姜瀚原
日本石川縣金澤大學一個辦公室門上,貼著一張我最喜歡的海報。上面用日文寫著:“人與自然以感恩之心連接,而人與人以笑顏連接,未來源于今昔之間,我想把這一瞬間的感悟告訴將來的人?!毕矚g它的原因,要從我本科畢業(yè)前說起。
尋找里山:農業(yè)是一種社會共識
我學農,我喜歡農業(yè)。同學們用來看綜藝節(jié)目的晚上,我看農業(yè)紀錄片。一天,我看到了一部關于日本里山的農業(yè)紀錄片,片中介紹了當地運用自然資源滿足生活所需又保持物種多樣性的農業(yè)模式。我被這紀錄片深深打動,開始在網上搜索里山的具體位置,也問過對日本有所了解的朋友,但都找不到。后來就慢慢把這事放下了,直到我來到美國留學。
我就讀的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農業(yè)學校。加州因獨特的氣候和土壤被稱作美國人的“沙拉碗”,這里也是世界上農業(yè)產值最高的地區(qū)之一。在這頂尖的農業(yè)學校里,我能學到世界頂尖的農業(yè)技術。我的一位病蟲害管理學教授就曾感嘆,他理想中的農業(yè),是能坐在帶空調的家里,只要在電腦上按個鍵,就有無人駕駛的直升機飛到田地上,利用遙感技術偵察某區(qū)塊正受病蟲侵害的作物,然后自動噴藥。加州的農民,也向往著這樣的未來。
加州農民以能在沙漠般的環(huán)境中種出優(yōu)質的作物為傲。還記得第一次到田間考察時看到的場景——一片不見邊際的胡蘿卜田,田中分布著正在噴水的噴灌噴頭,陽光照耀下,水滴映照出一束束彩虹,整片田里的胡蘿卜是油亮的綠色,生機盎然。不過我一回頭,在身后看到的卻是寸草不生的死寂荒地,塵土被偶爾吹過的一股風卷到半空,在一望無際的荒地上緩緩蠕動。我意識到,這不是我心中理想的農業(yè),里山這兩個字從腦海中再次出現。
我才發(fā)現,原來里山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種農業(yè)的理念。其關鍵在于合理利用一地的地域特點進行農業(yè)生產以滿足生活所需。這種農業(yè)模式分布在日本各地,而最著名的大概就在被聯合國糧農組織認證為全球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地的日本石川縣能登半島。為此,2015年的夏天,我來到了能登。
在我寄宿的第一個農家里,男主人瀨爪先生同合作社里的另外幾個員工,打理著合共70公頃的田地,其中大部分種的是水稻,還有一些瓜類和番薯。第一天早上,他讓我七點起床,我擔心會耽誤他的工作,于是六點半就起床了,卻得知他已下田干活。那天的工作是在水稻收割前進行最后一次施肥,我坐在他那載著肥料和噴肥機的小皮卡上,在早已不知方向的山間小路里盤旋,好不容易結束顛簸,停下來才發(fā)現眼前不過是一塊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小田。我終于忍不住問他為什么花那么大功夫打理這小田,他回答說合作社里的田地,絕大部分是退休的老農交付而來的。這些擁有田地的老農,已無力氣耕作,于是把土地囑托給他幫忙打理,不收取租金或收成,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家的田還種著水稻。
我寄宿的第二個農家主人,是以漁為生的后藤先生。年輕時住在東京的他是日本眾多移居農村的人之一。跟當地大多數漁民不同,他沒有漁船,漁獲也不是魚類,而是靠潛水打撈的貝類。每次下水,他都要穿上厚重的潛水服,戴上八公斤重的鉛塊,還沒下水就全身濕透。每次下潛大概一到兩分鐘,在15~20米深的巖石海藻中搜尋鮑魚或海螺。上浮后把呼氣管的水噴出,喘幾口大氣后又再下潛。有一次,他撈到一個直徑10公分左右的鮑魚,問我覺得可不可以留下。我知道當地漁民規(guī)定,8公分以下的必須放回海里,而這個已長到10公分,至少能賣個2000日元,當然可以留下。他看了看那鮑魚說,要想以后還有漁獲,最好還是放了吧,就隨手扔回海里了。那天的晚飯,是超市里最便宜的燒酒和打撈時割傷了的幾個海螺刺身。這樣的海鮮,于他而言,或許不止是口腹的享受。
