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奇
生活花絮
1970年,注定不平凡。
春天,生產(chǎn)隊派我跟大車(當(dāng)然是馬車)到新廟去拉水泥電柱,兩家子要通電了,我非常興奮。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出差每天伙食補助3毛錢,這只夠在大車店里買一碗高梁米飯和一碗蘿卜條子湯的,但有湯有飯的,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飯后各個生產(chǎn)隊派出的所有的馬車去排隊裝水泥柱。我們隊的彭大老板子搶了先,第一個裝車,由于沒經(jīng)驗,8米長的水泥柱大頭朝前,小頭朝后。事實證明我們是裝反了,應(yīng)該小頭朝前,大頭朝后,這樣才容易平衡。出了新廟要翻過庫里山,翻過山再走八里地就可以到家,但我們就在翻山過程中出了事兒。由于大頭超前,所以車軸后面是水泥柱的大部分,上庫里山時還勉勉強強,下山時,斜裝的水泥柱拖在地上像個斜舵一樣,轅馬很不容易走直,后重前輕,彭老板子讓我直接騎到水泥柱頭上,我兩腳懸空騎在高挑起來的水泥柱頭上一路下山覺得很好玩,忽然一陣風(fēng)吹來,把彭老板的條絨帽吹飛。彭老板說:“松奇,快幫我把帽子揀回來?!蔽耶?dāng)年身手靈活,雙手一按水泥柱,一個平沙落雁跑到地上去追帽子。追了很遠才追上,等我拿了帽子回來,看到彭老板和馬車都不見了。我朝山下一看,車、馬都滾到山下,水泥柱已從中折斷,好在彭老板躲得快,沒被馬車兜下山去。如果不是剛才的一陣風(fēng),如果不去給彭老板揀帽子,我是死是活就只有天知道了。
進入5月,開始準備鏟地了,公社又來通知要從每個生產(chǎn)隊抽調(diào)兩名壯勞力修前長公路(前郭到長春)。我1965年去過一次長春,那是個冬天,縣供銷社的解放車司機是我家的房客,趁他去長春拉貨之機,我媽讓他把我捎到長春去我大姐家串門,當(dāng)年因路況很差150多公里跑了6個多小時,現(xiàn)在重修前長公路就是要提高道路等級,然后鋪上瀝青,修成柏油路。公社通知說:每個生產(chǎn)小隊出兩人,以大隊為單位組織勞動小組,自帶糧油自 己開伙,駐扎地點為錫伯屯。這個地點距前郭縣城只有25里。我和知青同學(xué)王殿生代表四隊出民工,在這里整整干了一個多月。修公路活很累,每天就是挖土挑土,每天干多少米多少米,然后由質(zhì)檢員驗收,驗收合格就可以收工。那時已入夏,每天晚飯后我們可以到小學(xué)操場去打籃球。各個公社的民工還自發(fā)組織一些比賽。參加修公路的全是年輕人,干活時熱火朝天、嬉笑鬧罵、插科打諢、逗趣耍寶,各式各樣,無奇不有。干到20多天,大家都熟悉得很充分了時,我竟一戰(zhàn)成名。那是我們大隊2小隊的一個蒙古族青年叫胡鐵小,人高馬大,皮膚黝黑,一身疙瘩肉,既是回鄉(xiāng)初中畢業(yè)生,也是我們兩家子村文宣隊的骨干。排演京戲《紅燈記》時,他演李玉和,那是個英雄角色,所以在村里是個很露臉兒的人物,到了修公路工地平時休息或大家對某一問題有所爭論時,他也喜歡扮演主導(dǎo)角色,誰要和他意見不一致,他總是先說幾句罵人粗話然后再講道理,大家都有些怵他。