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靈山夜話·櫻顏
2016-05-20 01:00:51寧載陽
看小說 2016年3期
寧載陽
【壹】
仲春時節(jié)。子時。
鐘聲悠遠(yuǎn)地遞送至山嶺的每一處罅隙。在這本應(yīng)安然沉睡的時刻，有一人悄悄打開了禪房的門。
這人便是今日前來拜訪觀煜住持的述縉。
他彎下身子貼著墻根走，按照白日所默記的線路，摸索著去往寺廟東北角一棵枝木茂盛的櫻花樹下。
此刻，述縉身處距離宛陵城百里有余的霖元寺內(nèi)。他受宛陵城士紳祝老爺所托，前來繪制一幅《夜里芳櫻圖》。
祝老爺新納的七姨娘是金陵城風(fēng)月場中花魁，色藝雙絕，納入祝府后頗受祝老爺愛寵。七姨娘聽聞居靈山上有一霖元寺，寺內(nèi)有一棵櫻樹，至今約有千歲，卻仍枝繁葉茂，每逢春日落花如雨。
然而霖元寺相距宛陵城路途遙遠(yuǎn)，七姨娘一介女流，又是妓子出身，不方便跋涉。
這便有了述縉的用處，他是宛陵城里最好的畫師。
夜里芳櫻，顧名思義，指的是在櫻花在夜晚悄然開放時煊赫卻又寂靜之美。七姨娘說，白日之景想來不過尋常，她想看月色下櫻樹的芳姿。
述縉不禁腹誹，黑燈瞎火下畫畫，當(dāng)我的眼睛是玉石做的不成。祝老爺愛美色，卻并不糊涂，知曉述縉此行的辛苦，他將與述縉約定好的潤筆費又提高一倍。述縉態(tài)度便更加恭謹(jǐn)了。
述縉立于樹下，將畫具與絹布在石桌上一一鋪排好。夜里有微風(fēng)，卻忘記帶鎮(zhèn)紙，述縉無法，唯有解下一方壓袍的玉佩暫作鎮(zhèn)紙之用。
將繪畫所需的物事都擺放妥當(dāng)后，述縉方才抬頭細(xì)觀。
櫻花樹的樹冠寬達(dá)數(shù)丈，蓬勃如一朵盛大的“花云”。茂密成團的櫻花在燈籠的映照下，顯得越發(fā)嬌柔秀美。
因有人喜歡夜游賞櫻，霖元寺特意在櫻花樹的四周擺放了十?dāng)?shù)盞燈籠，有人前來賞花時便可用以照明。
作畫對光線的要求尤其之高，述縉掏出火折子，將燈籠一一點亮。蠟燭在燈罩的保護下，姍姍地?fù)u移著燭影，像是披著單衣瑟瑟發(fā)抖的小人兒。
微風(fēng)陣陣，花香浮游。述縉閉上雙目，用心感受眼前的一切。他在空無的黑暗里將所見的一切一點一點復(fù)原，大到時隱時現(xiàn)的穹頂懸月，小到櫻樹虬曲的肌理。直至所有細(xì)節(jié)都完備后，他方睜開眼。
可以開始做畫了。
然而述縉卻驚覺，原本除他之外空無一人的樹下，此刻，有一女子背靠櫻樹神色淡漠地望向他。
【貳】
目下雖已經(jīng)進入春日，夜間仍覺寒涼，這女子卻只身著一件碧綠羅裙，配上煙云般輕薄的粉色外衫。
述縉再細(xì)看去，她的臉生得非常美麗，五官猶如技藝絕頂?shù)挠窠硟A注全部心血雕刻而成。她的秀發(fā)黑直且長，像是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幽潭。
風(fēng)從枝葉間穿行而過，幾片櫻花隨之落到她的發(fā)髻之上，這零落的繽紛不但沒有減損她的清絕之態(tài)，反而仿似渾然天成的裝飾，襯托得她越發(fā)出塵。
述縉全然忘卻繪畫一事，看她看得有些呆了。
“你這呆子，直勾勾盯著我看做什么?！彼恼Z氣跟她的神色一樣冷寂。
回過神來的述縉趕忙作了一揖：“姑娘恕罪，是小生失禮了。”賠罪過后，述縉見女子并未有離去的意向。
述縉于是大著膽子問道：“姑娘，小生正想描繪這月色下的櫻樹，不承想有幸遇見姑娘。姑娘影姿清麗如姑射仙人，不知可否將姑娘繪入小生畫中？”
“畫不畫我隨你。但若是將我畫得丑了，我饒不了你?！?/p>
述縉見女子如此說，不禁解除惶惑之態(tài)，笑了起來：“小生雖畫藝拙漏，但定會盡全力描繪出姑娘的一二神采。”
執(zhí)筆繪畫時，述縉明顯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他雖未及弱冠，卻也頗經(jīng)歷過一些世情冷暖，原以為自己已有一顆波瀾不興之心，只是不曾想到遇見這女子后，內(nèi)心竟有如此之大的起伏。
情熱心動。他喜歡上她了，在對她尚且一無所知的瞬間。
這夜間雖因深黑而顯得空曠綿長，卻終有盡頭，述縉也不可能讓女子一個姿勢整夜不動憑他作畫，他只是勾畫了草圖的線條便收手。
收筆后，述縉將畫細(xì)心地吹干。女子見狀，問道：“這么一會兒光景你便畫好了？”
“勾勒了草圖而已，夜間昏黑，明日方可著色?！?/p>
“是了。我原是忘記了時辰?！迸宇h首，她瞧著四周明明滅滅的燈籠，又見述縉雙目之內(nèi)已然爬滿血絲，心下不禁軟了兩分。
這少年郎膚色蒼白如雪，他的眉眼間帶著濃稠的蕭然之氣，但他的五官又像是一捧春草般清新可親。他是男子，卻有唇珠，這唇珠過于鮮明，仿佛米糕上的一點紅。
他的面容逐漸虛化，被拉扯到視線的外圍，唯有這一點紅始終凝固在視線中央，鮮艷得仿佛朝陽初初躍出地平線時的色澤。
心旌搖蕩的滋味竟是這般，這般……她凜了凜神，走到述縉身旁來，拾起絹布，舉到一盞燈籠之下，默然觀賞述縉的畫。
絹布之上，燈籠映照著繁盛如錦的櫻花，櫻花的枝影零零碎碎地投射下來，從女子的羅裙蔓延到脖頸。舉目望去，唯有她微微上揚的臉，沒有覆上一絲一毫枝影，全然浸沒在燭光之中。疏離且迷人。
這幅《夜里芳櫻圖》已脫離本來的構(gòu)想，女子的芳影格外奪目，原本應(yīng)當(dāng)是主角的櫻樹反倒淪為了陪襯。
述縉悄悄望著女子，只見她眉間冷凝的神色，仿佛春日照耀下的高山積雪，此時終于稍微融化了些許。
“你的畫藝倒也尚可。”她嘴上還強硬著，不肯多給贊譽之詞。
她將絹布小心翼翼地放回石桌之上，只顧著絹布要緊，她抽回袖子時不小心將石桌之上的一物掃到地下。
她趕忙摸黑將那物事準(zhǔn)確地拾起，原來是述縉充作鎮(zhèn)紙之用的玉佩，現(xiàn)下已是碎裂成兩半。
注目到述縉眼里刀扎似的心疼，女子也覺得十分愧疚：“是我失手，我賠你一塊新的吧。”說著，她從袖口內(nèi)摸索了一會，掏出一方色澤瑩潤的玉佩。
“碎就碎了吧，咳咳……”述縉故作輕松地一擺手，他固然心內(nèi)肉痛不已，卻不愿在女子面前墮了面子。
“到底是我的不是。我認(rèn)識一位技藝高超的修補師，不若你先將玉佩給我，我拿去請他修補好后再還你，如何呢？”
“如此甚好。只是有勞姑娘費心。”述縉含笑道，這一來一去便有了再次會面的由頭，他自然心覺適意，“小生名叫述縉，不敢當(dāng)姑娘稱呼‘公子之稱?！?/p>
女子把碎裂開來玉佩用絲帕包好，收入袖中，干脆利落地說道：“我叫櫻顏?！?/p>
述縉沉浸于自己的遐思之中，待他回神時，卻發(fā)現(xiàn)身旁早已沒有了櫻顏的蹤影。
【叁】
隔日。
述縉蒙著被子大睡，禪房的門被人重重捶響。述縉有氣無力地低吼了一聲，“誰！”
沒人有應(yīng)聲，但捶門聲持續(xù)著，大有不把述縉逼起床不罷休之勢。
述縉繳械投降，睡眼惺忪地去開門。門外，站著一位一臉滄桑之態(tài)地中年男子。此人破衣爛衫，腰間別著一個酒葫蘆，褡褳上掛著一串黯淡無光的銅錢，腳下一雙芒鞋，看起來狼狽又粗鄙。
中年男子湊近述縉，他身上有股不好聞的氣味，述縉連連后退，“你這是做什么？”
“有妖氣！”中年男子那被亂糟糟披散著的頭發(fā)中，雙目陡然射出精光來，“我聞到了你身上的妖氣。”
述縉心神一凜，面露戒備之情，“你究竟是什么人？”
中年男子面帶得意神色，自夸道：“我便是江南一帶最負(fù)盛名的法師——傾柳?！?/p>
述縉是聽說過傾柳的名字的。舉凡大戶人家，人心浮潛不明，妖異之事眾多，傾柳的用處便十分之廣，不光是偏居一隅的宛陵，就是金陵城中，也時常聽見有人說傾柳又在某戶人家收服了妖靈或是鬼怪。
可這法師來霖元寺作甚？
仿佛窺見述縉未竟之語，傾柳款款言道：“我路過居靈山時，看見山巔云霧繚繞之余，泄露出一絲妖異之氣，于是止住腳步，暗中觀察。果不其然……”傾柳直勾勾的眼神盯得述縉心里打了個寒戰(zhàn)，“這居靈山里潛藏著道行頗深的妖怪。雖然極力掩藏自己的蹤跡，還是被我追蹤到?！闭f完，傾柳又沉迷地湊近述縉聞了聞他身上的氣息。
述縉一把將傾柳推開，“我不懂你到底在說什么?！?/p>
“呵?！眱A柳從褡褳上取下那串銅錢，將銅錢扔給述縉，述縉下意識地接住。銅錢剛剛與述縉的身體接觸，便發(fā)出低低的一聲吟叫，隨機煥發(fā)出淡淡的輝光。述縉驚異之情溢于言表，險些握不住這串銅錢。
“這，這究竟是……”述縉一雙鹿目慌亂地向傾柳尋求解答。
“是我心急了，想來時辰還未到?！眱A柳收回銅錢，轉(zhuǎn)身大步走去，轉(zhuǎn)瞬之間便走了十?dāng)?shù)步，到了禪房所在的院落之外。述縉再看去，傾柳仿佛一滴水溶于河流，須臾便已消失在明亮的日色之下。
午后，倦意昏沉。
日光仿佛面團一般，收束了所有的張揚恣然，軟綿綿得讓人使不出氣力來，就連梁間的燕子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呢喃著。
觀煜住持的禪室內(nèi)，茶水漸漸沸騰起來，蒸騰而上的水汽將方幾兩端的觀煜住持與述縉區(qū)隔開，一時間，二人都看不太清楚彼此的表情。
“昨日夜里，你是不是出去了？”觀煜住持放下手上的經(jīng)書，狀若不經(jīng)意地向述縉問道。