第三個寄宿農家,是種菜的山岸先生。上世紀60年代,日本環(huán)境問題突出,環(huán)境保護無從說起。山岸先生的父親和大部分農民一樣,使用常規(guī)方法種植。此時,恰逢美國海洋生物學家蕾切爾·卡遜的著作《寂靜的春天》出版,書中所推崇的環(huán)境保護意識引起了他的深思。后來,他開始嘗試有機耕作,漸漸地,原本不好的身體恢復了健康,田地也重煥生機。而如今不到30歲的山岸先生,大學時主修國際關系,并沒有農學專業(yè)的背景,但后來還是決定與妻子一起繼承父業(yè)。現在,山岸家的菜主要賣往東京、大阪等城市,還有一些則在附近的農產品集市里出售。比起賣往城市的產品,在集市里賣菜,不但價錢不高,而且耗時更多。我不明就里,于是,山岸先生的妻子告訴我,在集市里賣菜,主要是因為能跟附近的鄰居交往,也能跟其他農民交換作物,并不是為了賺錢。
這稻農、漁民、菜農的故事還只是里山的一部分。里山的另一部分,突破了我之前對農業(yè)的狹隘理解,以為農業(yè)僅限于生產食物。制炭便是一例。大野先生是能登著名的年輕制炭工匠。他原本是在制造業(yè)公司里任職,23歲時父親身體變差,感到有責任繼承父親制炭工場的他開始了制炭生涯。交談得知,他正準備在附近丟荒的農地里種植制炭用的橡樹以維持工場的原料供應。我問他,既然有利可圖,何不在外地購入木材擴大生產規(guī)模,甚至在別處開發(fā)分場呢?他回答說,我生在此,就用這里的資源,況且現在的規(guī)模已經夠了。
另外一例是造紙。在高知縣,我認識了一位荷蘭裔的造紙匠。他利用自己種植的楮樹和其它樹種,生產日本傳統(tǒng)的和紙。除了原料取自當地,他蒸煮樹皮用的燃料是剝皮后的樹枝,和紙裝飾用的是附近的植物葉片,就連染色用的也是附近的泥土粉末。他告訴我,身邊的自然環(huán)境里就有無限的資源可供我們利用,也值得我們珍惜。
人們怎么看農業(yè),農業(yè)就怎么發(fā)展
之后在美國的時間里,我不斷對照美國和日本的農業(yè)異同。相同之處在于,國家對農業(yè)的支持和保護力度都很大。日本對本土農業(yè)的保護是出了名的。2014年日本政府的補貼占了國內農民收入的55%,平均每個農戶獲得3.5萬美元的補貼。舉個例子,每年從美國進口的數十萬噸優(yōu)質大米只有不到10%流入了日本市場,其余的要不用來喂牛,要不作為國際援助糧食轉運它國,目的就是為了維持國內的大米價格。而在美國,平均每個農戶在2014年獲得的補貼更是高達4.8萬美元(其中大部分落入大農戶手中)。與日本保護大米的例子類似的是美國對糖業(yè)的保護。美國國內的糖價保持在國際價格的兩三倍,對于糖的進口更采取配額制。更間接的補貼體現在糧食補貼上,2014年,約有15%的美國人領取到糧食補貼,政府每年就此開銷高達750億美元。
比起這些冷冰冰的官方數據,農民的親身經歷形象得多。日本政府進口的美國大米大多產于加州。這些大米,據說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大米。種植大米的農戶原本會焚燒收獲后的秸稈,但這會造成空氣污染。當地政府對此采取的相應措施,并不是征稅處罰,而是補貼農戶將秸稈還田。而在日本,對于無數小農戶而言,銷售途徑至關重要。為此,日本農協開設了類似超市的農產品市集。登記注冊的農戶把自己的農產品包裝好,在特定的機器輸入自定的售價數據,打印出帶有生產者姓名、所屬地和價格的標簽,貼在產品包裝上,自行放在貨架上。成功售出后,商店就會將銷售所得按一定比例返還農戶,未及時出售的產品則由商家處理。超市里的農產品琳瑯滿目,從新鮮蔬果到加工好的果醬一應俱全。有心的農人還把自己的照片也放在貨架上,讓顧客更放心。
