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
西湖的名望,一在于湖光山色,二在于人文遺跡,從古至今對西湖似乎全是溢美之詞,“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時任杭州通判的蘇軾將西湖之美蓋棺定論,之后的文人騷客更是身體力行,或修別館添勝景,或葬湖邊留美名??傊骱恢币詠硎潜蝗朔钤谏嗉馍系?,仿佛她就應(yīng)于何人都是美的。
可就偏有人說不。
張愛玲,這個民國的臨水照花人,作品中只有《異鄉(xiāng)記》《重返邊城》(寫臺灣),算得上是游記,而撰寫景致的散文卻寥寥無幾。這與她的“宅”生活無不相關(guān),成年后有記載的兩次“游歷”(去溫州和臺灣)對大自然的美景都吝惜筆墨,更別提贊美自然。這兩年才“考古”出來的《異鄉(xiāng)記》,文稿未完,尚不能定論是小說還是散文,但其間人物與敘事脈絡(luò)皆可證為是“自傳體”,為1946年張愛玲從上海出發(fā)去溫州“尋夫”期間的旅行見聞,其中就有關(guān)于西湖的描述。但西湖之于張愛玲的感受卻幾乎沒有美感,如其一貫對愛情的描述一樣,充滿了嘲諷。
1946年年初,還未過農(nóng)歷新年,張愛玲滿懷愛意南下,看望逃亡中的胡蘭成。一路火車換汽車,坐獨輪車再改乘船,顛簸勞頓,頗費周折,這段跋涉是張愛玲人生的一段重要經(jīng)歷,成為其后小說的很多情節(jié)的底本,很多意象都被反復(fù)使用。當(dāng)時的張愛玲從上海出發(fā),半天時間就到了杭州,因要再改乘小火車,便順道在杭州游玩幾日,于是就有了張愛玲與西湖的第二次親密接觸。張愛玲第一次游西湖,是1928年由游學(xué)歸國的母親、姑姑帶著,和弟弟、兩個表伯母一道去杭州游西湖。那次游西湖的經(jīng)歷于不滿十歲的張愛玲印象不深,在其不斷絮叨的自傳體作品中,如《私語》《小團(tuán)圓》《雷峰塔》中都未提及過,只在1993年完成的《對照記》中刊出一張與弟弟在西湖“九溪十八澗”的留影。
而成年后的旅行,張愛玲再見西湖的印象卻是,“冬天的西湖十景,每樣都有在那里,就是不好”。站在平湖秋月的渡口,眼前的景致,“看上去仿佛是新鏟出來的一個土坡子”;他人眼中風(fēng)姿綽約的河岸垂柳,張愛玲看來不過是“一排排生著的樹,一律都向水邊歪著”;湖邊雅致的亭子,也不過是“正中一座似廟非廟的房屋”。然后對著西湖感慨道,“簡直覺得我們普天之下為什么偏要到這樣的一個地方來”。二十五歲花樣年紀(jì)的張愛玲,看到風(fēng)景如畫的西湖,竟然如此鄙夷,要知道同時代的文人,都以游西湖為風(fēng)雅之事,胡適、徐志摩都曾在西湖度假療養(yǎng),郁達(dá)夫移居“風(fēng)雨茅廬”也是為了就近湖景,蘇曼殊、柳亞子更是以長眠于西湖之濱作為人生遺愿。
西湖的秀美,不是人人喜愛,但像張愛玲這般尖刻地評頭論足,也是少有的。又說,“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種體貼入微的姬妾式的溫柔,略帶著點小家子氣”,湖上傳來粗俗到極點的流行音樂,她卻覺得與西湖“并無不合”“反倒使這圖畫更突凸出了”。眾人傳頌的風(fēng)物,在張愛玲這里都沒有好感,大概是因為“中國士大夫兩千年來的綺夢就在這里了”。出身名門的張愛玲,自小就生活在一堆遺老遺少之中,小時候背誦“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時,曾任清朝最后一任兩江總督的“二大爺”在一旁拭淚,讓少不更事的張愛玲手足無措。之后又不斷被西化的母親、姑姑影響,不少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情趣,在她眼里都有些矯揉造作。