述縉如實以告：“是。去畫東北角的櫻樹了?！?/p>
“知道你并不是特意來探望我。只是你為何要夜里去畫，白日不行么，”觀煜住持施施然擺好茶盞，他沏茶的動作如行云流水，優(yōu)雅且清逸，“你以為自己行蹤很隱秘嗎？我身邊的善因一早覺出動靜，見是你，才沒有聲張?！?/p>
述縉被抓包，不免有些難為情，他小聲道：“夜里作畫的話，咳咳……潤筆費比尋常之時更高些?！?/p>
“你怎就如此愛財？”觀煜住持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數(shù)落述縉，“幼時你讀書，過目即能吟誦，五歲作詩八歲成章，誰不夸你是文曲星托生到你娘肚子里。怎么自你爹娘去后，你將家產(chǎn)折騰一空也罷了，竟靠著畫畫為生，再不拾起詩書了！”
許是提及爹娘，述縉自覺受到過于深重的指責(zé)，他的語氣也變得不善，帶了三分譏誚之意：“說我倒騰空了家業(yè)，自父親去后，娘親將家業(yè)勉力支撐，但她是內(nèi)宅婦人，不好出入交際，生意漸漸消耗，難見起色。我年紀(jì)小，也幫不了她許多。至她去時，家業(yè)不過只剩個空架子而已。呵，我倒是想折騰，怎奈本錢不足……罷，罷！您是方外之人，紅塵中事不過前世一夢，對您來說六根清凈最是要緊，就別替我操心了?！?/p>
觀煜住持將沏好的茶放到述縉手邊：“我是為你著想。我勸你讀書，也是希望你能有一份長久的營生，縱然科舉不成，隨便去哪家私塾授業(yè)，或是去官府做刀筆吏，都不失為穩(wěn)妥的選擇?！?/p>
述縉凝視著瑩白的杯盞、湛碧的茶水、以及繚繞著的茶香，沉默良久，“這也難由我自己做主，咳咳……”
“這是怎么了？我見你似乎一直咳嗽著?！?/p>
述縉忙掩口解釋道：“沒什么，想來是昨日受涼。待會兒喝碗姜湯也就是了。”
觀煜住持用手探了探述縉的額頭，確信昨夜的寒涼并未引起多大的癥候，這才款款言及一事：“你說昨日去畫了那棵櫻樹，畫兒呢？”
述縉聞言下榻，折身返回隔壁的禪房，取出已經(jīng)著色的畫卷，謹(jǐn)慎地捧送到觀煜住持禪室內(nèi)所辟的書房處。
觀煜住持凈手之后，徐徐將畫卷展開，只見夜月高懸之下，一樹芳櫻灼然盛放，宛如凝定了的煊烈煙火紛紛委地，成簇連接而成。黑夜的闃靜與櫻樹的煊赫形成反差極大的對比，具有動人心魄的力量。
“如何呢？”述縉立在一旁，搓著手問道。
觀煜住持把視線從畫卷上移開：“甚好?！?/p>
“還真是惜字如金?！笔隹N滿腔熱意之時卻仿佛遭受一盆涼水由頭頂潑下，不禁有些失望。
觀煜住持見述縉一副幼稚情狀，于是莞爾道：“多大的人了，還如此在意他人的看法?！?/p>
“我本就當(dāng)?shù)闷鹗①潊龋绕涫沁@幅畫，”述縉反而不依不饒起來，帶著些許撒嬌的意味，“這畫兒我費了頗大心力，美景與佳人相互應(yīng)和，渾然天成、相得益彰，也可稱得上‘名花傾國兩相歡了，難道不值得多夸贊幾句么?！?
“還是這么容易自滿，”觀煜住持輕輕搖頭，“你說這櫻樹是‘名花，它壽歲近千，倒也當(dāng)?shù)眠@夸贊，至于‘傾國之說則完全是杜撰，我這霖元寺內(nèi)不過數(shù)名僧侶而已，若白日或尚有女香客來此，但深更露重之時，又怎會有‘傾國相至？”
賞個畫反而引出來爭執(zhí)之音，述縉不解道：“怎么竟成我杜撰的了，這櫻樹下芳姿卓然的女子，難道當(dāng)不起‘傾國之譽？”說著，他指向畫卷上的一處，示意觀煜住持賞閱。他的目光也隨之落到畫上。
未待觀煜住持做出反應(yīng)，目光落到畫卷的一瞬，述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述縉粗略望去，畫卷之上，竟然只剩下燈籠與櫻樹，以及高懸的彎月。必須要非常仔細(xì)地辨認(rèn)，才能夠看見樹下櫻顏那近乎透明的身影。
櫻花樹的枝影穿過呈現(xiàn)透明之體的櫻顏，柔婉地垂落到地面上。原本作為畫卷主體的櫻顏，此刻卻如同櫻花樹周身縈繞著的裊裊輕煙，退讓成了背景。
在述縉難以置信的目光中，畫卷里的櫻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一點淡去，最終從畫卷上完全消失。
【肆】
是夜，時辰又輪轉(zhuǎn)到子時。
縱使發(fā)生了白日那般教人驚異的變故，伴隨著余韻無窮的鐘聲，述縉依舊來到霖元寺東北角的櫻樹之下。
白日他想過尋找傾柳，只是傾柳并不在霖元寺內(nèi)，不知去往何處。寺中的僧侶都說并未見到那么邋遢打扮之人。述縉無法，只有等待傾柳再來尋他。
周遭的空氣之中散發(fā)著幽麗甜軟的花香，直至此時，發(fā)生這種事，他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向櫻顏要一句解釋。
櫻顏卻并不在這，仿佛之前發(fā)生的一切，的確不過只是述縉的一場幻覺而已。
“咳咳……”述縉痛苦地彎下腰，單弱的身形簌簌發(fā)抖，一股似有若無的腥甜之氣悄然蔓延。
他握緊了拳頭，眼看著靜月涼風(fēng)下的高廣櫻樹，忽然生出一陣龐然的憤怒。
述縉大聲呼喊她的名字：“櫻顏！櫻顏！”
無人回應(yīng)他，唯有夜風(fēng)悠悠拂過樹枝的輕響不曾斷絕。
述縉再次鼓足聲氣道：“櫻顏，我知道你在，你出來好嗎?！?/p>
依舊是無人應(yīng)聲。
寂靜輕飄飄地墜落到述縉周身，仿佛凝結(jié)成一張纏綿且緊致的薄膜，恰到好處又不失殘忍地妝點著述縉的尷尬。
述縉胸膛之中愈演愈烈的怒意終于沖破閘口，一瞬之間洶涌而出，他使勁地用雙手捶打著櫻樹的樹干，試圖以身體的疼痛鎮(zhèn)壓內(nèi)心的躁郁。
然而這千年古樹，根本不是孱弱如述縉足以撼動的。
一只凈白纖細(xì)卻甚為有力的手制止了述縉，“你這是在發(fā)什么瘋？”櫻顏是一瞬之間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與昨夜的驟然消失有異曲同工之妙。
“呵，”述縉瞇了瞇眼，勉力鎮(zhèn)定住翻涌著的氣血，“櫻顏姑娘，你總算愿意出現(xiàn)了?！?/p>
櫻顏忍不住戲謔道：“你不是應(yīng)當(dāng)被畫卷上消失的我，嚇得再也不敢夜間出門才對嗎，作甚又來找我？”
櫻顏抓住述縉手的那一刻，述縉這一日發(fā)生的種種事情便盡數(shù)被她吸納入腦海之中，迅速分解成片，并遴選出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述縉沒有聽出她話語里的破綻，他啞著嗓子問道：“姑娘到底何方神圣，又為什么要驚嚇小生？”
櫻顏冷聲反問道：“我是何人，又與你有何關(guān)聯(lián)呢？”
述縉敏捷地抓住櫻顏的一只手，以防她再次趁他措不及防時陡然消失，“姑娘蓄意嚇我，讓我知曉你并非普通人。無論是何原因，姑娘都必須回答我這個問題！”
述縉的雙手過于熾熱，像是火苗一般，櫻顏難耐熱意，冷冷地甩開述縉的手，“松開?！?/p>
“若姑娘如實以告，述縉必不再為難于你?！?/p>
“我再說一次，松開你的手。”
述縉一個恍惚，櫻顏的面色似乎泛有青紫之光。他內(nèi)心唬了一跳，嘴上卻仍堅持道：“那我也再說一次，姑娘請先與小生解惑?！?/p>
述縉百折不饒的堅持終于徹底惹惱了櫻顏。
她心下盛怒，面上卻越發(fā)平寂。她用另外一只手輕輕撥弄著自己深淵般的長發(fā)，月光在發(fā)梢折射著莫測的光華。
櫻顏微微低下頭去，柔荑卻并未停止動作。當(dāng)她再次抬起頭時，她的雙目之內(nèi)朝述縉迅疾地直射過去兩道耀眼的青芒。
旋即，她扯下自己的一根長發(fā)，將青絲拋至空中。她大喝一聲：“纏！”
片刻之后，凄迷的夜色之中，幾不可見的纖細(xì)長發(fā)頃刻之間變幻成一根又長又粗的樹藤。這妖異的樹藤仿佛具有靈識一般，飛也似的從虛空去往述縉身邊，不待述縉反應(yīng)過來，它便已一圈又一圈地將述縉手腳一并纏住。
櫻顏本以為這下能欣賞到述縉惶恐不安的丑態(tài)了，孰料述縉只不過驚慌了一瞬，隨即，他便會心笑道：“如我所料，你果然不是凡人?！?/p>
“那么……你是妖精，還是鬼怪？”全身都被該死的樹藤纏繞，無法自如行走的述縉，蹦蹦跳跳地靠近櫻顏。
擁有主動權(quán)的櫻顏卻反而后退數(shù)步，仿佛述縉才是可怕的存在。她閉口不言，也希望述縉可以識相地閉嘴。
“依我猜度，櫻顏姑娘應(yīng)當(dāng)是妖精。鬼怪都是沒有實形的，只是擅于玩弄人心的幽微之處作祟罷了。有實體的是妖精，百年苦修或可得一曼妙人形。”述縉自顧自地分析著面前的這位“佳人”。
“你再多說一句，我便將你一口吞入腹中！”櫻顏忍受不了述縉的淡定，于是默念法咒，將述縉身上的樹藤纏繞得更緊一些。
“櫻顏姑娘斷發(fā)為藤，并用其將我捆縛，身上又有不絕如縷的草木清香……所以，你是草木一類的精靈對不對？”
櫻顏見他危急時刻迸發(fā)如此機敏智才，一貫平寂的神色瀕臨破裂，面上不受控制地閃現(xiàn)一絲慌亂。
【伍】
“凡人不是有句俗語叫作‘智者寡言么，知道的不一定非說出來不可。禍從口出的道理，沒有人教過你嗎？”
