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兆
一
我被嘩嘩的海濤拍醒了。潮水一旦漲到塘腳,我的床就一下一下晃。我的小屋建在海塘上,就是一條停泊在海邊的船。我常被海浪搖睡,也易被海濤拍醒。
窗外白茫茫的,我揉眼數(shù)塘下的船。我是看船的,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數(shù)塘下的船。海水混濁,波濤起伏,晃蕩的船像河里游動的鴨子。我數(shù)了三遍,數(shù)字都不一致。吃飽了撐的,我罵海釣客。海釣客夜里陸續(xù)回來,吵吵鬧鬧引誘我豎起耳朵聽。海釣出力不討好,釣來的魚從來不值船租,是個賠本的買賣。瘋子也有清醒的時候,我擔(dān)心海釣的瘋子突然清醒了,不再海釣。我兒子買了條釣魚船,就錨在塘下,用于出租,還沒有賺回買船的錢。海釣客回來,一路相互嘲諷調(diào)侃,我估計有人釣得少,但搞不清少到什么程度。我被他們害得睡不著覺,早晨醒來頭暈眼花。
塘下的船在波浪中晃蕩,我閉了眼等待潮水退下。
海面上響起噠噠聲,一條大船在遠處駛過。我睜開眼,以大船為座標,分兩片重新數(shù),九條,是九條,沒有錯,我兒子的船在中間。
該回的船都回來了,我放心了,開門慢慢走到屋外,面朝海洋尿。我的尿經(jīng)過海塘的石縫,流到塘下。想到混濁的尿?qū)R入大海,我頭腦清醒了,挺起小腹,讓斷線的尿滴滴進海塘的石縫。
吱嘎吱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一輛自行車向海塘上騎。我轉(zhuǎn)身看,騎車的是個陌生人。潮水漲平了,不是海涂捉蟹時候,我警惕了,注視著騎車人。自行車近了,他弓著背,頭發(fā)花白。我害怕被他撞,故意咳了兩聲。
他抬頭看我一眼,下車推著走近我。他穿黑灰的長褲,米色的舊茄克,臉上有不少老年斑,我估計比我年輕不了多少。他對我笑笑說:“我來釣魚,海釣?!?/p>
我好奇地看他漁具。車架上綁著可伸縮的細魚竿,車把上掛藍色塑料桶,里面裝著兩個盒子,想必是魚餌和餌料了。車籃里還有個塑料馬夾袋,里面不知裝著什么。我見過真正的海釣者,對他輕蔑一笑,嗤之以鼻。
他望了望濁浪滾動的海面,又望望我的小屋,撐好自行車。從車籃里拎出馬夾袋,晃晃說:“中午飯,怕曬,給我放一下?!?/p>
我笑了笑,同意了。我孤身一人,他來陪吃飯,傻瓜才拒絕。他弓著背,走進我的小屋去。屋里放著臭馬桶,半夜我拉屎了,還沒有把馬桶踢到床下去。我有些尷尬,跟著他回屋。
他跨進門觀察我的家,流露出驚訝之色。我的屋子小得可憐,就六七平米。東邊被一張窄床占據(jù)了,飲水器、臉盆架、煤氣灶和小水缸擠在西邊,窗下是兩斗桌和一把竹椅子。小電飯鍋、酒、碗盆、裝油炒花生米和豆腐乳的罐頭瓶散放在桌子上,像一群老弱病殘的散兵。我跟他笑笑,扶著床沿,將馬桶移到床下,指指塘下的船,告訴他:“我是看船的?!?/p>
他向里邁了一步,將馬夾袋放在桌上,對我豎豎大拇指,退出小屋,取了魚竿,拎上塑料桶向東走。
我泡了方便面,通過東墻的觀察口看著他。他走出百來米,回頭望一眼我小屋,放下塑料桶,裝上魚餌,將魚鉤甩進海里。塘下應(yīng)該很淺的,除了小跳魚,沒有魚可釣。我覺得有意思了??创纳顔握{(diào)乏味,退潮時看海涂的小蟹和跳魚,漲潮時看海浪,偶爾海鷗飛來覓食,算是對我的額外照顧。他新鮮出爐,滑稽地在我眼皮下海釣,我怎能放過。我吃完面,草率地沖洗一下碗。將椅子拖到海塘上,向東坐著看。
海風(fēng)徐徐的,海浪緩緩地滾動,潮水在慢慢地退。他低著頭,望著海塘下,也不拎拎魚鉤,很久才抬一下頭。我感覺他是個糊涂的初學(xué)者。
太陽爬高了,潮水退了下去,塘腳下露出濕漉的海涂。我看不到他的浮標和魚餌,但我知道肯定擱在某個地方。他依然低著頭,沒有動。我懷疑他腦子有病,這個年齡容易腦子有病,好像叫老年癡呆。在沒有水的泥涂里海釣,相當與緣木求魚了,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人容易樂極生悲,我高興過頭了,口水嗆進氣管里,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聽見了我的咳嗽,發(fā)現(xiàn)潮水退了,釣餌擱在海涂上,夢醒似的甩了甩頭,側(cè)頭看我。
我站起來,扶著塘壁咳。他扭頭望望海洋,趴在塘壁往下看。我咯出了一口痰,吐到塘下的海涂上,呼吸順暢了,也趴在塘壁看。塘壁是石塊砌起來的,有三米來高,塘腳堆著零亂的護塘石。我年輕時攀爬過,現(xiàn)在想都不敢想。