西湖的美常比作西子之美,而張愛玲的定義似乎更一語中的——“姬妾式”的美,這柔媚并不代表浪漫,而是自古至今一夫多妻“韻事”的延續(xù)。張愛玲也便借著“西湖韻事”,“纏綿”出了一樁《五四遺事》。羅文濤和自己前前后后三個妻子,在1936年,至少是名義上一夫一妻的社會,相擁著在西湖諧隱,五四追求的進(jìn)步與革命,一二十年之后又回到了過去。西湖的風(fēng)月情事又為張愛玲虛無的歷史觀提供了例證。
“湖水看上去厚沉沉的,略有點污濁,卻仿佛有一種氤氳不散的脂粉香,是前朝名妓的洗臉?biāo)?。”小說里,西湖總逃不脫張氏的嘲諷和批判,“西湖在過去一千年來,一直是名人美人流連之所,重重疊疊的回憶太多了。游湖的女人即使穿的是最新式的服裝,映在那湖光山色上,也有一種時空不諧調(diào)的突兀之感,仿佛是屬于另一個時代的?!蔽骱畠?nèi)與西湖之外,歷史的舊與新,其實是張愛玲最擅長的“參差對照”。 “我們的生活不是由我們決定的,而是由過去的鬼確定的”,正如周作人所看到的生活的底子,張愛玲也總能在現(xiàn)代社會進(jìn)步的表面,看到骨子里舊的東西?!蹲约旱奈恼隆分袕垚哿嵴f“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因為它是較近事實的?!薄拔覍懽鞯念}材便是這么一個時代,我以為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是比較適宜的。我用這手法描寫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下來的記憶,而以此給予周圍的現(xiàn)實的一個啟示?!?/p>
六十年代張愛玲在美國用英語寫作的《雷峰塔》,再次提及西湖?!袄追逅皇堑沽藛幔俊薄半y道世界都變了。”這兩句是婢女葵花和保姆何干的閑話,張愛玲也許借用了魯迅《論雷峰塔的倒掉》的比喻,寶塔象征的或是父權(quán),或是隱喻舊的時代,也許還和胡蘭成有關(guān)?!督裆袷馈分杏涊d,1928年胡蘭成在白堤上,“忽聽得一聲響亮,凈慈寺那邊黃埃沖天,我親眼看見雷峰塔坍塌”,胡蘭成這番“見證歷史”的經(jīng)歷定在二人情定后被當(dāng)作談資,而雷峰塔囚禁女性的隱喻,于這二人都有共鳴。于是,張愛玲寫的西湖,很像她寫舊事家族里的老宅子,像白流蘇的娘家,“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也容易讓人想到聞一多的“死水”。
對西湖的尖刻,是張愛玲一貫對主流價值觀的解構(gòu)——華美的袍子爬滿虱子,每段感情都千瘡百孔,她看到更多的陰暗,從而舍棄了美好。她只對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感興趣,并生出喜愛,她所愛的是現(xiàn)代化的有軌電車、櫥窗里的服飾、咖啡店里的奶油蛋糕,甚至是錢,那種因季而變、以時而動的風(fēng)景于她是不可靠的,愛情、親情亦是如此。對于喊出“出名要趁早”的張愛玲,歷史于前于后皆是虛無,在歷史罔罔的威脅下,刻意追求標(biāo)新立異,有些驚人的論調(diào)也不置可否。除此之外,對西湖的嫌棄,或許還與當(dāng)時張愛玲“千里尋夫”有關(guān),由西湖聯(lián)想古今,聯(lián)想胡蘭成層出不窮的風(fēng)流韻事,此情此景真是莫大的諷刺,終不會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
張愛玲傳奇的一生,大都留在了作品里,和景色風(fēng)物不相干。西湖數(shù)不勝數(shù)的文人遺跡中里,也沒有張愛玲一星半點的痕跡;一個吝于贊美,一個不在意品評,她們交匯過,卻沒有彼此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