述縉勉力伸展四肢，被捆縛良久，他的軀干酸麻不已，“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櫻顏冷哼一聲：“你口齒倒是伶俐。”
“姑娘謬贊了。還需我繼續(xù)猜下去嗎？”
“不必了?！睓杨伭T手，施法撤回了捆縛住述縉的樹藤。樹藤解開之后，飛躍回到她身邊，轉(zhuǎn)瞬之間又蛻化成一根綿長的發(fā)絲，垂落至她掌中，“如你所言，我確實是一只木靈。我的本體便是你面前的這棵櫻樹?！?/p>
述縉面上并無確信對方身份的喜悅，也不曾有被櫻顏真實身份嚇到的驚惶，他只是定定地凝視著月色之下櫻顏投射到地面上的影子——那不是凡人的體形，而是交錯縱橫的樹影。
述縉躬身作揖，正想行歉禮，卻被一聲清甜的呼喚打亂了節(jié)奏——
“櫻顏姐姐，你可在嗎？”
一位身著翠色衣衫的幼童跌跌撞撞地從寂暗里鉆了出來，人還未至，聲音先到。
這幼童的面色如上了釉一般，晶瑩可愛，眉心點著一粒紅點，雙眉形如柳葉、色比翠墨。他衣帶當(dāng)風(fēng)，雖然身量未足，行動的速度卻是極快。
櫻顏彎下腰，一把將她身下的幼童抱起，這幼童輕如無物，櫻顏竟似無一絲負(fù)重之感，“竹笙，怎么是你？”
名喚竹笙的幼童酣然一笑：“知道姐姐心焦，這不，我將玉佩修補好了，便立時循著氣息來尋姐姐。”說著，他將雙手緊握著的一枚壓袍玉佩奉至櫻顏面前。
櫻顏接過玉佩，仔細(xì)端詳，昨夜被她不慎碎成兩段的玉佩，經(jīng)過竹笙這一日妙手修補，已然完好如舊，連一絲細(xì)密的裂縫都不見，“難為你了。”她親親竹笙的額頭，將他放下。
櫻顏將玉佩交付到述縉手中，述縉不由驚嘆：“姑娘口中技藝高超的修補師，竟是這位小兄弟么?！?/p>
“怎么了，年紀(jì)小就不可有大難為嗎！”竹笙揮舞著自己的小拳頭，一臉不虞之色，只是他著實不高，踮起腳只能夠到述縉的大腿，這憤慨便也不足為懼。
述縉低下身來，斂容抱拳道：“是我言語有失，還望小兄弟切勿見怪?！?/p>
竹笙見述縉鄭重，便也收斂怒容，擺擺手，“罷了，就寬恕你這遭。只是不可再坐井觀天，自以為是了?！?/p>
“好了，竹笙，”櫻顏拍拍他的頭，“玉佩也不急在一時，你不是怕黑么，做甚么慌腳雞似的趁夜出門呢？”
“夜盲癥雖然可懼，卻比不得姐姐的事情要緊，”竹笙抬起頭，焦心地看著櫻顏，“我在玉佩上嗅到了凡人氣息，姐姐，居靈山一貫的規(guī)矩，精靈不與凡人有所接觸。”
居靈山中，精靈與凡人井水不犯河水的規(guī)矩，身為山中元老的櫻顏自是知曉的，只是一貫來都是她用規(guī)矩來訓(xùn)誡晚輩，此番櫻顏不想竟被這垂髫小兒問住，她一時失了分寸，語意遲疑：“我，不過是……偶發(fā)閑心而已?！?/p>
述縉在一旁插嘴道：“這是什么規(guī)矩，憑什么就……”
竹笙打斷述縉的話，叉腰皺眉道：“此處沒有你這小兒說話的份兒?！敝耋想m然只是幼童形態(tài)，當(dāng)真以年歲算起來，怕是述縉的爺爺都是竹笙的晚輩，“玉佩既已補全還你，從此你與我們再無瓜葛，這便速速退去罷！”
經(jīng)竹笙一番勸誡后，櫻顏看著述縉，不知作何回應(yīng)。她從櫻樹旁邊取下一只燈籠，從地上拾下一小捧邊緣略略泛黃的花瓣，默念咒語，隨即將花瓣丟入燈籠之內(nèi)。伴隨著花瓣被灼燒的甜氣，燈籠內(nèi)的光芒越來越盛，一時間這燈籠的光芒十分耀眼，可照明數(shù)丈之外的區(qū)域。
櫻顏把燈籠遞給竹笙：“你且提著它，慢慢地走回去。燈籠里有我的氣息，居靈山無人敢傷害你?！?/p>
竹笙歡喜地接過燈籠，十分崇拜地望向櫻顏，撫掌贊嘆道：“如今姐姐的咒術(shù)更為精深了?！?/p>
櫻顏莞爾一笑，打趣竹笙道：“別急，再過幾百年，竹笙定能比我更厲害。”
“還要幾百年么……時間可真難熬啊?！敝耋涎壑胁唤冻隹酀?，“對了，姐姐，我聽一只布谷鳥說，那個可怕的法師傾柳來居靈山了！”
“那個將去下山玩耍的芍藥妹子打回原形的傾柳么，”櫻顏眼中閃過一道寒芒，“我不去找他，他到來到我的山頭了。”
竹笙連連擺手，“姐姐切不可與之為敵，那傾柳法力高強，再說當(dāng)初是芍藥姐姐自己想要通過吸食凡人精氣這等旁門左道提升修為，傾柳降妖也師出有名。我之所以告知姐姐這件事，就是希望姐姐不要沖動，與之硬碰硬?！?/p>
“罷了，我懂你的心思，竹笙。我只是氣不過他傷我同類?！睓杨伱鎺Ь肷?，她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傾柳的對手。
與櫻顏道別后，竹笙提著燈籠，一蹦一跳地去往遠(yuǎn)方。漸漸，竹笙遙遠(yuǎn)成了遠(yuǎn)方黑廣之夜中一顆光芒愈加微弱的低垂的星。
述縉見櫻顏轉(zhuǎn)身要走，于是呼喚道：“櫻顏姑娘……”櫻顏卻不理會他的挽留，在述縉的注視之下，幻化成一道輕盈的粉芒，須臾之后便隱入樹中。
蕭蕭云起，脈脈風(fēng)動，櫻顏與竹笙兩位精靈消失之后，霖元寺東北角霎時恢復(fù)了人世間庸常的靜夜氛圍。
“咳咳……”述縉聲音微弱。他覺得自己一顆心向那無底的深淵，不斷地沉墜著。
【陸】
述縉回到禪房，還未推門進內(nèi)，便聽見一聲嬉笑，“可是被我說著了？”是傾柳戲謔的笑聲。
述縉并沒有精神應(yīng)對神出鬼沒的傾柳，屋內(nèi)一片昏黑，唯有傾柳一雙靈目如貓般閃爍幽光。述縉懶得掌燈，摸索著合衣睡下。
傾柳覺得無趣，一躍上了房梁，他倒掛著問述縉，“究竟是個什么妖精，把你迷城這般模樣？”
述縉不答，傾柳一個人獨角戲唱得氣悶，于是將銅錢扔到述縉的床上，銅錢挨著述縉的身體，黑暗中煥發(fā)出比白日更加耀熠的光芒。述縉似乎還能感知到銅錢在微微顫動。它的低吟更是像一把鉆子，使勁地朝述縉腦仁中鉆去。
“想必又是一個花妖了?！眱A柳在房梁上搖搖擺擺，倒掛著蕩秋千，“這居靈山別的倒一般，就是一山的草木，個個道行都不淺，真是奇了怪了?！?/p>
“你是來捉妖的嗎？”述縉的臉被淺淡的銅錢輝光映射得立體分明，一雙眼睛卻深黑如淵。
“沒錯，”傾柳輕盈地落到地上，兩步行至述縉床邊，“我的酒壺空了。”他把腰間的酒葫蘆解了下來，搖了搖，晃蕩出一點水聲。
“酒？”
“是啊。我有舊疾，必須飲酒才能鎮(zhèn)痛，漸漸我嗜酒如命，”傾柳打了個嗝，一股酸腐臭氣瞬間溢出，“而我最愛的一種酒，引子便是妖精。”
述縉難以置信，“你……你竟食妖！”
“食妖有何不可？在我眼里妖精便是禽類一般，”傾柳似笑非笑，語意詭譎，“小后生，你不吃禽類么？弱肉強食，我能降妖便可食之，我若本領(lǐng)不如妖精，亦可被妖精食之?！?/p>
述縉內(nèi)心大駭，勉強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靜，“你找錯地方了。據(jù)我所知，居靈山上雖有妖氣，卻并無什么厲害妖精。尋常小妖，捉也白捉，怕是不夠資格給你下酒。”
“如此，我豈不是撲了個空？”傾柳面露失望之色，面上隱隱浮動青光，“等等，我聞到了酒香?！彼嫖兜囟⒅隹N，“小后生，你可愿與我共飲？”說完，他不等述縉反應(yīng)，徒手掀起床榻，從塌下取出兩壇密封好得梨雪釀來。
次日。善因推開禪房的門，屋子里立時撲面涌出一股酒氣，善因忙掩了口鼻，不迭聲地說著“罪過、罪過”。
善因?qū)⑼斜P放在桌上，這是觀煜住持吩咐他為述縉送的午膳。而桌上另一只托盤里的早膳，述縉酒醉至此時，自然是紋絲未動。
善因走到窗邊，把窗戶一扇一扇打開，他回頭望向述縉，昏睡中的述縉雙眉緊蹙，似是有難以化解的愁緒蘊于其間。
善因走到床邊，輕輕推著述縉，“公子，公子?！?/p>
述縉一直覺淺，略有風(fēng)吹草動便難以成眠，今日雖然因為宿醉頭腦發(fā)暈，也還是很快醒來。眼前漸漸清明，他看見上方善因的一張小臉，然后望見禪房頂上折射進來的耀目日光。
述縉頗為尷尬：“啊……我起晚了。”
述縉環(huán)顧了一番四周，傾柳自然是早已離去了。昨日酒醉之日他似乎與傾柳說了許多話，只是現(xiàn)下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善因扶他靠著床柱坐起，服侍他喝了一口濃茶，鎮(zhèn)鎮(zhèn)他發(fā)散的神思，“時辰不早，住持吩咐我叫公子去隔壁一見?！彼妓髁艘环埔蛴盅a充一句：“公子還是稍事休整，住持是不耐這些腌臜之氣的?！?/p>
“我知道了。”述縉剛說完這話，他的腹腔由于饑餓，忽然不受控制地叫了起來，這突兀的叫聲，使他愈加羞赧了。
述縉梳洗好后，拖沓著來到隔壁。他以手叩門，很快門內(nèi)傳來應(yīng)對之聲：“進來?！?/p>
“偷帶入寺的梨雪釀，昨兒個一并飲盡了？”余光窺見述縉身著簇新白衫，觀煜住持仍在書案處筆走龍蛇。
述縉偶爾作畫狀態(tài)不佳時也會飲幾口酒，催發(fā)一下靈感，昨日酒醉與作畫無關(guān)，倒純粹是因為櫻顏之故了。
述縉走近，看清觀煜住持筆下原是《與朱元思書》：風(fēng)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述縉細(xì)心品味之后連連贊嘆：“起先十六字，當(dāng)真是好意境?！?/p>
“你不過白認(rèn)得幾個字，吳叔癢的文章也是你足以品評的？”
“今日叫我過來，只是為了訓(xùn)誡嗎？”