他脫了鞋,挽起褲管,遠遠地跟我笑過,提著塑料桶和魚竿,一手抓塘壁,爬下去。千萬小心呵,我瞪大眼睛瞅。他慢慢地后退,我感覺他的腳抖了。
他終于下了海塘,我松開握緊的拳,在塘石上擦了擦,我的手捏出了一把汗。
他走過護塘石,跟我眨眨眼,走進潮水里,將魚鉤甩進海。海浪向他奔過來,他后退了兩步,還是被浪頭追打了,他弓著背,跳了一下。海浪打濕了他的褲腿,他對我咧咧嘴,低著頭看著前面的海。
他有些可愛了,我又坐下來看。
潮水又退下了些,塘下的船擱在海涂上,不搖了,像一個個入睡的嬰孩。他下魚鉤的地方又沒有了水,又往下走,將魚鉤甩海里。海鷗飛來了,在他頭頂盤旋。他揮動細長的魚竿趕海鷗,海鷗呀呀地罵著,飛向遠處。他又將魚鉤甩海里,低頭看浮標。
潮水在慢慢退,他追隨著潮水走。
我沒了耐心,回屋給自己弄吃的。我在電飯鍋里蒸了三根茄子,燒了雪菜小鯧魚,倒了一點花生米,酌了一小杯土燒酒。我每天都要喝一點的。醫(yī)生叫我解酒,不喝酒我比死還難受。我以前喝半斤,現(xiàn)在喝一小杯。
我準備端酒杯,他走進小屋來。他已經(jīng)清洗過,褲腿濕淋淋的,穿著黑色舊皮鞋。我探頭張望塑料桶,他側(cè)空桶給我看,嘻嘻地笑著,不像老年癡呆的人。
我指指他的馬夾袋,示意該吃飯了。他放下塑料桶,走近桌子。我將自己移到床上,抬抬手,讓他坐椅子。他坐下解開馬夾袋,取出中午飯。他帶的是油煎帶魚和雪菜烤筍。
我舉舉酒瓶,問他要不要來一杯。他擺擺手,挾一塊油煎帶魚放我魚盆上,說:“帶魚是我姐煎的,你嘗嘗?!蔽抑钢缸郎系牟?,意思是讓他隨便吃。
他沒有急著吃,看著雪菜鯧魚說:“年紀大了都想葉落歸根。我姐原先住城里,姐夫去世后,就想回老家。她在長河花園買了房,裝飾得挺漂亮的,兩室一廳。長河花園你知道嗎?”
我跟他點了點頭。長河花園是長河鎮(zhèn)最漂亮的房,就在長河邊,我看見過,但沒敢進去。
他又說:“長河花園離我近,十分鐘就到了,我姐三天兩頭來看我。我老婆死了,兒子和女兒也都進城了。我姐回長河住,一方面是葉落歸根,另一方面來跟我作個伴?!?/p>
我抿一點酒,用筷指指他面前的飯。
他扒了一口飯,啃了點油煎帶魚。他有一個好姐姐,內(nèi)心有種自豪感:“我姐是個好人,我困難時她經(jīng)常接濟我。我有一兒一女,孩子小時候家里窮,沒有衣服穿,讀不起書,全靠我姐接濟。”
有這樣一個姐真好。我笑瞇瞇地望著他,為他高興。
他說話的興致高了,他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福氣,我姐本來也是普通的人,嫁給一個軍官,隨軍了。我姐夫是部隊的團長,轉(zhuǎn)業(yè)回城當干部,在商業(yè)局,工資蠻高的。自行車縫紉機緊俏的時候,別人買不到,我姐夫有辦法弄到票。”
我抓起一?;ㄉ?,塞進嘴,對他刮目相看。
他吃了一大口飯,挾了一塊筍,吧嗒吧嗒咬著說:“我姐不是我的姐?!彼谇焕镉酗埐?,聲音有些含糊,我吞咽嚼爛的花生米,疑惑地盯著他看。他將嘴里的飯菜咽下了,補充說:“我姐是我老婆的姐,我沒有姐,老婆的姐比我親姐還親”。
噢,我感慨了一下。
他一邊吃飯,一邊不停地夸她的姐。這么好的事怎么輪不到我?我呷了口酒,挾了點鯧魚吃。
他將最后一口飯撥進嘴后,端起菜盒,將剩下的雪菜烤筍連湯倒進嘴。筍很占位置,他的腮幫鼓鼓的。他一邊咀嚼,一邊站起來整理空飯菜盒,放好馬夾袋,吞下飯菜說:“我再去釣一會。想釣條河豚。我姐見過河豚鲞,沒有見過鮮河豚?!?/p>
河豚有什么好看的?城里的女人真怪。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河豚魚。河豚圓滾滾的,頭和背有青青的花紋,肚皮糙糙的乳白色,在魚里算丑了。
他出了我的小屋,徑直向東走。走出百來米,又挽起褲爬下海塘去。我想他毛病可能間歇性的。我拍拍椅子,坐到椅子上,美美地咂了一小口,一小杯酒我得喝小半天。
二
朝霞似火,海釣船躺在海涂上還沒有醒。小沙蟹從洞里鉆出來,豎起眼睛瞅瞅,大搖大擺地在海涂上走。小跳魚從洞里鉆出來,探頭探腦的,像個頑皮的孩子。我坐在窗前,呆呆地望著它們,感覺還是有些伴,不是很寂寞。
一條跳魚突然躍起來,跳向沙蟹群。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睜大眼睛看。吱嘎吱嘎的自行車聲近了,海釣者走進小屋,放下中午飯。
我覺得他又得徒勞一天,站起來對他說:“你應(yīng)該去內(nèi)河釣?!?/p>
“啊,你說什么?”他沒有聽清。我指指塘下錨著的船,又指指遙遠的海,比劃著說,“海釣要租船去外海?!蔽铱催^真正的海釣客,他們都年富力強,穿專門的衣服鞋子,有專門的漁具和魚箱。
他理解了,問:“坐船出去要錢嗎?”
