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瑛 王 芫 周潔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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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的房子》及其他
○曹瑛王芫周潔茹
主持人語:
這期的稿子有些特殊,屬意外收獲。
按原計劃,我們將邀請一位批評家和一位作家做一對一的深度對話,周潔茹這期也同樣如此。然而,跟她約這期稿子時,正好知道她手頭有一組問答。文中的提問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所談亦非關乎周潔茹的作品整體。然而在讀完后,卻覺得難以割舍。這些文字所談的問題特別,既率性有趣,也可見周潔茹作為一個小說家的才情與智慧。因此,我們決定不拘一格,就刊登這一篇。
在這篇問答中,周潔茹談到了她的故鄉(xiāng),談到了她在美國、香港等地的生活經(jīng)驗,以及這種經(jīng)驗與她的寫作的關系。文中還談到了英語寫作與漢語寫作的差異、繪畫與文學之間的差異等等。經(jīng)由這些角度,讀者們或可加深對周潔茹作品的理解。
李德南劉濤
周潔茹
1976年出生,江蘇常州人,15歲開始寫作并發(fā)表,20歲到22歲三年間于《人民文學》《收獲》《花城》《鐘山》等刊發(fā)表小說一百余萬字,小說入選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轉載。出版長篇小說《中國娃娃》《小妖的網(wǎng)》;小說集《我們干點什么吧》《你疼嗎》;隨筆集《天使有了欲望》《請把我留在這時光里》等。20歲獲萌芽新人小說獎,24歲成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0年旅居美國?,F(xiàn)居香港,2013年任香港作家聯(lián)會《香港作家》副總編輯。2015年回歸寫作。
曹瑛 畫家,現(xiàn)居洛杉磯
王芫 美國紫色飛馬出版社總編輯
曹瑛:請介紹一下自己好嗎?(可以談你的家鄉(xiāng),你什么時候開始寫作,什么激發(fā)了你的寫作興趣等)
周潔茹:我來自中國江南,一個在中國古代的詩歌里非常優(yōu)美的地方。我的故鄉(xiāng)冬天很冷,很濕的冷,不下雪,可是比下雪還要冷,冷到骨節(jié)縫里的那種。中三放學后的一天,一個同學邀請我去她家喝一碗豆腐湯,我們一起喝了湯,然后躲到被窩里聽流行歌曲,那個傍晚真的太美好了,我就為了我得到的第一份友情和那碗熱湯寫了第一首詩,詩在中國廣東的一個青春刊物發(fā)表,我開始寫作。那首詩已經(jīng)找不到了,大意就是這個世界是被迷霧籠罩著的,人和人互相看不見,但是只要你付出一點勇氣,伸出手,牽住你的朋友,就能夠看見彼此。
曹瑛:你最近在中國發(fā)表了一本新書,可以談一下這本書嗎?
周潔茹:我夏天的時候出版了十五年來的第一本隨筆集《請把我留在這時光里》,英文書名《Time past TimeForgotten》是向艾略特一首關于時間的長詩《四首四重奏》致意。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Are both perhaps present in time future
現(xiàn)在的時間和過去的時間
也許都存在在未來的時間
十萬字的隨筆,四個章節(jié),《加利福尼亞的春夏秋冬》《新澤西在紐約的旁邊》《我的香港》和《寫作的愿望》。加州、新澤西、紐約和香港,都是我居住過的地方,所以這確實是一本敘述生活狀態(tài)的書。只是,加利福尼亞其實是沒有春夏秋冬的,加州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曹瑛:請你談一談為什么會選擇艾弗內爾的經(jīng)歷做主題?
周潔茹:其實我寫了所有我生活過的地方,但最終只把《后來的房子》這一個翻譯成英文。就像你讀完了這個小說以后說的第一句話,結構很好?!逗髞淼姆孔印肥俏业拈L篇小說《島上薔薇》中的一個章節(jié),《陌生人》選本的編輯希望我選擇一個發(fā)生在美國的清晰的故事,因為《陌生人》的主要讀者應該是在英語國家,編輯希望這個故事對英語讀者不構成閱讀理解力的問題。而且就整個長篇小說來說,這一個章節(jié)的結構主線也是相對完整和清楚的,所以我最終選擇了它——《后來的房子》。
曹瑛:這些是你個人的親身經(jīng)歷,還是別人的故事?
周潔茹:這些艾弗內爾的經(jīng)驗基于我自己的生活,我在新澤西州的艾弗內爾居住了將近一年,所有的情感都是真實的。在所有我居住過的地方里面,艾弗內爾最像是一顆遙遠的星星,一個月亮,這個月亮會下雪,雪下起來沒有聲音。
曹瑛:文中你引述了德國作家喬納希的兒童故事《到巴拿馬去》,這個故事給你帶來了哪些靈感?
