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林

見男生就像見鬼

小穎是被媽媽硬拉進咨詢室的，她始終低著頭，臉一陣紅一陣白，手不知放在哪里好，尷尬得要命。媽媽林女士教訓女兒：“你抬頭看看，咨詢師是一位阿姨，有什么可害羞的！”

小穎迅速看我一眼，馬上又垂下頭。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眼神驚慌不安。她小聲對林女士說：“媽媽你說吧，我不說?！?/p>

林女士告訴我，小穎今年17歲，上高中二年級，學習成績中等偏上，身體健康，在學校人際關系也不錯?！安?，只能說一半人際關系不錯?！绷峙考m正道，“在女生圈里，小穎人緣不錯，但是跟男生卻從不交往。其實，這正是我們來咨詢的原因，小穎好像有什么心理問題，一跟男生交往就害怕得要死?！?/p>

原來，自從上了高中以后，小穎就對異性有深深的恐懼感。無論面對的是男同學還是男老師，小穎都會手腳發(fā)抖，頭上直冒冷汗，不敢看對方的眼睛，而且說話時還會出現(xiàn)嚴重的口吃。有女同學偷偷告訴小穎，和男生說話時，她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很可怕。奇怪的是，和女生交往時小穎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輕松自如，談吐幽默風趣。巨大的反差讓小穎苦不堪言，她盡量避免與男同學和男老師交往，還不得不辭去了班干部的職務。林女士說：“我仔細回憶，小穎小時候沒有被男生欺負過，現(xiàn)在的男老師和男同學都對她很友好，不知道她有什么心理創(chuàng)傷?！?/p>

小穎扯了扯媽媽的衣服，幽怨地看了媽媽一眼，意思是不要把話說得那么難聽。林女士立刻回應女兒：“嫌我說得不好，那你自己為什么不說？阿姨是心理醫(yī)生，有病不避醫(yī)，心里有什么就說什么，媽媽在旁邊呢，你盡管說吧?！?/p>

我連忙微笑著說：“阿姨也是從17歲走過來的，你現(xiàn)在的煩惱也曾是我的煩惱。沒關系，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有些事，說出來就沒事了。”

小穎語速緩慢地說：“其實，我也沒什么好說的，剛才媽媽都已經(jīng)說過了。我沒有受到過什么傷害，真的，大家對我都挺好的。知道我害怕跟男生說話，班里的男生有事與我說，都好心地請女生轉(zhuǎn)告。上學期，班主任想幫我改掉毛病，故意給我安排了一個男生當同桌，后來看我實在難以適應，就把同桌調(diào)開了。為了讓我安心學習，還把我的座位安排在女生中間，讓女生們前后左右保護我。大家對我太好了，我下了好幾次決心，改變自己，融入班集體，但我真的做不到。前幾天，學校開運動會，老師安排我為大家服務，給大家分發(fā)礦泉水。當我把半紙箱礦泉水搬到男生圍成的圈子邊，還沒等放下，男生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對我說‘謝謝。男生們是在鼓勵我，但我當時害怕得要命，像見了鬼似的，扔下箱子就跑了。女生們以為男生捉弄我，集體去質(zhì)問他們。我說這些事，只想證明一點：沒有人欺負我，是我自己有問題?！?/p>

我問：“給男生送水的時候，你還聞到了他們的汗臭味兒，對嗎？”

小穎驚訝地盯住我，臉漲紅了，說：“是啊，阿姨是怎么知道的？”

我輕描淡寫地笑著說：“男生嘛，身上總有汗臭味兒，開運動會的時候又跑又跳，當然汗臭味兒更濃一些?！?/p>

我請小穎先到候診室休息一會兒，我和林女士單獨談一談。

何為異性恐懼癥

小穎剛出門，林女士就好奇地問：“您是怎么想到男生的汗臭味兒的？和小穎的心理問題有關系嗎？”

我說：“不只是汗臭味兒，還有男生在運動時展現(xiàn)出的比平時更明顯的雄性特征，比如裸露的皮膚、健壯的肌肉、濕漉漉的頭發(fā)、爽朗的笑聲等。這些特征與汗臭味構成了多感官的性信息，對小穎形成了強烈的刺激，所以她才會受到驚嚇?！?/p>

“性信息？”林女士警惕地看著我。

我說：“是的。進入青春期的男生和女生都會迎來生理突變，差別也越來越明顯，性信息會自然而然地釋放，以吸引異性的注意。小穎敏感地接收到了這類信息，是正常的，也是正當?shù)?，但她做出的反應卻是過激的，說明她有心理問題?！?/p>

林女士忙問：“什么樣的心理問題？”

我說：“根據(jù)現(xiàn)在掌握的情況來診斷，小穎患有異性恐懼癥。盡管情況不是很嚴重，但要想短時間內(nèi)得到矯正，以免影響高考，就必須接受心理輔導。”