我伸出手,屈了中間三個指,搖了搖。租船出海每人六百,人少包船再加錢。他疑惑地望著我搖動的手,不屑地說:“什么呀,要六十,我才不花冤枉錢?!?/p>
他懷疑我做推銷了,好心被當作驢肝肺。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決定跟他保持距離,他愛在海涂釣就海涂釣,愛徒勞就徒勞好了。
他出了小屋,取了漁具和塑料桶向東走。我沒有跟出去看。我知道他會脫鞋挽褲腿,攀爬下海塘去。有的病無藥可救,我沒有必要替他捏把汗。
潮水在輕吟淺唱,他走進了我的視線。我的窗面向大海,他走進潮水就到了我的窗外。他將魚鉤甩進海里,弓背看面前的海,像在給海難中死去的人默哀。我懶得注意他,低頭看海涂上爬的沙蟹,跳的跳魚。
海浪匍匐前行,在他面前開出朵朵白花。過不了多久,我又抬頭看他了。他比沙蟹和跳魚大得多,站在那兒醒目突兀,容易把我的視線吸引過去。
潮水在漲,匍匐前行的海浪,淹到他的膝蓋。他拖著魚鉤退幾步,望望天空的太陽,繼續(xù)垂釣。
我看累了,聞到了一股酒香。我的身體有奇特的功能,打盹可以夢到酒的醇香。我開始弄吃的,淘了米,蒸六條梅魚干,按下電飯鍋。
潮水漲半海涂了,他退出我的窗外。我洗梅豆,炒梅豆肉絲。我動作慢,一餐只燒一個菜。
我酌上一小杯酒,他走進我的小屋來。他大概也聞到菜的香味,人體內(nèi)都有個生物鐘。
我坐到床上,將椅子讓給他。他慢騰騰地取出飯菜盒,他的菜是油豆腐烤肉和炒夜開花。他坐下,挾塊五花肉放我梅豆盆里說:“我姐烤的,我姐炒菜的手藝不錯,你嘗嘗。”
我咬了一口五花肉,肉當即烊了。肉烤得又軟又香,咸淡適中,火候到家。我贊賞地點了點頭。他又挾一小塊過來,我難為情了,擺擺手。他還是放在我的梅豆盆里,笑笑說:“昨晚我姐買了肉、油豆腐、白蟹和夜開花等,很多菜。我姐說昨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問我還記得嗎?我一愣,想不起來。我姐說是她妹的生日。我把老婆的生日忘記了,很慚愧。我姐說忘記很正常,男人天性就粗心,以后特殊的日子她會主動過來?!?/p>
我笑瞇瞇望著他,有這么個姐,是你上輩子修的福。
他接著說:“后來我姐燒菜,叫我買啤酒。我姐燒好菜,我們一起喝啤酒。我姐喝一口啤酒,說妹太可憐了,沒有享過福。我姐這一說,我想起了老婆,傷心了,眼淚流出來了?!?/p>
他真?zhèn)牧?,木訥地坐著不動。我用筷子敲敲他的飯盒,提醒他吃飯吧,別想傷心事了。都這么一把年齡了,真有傷心經(jīng)歷也該忘記,更不能編個故事把自己弄得眼淚鼻涕。
他端起飯盒,默默地吃起來。
我抿了一口酒,瓣開梅魚干,慢慢地嚼。他抬頭看看我,又看自己的飯盒。飯已經(jīng)吃掉一半了,他感到驚訝,暫停扒飯,舉著筷說:“我姐可好了,叫我不要傷心,說她妹小時候可漂亮了。我姐帶著她倆小時候的合影,拿出來給我看,真的很漂亮?!?/p>
小姑娘都很漂亮的,我點點頭,表示相信。
他又說:“我娶老婆時她也很漂亮的,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漂亮,不知道打扮自己?!彼V癡地望著窗外,沉浸在往事的回憶里。
我不催他吃了,怕他吃得飛快。他一上午在海涂跑上跑下的,應(yīng)該休息一會。我端起酒杯,咂吧兩下。他將目光收了回來,落在我的臉上說:“我姐把她倆的合影放在餐桌旁,一邊喝啤酒一邊回憶童年。年齡大了都好回憶,我姐一回憶,老婆在我腦子里活了過來。我老婆生產(chǎn)時得的病,難產(chǎn),生下女兒后睡不著,那時候我不重視,三個月后,突然發(fā)病了?!闭f到這里,他停頓了,側(cè)著頭,仿佛還在昨晚。
我暫停梅魚干的咀嚼,不讓聲音發(fā)出來。
他清醒過來,擱下筷子說:“我姐很后悔,說她不隨軍就好了,多照顧照顧妹,也許妹就不會發(fā)病。我姐說,妹太可憐了,后期活得太難堪。我老婆后來完全糊涂了,她除了知道吃,天天罵罵咧咧的,經(jīng)常跑到大街上跳舞,有幾次跑到兒子學(xué)校門口跳,衣不遮體,露奶子出肚皮的,很多同學(xué)圍著看,弄得兒子想輟學(xué)。我姐那時候隨軍了,沒有見過她妹的邋遢樣。”
你老婆是精神???我望著他,眼光抖動了幾下。
他沒有理解我的眼光,繼續(xù)說:“我姐說著說著眼淚汪汪了。我心痛,不知道怎么勸我姐,就把老婆遺像拿出來。我老婆的遺像原先是掛著的,后來兒子有女朋友,返修房子時我把它藏了起來。我姐看到她妹的遺像破涕為笑。她說你看,她多可愛,生病后還清清爽爽的。我姐親了妹的相片一口。我說再把她掛起來吧,我就停止喝酒,把老婆的遺像掛在墻上。我們昨晚說得多,吃得少,吃剩的我姐留給我,讓我?guī)磲烎~?!?/p>
“你姐真好?!蔽胰滩蛔】?。
他望著我說:“???”