周潔茹:2001年年尾的冬天,我從加州回到中國,過中國年,探望父母,這對我的家庭來說很重要,我是我父母唯一的孩子,我就是那種中國的第一代獨生子女,我回一趟家,會是我父母最大的幸福。我的故鄉(xiāng)冬天很冷,我?guī)缀醪荒軌驈拇采吓榔饋?,我無法想像我曾經(jīng)在這個地方連續(xù)居住了二十四年,那些天還是黑的冬天的早晨我是怎么爬起來去上學,去上班的,我已經(jīng)完全不能夠去回憶了。至今為止我都是這么認為的,江南的中國人,擁有了全世界最頑強的意志力。我躺在床上,等待回加州的飛機,然后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一位來自中國北方的編輯,甜美的聲音,希望我能夠為他們的出版社完成一個長篇小說。我說我只有七天,我就要離開中國,回美國,而我在美國是一個中國字都不能寫的。她說那么我們還有七天。然后我就坐在床上開始寫那個長篇小說,每天早晨我們會關于這本書通一個電話,我會談一些我在美國的生活,那些生活在那個時候完全毀壞了我的寫作。她仍然希望我是亮晶晶的,我的書也是亮晶晶的,一切都往最好的方向去。盡管我沒有時間,我都沒有回過去看一眼自己寫的字的時間。最后我終于交出了那個七萬字的長篇小說《中國娃娃》,在我上飛機的前一天。那位編輯為《中國娃娃》找了一個非常可愛的插畫師,那些畫都棒極了,真的就是畫了一個流浪的中國的娃娃。然后在2002年書出版的時候,我又回了一次中國北京,去配合《中國娃娃》的首發(fā)會,他們?yōu)闀隽艘粋€小動畫,并且做了一些網(wǎng)絡的推廣和嘗試。我才見到了我的編輯,一個嬌小但是內心強大的女孩。她給我講了喬納希的這個故事。我記得這個場景是因為她講完了故事以后哭了,我沒有。接下來的十三年,我再也沒有寫作。在我重新開始寫作《后來的房子》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她和那個故事,我就把這一段寫了下來,寫完了以后,我終于也哭了。我想我到了那個時候,才真正理解了喬納希的故事。流浪的意義,艱難的尋找,以及最終的回歸。
曹瑛:對阿妮塔和梅兩位女性的描述令艾弗內爾的故事起伏有致,你是有意圖地選擇描寫女性嗎?
周潔茹:我后來再也沒有她們的消息,阿妮塔和梅,但是我希望她們的孩子長得很好,她們最后得到了她們想要的生活。我也一直沒有我《中國娃娃》的編輯的消息,我找過她,找不到。夏天,我為了我隨筆新書的首發(fā)會去北京,因為與第二場的新書會相隔了三天,我嘗試使用這個期間與北京一個美術村莊里面的書店合作,做多一個談話會。書店的店主說,嘿,我知道你,你十四五年前有過一本書《中國娃娃》。我太驚訝了,幾乎沒有人再記得這本書,我自己都要把它忘記了。店主說,我太太就是《中國娃娃》的插畫作者。我?guī)缀蹩蕹鰜怼N覐膩頉]有見過《中國娃娃》的插畫作者,我只有她的一個名字,還是一個筆名,但我終于得到了一個信息,這個女孩最后嫁給了一個書店的店主,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我仍然沒有《中國娃娃》的編輯的消息,但是我相信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
曹瑛:離開艾弗內爾以后的生活是怎么樣的?
周潔茹:我后來搬到了新港,與紐約市一河之隔的新港,從艾弗內爾離開以后。我當然也為新港寫了獨立的一個章節(jié)。新港在我的小說里是一個大冰柜,里面裝滿了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被冷凍了的東西,魚,水果,還有紐約起司蛋糕。如果可能的話,我愿意另外再與你談論一下新港,最好我們也把《新港》翻譯一下。
曹瑛:你現(xiàn)在正在進行哪些創(chuàng)作?
