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珺
陶身體劇場“數位系列”最新作品《8》在第17屆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中進行了首演,這也是舞團創(chuàng)始人、編舞陶冶“直線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整部作品長約40分鐘,八位舞者身著深色緊身服并排而臥,在雪白的地面上以脊柱的收縮、伸展、旋擰、環(huán)轉為核心動態(tài),形成軀干各關節(jié)與肌肉不規(guī)則地孤立運動或連帶運動。陶冶在肢體動作不斷地疊加、累積與重復的過程中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身體韻律。配合著有如“山巒般靜謐,山峰般咆哮”的現(xiàn)代音源與聲效,整部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質樸的神秘氣息。
由于舞者始終限定在地面上,因此這部《8》可以說是一部近乎“平面”的舞蹈。這無疑打破了觀眾傳統(tǒng)的舞蹈欣賞習慣與審美預期。編導拋棄了一切敘事與情感表達,專注于“脊柱”表現(xiàn)力的研究也引來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觀眾反響。持認同態(tài)度的觀眾表示這是一部極具顛覆性的作品,體現(xiàn)了編導極簡主義的審美風格和“限定之中求美感”的志趣;而持相反態(tài)度的觀眾,有的選擇中場離席,有的在演后談中向編舞毫不客氣地發(fā)問“這究竟是舞蹈嗎?”“編導完全不考慮觀眾的審美需要”。面對如此巨大的反差,筆者不禁想起1913年尼金斯基首演《春之祭》后引起的觀眾反應。但不同的是,觀眾與編導訴諸理性的問答替代了百年前的那場騷亂。
這是舞蹈嗎?
我國著名舞蹈編導張繼剛曾說過“限制是天才的磨刀石”。而作品《8》的限制是近乎“嚴苛”的:始終在低空間并排仰臥舞動、用脊柱驅動所有動作、無身體接觸、極簡的燈光、抽象的配樂,舞臺調度只有前后、沒有主題、敘事與情緒。仿佛這已經離我們所熟悉的舞蹈越來越“遠”了!沒錯,觀看陶冶的作品就是一個不斷“剔除”的過程:盡量拋棄與身體無關的其他因素,包括舞蹈的敘事與情感表達。因為,在他看來舞蹈的本質就是身體動作——從身體出發(fā)回歸動作本體生命力的展現(xiàn),即一種“身體本位”意識的建立?!艾F(xiàn)代舞的發(fā)展越來越走向戲劇。不是唱歌就是說話要不然就是裝置。本質的東西越來越少,我們目前的概念只是身體。一根針一直扎到底的那種。”陶冶說道。可見,他的這種極簡主義審美風格是緣于他對當代舞蹈發(fā)展趨勢的理性反思,清晰的動作概念直指舞蹈基本要素——“身體”。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在努力“返璞歸真”,回歸舞蹈最早的表達方式,并通過自己“純肢體”的創(chuàng)作理念走出一條新路。
通過外媒的報道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才成立八年的獨立舞團是“墻內開花,墻外香”?!都~約時報》首席文藝評論家Alistair MacAulay驚嘆其作品“舞者對身體運動的控制和強大的驅動力”稱贊其“激情與能量是如此非凡和吸引人”。《金融時報》對陶身體劇場的演出給出了四星的好評,并稱之為“與眾不同的演出”。陶身體劇場何以能夠如此迅速地獲得這些國際贊譽?一方面是由于舞團“身體本位”的準確定位,另一方面就在于陶冶敢于投入大量的時間對身體動作進行細致的研究。2010年他和太太段妮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尋找了幾乎上百種不同的元素與身體質感?!吧眢w就像萬花筒一樣,你要把它打開,但是在哪個層面去打開它?”“比如說身體的折疊過程,它有多少個折疊的過程,180度、360度,怎么去折疊,折疊到哪個角度,旋轉到哪個角度會產生不一樣的視覺感?”陶冶介紹道。通過尋找動作質感、回看錄像、分析動作、推翻再尋找等無數次循環(huán),兩人最終選擇了其中一種質感,呈現(xiàn)了雙人舞《二》。第17屆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的委約作品《8》也花費了近半年的時間進行“脊椎”動作的分析與研究。這也就是為什么陶身體劇場的作品會如此“與眾不同”了。筆者在觀看作品《8》時就對演員們仰臥地面用胸椎部位做出綿延起伏的動作甚為著迷,由呼吸貫穿而且錯落有致的身體線條是從未見過的身體景觀?!八蟾攀侨澜缒贻p編舞家里唯一在下功夫的,”臺灣現(xiàn)代舞大師林懷民說,“他讓我想起坎寧漢?!?/p>
當然,跳陶身體劇場的作品對舞者來說也需要很強的堅定性與意志力。有時舞者在練功房摸爬滾打了一天,仍會一無所獲;對動作質感的打磨也需要重復上百次才能讓陶冶滿意。正是這種中世紀式的嚴酷訓練使陶身體劇場鍛造出了完全獨特的動作體系,并獲得了國際上的認可與關注。目前在國內,能夠這樣耐得住性子、拒絕浮躁、真誠地專注于自己身體表現(xiàn)力與動作技術的舞團實屬罕見,也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觀眾離當代舞有多遠?