“你姐真好。”我重復(fù)了一遍。
他看著我的口型,理解了。他說:“我姐是個大好人。她給我作了規(guī)定,每周釣魚不能超兩天,我聽我姐的,一周釣兩天,刮風(fēng)下雨不出來。”
我點點頭,又喝了一小口酒,塞進一筷炒梅豆。他低下頭,一口氣將剩下的飯和菜全吃進了。我驚奇地望著他,生怕他噎。他嚼咬幾下,伸伸脖子咽下了,一邊整理飯菜盒,一邊說:“我再去釣會魚,你慢慢喝。”
我指指飲水器,讓他喝點水。他猶豫了一下,打開空飯盒,倒了點熱水,試了試覺得燙,又加了些冷開水,一口氣喝下了,就要走。
“你釣不到河豚的?!蔽蚁氪驌羲幌?,讓他放棄徒勞的海釣。
他問:“為什么?”
我指了指塘下的釣魚船,比劃著說:“海釣客在外海釣,深海魚多,可從來沒有釣到過河豚魚?!?/p>
他呆了一會,一字一句地說:“你不要這么肯定,魚也會有無奈和瘋狂的時候。魚無奈和瘋狂了,說不定就來咬鉤了?!?/p>
他竟然懂魚,我被他逗笑了。他望著我笑歪的臉,也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三
春光明媚,潮水慢慢地退,我負責(zé)看守的海釣船都出去了,海涂上空蕩蕩的。一群孩子拎著挈桶,來抓沙蟹。海涂泥濘,沒有海灘漂亮,但海涂也有海涂的好,有沙蟹有蟶子有泥螺,是漁村孩子的天然娛樂場。
孩子們嘰嘰喳喳的,下到海涂上,像倒了一筐青蛙,海涂一下子熱鬧起來。很快有孩子抓到了沙蟹,又有孩子被長腳蟹挾咬了,他們大驚小呼,我被他們吸引了,站在窗前看。
海釣人嗨了一聲,走進小屋來。我感覺突然,木木地看著他。
他放好中午飯,憂郁地轉(zhuǎn)身走。
我覺得乏味,轉(zhuǎn)身看孩子們抓蟹??欤銈兛?,我抓到一只沙蟹王。有孩子舉著抓到的沙蟹喊,四周的孩子齊刷刷望他手里的蟹,我也瞪大眼睛瞅。
他走進了我的視線,經(jīng)過孩子們身旁時,瞄瞄孩子的木挈桶,搖搖頭走到海里去。
他姐今天給他燒什么了?我的目光被馬夾袋吸引過去了。人就是怪,好奇心一上來就欲罷不能。我解開他的馬夾袋,打開菜盒看。他帶了鹽水蝦和雪菜茭白。我蓋菜盒,突然想起很久沒吃茭白了。我的菜是兒子送的,兒子送什么我就得吃什么。我發(fā)覺茭白光滑白嫩,肯定是他姐做的。我想吃茭白了,口水在嘴巴里涌動。他開始低頭垂釣,我抓起一塊茭白塞進嘴。茭白真的脆嫩透鮮,我又抓了一塊。我總共吃了三塊,發(fā)現(xiàn)茭白和雪菜已經(jīng)不成比例。
偷東西很羞恥,我害怕被他發(fā)現(xiàn),用筷子將底下的茭白挑起來,讓雪菜茭白恢復(fù)原來的樣子。我扎馬夾袋,放回原處,發(fā)現(xiàn)扎法和他扎的不一致。我的心跳加快了,解開后重新扎,扎了好幾遍,還是扎不出他的樣子。我煩躁地在屋里走了幾步,終于想到了辦法。我從兒子送來的菜袋里,取了一根青瓜,兩只西紅柿,放在他中午飯旁邊,故意讓青瓜壓住馬夾袋。我準備對他說,兒子送來的,自己家種,一起嘗個鮮。
孩子們你追我趕,在半涂里找蟹洞,抓沙蟹。他弓著背,手握魚竿,跟著退潮向下走。都離我越來越遠了,我又想起了酒,開始淘米做飯。
我做好西紅柿炒雞蛋,抓蟹的孩子們上來了,他們說說笑笑爭誰抓得多,誰抓的大。他們的身上有泥,挈桶里有蟹,臉上是喜悅。我覺得海涂真的好,不但陪孩子們玩,還給漁村人收獲和喜悅。
我酌上一小杯土燒,他走進我的小屋來,臉色有點灰,感覺很疲憊。我斜了眼他的馬夾袋,心跳快起來。他去抓馬夾袋,發(fā)現(xiàn)上面的青瓜。我指指隔著養(yǎng)殖塘的村子說:“我兒子送來的,自己種的東西,你嘗個鮮?!?/p>
他抓起青瓜看看:“很新鮮?!彼麑η喙嫌信d趣,我示意掏點水,放臉盆里洗洗。他在水缸里掏了水,淋了一下,對折后啃了一口,將另一半遞給我。我也咬了一口,放松了,欠他的我們已經(jīng)兩訖。
他一手拿青瓜啃,一手解馬夾袋。他要挾蝦給我,我堅決地擺著手,對蝦我不感興趣。他放回自己的菜盒里,沒有去挾茭白,大概認為茭白是個普通的東西,沒有必要跟我客氣。他放下筷子說:“我昨天買了對蝦,一半送給我姐了,我不能老吃我姐的,偶爾也得表示表示?!?/p>
是的,人應(yīng)該有感恩之心,我跟他點點頭。