周潔茹:長篇小說《島上薔薇》。是的,這本花了我太多時間的書終于要在2016年的春天出版,之前它作為一個小長篇已經(jīng)在中國的《作家》雜志刊載過,出版的時候我增加了香港的部分,我現(xiàn)在住在香港,我認為這是必要的。接下來我會為這本書接受一堆訪問,就像我們現(xiàn)在正在做的這件事情一樣,但是我對很多問題沒有期待,我之前已經(jīng)遇到了一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以及對你的作品也沒有感覺的訪問者。等到一個真正對的并且酷的提問者需要好運氣和時間,我確實等到了你。謝謝你。接下來我仍然會繼續(xù)寫我的短篇小說,事實上我是一個寫短篇小說比寫長篇小說好一點的作家。然后我還想做一件事,就是去問一下所有我認識的出生在一九七一年以后的中國的作家們,你為什么寫作?我看到作家棉棉已經(jīng)在一個電視訪問里回答了這個問題,她說的是,I write because I havetowrite.我之前說過《中國娃娃》是一個兒童小說嗎?《島上薔薇》是一個長大版的《中國娃娃》,主角不再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周游世界,最后停留在時間的縫隙里,沒有結果?!秿u上薔薇》里面的姑娘們都離開了家鄉(xiāng)去尋找她們的巴拿馬,有人找到了,有人失蹤了,有人從原點回到了原點,就像故事里的老虎和獅子一樣,他們一起笑著說,一個漂亮、柔軟的長毛沙發(fā)是多么舒服啊。
王芫:請你談一談用英文寫作的經(jīng)驗。
周潔茹:我不能用英語寫作,我的英語成績很差。在我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我都是兩套思維模式,因為我看到了英語的問題,我的回答就不自覺地傾向英語化,但是我又會不自覺地再把它轉換成中文寫出來,一切轉換都發(fā)生在我的腦子里。
王芫:你將來會有英文寫作的作品嗎?
周潔茹:因為我的英文很差,所以我以后也不會用英文來寫作。我在夏天的時候嘗試做一些藝術評論方面的工作,我翻譯了美國畫家Marc Trujillo的訪問,那個兩千字的訪問花費了我的三天三夜,而我寫一個兩千字的中文小說僅僅需要一個小時。不完全是因為我對藝術史沒有了解,光是那些顏料的專用的術語就快把我弄瘋了。藝術當然是相通的,但是真正要到跨界的同時才真正得面對自己的局限,我對于這樣的限制總是無能為力。學習的道路是無止境的。
王芫:你覺得英文寫作有哪些困難?
周潔茹:我使用英語來買菜的時候還不錯,尤其在香港,英語比有口音的廣東話得到的態(tài)度要好很多。但是用英語來寫作或者演講顯然還是有難度的。很多時候我也掌握不好英語的節(jié)奏,中國人講英語出現(xiàn)問題往往不只是口音的問題,很多人停在一個不應該停頓的地方,并不是他們不認得那些字,他們只是需要換一口氣,可是任何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都不會是優(yōu)美的。
王芫:你喜歡英文嗎?
周潔茹:我讀這些英文的問題很快樂,因為它們比中文問題的意思更寬泛,我的回答可以往無窮無盡的方向去。甚至可以飄掉,像一個紅氣球。中文問題永遠都像是一個風箏,無論你飛得多高,總有一根線攥在提問者的手里,而且他一直在努力地把你扯回來。
王芫:你是否有緊迫感?當下用作品和英文讀者交流是必須的嗎?
周潔茹:我覺得英語讀者其實已經(jīng)身處一個被培養(yǎng)得很好的環(huán)境里了。各種閱讀的需求都被考慮和照顧到,有責任心的引導,使每一個閱讀者都被尊重。很多中國的讀者是不知道自己應該讀什么的,所有閱讀的指導都是利欲熏心的,閱讀者和出版公司都不再互相信任,因為每一個人都在說假話,說夸張的話。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編輯與作者之間的關系上。我在與你們的編輯就這個短小說進行溝通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在每一個她認為有疑慮的地方都做了記號,再來詢問我,那些地方其實她自己都是理解的,她還是使用了這個建立一個證據(jù)的方法,去為她的讀者們負責。她對她的讀者太過于負責,導致的結果就是我得一個一個地去解釋那些問題,直到給到真正清晰明白的答案。甚至修改會制造問題的單詞。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是欣喜的,我從1991年我15歲的時候開始發(fā)表第一個作品,從1996年開始大量地發(fā)表小說,一直到2000年停筆。這個期間,我發(fā)現(xiàn)編輯們已經(jīng)不大會改你的稿了,并不是因為你的作品真正就是像一個大師那樣完美,一個字都動不了。而是大家都沒有這個改稿子的意愿和習慣了。我從一些年長的作家那里聽說,他們年輕的時候還會有一些改稿會,大家聚集在一起,看看山水,談談文學,改改稿子。這樣的用心和慣例,在我開始寫作的時候,就沒有了。傳統(tǒng)的有人情味的東西都沒有能夠得到傳承。甚至現(xiàn)在的一些年輕的編輯,會向當權者獻媚,會拉攏年輕的作者建立一個交際圈,甚至創(chuàng)造一個個人的文學獎,對處于停頓和衰退期的作者則口出惡言,年老、過時和性別都成為了言語的武器,編輯這個身份的品德底線已經(jīng)沒有了,就沒有辦法再去談人類的良心。一個時代的墮落是從嘲弄詩人開始的,一份刊物的墮落也是從嘲弄自己的作者開始的。我停留在香港,大概也是因為香港最后還保留了一些傳統(tǒng)的美好的東西,而且香港一直在很努力地保護著這些東西。香港作家們的架構可能都是松散的,因為沒有一個人混來混去,大家都要謀自己的生,以寫作之外的方式。寫作成為了真正干凈的一件事情。
王芫:哪本英文書是你推崇和喜愛的?