“是我話說得重了。”觀煜住持委婉了聲調(diào)，瞧著述縉一臉的頹喪之態(tài)，他也覺得有些不忍，只是一想到昨日夜里善因轉(zhuǎn)述給他的情狀，他不由堅定心志，“我昨日做夢，夢見一樁舊事，想與你分說分說。”
“哦？是何事呢。”述縉心里打起鼓來，不知觀煜住持所賣這關(guān)子里究竟有何機竅。
觀煜住持一揮衣袖，移到床榻處，“坐下說話罷?！彼男θ菰评曙L(fēng)清，仿佛一絲雷鳴或陰翳都不曾存在過。
一旁的紅泥火爐上，正煮著暖胃的青梅酒。裊裊酒香蒸騰而起，在這出家人的屋舍之內(nèi)不住地縈回。
【柒】
二十年前，你還未出生，那時我也還未出家。
那一年，你祖母病重，一連昏睡數(shù)旬，纏綿床榻之上毫無生氣。遍訪江南諸城名醫(yī)，藥石罔靈，不過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在鄰人的引薦下，得知宛陵城百里之外的居靈山上有一霖元寺，曾有人家中長者病重，無計可施之下前往霖元寺沐浴焚香、虔心禱拜百日之后，家中長者竟真的漸漸痊愈，最終恢復(fù)如常。
家族之中發(fā)生了這種事，我自然責(zé)無旁貸，車夫駕馬行了一天一夜，終于將我送至霖元寺。
彼時霖元寺的主持是頤煥住持，他讓我自選修行之所，我擇了一間毗鄰放生池的禪房。從此，我便在禪房之內(nèi)日日焚香叩拜。
大約兩月之后，到了中秋，霖元寺雖是方外之地，并無喧騰的過節(jié)氣氛，但這日從山下四面八方奔赴前來進香者甚眾，摩肩接踵的香客上香、祈福、求簽、放生魚龜……這一切落在我眼里，使得原本并無思鄉(xiāng)之情的我也有了三分愁意。
入夜，白日喧鬧的人流紛紛散去，我味同爵蠟地吃著早已冷卻的飯食，唯有天際高懸的圓月與寺中似有若無的桂香相佐。
我放下筷子，披上一件外袍，徑自推開門，行至不遠(yuǎn)處放生池邊。
見眼前已無路可走，我正想反身折回住所，卻不想聽見了一陣女子的笑聲。
循聲望去，我看見不遠(yuǎn)處的臺階之下，有一紅衣少女在池邊玩耍。
借著皎潔月光，我可以看清，在這寒涼秋夜，紅衣少女竟褪下鞋襪，將雙足浸在水中，她手中拿著魚食，一點一點丟進池內(nèi)。
月色下魚群浮涌，掀起粼粼水光，水光折射在石壁上姍姍舞動，帶有一種幽秘的靜美。
“姑娘？”鬼使神差的，我竟出了聲。
她回過頭，看見立于欄桿之上的我，不禁皺起蛾眉，卻沒有說話。
“姑娘是進香夜宿的女客嗎？”
紅衣少女將手中剩下的魚食一把扔入池中，直起身子，“這與你無關(guān)。”她的一雙玉足，在隨著波紋蕩漾開來的碎裂成線的月光中，時隱時現(xiàn)。
我趕忙將視線移開，心下卻跳個不停，“是在下突兀了。”
“真是晦氣，”她小聲嘟囔著。她伶俐地出水上岸，抬頭見我直盯著她瞧，不由冷笑道：“縱使是孝子也需睡覺，大晚上瞎晃悠什么呢？”
我反將一軍：“姑娘不也偷偷溜出房間玩耍么?！?/p>
“你如何比得我！”她叉著腰，懶得再與我多言，拾級而上，抖落抖落衣裳上的草屑，便要趁著月色離開。
我也不知是哪根筋打錯了，竟無理地追上她，“適才是在下唐突，姑娘見諒?！?/p>
“罷了。你這便撒開手，我們兩不相干，各回各屋?！?/p>
我見她去意堅定，也不便多作挽留，只能眼見這道紅影翩然離去。
她離去后，我心內(nèi)忽覺悵然若失。
我也打算回屋，走了兩步，看見路旁有一團輕薄的白色物事。拾起一看，原來是一方絲帕。想來，是方才的紅衣女子整理衣衫時不慎遺下。
我打開絲帕，中央繡著一叢蓮葉，蓮葉上露珠滾動、散落，一只新荷嶄露尖尖角，尖角的粉白二色織線細(xì)密，過渡十分自然。蓮葉之下，有一尾紅鯉曼妙地游動，使整個景致都鮮活了起來。
絲帕的右下角，用紅線歪歪扭扭繡下“呈朱閑作”四字。
那一夜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難以成眠。次日的祝禱也胡亂對付過去。到了晚間與昨日差不多的時辰，我依然來到放生池邊。果然，闃靜的夜色下，紅衣女子正在焦急地尋找。
“呈朱姑娘，”我將絲帕捧在手上，“你可是在尋它？”
她見到絲帕，露出十分欣喜的神色，連忙奔至我近前，一把將絲帕掠走，接著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我不禁有些失望：“姑娘連聲謝都不說么?！?/p>
呈朱聞言回頭，一臉不解：“你未經(jīng)人同意，將我遺下的絲帕帶走，害得我白費這許久的功夫，又有何謝足道？你擅自翻檢我的帕子，知曉我的名字，我本應(yīng)問你的罪才是?！?/p>
我被她的強詞奪理鎮(zhèn)住，竟訥訥無言。
她見了我的呆樣，不禁笑了起來：“帕子沾染了你的氣息，其實也要不得了，只是仍舊必須收回，不可被他人拾去，壞了山中規(guī)矩?！?/p>
說完，呈朱將這方精美的絲帕用勁揉成一團，隨后將其扔進放生池內(nèi)，魚群聞到帕子上的凡人氣息，紛紛聚攏過來，呈朱在空中劃了兩道手勢，輕喝一聲“燃！”，絲帕竟無端在水面之上燃燒起來，揮發(fā)著幽幽的綠色火焰。
待到火光漸漸暗下去，呈朱又低聲言道“解！”，放生池內(nèi)的綠焰迅速分解為數(shù)十點幽微光芒，發(fā)散到池水各處，徑自浮動著。魚群緊追光芒不放，一旦靠近便一口吞入腹中。
呈朱見我驚懼，不由笑了起來，“早讓你別夜間出門，你偏不聽。我此番嚇你一嚇，給你個驚醒，也是我心慈?！?/p>
“你……你是妖精！”我的唇齒都在打顫。
“對，我是妖精。專吃俊俏書生的妖精?！背手鞆堥_櫻桃小嘴，露出滿口利齒，她的鬢邊有十?dāng)?shù)道赤色鱗光幽然閃現(xiàn)，“你若不想被我吃掉，還不趕快逃命去?！?/p>
我聞言，連忙跌足狂奔。
狂奔一半路程，我停了下來，又折回放生池。呈朱又如昨日一般，雙足浸沒水中，向池中投喂魚食。
我提著膽子喚她：“呈朱姑娘?！?/p>
她不由柳眉倒豎：“你皮癢了？竟敢再來。”
“你若是想傷害我，昨日便動手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她意態(tài)頗為不耐：“你這人怎么如牛皮糖似的夾纏得緊？”
“我只是，我只是……”我凝視著她烏黑的發(fā)、鮮紅的衣、明媚生輝的臉，一股氣血從丹田沖至頭頂，“我只是心悅你，呈朱姑娘。”
她聽見我吐露胸臆，掩口一笑，“呵呵?！毙β曋兄S刺多過動容，“不過兩面之緣，便輕言悅我。凡人的情話當(dāng)真廉價?！?/p>
“是我失禮。見姑娘并非凡間之人，以為姑娘必然超脫世態(tài)?！?/p>
呈朱嗤笑道：“妖精也有靈識，懂得禮義廉恥四個字。”她見我面色緋紅，又徐徐言道：“我是這放生池中頭領(lǐng)，自霖元寺建寺便安居于此，鎮(zhèn)日聆聽佛法教誨，三百年紅鯉成精?！?/p>
她撥弄著池水，將其覆在肢體之上，池水浸潤之處，她的身上便如鬢邊一般顯露出赤色的鱗光，猶如錦鱗入水，悠游地開合，“我瞧你衣飾不俗、氣度悠逸，想來家境優(yōu)渥，你不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閨秀賭書潑茶，糾纏我作甚呢？”
“可我已是遇見了你，遇見你之后，眼里就再也看不見他人?！?/p>
呈朱搖頭道：“可見公子必是常出入風(fēng)月之地，酸腐情話信手拈來?！?/p>
我見她始終推拒的姿態(tài)，心內(nèi)驟升出一股勇氣，我大步躍下臺階，來到她身旁。寒涼的池水浸沒了我的鞋襪，寒意從足底迅速向上攀升，仿佛將要凍結(jié)心肺。
我凝定地看著她，不發(fā)一言。她驚異于我的舉動，一時間也是啞然無聲。
水波搖蕩開去，水聲混合著散碎月光，宛如天人微不可聞的呢喃。良久，良久，她忽的紅了眼眶，“也罷，隨你?！?/p>
“你這是應(yīng)允的意思？”我簡直快要抑制不住心內(nèi)的狂喜。
呈朱輕聲嘆息道：“如今你自是欣悅，但總有一日……想到我的種種不好，你會后悔的?！?/p>
我聞言，指月為誓，語氣無比鄭重：“決然不會有那一日。”
【捌】
佐著這等綺艷舊事，不知不覺間，一壺青梅酒早已被述縉飲盡了。
“那后來呢？”述縉急切地問道。
故事才聽了半截，觀煜住持的禪房之外，夕陽的余暉已經(jīng)灑遍了居靈山的每一個角落，晚課的鐘聲響了。
觀煜住持緩緩起身，揉了揉發(fā)酸的雙腿，“后來，我與她情意深濃，再然后，百日之期已至，我領(lǐng)了頤煥住持給的祛病符咒回到宛陵家中，符咒掛于床頭之后，你祖母果然漸漸病愈。等這一通忙活完后，我再回霖元寺，她已經(jīng)離開了生活三百年的放生池，下山去了凡間。臨行前，她拜托頤煥住持轉(zhuǎn)送給我三片紅鱗，說是凝注了她的修為，佩之可以避災(zāi)?！庇^煜住持將左手僧袍往上捋，露出黑金雙線編織的三片質(zhì)若瑪瑙的紅色魚鱗。
述縉不解：“她都已經(jīng)離開霖元寺，你又為什么留下？”
“我說了，遇見她之后，我眼里便再沒了別人?！庇^煜住持目光溶溶，語意深沉，“失去她，我便再無塵世浮游的欲念，只想在她最后存在過的地方，懷抱那曾有過的短促溫暖，了此殘生?！?/p>
“順道因此氣死了祖母，是么？”
祖母的死因一直是家族的禁忌，但是自幼聰慧的述縉從父母的只言片語，以及鄰人影影綽綽的指向中，早已拼湊出梗概來，只是而今親口從觀煜住持口中聽見昔年的來龍去脈，還是忍不住用諷刺的口吻發(fā)問。