某一天下午工休,我們大隊的小青年坐在地上休息,又開始爭論一個問題,王殿生大聲指責(zé)說胡鐵小說的不對,胡鐵小先是破口大罵,然后又說:“你們就憑知青這種單薄的小身子骨還敢在這里插嘴,咬草根瞇著得了?!蔽衣牶蟛淮笈f:“胡鐵小,你憑什么瞧不起知青,仗著你胳膊粗力氣大呀?”胡鐵小回答倒也質(zhì)樸坦率:“我就是仗著胳膊粗力氣大了,你不服呀?”我說“不服,服你干嘛?”他說:“你不服咱倆就比一比。”圍觀的人一看這里出了火藥味了,一起起哄齊聲大喊“摔跤、摔跤、摔跤”,胡鐵小首先站起來走到我跟前,“摔幾跤你敢嗎?”“有什么不敢?”我也站了起來。于是大家圍成一圈,我倆進場,摔了三跤。第一跤用絆踢,第二跤用手別子,輕易贏了他。第三跤他在后面把我攔腰抱住,我用右腿盤住他左腿,右臂夾住他的頭頸,我們角力了好幾分鐘,在感覺他稍一松勁換氣的時候,我把他整個身子夾起甩向空中,右腿一撩略一翻轉(zhuǎn),用的是夸張版的夾背過臂摔,從空中砸了下去。我看他當(dāng)時表情很痛苦,一是我用整個身體砸在他胸腔和肚子上,內(nèi)臟撞擊肯定會很疼,二是他先前吹牛吹大了,連輸三跤,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可能會產(chǎn)生些精神刺激,不過他開口說了一句顯示出蒙古族人質(zhì)樸可愛的話:“不摔了不摔了,萬將無敵呀?!焙秃F小摔三跤后,我發(fā)現(xiàn)我在民工中的形象似乎突然高大了起來,大家都對我很親熱很客氣。因為他們都已看出,我和胡鐵小比優(yōu)勢不在力氣,而在技巧,敢和胡鐵小硬碰硬也算有些英雄本色。當(dāng)然民工們都不知道,1966年文革后,我加入的組織叫“前郭縣業(yè)余體校紅色造反大軍”,除了干點抄寫大字報的事以外,每天晚上就住在體校和一群摔跤隊的隊員們練摔跤,盡管水平也不高,但和胡鐵小之類的農(nóng)村蠻力青年比,總是應(yīng)付得來的。還有個小細節(jié)給我印象深刻,這次摔跤幾天后的一天中午,胡鐵小走近我小聲說:“松奇,你得領(lǐng)我去醫(yī)院?!蔽覇枺骸霸趺戳耍俊彼f:“這幾天我無論吃飯還是睡覺肋插子都隱隱作痛,可能有內(nèi)傷了。”我說:“蒙古族摔跤后沒有訛人的。”胡鐵小無語。
剛進入8月,公社又召集緊急會議說是洪峰要來了,要各隊派民工每隊10人到江邊護堤。我下鄉(xiāng)的八郎公社地處三江平原,即由松花一江、松花二江和嫩江沖積成的平原。土地肥沃,美中不足是偶爾會鬧水災(zāi),我們生產(chǎn)隊的10個防汛民工都是自愿報名的,我愿意增加新經(jīng)歷所以首先報了名。