周潔茹:我覺得要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必須是你真正讀過這本書的英文的版本,很多人說來說去,他們讀的都是不同的翻譯的版本,就像批評家對作品的解讀不過是對自己的解讀一樣,翻譯家也有自己的意圖。所以很多人理解的不過是翻譯家理解的英文小說。我唯一讀完整的英文書是《我家住在4006芒果街》,在我剛剛到達加利福尼亞州的第一個月。我在加州的灣區(qū)住了將近四年,我甚至會說一兩句西班牙語,我對于墨西哥人盛裝的骷髏和像鮮花開放一樣的死亡一直保有興趣,但是我沒能夠去一次墨西哥,人對于自己總是沒有的東西總會保有持久的神秘感?!段壹易≡?006芒果街》是美籍墨西哥裔女作家SandraCisneros的作品,在我讀完它之后的第二年,由一個臺灣的十三歲女孩翻譯成中文,進入了中國。SandraCisneros那種語言的節(jié)奏和氣息是我特別著迷的,我也總是特別偏愛描述殘酷童年的作品,我自己也是這么寫作的,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們都在傷害中長大,但是從來沒有停止過尋找,未來和夢想,真正想要的生活。讀完這本書之后,我真正停止了寫作,直到十五年以后,再回來。我有時候吐出Esperanza這個音節(jié),毫無意義的,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Esperanza是《我家住在4006芒果街》那個女孩的名字,這個女孩從墨西哥移居到芝加哥,經(jīng)歷身份認同,男權制度,妥協(xié)和反抗,這個女孩的名字讀出來,就像是一朵花,開在舌尖上。于是我知道我對于寫作一直牽掛,即使我沒有再寫一個字,我也沒有真正放下。中國很多作家和評論家的硬傷是英文,很高興這個問題在更年輕一點的作家和評論家身上會得到改善。
王芫:你的理想家園是什么地方?
周潔茹:我想是火星吧,我可以真正享受我自己的孤獨。我還可以種一點兒土豆。
王芫:我在編《陌生人》的時候想到你,我想你在美國生活過好多年,你一定有寫美國生活的短篇??戳酥蟛虐l(fā)現(xiàn)美國經(jīng)歷對你的影響還真是不能低估。看完《后來的房子》,我都感動得哭了,那么一種冷。你在和曹瑛的問答里談到艾弗內爾給你的印象就是會下雪的月亮,新港給你的印象就是大冰柜,是美國東部給你的印象格外冷?還是整個美國經(jīng)歷給你的印象都是冷?你對加州的印象怎么樣?提到加州,你腦海中的圖像系統(tǒng)反映出的是什么?