“是。我為當(dāng)初的一念之差追悔莫及至今日，身披僧袍，心有掛礙?！庇^煜住持意態(tài)蕭然，行至門邊，又回過頭來對述縉叮囑道：“希望我的前車之鑒，你能引以為戒。往往一步行差踏錯，因果變幻，終局已隔了山海之遙?！?/p>
述縉被觀煜住持說中心事，羞惱道：“我父母雙亡，唯一的親人早已遁入空門，現(xiàn)下孑然一身，已無長輩可以氣死?！闭f罷，他慌亂間穿反鞋子，撞了觀煜住持一把，飛也似的奔脫而出。
夕照將霖元寺妝點得寧謐、安然，唯有舍利塔的塔尖映射著一點耀目的輝光。
述縉漫無目的地狂奔，待他終于覺得疲累慢慢停下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櫻樹之下。
述縉一臉狼狽之態(tài)，穿反了的鞋子使他的腳飽受折磨、酸疼不已，他氣急敗壞地坐在櫻樹露出地面的一截粗壯樹根之上，笨拙地將鞋子按正確的次序穿好。
“咳咳……”述縉跑得滿身是汗，才換上的簇新白衫現(xiàn)如今皺巴巴地貼在背上，使述縉覺得又黏又癢。他更加感覺泄氣了，這本是他為了面見櫻顏特意換上的。
雖然櫻顏也不一定會愿意見他。
觀煜住持苦口婆心的拿出多年前的舊事，就是為了告誡述縉不可陷入錯誤的迷戀之中。凡人與妖精的結(jié)合一旦出離了傳奇志異，往往都難有個好收稍。
想來觀煜住持是知道了昨夜發(fā)生之事，但他所知似乎也不盡不實。述縉心想，否則他怎會連櫻顏壓根不欲搭理我也不知道呢。
櫻顏與觀煜住持故事里的呈朱無二，都是謹(jǐn)守居靈山規(guī)矩的妖精，并無與凡人多加交涉的欲念。
述縉深恨自己此番來霖元寺帶的梨雪釀數(shù)量有限，他真想再醉一場，不欲理會世事。
許是老天聽見他的心聲，密集而嘈雜思緒擊潰了述縉的神識，他嚶嚀一聲，捂著頭暈厥過去。
【玖】
櫻顏給述縉蓋上柔韌枯草織就的軟席的手頓住了。
櫻顏盯著述縉的唇，他的唇珠上仿佛施了咒語，帶有莫測的誘惑力。
竹笙昨夜之言猶在耳畔回旋……櫻顏心知，自己跟述縉是難有什么結(jié)果的。當(dāng)年呈朱之事，還不夠看的么。
櫻顏懷著頗為復(fù)雜的心情，從袖中取出一只湖藍(lán)色冰裂紋瓷瓶，她從地上捻起一片櫻葉，將瓶中靈露傾倒數(shù)滴于櫻葉之上，再將櫻葉置于述縉眉心處。
靈露浸潤了櫻葉，這櫻葉迅速失去碧色，變成剔透之質(zhì)，然后，櫻葉竟連實體也漸漸消隕，最后如流水一般完全滲入述縉體內(nèi)。
櫻葉與靈露皆消失后，述縉眉心更無半點水痕。
櫻顏收起瓷瓶，靜待述縉醒來。
出乎櫻顏意料，述縉過了很久還沒有醒來。
述縉醒轉(zhuǎn)時，月亮已經(jīng)悄然懸掛天宇正中。他的身上蓋著細(xì)密而溫暖的草席，這草席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線縹緲的馨香。
述縉只記得他從觀煜住持禪房中奔脫而出，余下的事，他盡數(shù)都忘卻了。腦袋里像是無端出現(xiàn)了一個空洞，記憶隨他的身體傾斜與搖晃，一不小心就會落入洞中，被不知名的力量碾成粉末。
大夫不是說，患了這癥候，若是再暈過去，怕是性命堪虞么。怎么他竟覺著此刻頭腦還清明勝過往日呢？
“你總算醒了。”櫻顏的聲音涼涼的，像是夜里凝結(jié)的露水。
“是你救了我？”述縉回過頭，眼見櫻顏緊貼著樹干，幻化出一個半透明的形體，連足部都隱去，宛如那日畫卷中所見情景，仿佛目下她的力量十分不濟。
櫻顏閃避述縉熱切的目光，“不過是順手而已?！?/p>
“豈止是順手，”述縉活動一番筋骨，他的氣力竟比先前要足得多，連雙目都有掃塵窺明之感，“我這身子骨竟比先時還要合用。瞧著櫻顏姑娘此番情狀，怕是方才為我耗損了頗多修為?！?/p>
“你倒是機敏，這么快就洞察出來異樣?！?/p>
述縉嘆息一聲，旋即露出一個慘笑來，“櫻顏姑娘這又是何必，我總歸是將死之人，你這修為不過是泥牛入海罷了?！?/p>
櫻顏見述縉一副了無生趣的意態(tài)，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你這身子……當(dāng)真沒有可以轉(zhuǎn)圜的法子么?！?/p>
“我患了癆癥呀，”述縉緩緩起身，拍打著身上的草屑，“我之所以不分白天黑夜的辛苦作畫，收取高昂的潤筆費用，便是為了拿錢換得價格高昂的藥材，用以續(xù)命……三年前，娘親去世后，我大慟之下咳血暈厥，被仆人送去醫(yī)館。大夫診斷說，我心思郁結(jié)，又失于保養(yǎng)，小疾已經(jīng)在無知覺間轉(zhuǎn)換成了癆癥，只能拖著，再無法根治了?！?/p>
“倘或是那大夫醫(yī)術(shù)有限，你再延請一位名醫(yī)就診呢？”
思及這頗為不堪的前情，他的眼神也變得迷離，“我自然試過。只是宛陵城內(nèi)的諸多良醫(yī)都是一個結(jié)論，我便也不再掙扎。我變賣家產(chǎn)、遣散仆從，將所得財帛盡數(shù)投進醫(yī)館之內(nèi)。原以為尚可支應(yīng)到身死，卻不想一年有余，便傾盡了看似頗豐的家財。雖已至此，我雖體弱，依舊茍延殘喘著。好在上天待我尚且有一絲仁心，我的畫藝不壞，潤筆之費倒勉強能供應(yīng)吃藥度用。”
“難為你了?！睓杨伈辉氲竭@看似清逸的少年郎身上還有這般故事。但念及之前幾次打過的照面，早已有蛛絲馬跡，只是她不曾細(xì)想罷了。
述縉展顏一笑。月光下，他的笑容深邃而幽寂，“說什么難為不難為，生而為人，不過是一口氣下不來，偏也不想就這么寂寥地死去罷了?！?/p>
櫻顏不知該如何接話，唯有凝定地看著眼前的述縉。
這會子，正因相對無言，方得以細(xì)觀述縉其人，櫻顏發(fā)現(xiàn)，此時的他雖受她的靈力鎮(zhèn)壓得以穩(wěn)固神識，卻仍舊殘留著神魂出離軀殼的虛弱。
這是大限將至的旌旗在招搖了。
櫻顏莫名，覺得心內(nèi)猛然滋生一陣酸澀之感。
【拾】
傾柳再次出現(xiàn)在述縉面前時，述縉十分驚訝。
傾柳換了一身行頭，打扮得像是一個士紳，刮了胡子、束好亂發(fā)，舉止言談都十分合宜。他以山下某戶地主遠(yuǎn)方親眷的身份前來上香，捐了頗為豐碩的香油錢，儼然一副豪客做派。
觀煜方丈事務(wù)繁忙，于是便指了鎮(zhèn)日無事的述縉相陪。
一眾僧侶剛剛退去，述縉掩上房門，低聲問道：“你又來霖元寺做什么？”
傾柳將外袍脫了，隨意扔在地上，他大喇喇地盤腿在述縉床榻上，“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一位地仙，那老頭說是我祖師爺爺，勸告我如今已近不惑之年，一生孤獨，福無雙至，需得收一名穎慧弟子，幫我渡過余生苦厄。我想來想去，這些年遇到的后生里，也就你根骨里還可見一點天分?！?/p>
述縉張大嘴巴，“你……你的意思是，要收我為徒？”
“是?？磥砟阌龅降哪莻€花妖修為不低呢，上次你還騙我說此處并無本領(lǐng)高強的妖精，”傾柳面有不豫之色，“她在你身上設(shè)下禁咒，等閑術(shù)士皆不可靠近你，就連我也不得不以香客之姿，從霖元寺佛法昌隆的正殿入內(nèi)，借助佛力壓制，才擺脫了她的規(guī)束?！?/p>
“她是好心待我，”述縉神色溫柔，“還有，法師您行事不羈凡俗，教人佩服，只是我天生憊懶，并不想做你的徒兒。”
傾柳聞言怫然不悅，“多少人哭喊著想拜入我門下而不得！你這番拿喬是做給誰看？”
“如此甚好，法師您去找那些愿拜您為師的人即可，何必強求我呢？”
“可惡！可惡！”傾柳噌的站起，使勁地踩踏自己的外袍，“實在是不知好歹?！眱A柳從身后一抓，那個并未懸掛腰間的酒葫蘆憑空冒了出來，他擰開葫蘆嘴，依稀可聽見葫蘆內(nèi)凄切之聲，想來是一個剛被傾柳捉住的妖靈。
傾柳急怒之下也顧不得許多，竟一口吞食了那個尚且殘留靈識的妖靈。
他狠狠地瞪了述縉一眼，眼中青芒大盛，旋即作起一陣風(fēng)來將自己卷走。
這一切發(fā)生的極快，轉(zhuǎn)瞬消失于無形。唯有方才從酒葫蘆里滴落下來的一滴清露，此刻散發(fā)出濃郁而幽甜的木樨香氣。
入夜。
櫻顏攜著述縉躍上櫻樹。坐于櫻樹枝頭，微微震顫著，仿佛天邊的懸月也稍稍近了一分。
述縉看著身旁形貌正當(dāng)妙齡的少女，“這么些年，你一直待在居靈山上，不曾覺得寂寞嗎？”
“從前是不會的。昔年山里妖精眾多，花草樹木、飛鳥走獸，天長日久的，都能修出一些能為。居靈山靈力最高深的狐仙，護衛(wèi)我們不受他處恃強凌弱的妖邪所欺辱，妖精們方才得以在山中安然度日……”
那大概是一段非常遙遠(yuǎn)的回憶了，她的語調(diào)也因此格外悠遠(yuǎn)，“后來，據(jù)說狐仙尋了門徑，被召至天庭成仙，天庭派來一位山神鎮(zhèn)守居靈山。這位山神脾氣不算很好，許多妖精受不了山神的嚴(yán)厲與苛責(zé)，卷了包袱離開居靈山。只留下我們這些本體扎根在大地之上的草木精靈。再后來，霖元寺修建時將我圈進寺廟，寺廟有佛光籠罩，等閑妖精不敢涉足，除了見見負(fù)責(zé)掃灑的僧人和觀景的香客，再有同樣被圈在寺中的竹笙之外，我?guī)缀跻姴恢鴦e的生靈?！?/p>
述縉問道：“既然你已經(jīng)擁有凡人形態(tài)，也身懷靈力足以自保，為何不下山游歷人間？”