前郭縣挨著松花江,聽老人說1953年鬧過一次大水,1959年鬧過一次大水,本次大水會鬧成什么樣,誰也不知道。當(dāng)時我們四隊隊長已換成了一個姓包的蒙古族人,他在生產(chǎn)隊開大會時說:“上級說洪峰要來了,哪天到達還不知道。”有社員大聲問:“什么是洪峰?”包隊長說:“我也沒見過,聽說就是一道水墻鋪天蓋地而來?!痹趫雎牨娂娂娬ι?。第二天,生產(chǎn)隊出一架馬車拉著行李和幾位不愿走路的社員先行向江灣進發(fā)。我和一個叫馬江山的社員喜歡步行,被馬車遠遠甩在后面。夏季松嫩平原綠草如茵、蟲鳴鳥唱,我記得走了一多半路時,我們突然感到詭異,回頭一看,無垠的草原有一道半人高的白墻平推而來,白墻前面是遍地的野兔、老鼠,偶爾還能看到一兩只狐貍,大家誰也不理誰,像在一個起跑線上賽跑的選手一樣,我興奮地大喊了一聲:“這就是洪峰,洪峰來了,快跑!”于是我和馬江山也加入鼠兔之列,被白色水墻追著向前奔跑。那水墻不是太快,為什么呈現(xiàn)白色?原來大水過來在草原上砸起的都是氣泡,所以洪峰是白色的。在茫茫草原上,一道白墻滾滾而來,跑在白墻前面的是鼠兔狐貍還有馬江山和我,那真是一段十分奇特的記憶。
我們跑啊跑,已遠遠甩下洪峰,左右看去,兔子老鼠們已不知去向,只是前面出現(xiàn)一大塊柿子地,很多柿子都紅了,我們正口渴得不行,進地就摘,一個接一個往嘴里塞,突然聽到一聲斷喝:“喂!你們倆,害臊不害臊,想吃說一聲呀,一聲不吭進地就摘呀。”那聲音十分響亮又似曾相識,我們抬頭一看,咦,這不是李向陽嗎?是的,正是《平原游擊隊》電影里的雙槍李向陽。后來知道,這個演員名字叫郭振清,天津人,工人出身,體格健碩,眼睛明亮,聲如洪鐘。原來這里是五七干校18連,全連戰(zhàn)士都是長春電影制片廠的演員。我們抗洪隊伍的住房就是建在18連連部的營地里,原來這里是江灣地勢最高之處。每天吃飯時間,這幫演員都表情陰沉互相不大說話,晚飯后,只有郭振清每天坐在營地的木排上和我們這些民工聊天、掰手腕,還要和我們比摔跤,性情甚是豪爽可愛。18連也來了很多女演員,無論干活還是去食堂打飯,臉上都罩著鐵紗,那不是為了掩蓋真面目,而是防蚊子。防汛的十來天里,最恐怖的就是江灣沼澤地里的蚊子,一團一團,又大又黑,撲上就咬,咬住就不松口。晚上我們只好蒙頭大睡,不然就只有一個結(jié)果——喂蚊子。防汛的日常工作就是用稻草包裝土加固堤壩,常常站在齊腰深的水里干活,苦是挺苦,但一想到曾吃過一次野兔燉茄子,每晚能和偶像級的電影演員聊天,心里也有一種滿足感。對了,還應(yīng)交代一下野兔的來歷。洪峰來了之后,野兔老鼠等動物跑大水,最后都跑到了江邊附近的一個山包子上,那是唯一能躲過大水的沙土小山,山上長滿野草和柳條灌木叢。我一次中午飯后到山邊轉(zhuǎn)悠,突然發(fā)現(xiàn)山上有很多野兔,我回來叫幾個小伙伴立即去,附近的民工看到我們在山上大叫大笑也加入了抓野兔的隊伍。野兔靈動異常、奔跑如電,我們追是追不上,但只要三四個人對付一只野兔,將野兔朝水里趕,野兔一跳入齊膝深的水里后,基本上就只能束手就擒了。用這樣的方法我們一次抓到了三只肥碩的野兔。在那個缺肉的年代,喜悅可想而知。晚上我們美美地吃了一頓野兔燉茄子(我們從生產(chǎn)隊帶來的疏菜只有茄子)。我們捉到了三只兔子,其他村的民工也捉到了兔子,那么多的老鼠都跑哪兒去了?肯定是鉆到地下去了。在那個困難年月,如若捉到老鼠,我們也會把它們吃掉的。