他介紹說:“我姐很高興。不是因為對蝦,而是我的處世為人。我老婆死了二十年,我沒有再娶,一個人把兒女拉扯大,都送去上大學(xué)。當然我姐接濟過我?!彼Я艘豢谇喙?,吧嗒幾下說,“我姐說妹沒有嫁錯人,只是沒有福氣。我姐這么說,我心里難受。老婆的死,我是有責(zé)任的,我太大意了。我向姐道歉。我姐說她不怪我。我姐真的是個好人,她從不懷疑我是不是故意?!?
他說得懸了,我不知道真假,放下青瓜看著他。他看看我,心情很沉重,也放下手里的小半段青瓜。
我呷了一點酒。他拿起筷子,劃了劃盒子里的飯,沒有吃,轉(zhuǎn)道挾了雪菜送進嘴。他沒有發(fā)現(xiàn)茭白被人偷吃了,我舒了口氣,抓起一?;ㄉ3?。有些事,只要你用心,還是能夠掩蓋的。
他吞下雪菜,瞧我一眼。表情怪怪地說:“我老婆的死,是個意外。我老婆是河豚吃死的,二十年前,也許你聽說過?!?/p>
我驚奇地睜大了眼,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腰背聳直,面目清秀。他看見河豚眼睛一亮,丟下兩元錢,抓起就走。真的是他嗎?我專注地看著他。
他發(fā)現(xiàn)我專注地看著他,耷拉下腦袋補充說:“你認為我是故意的吧。精神病老婆吃死了,河豚是老公買來的,誰都會懷疑的。但我不是惡意,不是故意的?!?/p>
靠譜嗎?誰信。我審問似盯著他,他乜我一眼,覺得更有必要說清楚了,輕聲解釋:“我也中毒了,舌頭麻,手腳麻,站不住。我不是裝的,醫(yī)生敲過我的膝蓋,反應(yīng)遲鈍。神經(jīng)反射裝不出來的。當時警察也懷疑,來醫(yī)院問這問那。我姐看看我哭泣的兒女,對警察說,別問了,他自己也中毒了,不會是故意的。我姐聽說妹死了,特地從部隊那邊趕過來。”
你姐真是個善良的人,我的眼光還是將信將疑。
一群海鷗落在浪花撒落的海涂上,他和我都扭頭看。后面的海浪涌上來,海鷗飛起來,浪花散開后又落下。
他偷瞟我一眼,目光跳動著說:“我買時想到可能是河豚,我吃過河豚鲞,但沒見過鮮河豚,聽人說膽大的也吃鮮河豚。那時候我家窮,那魚便宜。我是早市買的,來不及洗就去上班了。我在五金廠做工,五金廠離家近,午飯回家吃。我打算中午回家洗干凈,燒雪菜。我老婆等不及了,她愛吃魚,沒有洗干凈就燒雪菜,我回家時她已經(jīng)開吃了。她精神有病不考慮別人,等我吃時只存下碎魚肉和散魚子了。我吃了些碎魚肉和散魚子,又喝了些魚湯,她站起來,晃悠幾下就倒下了?!?/p>
他說累了,喘出一口氣,閉眼休息。
我輕輕咳嗽了兩聲,呷了一小口酒。
他睜開眼又說:“我姐說我不會是故意的,警察就不問這問那了。警察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警察改問河豚從哪里買的?”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故作鎮(zhèn)靜地指指他的飯盒。他捧起飯盒,吃了一小口。我端起酒杯小飲了一口。他望著海涂上飛飛跳跳的海鷗說:“賣河豚人是哪村的我不知道,面眼我是記得的。”
我將筷子伸進他的菜盒,挾了一塊茭白,這是驚慌中的異常舉動。我發(fā)現(xiàn)錯挾了,臉騰地?zé)崃?。我想我的老臉羞紅了,想放回去。他看見了,將菜盒推過來說:“我今天沒有胃口,你吃吧?!?/p>
“你吃,你吃?!蔽覍秮淼能追胚M嘴里,尷尬地把他的菜盒推回去。
他往飯盒里倒了雪菜茭白的湯,勉強地吃飯。
“這個下飯。”我打開豆腐乳,挾一塊給他,手在不住地抖。他點點頭,就著豆腐乳吃飯。我吃茭白,可是吃不出鮮美的味道了。
他打了兩個嗝,揉按幾下肚子,將茭白雪菜倒在我的菜碗里,整理飯菜盒。
趕緊回家吧。我低著頭在心里催促。他沒有立即走,呆呆地看著我。我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不僅老,嘴都歪了。我安慰過自己,端起酒杯呷了一口。
他羨慕地說:“你過得真幸福?!?/p>
是嗎?我舉舉杯,又夸張地喝了一大口。
“我好想釣條河豚,再去碰下運氣?!彼テ鹣惹皵R下的青瓜往外走。