櫻顏淺笑著搖頭，“人間太過污濁，于修行無益。我也隨別的妖精下過幾次居靈山，然而，我不可離開本體太久。再者，倘若離開太久，無法汲取大地給予的靈氣，我的靈力會慢慢枯竭。”
述縉不禁感嘆道：“好不容易修煉成精，還有這許多桎梏?！?/p>
櫻顏正色道：“擁有超出凡人力量不知幾許的靈力，還有姣好的形貌可以變幻，不用受生老病死折磨，身為妖精，我已感到足夠幸運?！?/p>
“好罷……那你去人間后覺著如何？”
“自然是比山中熱鬧許多。雖然次數(shù)有限，世情百態(tài)我也算瞧見幾分。從凡人身上，我學(xué)到許多智慧。然而相較之下，我還是更喜歡居靈山，山中的清寂可讓我愈加領(lǐng)悟內(nèi)心的取舍?！?/p>
此時款款而言的櫻顏，溫柔又甜美，與前兩日重逢之時的她判若兩人。
交談間隙，述縉瞥了一眼天色，月亮已逐漸向西傾斜，深濃的夜色緩緩稀薄起來，“似乎天已欲曙?！?/p>
“折騰了一宿，你快些回去罷?！?/p>
“那我明日再來尋你……可我該如何尋你，再對著櫻樹大聲呼喚‘櫻顏嗎？”
櫻顏見述縉一臉愁容，含笑把前日斷發(fā)為藤的那根發(fā)絲又取下來，將發(fā)絲圈成繾綣圓環(huán)，置于述縉掌心。述縉只感覺一陣輕微麻意，發(fā)絲已經(jīng)鉆入他體內(nèi)。
櫻顏指著消失了發(fā)圈之處說道：“我以發(fā)絲施咒，從此你將手置于胸口處，在心中默念我名，讓我聽聞你之‘心聲，我便會出現(xiàn)?！?/p>
“竟有這般神奇！”述縉小聲驚呼。他的動作稍大，立時震下無數(shù)櫻花。
“你呀?！睓杨佌Z氣中稍有嗔怪之意。不過花瓣早晚都要凋零，興衰不過尋常事，她也并未放在心上。她將述縉送至地面，探了探他的脈息，短期內(nèi)料想無事。
櫻顏心下稍安，旋即朝著櫻樹走去。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囑咐道：“明日且記得尋我?！?/p>
述縉憨然一笑，“是?！?/p>
【拾壹】
第二日午后，胡亂睡了數(shù)個時辰后，述縉如期而至，櫻顏也應(yīng)約出現(xiàn)。
此后數(shù)日，白日間櫻顏帶述縉探尋幾處現(xiàn)下已妖去巢空的妖精洞府——
兔精洞府草墊極軟，從山下農(nóng)人田舍中竊取的蔬果未曾吃完也懶得帶走，于是只能留在這幽寂之處緩慢地腐敗。兔精挖了極多的出口用以逃生，曲曲折折，一眼難以洞穿。兔精戀上山下一戶所種蔬果極鮮美的民女，欣然化身采藥青年前去求親，孰料民女父母嫌他“父母雙亡”，又因他飯量過大，恐他吃盡家底，連入贅也不許，匆忙將民女嫁與村中打鐵匠。兔精數(shù)百載修為不抵一凡俗鐵匠，頓時傷心不已，竟離了居靈山，往漠北尋親去了。
蛇精洞府濕滑黏膩，氣味著實不好聞。不過是風(fēng)聲鉆入洞府，也都仿佛蛇的吐信聲，讓人不由渾身顫栗。蛇精蛻下的皮堆積在一處，厚厚十?dāng)?shù)條，燭火之下蛇皮微微泛起金光，可見其修為深厚。據(jù)說這蛇精不曾作孽，歷經(jīng)天劫之后，至今已是散仙，身份迭升，他方才棄了這洞府，目下正在世外神山嵐洲問道。
貍貓精洞府的石壁上，殘留著一道道又深又長的爪痕，貍貓精也是個苦命的，為了報血海深仇，在這山中鎮(zhèn)日苦修，卻始終難以精進。后來他行差踏錯，以捕食凡人魂魄的極端方式增進修為。如此為禍鄉(xiāng)野，自然不容于天地，術(shù)法高強的術(shù)士將他鎮(zhèn)壓在了一處橋下，說是待他贖清罪行后方可獲得自由……
得幸見到諸般異狀，述縉雖贊嘆不已，卻覺不夠過癮。再多奇異，到底都是些妖精的洞府，他記得櫻顏說過，居靈山是有山神的。
述縉十分想去山神所在參拜。櫻顏秉承仙凡有別的守則，沒有應(yīng)允他。但她又見述縉可憐兮兮的模樣甚為不忍，于是在一處僻靜的山頭，帶述縉騰云駕霧了片刻，歡喜得述縉不行，早將原先不能見到山神的郁郁拋卻。
夜間，述縉避開眾人，帶櫻顏悄悄進入霖元寺西南角的藏經(jīng)樓，這里有數(shù)百年來霖元寺高僧們的智慧精萃，櫻顏入內(nèi)之后如獲至寶，頓時拋開外物，沉心其間，手不釋卷。
述縉不動聲色地鋪開宣紙，卷袖磨墨，用畫筆捕捉月色映照的藏經(jīng)樓中，櫻顏于青燈之下醉心研讀經(jīng)卷的清姿。
子時，二人在櫻樹下分手，相約來日。
每一日，述縉與櫻顏去往不同之地，竭力飽覽欣賞居靈山的風(fēng)光與驚奇。
述縉跟櫻顏彼此心知，距離櫻花花期結(jié)束的日子愈來愈近，他們需得趁著余下僅有的時光縱情享受。
花期結(jié)束之后，櫻顏將進入長達(dá)一年休眠期。更何況，述縉的生命的更漏不知哪一日便將驟然滴盡。
一個是才華橫溢的少年畫師，一個是芳華絕世的千歲女妖，他們所擁有的，唯有當(dāng)下而已。除此之外，壽命、力量、經(jīng)歷……他們之間的一切皆非對等。
但就如同觀煜住持所說——可我已是遇見了你，遇見你之后，眼里就再也看不見他人。
既然除開彼此再無他人可戀，那么，即使只能與你相攜走過這風(fēng)光綺麗的瞬間。我也已經(jīng)覺得足夠。
第六日，晚間分別時，述縉一時心念轉(zhuǎn)動，想也不想的，給了櫻顏一個臨別時分的擁抱。
櫻顏沒有拒絕。
第七日，他們?nèi)チ松巾數(shù)挠^景臺。
觀景臺邊有一樹開得燦然的桃花，正是滿山青翠一點紅，顯得格外綺麗多情。述縉央著櫻顏，用騰云駕霧之術(shù)攜他飛上觀景臺。
倚著觀景臺上古樸的護欄，櫻顏向述縉傳授了一些平日里需得注意，免被妖邪侵害的機宜，聽得述縉點頭不迭。述縉不曾想到，人間竟還藏匿了這許多不為人知的異事。
待天色將晚，述縉與櫻顏攜手步入下山石階，卻不想迎面看見一臉急色的竹笙。
“姐姐，大事不好！”竹笙氣喘吁吁，也知自己腿短，等爬上高而陡峭的石階，怕是黃花菜都已涼透。他捏了個訣，駕起一朵淡薄云彩，極迅捷地飄搖至櫻顏身旁。
櫻顏掏出帕子，為竹笙拭去滿頭大汗，“這是怎了，慌慌張張的?！?/p>
“我方才午睡醒了，正在與一只趴在竹葉上的螳螂逗樂，忽然聽見有人說話，”竹笙的本體是一叢綠竹，正在霖元寺正殿一角，平素來來往往者甚多，他不耐煩喧擾，卻因扎根于此，無法搬離，“卻原來是住持身邊那個唇紅齒白的小沙彌叫善因的，吩咐一眾工匠前去東北角，說是要將姐姐的本體櫻樹挖起，移往別處呢！”
縱使老道如櫻顏，也不禁慌神，“什么……”草木精靈本體移植絕非小事，且不說移植之時工匠一個不慎，枝木便會傷根動骨，若是移植之所的氣脈與草木精靈不屬，長此以往莫說有修為逐漸散去之厄，怕是連本體因為對大地靈氣汲取不足而漸漸枯竭，最終靈識散盡、形神俱滅。
竹笙恨恨地望向一旁手足無措的述縉，用藕節(jié)般軟嫩的小手指著他，“若不是因為這小畫師之故，姐姐一貫不理凡事潛心修行，又何至于此?！敝耋献プ杨佉埋?，神色無比懇切，“昔年萍飄娘娘的前車之鑒，姐姐難道忘記了么。”
那是居靈山上一位本來功成得道，飛升之期指日可待的狐仙，卻不想因為一心懷詭計的道士喪盡千年修為，甚至連性命也葬送。
竹笙似乎想到頗久遠(yuǎn)一事，不禁露出譏誚之意，只是他聲音軟糯，這譏誚也失了大半力道，“是了。他是住持親侄，住持自認(rèn)曾吃過妖精的苦，又怎愿他重蹈覆轍呢?！?/p>
述縉被竹笙指責(zé)，卻也辯無可辯。難怪這些時日來觀煜住持都不管他，述縉還以為那日他的頂撞使得觀煜住持寒心，便不欲再管他。
誰承想，觀煜住持原是早已擬定主意，隱忍不發(fā)只是為了一舉釜底抽薪，徹底斷送他與櫻顏的機緣。
起風(fēng)了，述縉的面色略略顯得蒼白，“多說無益，還是前去看看?！彼テ饳杨伻彳瑁瑱杨仌?，旋即駕起云彩，二人騰云而去，轉(zhuǎn)瞬身影便消失于山嶺的另一端。
竹笙在原地連連頓足，“沒想到櫻顏姐姐也是重色輕友之輩，這才多早晚，已瞧不著身側(cè)的竹笙了！豈不知駕云并非我強項，往往飛騰數(shù)里便易從云頭栽落么，嗚嗚?！彼霐D出幾滴淚應(yīng)景，卻終是擠不出來。
竹笙從山崖邊費了地扯了幾片云彩，粗率地揉作一團，他撅著嘴趴在云團之上，搖搖擺擺地朝著櫻樹之處低空飛去。
【拾貳】
述縉與櫻顏立于云端，探視下界。
原本少有人至的櫻樹之下，此時聚集之人為數(shù)頗多，觀煜住持、沙彌善因、以及一群頭戴斗笠的工匠。
工匠手持各式掘土工具，鏟、鋤、耙等不一而足，在觀煜住持的指揮下，工匠們圍繞著櫻花樹開始有序掘土。
“二叔，他們是在做什么？”述縉讓櫻顏送他去往地面，他從院外奔入院內(nèi)，心內(nèi)生出強烈的不安之感。
然后述縉覺察到，這是第二次稱呼觀煜住持“二叔”，上一次還是述縉七歲時。
也許是述縉潛意識內(nèi)，希冀觀煜住持能看在他的面上，不要將事情做絕。
觀煜主持目光微微凝滯，“這些人是叢熙園的工匠，我已與叢熙園聯(lián)系了，將這棵古樹贈予叢熙園，換得三萬石米糧賑濟今年飽受黃河水災(zāi)之苦的災(zāi)民?！?/p>
叢熙園是威寧伯的所修筑的私家別苑，威寧伯居于金陵，這座叢熙園位于溧水之畔，費了威寧伯好大氣力，也砸下無盡金珠銀寶，園里雖有品類繁多的珍品花卉，卻總覺不足，從前述縉也見叢熙園多次派管事來尋觀煜住持，可不論威寧伯開出多高價碼，觀煜住持亦不為所動。
“好好的，干嘛非把這棵樹挪走?！笔隹N竭力控制語意中的急切之情。
“捐掉這棵樹，一是為了災(zāi)民計，身為出家人，當(dāng)以慈悲濟天下。二則，也是為你好?！弊〕稚钌畹赝耸隹N一眼。