在農(nóng)村,除了饑餓勞累困倦之外,知青們普遍的毛病就是饞,因為肚子里缺油水,我們又都處于長身體時期,因此特別渴望吃肉。1970年春天我們集體戶開會討論一致同意買了一頭小黑豬,大家盤算,每天有刷碗刷鍋水,有加工毛糧生產(chǎn)的米糠,將就一年,過年前一殺,我們就可以大吃一頓了。何時殺這頭豬,如何吃這頭豬,已成我們睡在一鋪炕上6個男生每晚的最佳話題。那小豬剛買來時,大家都很喜歡,有時在它吃食時我還去摸摸它的頭,在它的小屁股撓兩下。后來干活累了,就只有輪值做飯的女同學(xué)關(guān)心它了。我們住在別人家,這頭豬也沒有自己的住所,算是散養(yǎng)了。集體戶沒有足夠的飼料吃食,這頭豬從長成半達子時就自謀生路。從6月份開始,每天早出晚歸,別人家的豬體型大多是肚子拖地,我們的豬卻四肢修長,楊柳細腰。到了8月份,地上的玉米開始出穗慢慢成熟,生產(chǎn)隊長就時不時找我們,說:“看莊稼的說地里出了個野獸,黑瘦苗條,身影如電,一人左右的高墻嗖的一下就跳過去,拿標(biāo)槍射它也屢射不中,說那是你們集體戶的豬,你們能不能拴起來?”我們戶的女生對隊長的批評虛心接受,堅決不改。所以那個秋天,村邊附近的玉米地、地瓜地、土豆地、黃豆地等等,凡是有好吃的地方幾乎都能看到這頭豬大俠的身影,只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頭豬由于集體戶沒飼料不喂養(yǎng),居然自己闖下了這么大的名頭,它長成什么樣了?中秋節(jié)前的一個晚飯后,我看到了回集體戶院里睡覺的它:黑毛锃亮發(fā)光、眼神機敏靈動、身形頎長健美、體重已有一百多斤,整個一個廣東十大杰出青年形象。我和同學(xué)贊嘆道,這要是過年前殺了,肉該有多香??!
快過中秋了,我和其他5位男生都回前郭縣和家人團圓,過完中秋節(jié)回到集體戶,我們看到飯桌正中放著一個能響鈴的馬蹄表在咔咔地走,我們問女生哪來的,一個女生說戶長王英在你們男生不在的時候,擅自決定把豬賣了,你們男生整天叨咕殺豬吃肉,偏讓你們吃不成,豬賣給一個公路施工隊,價格是20元現(xiàn)金加一個馬蹄表。我當(dāng)時氣得肺都要炸了,其他幾個男生憤慨程度也絲毫不亞于我。你們想那頭豬自力更生、奮發(fā)圖強、四處游蕩、頑強成長,好不容易長成這么大,在它身上寄托了我們男生多少美好的饕餮夢想啊,這下完了,只換了20元錢和一塊破馬蹄表。從那一天起我深刻理解了“最毒婦人心”這句話的真實涵義。2008年我回松原,為紀念下鄉(xiāng)40周年,又把集體戶活著的同學(xué)集合到一起請他們吃飯,借一臺豐田海獅拉他們到下鄉(xiāng)的兩家子村,在飯桌上、在去農(nóng)村的路上我還兩次提起王英擅自將集體戶黑豬賣掉的事。沒辦法,仇恨入心不僅發(fā)了芽,而且根深葉茂。但見王英本人,除了兩顆門牙中間縫隙過大這個特征依然以外,如果偶然在街上碰面,我是絕對認不出來的——滿臉核桃紋,粗如水桶,說話高聲大氣,走路身體不規(guī)則搖動,這和當(dāng)年的那個小姑娘女戶長怎么也掛不上號了。女生都變得厲害,其實男生變化也很大,六個男生全部健在,歲月使我們的容顏變老,但有一點沒有改變——我們對戶長王英當(dāng)年擅自賣豬的“刻骨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