我重新端起酒杯,慢條斯理地喝,感覺辣辣的。酒還是以前的酒,卻沒有以前醇香了,酒里加入了他的陰郁和沉重。
海鷗滿腹牢騷地飛走了,海釣者又在海涂上垂釣。
午后陽光照在海面上,海面和海涂升騰著霧氣,風(fēng)一吹,霧氣飄蕩,海釣者的身影虛幻起來,一忽兒大,一忽兒小,一忽兒左右飄浮。我想起了傳說中的鬼怪,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我試著不看他,呷了一小口酒,吃一塊茭白,我的目光又在窗外了。傻子,我生氣了,把杯里的酒全部倒進嘴里,抓起菜碗,將茭白雪菜潑下海涂。
潮水在漲,我就著豆腐乳,草率地吃了飯,躺在床上,不看海釣的他。但他怪異的身影還在我眼前。我喉嚨癢癢的,時不時得咳嗽幾下。
他終于上來了,取了飯菜盒,跨上自行車,騎得蛇游似的。他走了,我的內(nèi)心依然被什么東西壓著,悶悶的不好受。
四
夜幕降臨了,我躺在床上,窗外的星星在眨眼。我閉上眼,感覺他在窗外張望。我拉上窗簾,接著睡。
潮水在漲,海浪嘩嘩地唱著。我聽見小魚躍出海面,他站在浪頭,拍打我小屋下的海塘。
有釣魚船回來了,我點亮燈,為海釣客上岸照亮。又一條釣魚船到了,又有一群海釣客上岸。第三船回來已是深夜,船主送走釣客后對我說,水富叔,其他船都明天回了,你安心睡吧。
我熄了燈,可是依然睡不著。潮水退了,我的床不再搖晃。我背時的耳朵異常靈敏,我聽見跳魚的蹦躍,小蟹的爬行,我的聲音來自耳朵內(nèi)部。我的頭腦被他占領(lǐng)了,腦海里有一塊若大的海涂,他弓背站在那里垂釣。
夜里沒有睡好,我白天打盹。瞌睡時,我看見他在海涂上,但醒過來看又不在。
我接連幾天沒有睡好,酒也喝不下了,眼花心跳,走路不穩(wěn),還經(jīng)??人?。我兒子來送菜,勸我回家,不賺看船的錢了。我知道失眠的原因,必須等待他的到來。
他再來海釣時,我躺在床上。他的自行車嘎-嗒、嘎-嗒的,非常疲憊。他的嘴唇起了泡,老人斑反而不顯眼了,似乎是臉面灰黑的緣故。他放中午飯時,手在不停地顫。我從床上坐起來,顫抖著指飲水器,示意他喝點水,坐下歇一會。
他遲疑一會說:“你怎么了?我?guī)Я怂??!彼麤]等我回答就出門取來水杯。他的水杯是金屬做的,幾個地方磨損了。他擰開杯蓋,喝了一口說:“我喝茶水,喝白開水脹肚?!?/p>
“我沒有睡好。你的臉色也不好,不要緊吧?”我坐在床沿,指指他的臉問。
“我睡眠也不好,不要緊的?!彼谝巫由希趾攘艘恍】谒?。
“累了別釣魚,就坐這兒休息吧?!蔽液磺宓卣f。他聽明白了,來了幾次以后,他習(xí)慣聽我說話。他說:“魚還是要釣的,休息一會再去?!?/p>
我對他點了點頭。
他耷拉著頭說:“昨天我姐和我商量河豚的煮法。我主張曬鲞吃,曬鲞吃安全。我姐主張新鮮煮雪菜,曬鲞過去吃過了,她想嘗嘗新的煮法。聽我姐說新鮮煮雪菜,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老婆吃的就是雪菜河豚?!?/p>
我眼前出現(xiàn)了那條河豚,心跳也奔跑起來。那時我一個人捕魚,捕上河豚時,它把腮幫吹得鼓鼓的,生著氣。它有一斤多重,頭和背脊有青色的花紋。河豚禁止上市,賣河豚毒死人可能要坐牢。我感覺那條河豚活了,游進了我的腦海,并在往下鉆。我胸悶,喘不過氣來,張大嘴說:“我,我就是那個賣河豚的人?!?/p>
他慢慢地抬起頭,懷疑地審視我。
我喘出了一口氣,指指自己,補充說:“我是賣河豚的人,我中風(fēng)了,變化大?!?/p>
他驚呆了,望著我說:“你變化也太大了。”
“對不起。”我顫悠悠地站直后,微微向他鞠了一躬。
他也站起來,扶住我說:“這不怪你,你只為賣兩元錢。那時候,警察要我買菜時留心,看見賣河豚的人報告。我沒有真留心,不想害別人?!?/p>
“那段時間我不敢去賣魚,躲了三個月。你也是好人,謝謝你?!蔽易潞笕鐚嵳f,狂跳的心慢了下來。隱私是有重量的,有時能壓得人喘不過氣。
“不用謝,跟你沒有關(guān)系的,責(zé)任在我?!彼麘n郁地望著我說,“這是意外,我姐也不怪我。她想吃鮮河豚,她說現(xiàn)在有河豚宴。河豚新鮮吃,有事嗎?”