雖然這兩個國家的農業(yè)都給人發(fā)達的印象,但每個有親身經歷的人大概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這兩個國家的農業(yè)成功于兩個極端。美國的農業(yè)注重效率和產量。這個國家是最大的農產品出口國,有著世界最高的人工生產效率。而日本的農產品進口則不斷增加,糧食自給率不足50%。但換個角度看,日本有更高質量的農產品,最大型有效的農民協會,同時保持著良好的自然環(huán)境。跟農民交談可以感覺到,美國農民喜歡拿全球糧食需求說事,說世界上還有不少地方存在饑荒,又說2050年世界人口將達90億,滿足糧食需求將成為大難題。卻不看糧食浪費的情況在美國多么嚴重,也不知全球范圍內新開墾的農地多用于種植非糧食作物的棕櫚樹或用作飼料的大豆。另一邊廂,日本的農民則喜歡贊揚自己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眼睜睜看著外國農產品不斷進口,卻自豪于田里有只小青蛙。
這引出的是我認為農業(yè)最容易被忽略卻很關鍵的環(huán)節(jié)——消費。一直以來,我們總在意農業(yè)的生產環(huán)節(jié),其實,生產并不完全是農業(yè)的根本目的,考察生產的同時也應該考慮消費需求。
再對比美、日兩國。美國人對食物的浪費大概世人皆知。剛來美國時,我在商店的餐廳吃飯。隨餐附有面包,但裝面包的餐盤里只剩幾個面包了,店員說面包已冷,問我要不要等馬上就好的新出爐的面包,我說好。于是他端起面包盤,往垃圾桶里一甩,帶著盤子走進了廚房。與之相對的是日本人對糧食的珍惜,開始進食前都合掌感謝;在餐廳吃飯時也很少看到剩飯剩菜現象。我曾在石川縣政府的宣傳欄上,看到政府組織小學生按時令蔬菜設計菜式的比賽宣傳。但盡管如此,日本人以米飯和魚類為主的飲食習慣正逐漸改變,轉向西式的肉蛋奶為主的飲食。日本青年人也不再如他們的長輩那樣了解食物的來源。這種情況在美國更甚。因為父母忙于工作,美國學生更是以果醬花生醬三文治為經典早餐。據資料統(tǒng)計,平均每個美國學生高中畢業(yè)前會吃掉1500個這樣的三文治。知道這背景的話,大概就不難理解我的一個美國朋友的有趣經歷:一次吃火鍋自助餐時,他看到灰色的蝦,問人在哪里拿的,說只見過紅色的蝦,從沒見過灰色的。
農業(yè)是人類為滿足生存主動收集可消費形式的初級能量和資源的活動。這種活動一方面滿足人類生存所需,但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造成對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的改變。盡管在農業(yè)生產專業(yè)化的現代,人類依存于這種初級能源的事實并沒有改變,因此,生產以滿足生存和生產同時影響生存的矛盾仍然存在。我們可以對生存環(huán)境不加關心地指責農業(yè)生產的不足,也可以對消費需求不加關心地指責生產對環(huán)境的惡化。問題的難處在于如何讓每個人,特別是脫離生產只消費的個人,認識這一矛盾,平衡個人對消費和環(huán)境的需求,并在集體層面上協調不一致的個人需求以達到集體與自然的和諧。其中,如何在集體內部組織生產,如何分配生產所得固然是重要的課題,但依我所見,似乎同樣重要的集體與自然關系脫離的問題往往被忽視了。
我想,自以為遠離農業(yè)的人和那些認為農業(yè)是落后代名詞的人,自然對食物的來源沒什么興趣,不愿意花心思去了解農業(yè)生產造成的環(huán)境污染,不能體會生命的奇跡,更難以體會務農的艱辛。沒有經歷過這種感嘆,也就自然不懂得珍惜眼前的一切。由這些個人構成的集體,再喊口號支持農業(yè)發(fā)展、關注農村現狀、重視農民生存,無非只是為了實際的利益目的,恐怕難以達到農業(yè)和社會之間,互相和諧促進的關系。
國內的“三農”問題怎么解決?美國、日本這樣的農業(yè)經驗對我國是不是有可供學習借鑒的價值?我沒有答案。但我想,就像梁漱溟先生曾提出的關于人生的三個問題:人對物的問題,人對人的問題,人對自身的問題。也該想想我們究竟需要怎樣的生活,人與自然以什么連接,人與人以什么維系。如果我們,每個吃飯的人,都能想想學學,都能討論討論,形成共識,那問題的答案大概就離我們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