首演當天的演后談中,許多國內觀眾表示無法接受陶冶如此“單調”、“枯燥”的舞蹈表演,覺得“編導完全不考慮觀眾的審美需要”。面對如此尖銳的批評聲,陶冶略顯激動。他努力解釋自己的舞蹈創(chuàng)作理念與動機。但也有部分觀眾持比較開放的態(tài)度,認可編導極簡主義的審美風格和“限定之中求美感”的志趣。觀眾的反響呈明顯的“兩邊倒”,讓筆者不禁思考:觀眾離當代舞有多遠?
雖然近些年引進了不少現(xiàn)當代舞團來滬演出,其中不乏大師之作,但從整體上講仍屬小眾的藝術。陶冶“數位系列”舞蹈作品也是其中比較特別的。在回應觀眾的種種質疑時他沒有退卻并堅持自己這種拋棄敘事與情感表達,專注于動作本體表現(xiàn)力的創(chuàng)作理念。可以說,他完全沒有讓步于傳統(tǒng)的藝術表達方式或迎合觀眾的審美期待。因此,這種激烈的沖突也并不讓人感到意外。事實上,筆者在觀摩許多當代舞的演后談中都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問題。但為什么《8》的沖突會如此激烈?筆者認為,國內觀眾對此類完全沒有一點情感與敘事的“純”肢體表演多少還是腸胃不適的。事實上,大部分國內現(xiàn)當代舞仍舊是具象派的,多少都會保留一些“故事”框架或“情感”脈絡,可以讓觀眾在欣賞時有章可循,不至于完全落入“看不懂”的尷尬境地。可是,陶身體劇場的《8》是對傳統(tǒng)舞蹈欣賞習慣的決裂,它盡量避免任何來自過去的影響。沒有了敘事、情緒、音樂、燈光、舞美的妝點,舞蹈欣賞就不得不聚焦到了動作本身——由脊椎驅動產生的動作系列。這也迫使觀眾不得不更加“獨立”、“能動”、“自由”地面對作品,接受一次舞蹈欣賞上的巨大挑戰(zhàn)!
造成這種欣賞習慣上的“不適反應”并不是沒有土壤的。這與我們的教育、文化、市場、舞蹈團都有關系。在教育上我們更關注身體技能,缺少對現(xiàn)代抽象舞蹈作品欣賞的必要素質訓練。文化上,我們比較缺少“個人主義”而更強調“集體主義”,因此對“正確標準”的追求會多于個人的理性思辨。藝術市場上,具象派的舞蹈作品居多,抽象的小眾作品難登大雅之堂。而主流舞蹈團出于票房的考慮,不得不迎合觀眾的審美需求,逐漸形成固定的審美風格,也在無形之中養(yǎng)成了觀眾的一般審美趣味。多種因素的相互交融,濃縮為演后談中的一幕。這一切也是必然的。
面對《8》這樣的作品,觀眾該如何拉近與它的距離呢?筆者認為,觀眾應盡量跳出原有的欣賞習慣,嘗試更加“獨立”、“能動”、“自由”地為作品賦予意義。與其說是欣賞,倒不如說是釋放自己的意識——不受預設立場、態(tài)度、心情或期望的綁架,讓聯(lián)想自由流動。正如陶冶自己所說,“作品像是一個獨立的人一樣,會產生性格情緒和它自己的生命力,好像是有它自己的人格,從小世界里面出現(xiàn)一個大世界?!钡拇_,這個大世界的出現(xiàn)離不開觀眾“個人意識”的蘇醒與不斷接受各式各樣藝術作品的沖撞。唯有沖撞與交鋒后,才能啟迪思考,而不斷地思考才會帶來啟示。我們是不是應該更加寬容,接納它向我們透露的,將來的,看似朦朧的,實質上是充滿生機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