述縉大聲說道：“若真是為我好，你就別將她移走，她不喜人間污濁！”
“你還年幼，并不知自己究竟在作甚，我卻知曉。身為長輩，我應(yīng)替你做出對的決斷。”觀煜住持不再理會述縉，他走到工匠身邊，吩咐他們加快速度挖掘，不久為運樹所特制的八匹馬拉的馬車就要到山門了。
述縉見觀煜觀煜住持的神色，心里有了計較。他不再大聲喊叫，而是在一位工匠面前直挺挺躺倒，他對觀煜住持說：“若還要挖，便從我身上開始?！?/p>
“將他移開?！庇^煜住持輕描淡寫地吩咐道?？拷隹N的兩位工匠立時放下手中的活，把述縉抬起來制服住，任憑述縉如何廝打都無法掙脫這二人的束縛。
“二叔，你別這樣。不要動她?！笔隹N漸漸失去力氣，在工匠的“攙扶”才沒有倒下去，他苦苦哀求道：“求你，別再挖了，這樣會傷及她的根基！”
“阿彌陀佛?！庇^煜住持念了一聲佛號，他扭過頭去，不再直視滿面憤恨的述縉。
無風(fēng)，然而枝木間櫻花紛紛墜落，片片都是櫻顏難以止住的眼淚。
掙扎間述縉看見，被工匠拋至一旁的泥土中，有一小塊新鮮而潮濕的樹皮，泛有微微紅痕。那一定是來自櫻顏的本體，述縉心里難過至極，此刻櫻顏心內(nèi)不知該多怕，身上又有多痛。
述縉心里一橫。
述縉裝作無力之狀，暗中卻在積蓄力氣，趁兩個工匠松懈的間隙，他一把掙脫束縛。述縉不再阻擾工匠掘土尋根，他跑到另一處，撿起一根他已在心里掂量半晌的木棍。
述縉拾撿起木棍，勉力以鎮(zhèn)靜的語氣呼喚觀煜住持：“二叔。”
觀煜住持見他仍舊執(zhí)迷不悔，嘆息道：“述縉，事已至此，別再做無用功了?！?/p>
“二叔，”述縉將木棍舉起，“我知勸不住你，那我只好與她一道受苦。我不求你心疼她，只求你還對侄兒有一分顧念之情。”述縉閉上眼，狠狠地將木棍揮到自己頭上。
血順著述縉側(cè)臉緩緩流至脖頸。
一貫持重的觀煜住持不曾想到述縉會這般行事，一時之間不由也慌了神。觀煜住持正想對他說些什么，述縉耳邊卻傳來櫻顏的聲音。
櫻顏吟誦著長串的咒語。咒語聲里，述縉耳邊的聲響越來越輕微，他感知到腳底升起一股急勁烈風(fēng)，然而周遭的事物并未受到風(fēng)的影響，紛紛靜止著，就連觀煜住持和工匠的神色動作亦是定格的。
忽的，他眼前閃過一片耀目的白芒。
等述縉的雙目適應(yīng)了亮度，他察覺自己來到一處除卻他和櫻顏之外再無別物的白光境域之內(nèi)，唯有櫻花的幽香無盡地延綿。
“這是哪里？”述縉問櫻顏。
櫻顏解釋道：“此處喚作‘花境，是草木精靈所獨有的以花木為元素制造出來的幻境?；镁唱毩⒂谌耸乐?，拋卻凡俗時辰桎梏，不受外界干擾。”
領(lǐng)略完幻境之神奇，述縉思及正事，不由沮喪道：“述縉無用，沒能護佑你?！?/p>
櫻顏搖頭，溫和地安撫他：“罷了，都是命里的劫數(shù)，我自己選的。”她心疼地檢查述縉的傷口：“逞英雄的滋味可還爽嗎？”
“我也實是別無他法了?！笔隹N雙手一攤。說話間，傷口又涌出一股血。
櫻顏不疾不徐地指揮述縉，“彎腰，停，別動?！睓杨佊脵鸦ǜ苍谒軅牡胤?，施法消除傷口。
“好了，”待傷口恢復(fù)如初，櫻顏用冰涼的指尖在述縉英俊的臉上緩緩劃過，帶著玩味的笑意，“不曾想到這個咒術(shù)還兼具美容之效?！?/p>
“癢?！笔隹N不自禁掙扎道。他想起方才櫻顏所說的“花境”之中可以凝定時間，因而他對櫻顏說道：“不若我們在此處多待一些時日罷，好想個妥善法子應(yīng)對此厄。”
“不可，”櫻顏想也不想便否決掉述縉的提議，“我不得已帶你入花境，是為替你治傷。凡人在花境內(nèi)待太久，會有損陽氣?！?/p>
述縉面色悵然，“我真想永遠(yuǎn)待在這里?！?/p>
“呆子，一瞬之歡愉勝過漫長的乏味。擁有這一瞬，也就擁有了永遠(yuǎn)?！睓杨佋谑隹N仍然沉浸在惆悵情緒之中時，迅速吻了一下他的側(cè)臉。
【拾叁】
述縉感知到身子發(fā)生輕微晃動，下一個瞬息，他的耳畔再度出現(xiàn)各色聲響。他離開了櫻顏一手締造的“花境”，又重新回到人間。
未及述縉作出反應(yīng)，觀煜住持仿佛神魂脫離軀殼般，已一個箭步奔至他身邊，卻驚見述縉片刻之前掛紅的腦門上一絲傷痕也無。他疑惑了一瞬，然后了然地問述縉：“是她的手筆？”
述縉點頭稱是。他喉頭涌出一股腥甜，然而考慮到此時情境仍未有個終局，述縉只好生生忍住咽下。
“你呵，”觀煜住持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氣急差點扯斷念珠，“身體發(fā)膚，授之父母，你竟以此威脅于我！”
“二叔，我有一事相問?！?/p>
“你問。”
“你先叫工匠們停下來?！?/p>
“也罷，瞧你這陣勢，我竟著實降服不住?！庇^煜住持使了個顏色，侍立身側(cè)的善因便招呼工匠們先行休歇。
“我想問二叔，當(dāng)年因何出家？”
“……”觀煜住持沉默。他已告知述縉前情，不知為何仍有一問。
“你說過，是因為呈朱姑娘。你無處尋覓，卻也不曾忘懷。難以取舍之下，方才決意出家。你在霖元寺的這些年，說是修行，實則是在等待她或有歸來放生池的一日，對嗎？”
觀煜住持神色黯了一下：“都已是過去之事了。二十年過去，想必她不會歸來了。”脈脈夕光之下，觀煜住持看起來猶如一尊鎏金的塑像，凝定且寂然，看得述縉心口一酸。
“二叔愿意為了呈朱姑娘拋棄宗族、親屬，拋棄紅塵中的種種繁華，只為能夠心無旁騖地懷抱對她的思念寂寂等待，哪怕到最后她也不曾回歸，”述縉越說越激動，青筋也隱隱暴起，“咳咳……二叔，我敬佩你，也諳羨你對呈朱姑娘的深情，將心比心，你因何不愿對我之處境稍稍感同身受呢？”
“只是……”
“二叔，”述縉抓住觀煜住持的手，語意急切而鄭重，“我與她俱已商議妥帖，每逢春日櫻花盛放時節(jié)我與她相會，花謝便分離。出霖元寺后，她安心修行，我亦會好生讀書，備考來年的鄉(xiāng)試。我與她只祈求能一年短聚一時便可，并無更多奢望?！?/p>
觀煜住持沉思良久，拍拍述縉肩背，“你可想清楚了？這條路，并不易走?！?/p>
“我知。但我必當(dāng)甘之如飴。”
“不會中途變卦？”
“不會?！?/p>
“那好，”從述縉遇見櫻顏之后再無笑顏的觀煜住持，臉上忽然綻放微笑，“既然如此，就按你所思所想去做。愿你內(nèi)心豐盈，也愿你始終認(rèn)為這般行事將勝過安穩(wěn)的俗世生活?！彼泻裟切┕そ车溃骸翱梢哉ザ敷伊?。”
述縉見著那些工匠摘去斗笠后，露出來受戒的光頭，不由傻眼愣住。難怪他覺得這些工匠有些眼熟呢，原來盡是寺中僧侶假扮。
“那威寧伯那邊……”
“早知這櫻樹是移不動的。此時山門處的馬車上，想必已經(jīng)擺滿魏紫姚黃。”觀煜住持擅長花木一道，他所種植的牡丹皆是名品，一株已是千金難求，瞧著他口氣，想來是為了米糧，將這些年所愛重的牡丹皆贈予威寧伯了。
觀煜住持拿起一把鋤頭放到述縉手中：“你心志堅定，也不枉我布了這局。你將這些坑盡數(shù)填上，以示對二叔的謝意罷?！毖粤T，觀煜住持領(lǐng)著僧人離開此處。
述縉將方才發(fā)生的事從頭到尾凝思一遍，不由感念觀煜住持的一番苦心。他抬起鐵鍬，將掘出的土一點一點重新填入坑內(nèi)。
“我?guī)湍??！笔隹N身旁伸過來一只手。
是滿面笑意的櫻顏。
【拾肆】
述縉還未說話，一陣馥郁酒香率先侵入他的鼻息。
是傾柳。
這家伙當(dāng)真是神出鬼沒、陰魂不散，述縉回頭，見傾柳已經(jīng)又變幻成初見時的邋遢行狀。
傾柳趕在述縉出聲之前說道：“可惜了你的好根骨，偏要跟妖精夾纏?！闭Z氣中帶著嘆惋。
“這是我的選擇，與你無關(guān)?！笔隹N將櫻顏護在身后。
“我這次不是找你的，”傾柳的目光越過單薄的述縉，落到櫻顏身上，“姑娘已經(jīng)修成花境之術(shù)，當(dāng)真難得?！眱A柳不乏激賞之意。
櫻顏并不愿與之虛與委蛇，“你的來意可以報上來了?！?/p>
“呵，姑娘豪爽，”傾柳咯咯笑道，面露森冷之意，“我在江南搜尋多年，有生之年終于找到姑娘這樣千歲妖靈。想必姑娘知道我的來意。”
“什么除妖法師，什么收徒渡厄，通通都是假的，”櫻顏一揮手，地上那些未填起的土坑中驟然爆長出數(shù)十根粗壯根須，銳刺般地須尖紛紛對準(zhǔn)傾柳，“你定然是從芍藥口中得知了我的存在，之后又在居靈山俘獲了香桂，折磨她吐露我的本領(lǐng)。然后蟄伏暗處布局，誘導(dǎo)觀煜主持的神魂，將我運往山下，你好半道劫持，運送到隱蔽地界，一點一點榨干我的靈力?！?/p>
傾柳輕輕嘆息一聲，“姑娘不愧是活了千歲，智慧卓群。我確實是作這般算計，只是沒有想到述縉居然能破開我在觀煜主持身上設(shè)下的誘心術(shù)。就差這么一點了?！彼脙筛种副葎澲欢挝⑿〉木嚯x，“不要緊，只是差一點，我勤快一點便可將其補全。若能得到姑娘這般高深修為化為己用，我不單可以擺脫病厄，不再如魅似鬼，或許還可以期待肉身成圣那一日?！?/p>
肉身成圣，飛升仙界，是每個修仙者最殷切的渴盼。有走正途餐花飲露不事凡俗的山中高士，自然也有難耐苦寒想走捷徑的傾柳之流。吞噬從來是最簡便霸道的提升修為之法，而且上癮。
傾柳吞噬了無計妖精，遭到天譴反噬，但假若他汲取了櫻顏廣博的大地靈力，沖和掉之前那些小妖的陰寒作用，將體內(nèi)所有力量融合、統(tǒng)一、歸元，傾柳所期未嘗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