我不知道,搖搖頭。我想我不吃,干嘛要冒這風(fēng)險。
他苦笑了笑,又說:“我姐對我這么好,我兒女找工作,我姐都幫了忙。我得依我姐。我對我姐說,如果釣到河豚,就煮雪菜,你煮我先吃。我姐笑了,安慰我別老想她妹,明天要去釣魚,晚上好好睡覺。我姐回去了,我睡不著,老婆倒下的一幕重現(xiàn)了,她不停地在我腦海里癱下去?!?/p>
我點了點頭。有的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自己的。
他還說:“我老婆河豚中毒是個意外,我姐不怪我。我姐一直這么說的,我想她內(nèi)心應(yīng)該也是這么想的吧。”
這個就不好說了。他并不是癡呆的人,我同情地望著他。
“我得去釣魚了。”他又喝了一口水,站起來往外走。
“那邊繞,那邊繞。”我焦急地伸手向西,比劃著。人得有感恩之心,他原諒了我,我得為他考慮。小屋西邊有石頭鋪的斜坡,海釣客和孩子們都從那邊上下。
他在窗口探頭望了望,友善地笑笑說:“我茶杯也放你這里了?!彼叱鲂∥?,取了魚竿和塑料桶,向西走。
我先在西墻的觀察窗看他,他走下斜坡后,改在朝南的大窗看。他從釣魚船的中間穿過,慢慢地走向東面空曠的海涂。在海涂覓食的海鷗驚飛起來,逃前不忘呀呀地罵他幾句。
他跋涉到了潮水邊,將掛上小蚯蚓的魚鉤甩向海里,弓著背站成鞠躬的姿勢。他的隱私比我大,一時放不下。我望著他,希望海洋像一個巨大的湖,平靜地留在原地。可是海洋不聽我的,還是強硬地把他拉下去,又推上來。
我做好菜,他開始往回走,經(jīng)過海釣船時,手扶船舷歇了歇。我感覺他在喘。
我多倒了一些花生米,拿出兩只小酒杯,我給自己的酌滿了,給他酌了小半杯。我想留他多呆會。
他進來了,臉色蒼白。我指指椅子,叫他快坐。他坐下了,看到半杯酒,推向我說:“我不會喝酒?!?/p>
我用手表示很小的刻度,又把酒推了過去。他看看我,憨憨一笑,解馬夾袋,取米飯和菜。他的菜是雪菜小黃魚和炒包心菜。他看著小黃魚,感慨說:“不知道啥時候能釣到魚?!?/p>
我搖搖頭,端起酒杯伸過去。他遲疑了一下,端起酒杯,跟我輕輕一碰。我呷了一點點,他學(xué)著我的樣子,也呷了一點點。
我吃了一?;ㄉ#矑读艘涣>捉?。
我喝了一小口,他也跟著喝了一小口。兩小口土燒下肚,他臉色紅潤了,我感覺他是缺睡眠,沒有大礙。
我挾清蒸小梅魚吃,他挾雪菜小黃魚。他的筷子剛碰到小黃魚,戛然停住了。他說:“小黃魚是我姐買的,她特喜歡煮雪菜魚?!彼研↑S魚折斷了,挾半條放我清蒸梅魚碗里。我搖著手,讓他不要客氣。他端端酒杯說:“你這么客氣,還請我喝酒。”
我抿了一點酒。他挾小黃魚,小黃魚露出了金燦燦的魚子,他僵住了。
我咳嗽了一下。他的筷子繞開雪菜小黃魚,挾了?;ㄉ祝M嘴里。我希望他把心事放下,挾條小梅魚給他。他尷尬地笑了笑說:“河豚的毒是不是都在魚子里?”