周潔茹:說起加州,我竟然想到的是櫻桃,而且是那種并蒂的櫻桃,還有櫻桃樹叢林。我在加州的老師夏倫來自明尼蘇達州,夏倫金發(fā),藍眼睛,像一顆真正的美國甜心。夏倫還沒有小孩,她和她的丈夫住在學院街的一幢大屋子里,她的廚房貯藏了足夠整個冬天的食物,我猜測她的準備是為了隨時可能發(fā)生的加州大地震。我問夏倫明尼蘇達是什么樣的,因為我沒有去過明尼蘇達,她說明尼蘇達很冷啊,她所有的家人都還在那里,她很想念他們。她說明尼蘇達那么冷那么冷,永遠都在下雪,有一天她在上學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一顆草莓,鮮紅的野草莓,那么甜美的滋味,她永遠都不會忘掉。夏倫的故鄉(xiāng)記憶應該就是一顆雪地里的草莓吧。我的故鄉(xiāng)也很冷,非常冷,又非常濕,可是很少會下雪。和中國北方的城市不同,我的故鄉(xiāng)房子里面沒有暖氣,如果房子外面冷得就像一個雪柜,房子里面也是一個雪柜,我所有故鄉(xiāng)的家人,從一個大雪柜,移動到另外一個小雪柜,再移動到另外一個小雪柜,每一個人都是僵硬的。我從故鄉(xiāng)去到加州,加州的四季都不是那么分明的,加州永遠都有綠的樹,陽光和水果。但是我只摘過一次櫻桃,我躺在櫻桃樹下面,一顆一顆紅色的櫻桃,每一顆都好像在跳舞,然后我就在我的頭頂看見了一顆并蒂的櫻桃,就像是一顆心。那個采摘櫻桃的春天我還在一段戀愛的關系中,愛情也真的發(fā)生了,摘完了櫻桃,我就失去了戀情。但我仍然感激那一段時光,也感激那個愛過我的人。我是在新澤西的大雪天搬到新澤西州的,早晨還是加州的春光明媚,幾個小時以后就是齊膝的積雪,而且這一切都發(fā)生在美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雪,因為屋子里面有暖氣,我們都躲在屋子里,所以聽不到大雪落下來的聲音,但是我想下雪一定是會有聲音的,我想像是糖霜灑在軟巧克力餅干上面的聲音。艾弗內爾的奇異之處還在于它的地理位置附近應該沒有海灣,國家公園,所有與水有關的東西,但是我真的見到了海鳥,在飛舞著雪花的天空回旋。后來我在香港的高樓之間看到鷹,這個世界再也驚嚇不到我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王芫:我感覺你的思維方式里,圖像思維似乎特別發(fā)達。你有沒有想過當畫家?
周潔茹:我在一篇藝術評論的文章里提到過,我有透視的問題,畫什么都是平的,我中學時候的同桌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反問她,我為什么會透視?我是X光機嗎?所以我不會成為一個畫家,我眼睛里的世界都是平的。但是我成為了一個作家,因為我眼睛里的世界是平的。
王芫:你的語言特別獨特。我在編你的英文稿時,能時不時地想到你的中文。你的英文也和你的中文一樣有個性,都有那么一種碎碎的,但是尖銳的美。我請了一個母語是英語的編輯,她是加州大學爾灣分校英語系畢業(yè)的,她在做文字編輯的時候,喜歡把作者的復合句改成簡單句,喜歡把不完整的句子改完整了。在編你的稿子時,我跟她說:不要改周潔茹的句子,我知道這就是她的風格。她的中文就是這樣的,我就喜歡她的英文和她的中文風格一致。
周潔茹:謝謝王芫?!逗髞淼姆孔印返挠⑽姆g是我的童年好友曹瑛,她比任何人都要理解我,甚至超過了我對我自己的理解,所以她的譯文最大可能地留存了我的風格,包括那些尖銳的碎碎。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愛我,那些最真實的情感都從譯文里透露了出來。
王芫:我很高興你的長篇《島上薔薇》在出版的時候又加了關于香港的一章,那么對你來說,香港是這里呢還是那里呢?
周潔茹:香港是這里。我在香港居住了七年,明年是第八年??墒侵暗钠吣甓际悄抢?,盡管我一直居住在這里,從這個第八年開始,香港才成為了這里。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你知道香港的法律,連續(xù)居住在香港七年,才可以申請成為一個永久的香港居民。不是六年也不是八年,是七年。這個七年是如何界定的?誰界定的?可能都不重要。我曾經(jīng)以為我在香港最多住一年,或者一年半,我就得回故鄉(xiāng),或者加州,我沒有考慮第三個地方,最多是拉斯維加斯,因為寒冷和潮濕的天氣狀況會加劇我的關節(jié)疼痛,全世界只有沙漠中的拉斯維加斯炎熱,干燥,白天的街道空曠而且明晃晃的,我不考慮夜晚,夜晚我從來不出門,是我的理想環(huán)境。就像所有的人那么認為的,香港不過是一個時間的縫隙,大家在這里中轉,沒有人會真正留在這里。我來到香港的第一天也是這么確定的。要到七年以后的那一個早晨,整整七年,我突然聽到“咔”的一聲,那個瞬間,我就從那里,跨到了這里。一切都發(fā)生在你的內心深處,我從二十九跨到三十歲也曾聽到那個咔聲,可是我變得更好看更迷人了,是從三十歲開始的。我很快就會聽到三十九歲跨到四十歲的那個聲音,對四十歲以后的我充滿期待。
責任編輯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