林女士問：“什么是異性恐懼癥？”

我告訴林女士，異性恐懼癥是指患者一方面在潛意識里有與異性接近的強烈愿望，另一方面也因此有嚴重的焦慮情緒，于是表現(xiàn)出在異性面前感到異常緊張和恐懼的癥狀，有的甚至出現(xiàn)異性關系妄想等。異性恐懼癥的癥狀主要有赤面恐懼（面紅耳赤），視線恐懼（目光緊張、竭力回避目光接觸）和面部表情恐懼（面部肌肉緊張、表現(xiàn)不自然）?！斑@是在青春期發(fā)病率較高的一種心理疾病，男孩女孩發(fā)病率差不多。女孩多在14～18歲時發(fā)病，特別是性格內(nèi)向、身體比較嬌弱的女孩，與男孩交往時往往出現(xiàn)過于害羞、緊張，甚至躲避等癥狀?！?/p>

林女士說：“我們都是從小姑娘階段走過來的，知道跟異性交往不可能像跟同性交往那樣自在，但害羞、膽怯的心理總是可以克服的，為什么小穎不能自我克服呢？”

我說：“異性恐懼癥往往來源于自我強迫癥，當看到異性的時候強迫自己不去看而引起內(nèi)心的爭斗，或者強迫產(chǎn)生出一些古怪想法，拼命想控制的時候，它就越難以控制。對異性有恐懼心理的孩子，在童年和少年的時候往往會被看作害羞、老實，有的孩子會因為社會經(jīng)歷和思維方式的改變而擺脫害羞，所以就沒有發(fā)展成異性恐懼癥，而有的孩子會因為恐懼異性而變得對異性越來越敏感，越來越自卑，最后就形成了異性恐懼癥。”

林女士壓低聲音問：“異性恐懼癥跟女孩子的青春期發(fā)育有關系嗎？”

“有很大的關系。”我說，“女孩子進入青春期，意味著性成熟，而性成熟在心理層面上首先表現(xiàn)為出現(xiàn)性妄想。性妄想是性意識的本能活動，是正常的，但從社會角度評價，它是邪惡的。當女孩子開始對異性感興趣時，就不可能遏制自己的性妄想。但是，從小被謹慎地養(yǎng)大、從來沒有受過性教育的女孩子，被要求具備純真、正派、向上、自尊等情操，而此時的這些要求與情竇初開、妄念叢生水火不相容，于是給女孩子帶來沉重的罪惡感，造成了無窮無盡的痛苦。總之，過度的性壓抑是異性恐懼之源；換言之，異性恐懼癥是一種心理倒錯，患者恐懼的其實不是外在的異性，而是自己內(nèi)心的性妄想?！?

林女士又問：“小穎患異性恐懼癥，與明年的高考有關系嗎？”

我說：“高考是升學的重要關口，更被渲染為決定前途命運的‘關鍵戰(zhàn)役，小穎肯定會格外重視。她害怕有關性的妄想，害怕這類妄想影響前途和命運，極度壓抑、全力抵制自己成熟的性本能，形成了沉重的精神負擔。當理性與本能之間的矛盾、性妄想與性禁忌之間的沖突形成的心理漩渦反復出現(xiàn)，消耗的心理能量超越極限，就會激發(fā)為對異性的恐懼癥。”

“反過來，對異性的恐懼也會影響學習效率，影響高考，是嗎？”林女士不安地問，見我點頭，又忙不迭地央求，“那就請您趕快救救孩子吧，高考對她來說是一場輸不起的戰(zhàn)役??！”

循序漸進多體驗

征得林女士的同意，我計劃用三個月的時間，對小穎進行體驗式訓練。

我問小穎：“看過一部老電影，叫《窈窕淑女》嗎？”

小穎搖頭，問我是哪個知名影星主演的。我告訴她女主角是奧黛麗·赫本。她再次搖頭。

我笑著說：“看來我們屬于不同的時代，那就回家上網(wǎng)下載來看看吧，明天我們討論。”

第二天，小穎激動地對我說：“電影太好看了！奧黛麗·赫本太美了！我順便下載了她出演的另外幾部電影，以后慢慢欣賞?！?/p>

我說：“我們就談《窈窕淑女》。告訴我，你希望自己像女主角那樣優(yōu)雅大方、被大家喜歡嗎？”

小穎無限向往地說：“太想了！哪個女孩子不想呢？”

我說：“那你愿意接受我的訓練，使自己不再恐懼男生嗎？”

小穎呆呆地看著我，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半晌才擠出四個字：“愿意死了！”