我點了點頭。河豚最毒的是魚子,所有的漁民都這么說。
他說:“要是我洗了河豚,把魚子丟掉,我老婆也許就沒有事了?!?/p>
“別想了,都過去的事。再說你姐也不怪你?!蔽野参克?。
他低著頭,把兩小瓣魚子送進嘴里,細心地咀嚼,慢慢地咽下去。吃兩小瓣魚子不應(yīng)該這么難,我驚奇地瞅著他。他抬頭凄然一笑說:“我姐煮河豚想放一點子,試試究竟有多毒?!?/p>
“這個不能試,你姐一定瘋了。”我搖著頭跟他說。
他吃完了飯,又要去釣魚。我指指快近塘腳的潮水,叫他不要下海涂了。他站起來望望潮水,又坐下來等了會,然后在海塘上站著垂釣。
五
我孫子送來兩只粽子,提醒我端午節(jié)到了。粽子是兒媳婦裹的,她每年都煮一鍋粽子。人逢佳節(jié)倍思親,我沒有遠方的親人,剝開粽子想起了海釣的他。他有二十多天沒來了。他還沒有釣到河豚,我想應(yīng)該是病了。
自家的粽子味道好,我喝了酒,粽子當晚飯,竟然把一個粽子吃完了。我洗完碗筷,打了幾個飽嗝,感覺肚子撐。窗外漆黑一團,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笑話我。我仰臥在床上,一圈圈揉肚子。
潮水漲到了塘腳,波濤一個接一個地撞海塘,我的木床有節(jié)律地搖晃著。我像個搖籃里的孩子,慢慢地睡著了。
我感覺在顛簸的小船上,暈乎乎的。一道閃電劃破了天空,轟隆隆的雷聲砸了下來,雨噼哩啪啦下著。我的小船在劇烈顛簸,搖搖欲墜。我緊緊地把著舵,讓船頭迎著惡濤。我捕魚時遭遇過風(fēng)浪,迎著浪頭是避免翻船的辦法。
又有閃電劃破長空,巨雷砸向小屋。我驚醒了,口干舌燥,腰酸肚脹。外面正下著雷雨,我孤憐憐的小屋顫抖著,在哭泣。
我冒出一些汗,內(nèi)急了,爬起來拉。
天空黑黢黢的,雨滴噼噼啪啪地打著屋頂和窗玻璃,我在馬桶上正襟危坐。隨著一個悶雷的遠去,我肚子里的穢物排山倒海地泄了出來。
雨漸漸稀疏,我的肚子松了,爬上床接著睡。醒來時,天剛剛亮。我打開窗,風(fēng)吹了起來,空氣清新濕潤。我用力吸了幾口,伸伸腰,喝了點水,將馬桶弄到床底下。
東方已白。我開了門,扶著墻壁走到海塘上。一輪紅日正在海面噴薄欲出,射出萬道霞光。海面上波光粼粼,海涂染成了金黃色,成群的海鷗貼著海面飛,翅膀金燦燦的。我抬起顫抖的手,啊,啊地喊叫了幾聲,望著東方欣喜若狂。
太陽升起來了,海面上的波光開始變白,海涂上的小蟹在爬,小魚在跳。我感覺活著真好,決定餓一餐,清空腸子。我從屋里拖出椅子,坐在海塘上,面朝大海。
我聽見嘎-嗒、嘎-嗒的自行車聲。他又來了,臉刮得青青的,兩鬢更白了些,頭發(fā)干枯如蒿。
我微笑著迎接他,指指東方,告訴他我在看日出。他下自行車,和我一起看太陽,眼睛瞇成一條縫。我上上下下打量他。他對我說:“我病了,住了十多天院。心絞痛,差點沒了命?!?/p>
真的嗎?我懷疑地望著他。
他說:“真的,全靠我姐照顧,她每天來看我,給我送飯送菜。我姐叫我不要急,釣河豚有的是時間。我姐待我真的太好了,我這輩子沒法報答她?!?/p>
“你的病一點點好,釣什么魚呢?”我對他說。
他淡淡一笑:“為我姐釣一條河豚,是我內(nèi)心的承諾,我沒有死,就會來釣魚。”
我覺得他還不適宜海涂跋涉。指了指遠處的小山,歪著嘴比劃說:“向東走三四里,山腳下有巖石突向海里,那里終日有水,不用在海涂跋涉?!?/p>
他疑惑地望望我,又望望遠處的小山,低頭尋思起來。
魚也有無奈和瘋狂的時候。我想著他以前說過的話,突然后悔了?!澳沁厸]有人作伴,會很寂寞的?!蔽覡N著臉說,希望他不要去那邊。
他會心一笑:“那么就在這兒釣吧,好跟你作個伴?!彼推孪麦H,是個聰明的人。
“謝謝你了,我需要你這個伴?!蔽艺酒饋恚酥吡藥撞?。我是個半殘的人,中風(fēng)后半身不遂,一走路就顛簸。我表演給他看,強調(diào)我非常需要個伴。
哈哈哈,他笑了幾聲說:“我叫王康,就留這兒跟你做伴?!?/p>
哈哈哈,我笑著伸出那只好手:“我叫汪水富?!?/p>
他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使勁搖。就這樣,我們倆成了一對老伙伴。
他從我的小屋西邊下去,穿過釣魚船,繞到空曠的海涂上,將魚鉤甩進海里。我坐在海塘上看著他,打算中午多燒個菜,多倒點花生米,多給他酌一點酒,讓他多休息一會兒。
河豚不會輕易瘋狂吧,我有伴了。望著低頭垂釣的他,我獨自嘻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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