我對小穎的所謂訓練，其實就是讓她陪我散步。我們有時去公園，有時去河邊，有時則去商場、車站和大學校園。

在公園的一座橋上，我指著不遠處草地上正在畫畫的一個男人對小穎說：“你看，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獨自坐在那里專心地畫了一個小時了，或許之前還畫了兩個小時呢。他臉上的癡迷神情多么令人感動！”

我指著小山坡對小穎說：“看，那邊那個嬰兒車，一位父親在逗他的孩子。多么溫馨！其實，父親也是愛孩子的，只是不像母親那樣直接表露?！?/p>

在河邊，我們遇到一位推著輪椅的老爺爺。輪椅是空的，老者神情落寞，呆呆地在石椅上坐了好久。我對小穎說：“我猜，老人家的老伴剛剛過世，他很傷心，也很孤獨。他推著空輪椅出來，好像老伴還坐在上面?！币娦》f被感動了，我又說，“男人也很脆弱，也很深情專一?！?/p>

這期間，小穎跟我說了許多自己的故事。她告訴我，她的爸爸是一名機械廠的工人，行為比較粗魯，跟媽媽吵架時聲音很大，所以她從小就害怕爸爸。有時她考試成績不好，爸爸不滿地看她一眼，就能把她嚇哭。我適時地點撥她：“爸爸可能不善于表達溫柔、細膩的情感，但他是愛你的，這一點你不用懷疑。你之所以害怕爸爸，是因為交流不夠。如果你不信，我們來打一個賭：今天晚上你回家，送爸爸一個小禮物，他一定會露出笑容，還會至少夸你三句?！?/p>

第二天，小穎告訴我，昨晚她送給爸爸一個小皮夾，路邊買的，只花了10元錢，但爸爸高興得不得了，說還是女兒知道疼人，知道他的皮夾早就破舊不堪了?！翱淞宋乙煌砩夏?！”小穎得意地說，“感覺比前面17年夸得都多！我從來沒見過他那么高興?！?/p>

我問：“那你現(xiàn)在還怕他嗎？”

小穎搖搖頭，又點點頭，想了一下，還是勉強搖了搖頭。我感覺，她對異性的恐懼感仍然沒有質(zhì)的變化，但至少已經(jīng)開始減弱了。她送爸爸禮物，可能是她人生第一次主動向異性示好，這次成功對她有“破冰”般的重大意義。這是我們散步一個月的收獲。

接下來散步，我增強了科普內(nèi)容，以成年女性的身份對她進行基本性教育和心理衛(wèi)生教育。我告訴她，以前的中學是男女分校的，后來為什么要男女同校呢？因為少男少女的成長需要了解異性，學會與異性相處，而且男女同校還能使學生取長補短，成長效率更高。從這個歷史變化可以看出，學校不只是書本知識的課堂，也是社會教育、心理成長的訓練場，學生不應該逃避，要勇敢、主動地學好這門課。

小穎說：“我現(xiàn)在勇敢多了！昨天上午課間，一名男生在擦黑板，我走上前對他說：‘讓我擦吧，你去把飲水桶換上。謝謝！他迷惑地看著我，乖乖地把黑板擦遞給我，馬上跑去換水桶。哈哈，他那副唯命是從的樣子，像是被我嚇住了?！?/p>

我說：“可能是你的從容在同學看來有點反常。不過這正好說明你進步了。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建議你把‘謝謝兩個字換成‘好嗎，就顯得更自然了?！?/p>

散步時，有時我們餓了，就去肯德基吃快餐。有一次，我看到柜臺上有男服務員，就硬拉小穎排他的隊。隊列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挪，小穎越來越不安，不時地看我，意思是讓我來點餐，我裝作沒看見。前面還有兩個顧客時，我突然指著角落說：“那邊有客人走了，我去占位子?！闭f完，把錢塞到她手里，徑直跑開了。

我遠遠地觀察，發(fā)現(xiàn)小穎不時地繃緊嘴唇，不知是緊張還是鼓勵自己。我有些擔心，問自己是不是太性急了？讓一個異性恐懼癥患者獨自面對陌生異性，是不是太殘忍了？令我欣慰的是，小穎點餐很順利，端著餐盤走過來，沒走到我面前就忍不住笑了出來：“那個男孩可能是第一天上崗，沒經(jīng)驗，比我還緊張，一再弄錯套餐的配置。我對他說：‘別緊張，你一定行的。他臉紅了，最后居然說：‘謝謝阿姨！哦不，謝謝姐姐！哦不，謝謝您光臨！哈哈，窘死了！”

從那以后，小穎對異性的恐懼大幅度減弱。

就這樣，我每周陪小穎散步兩次，每次兩個小時左右。三個月后，她的異性恐懼癥基本治愈。不過，她現(xiàn)在仍經(jīng)常來看我，說些學校的趣事。我得知，她的學習成績有所提高，期末考試已躋身年級前100名了。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