傾柳面上異色乍起，述縉還來不及示警，傾柳已將銅錢串扯開，三十六枚銅錢飛旋而出，在空中發(fā)出龍嘯般的低吟，傾柳催動靈力，銅錢上得黯淡之色一掃而空，銅錢瞬息變成簇新，仿似邊緣都帶起鋒銳。
櫻顏不甘示弱，發(fā)動根須與之纏斗，根須粗廣笨重，銅錢靈活弱小，一時難分勝負(fù)。
傾柳又拿出酒葫蘆，將葫蘆口打開，一股陰寒之氣洶涌而至，頓時櫻顏與述縉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
櫻顏一手護住述縉心脈，一手從霖元寺的放生池中召喚出池水，池水細(xì)密迅捷而至，匯合成一團，再被櫻顏發(fā)散出去，一寸一寸逼近傾柳。水遇到刺骨寒氣，迅速凝結(jié)成冰，這冰錐尖銳又堅硬，含有殺意。在冰錐距離傾柳雙目只有寸余之時，傾柳收起酒葫蘆，瞬時逼人寒氣消弭于無形。
這一邊傾柳的寒氣不敵櫻顏，那邊銅錢卻已將櫻顏召喚的根須紛紛割斷，根須失去靈力操縱，頹然縮回土中，三十六枚銅錢殲滅對手，將目標(biāo)對準(zhǔn)櫻顏與述縉。
“姑娘靈力精深，在下佩服，”傾柳摩挲手腕，方才冰錐勢力大盛，竟然割傷了他，這使他十分羞惱，“但邪不勝正，姑娘還是束手就擒為好。”
“我是妖精，未必是邪，你雖是法師，但必非正義之士?！睓杨伜鹊馈?/p>
傾柳不再絮言，銅錢結(jié)成陣法，環(huán)繞櫻顏不住飛旋，試圖找到破綻。櫻顏不敢輕敵，然而這些時日她不覺間耗費太多靈力，加之櫻花花期將至，她也會受到影響，所以此番與傾柳對峙至此，她已然很吃力。
櫻顏與銅錢撕斗之時，傾柳從地上拾起一截斷裂的冰錐，他咬破手指，將自己的血附著在冰錐之上，使盡全力將其置入銅錢陣中。
櫻顏無暇分神，倒是述縉注意到了兇器，但他手無縛雞之力，電光火石之間來不及細(xì)想，只能代櫻顏受了這重重一擊。
述縉忽然覺得腦中無比空茫，倦怠之感潮水一般涌來，緊接而至的，是眼前漸漸爬升轉(zhuǎn)瞬覆蓋整個視界的，凜冽而密室的黑暗。
傾柳狠絕，卻從未殺過凡人，一時也驚愕住。連帶著銅錢陣也緩慢下來。
不等他再有動作，一根竹枝貫穿了他的胸膛，并速度分解了他的靈力，修為潰散的傾柳霎時面色慘白。他掙扎著想要掏出符咒，竹枝加劇著在他體內(nèi)攪動，震碎了他的魂魄。神魂的碎片溢出，傾柳眼中的青芒也終于消失。
木樨香、芍藥香、魚腥氣……那些被傾柳吞噬后還未完全消解的妖靈們終于破體而出，或可求得轉(zhuǎn)生之機。
竹枝沾了血色，微微顫抖，生命力枯竭的傾柳頹喪地倒下。他的身后，是本體若隱若現(xiàn)的竹笙。
櫻顏慌忙將述縉放平，他的面色迅速變得蒼白，呼吸逐漸綿長、輕薄。暮色下，他的身體仿佛汲取了大地深處霸道的陰寒之氣，緩緩變涼。
述縉的大限竟來得這樣快。
竹笙緊趕慢趕，終于來到此處，卻驚見眼前這一幕，他從未殺生，此番卻是為了櫻顏破戒，“姐姐，他……”
櫻顏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述縉，“他快死了。”
“怎么會！方才他還活蹦亂跳的好好一個人，怎會這么輕易就……”
這么短，好辰光竟只有這么短，櫻顏輕輕撥動著述縉散碎的鬢發(fā)，“沒辦法啊，他本已身患癆癥，命不久矣。方才又被傾柳一擊震碎了心脈?！?/p>
“山神府邸中也種有一些仙家藥草，不若我去竊來幾株給他續(xù)命？”
“山神所植仙草雖好，但亦無濟于事。凡人雖然卑弱如螻蟻，生死卻不是那么容易移轉(zhuǎn)的?！?/p>
“這……這該如何是好！”竹笙畢竟不曾經(jīng)歷什么動蕩，此番已是沒了主意。
櫻顏笑靨如花，淚零如雨。心痛至極，原來是可以乍現(xiàn)歡顏的，“他曾說，并不想就這般寂寥地死去?！?/p>
“姐姐？”
櫻顏從述縉懷中掏出一張貼身保存的畫卷，這是方才在觀景臺，述縉為她所作的畫。她出離觀景臺，飄搖于云霧之上，衣袂飄香、巧笑倩兮。
這些時日，述縉為她作了許多幅畫：在藏經(jīng)樓中手不釋卷的，溪流邊浣洗絲帕的，乃至于她趁著守夜僧侶瞌睡時去到正殿拜佛的……述縉一雙妙筆，畫卷上她的姿容盡態(tài)極妍，大有洛神意態(tài)。
此刻，唯有眼前墨跡未干的一幅可供觀瞻。云紋上的墨跡暈染了她的衣裙，使她的身影顯得模糊。
她多想，多想再將所有畫卷都細(xì)細(xì)閱覽一遍啊。
這最后的一遍。
“我是能救回他的，對不對？”此刻，櫻顏不是在對竹笙說話，她是在問自己的心。
竹笙心內(nèi)驟然一窒，“姐姐可別有什么荒誕念頭。千年修行不易，一朝頓喪，并非明智之舉。”
“呵……畢竟修行近千年，總歸有一些能為。如今，總算是派上用場?！睓杨伆蜗掳l(fā)絲，再度斷發(fā)為藤束住竹笙，“我已做好決定，你不必再勸?！?/p>
不理會竹笙的哭喊，櫻顏以手掌觸地，地面上的落花感應(yīng)到她的力量，紛紛飛旋起來，不止地面落英，櫻樹之上的花瓣此時也都紛紛離枝，盤旋至櫻顏身側(cè)，霎時滿樹繽紛為之一空。
櫻顏將述縉扶起，二人面對盤腿坐定，櫻顏將述縉的雙手與她交疊，曼聲吟誦起此生最復(fù)雜漫長的一道咒語。
伴隨著咒語的演進，空中舞動的花瓣開始有意識地聚集在一處，緊接著花瓣分成數(shù)十股，圍繞著櫻顏與述縉纏成一個花瓣織就的“繭”，將二人密不透風(fēng)地封入繭內(nèi)。
須臾之間，花繭結(jié)成，煥發(fā)出耀目光華，愈來愈盛，一時間，連金烏之光也要避其鋒芒。
這是——春泥之術(shù)。草木精靈力量最為強大的一道咒術(shù)。以通身修為為祭，孤注一擲，足以擁有改天逆命之力。
良久，花繭終于呈現(xiàn)潰意，束住竹笙的樹藤也自行解開，櫻顏已經(jīng)無力維持纏藤之術(shù)了。竹笙奔至花繭前，見述縉已經(jīng)醒轉(zhuǎn)，面上恢復(fù)血色。
淚流滿面的述縉，雙手徑自穿過櫻顏透明的軀殼，再無法觸及到她。
【拾伍】
十日后。宛陵城，祝宅。
七姨娘滿懷期待地展開畫卷，不想竟大失所望，“明明說好是‘夜里芳櫻，這畫卷之上怎么竟只剩一樹枯枝？”
述縉語意蕭然，“我離開霖元寺時，櫻樹已是這般情狀了?！?/p>
“昔年匆匆一別，怎么就到了而今這地步。我原想……”七姨娘說著，不禁滴下淚來，祝老爺見她傷懷，頓時急得不行。
“不過是一幅畫，一棵樹而已，如夫人為何如此傷懷呢?！笔隹N雖已恢復(fù)康健體魄，祛除了折磨他數(shù)年的癆癥，然而心境卻如死灰，始終難以復(fù)原。
若不是交畫期限已至，他根本不欲出霖元寺，回到這紅塵俗世之中。他終于能夠體會觀煜住持當(dāng)年的心境了，只是為時已晚。
七姨娘拭淚畢，將絲帕往桌上一丟，寒聲問道：“你可知這櫻樹枯亡之故？”大有不知真相不罷休之勢。
“她……”述縉哽咽了一下，酥麻的酸澀之感瞬間攻城略地，“好容易修煉成精，卻一時情熱愛上凡人，被法師覺知，并因此葬送性命?！?/p>
七姨娘聞言，驚駭之色異于常人，良久，方喃喃道：“這竟是……一樁奇聞了?！彼B(tài)地跌落至椅上，面上戚然之色頓現(xiàn)。
述縉見她失神不語，想來是不欲再說什么。他走上前，將定金退還，放在桌上，再緩緩將畫卷收起——這幅畫，他決意自行保留。
一旦離開，他大約再沒有勇氣踏足霖元寺了。
述縉腕間露出忽閃忽閃的數(shù)點赤芒，被七姨娘無意間捕捉到。她敏捷地抓住述縉的左手，指著他腕間那黑金絲線串連的三枚紅鱗問道：“這手串是誰人所贈？”
述縉還未答話，一旁的祝老爺驚呼道：“老七，你這是做什么。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tǒng)！”
七姨娘心中有事，不耐與祝老爺虛與委蛇，她旋即一道眼波過去，淺笑嫣然道：“老爺，您可有日子沒去看望夫人了，這便去一遭，可好呢？”
祝老爺聞言訥訥稱是，隨后離開七姨娘的院落，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正院去了。
述縉頓生警覺之意，“你并非凡人！”
“是，”七姨娘落落大方地承認(rèn)，“你還未回答我，這手串從何而來。”說完，她將手串從述縉腕上取下，置于掌中細(xì)觀。
述縉見她并無惡意，語意熱切，于是直言相告：“手串乃家叔所贈，意為佑我平安?！?/p>
“家叔……”七姨娘將這稱謂在唇舌間翻覆數(shù)遭，遲疑地問道：“可否告知妾身，他現(xiàn)身在何處？”
“居靈山，霖元寺?！?/p>
“霖元寺，他竟去了霖元寺！難怪我遍尋宛陵城也找不著他半分蹤跡?！?/p>
“敢問……”
七姨娘目光如電，瞧了述縉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她展顏道：“這紅鱗手串，還是昔年我托人轉(zhuǎn)送于他?！?/p>
述縉一思便知，“你……你是呈朱！”
“是?！?/p>
述縉一時情急，站起身來指責(zé)呈朱道：“昔年你既與家叔訂立盟誓，又為何中道棄他而去！”
二十年前的事，隔著曲折的時光，呈朱一時也有些恍惚，“我那時初涉情關(guān)，與他暫別后，孤寂時怯意頓生，愈演愈烈之下，便做了逃兵。”
“妖精也會害怕嗎？”
“這是自然。妖精怕被和尚道士打回原形，也怕修行不濟難以躲避天劫，”呈朱捏著紅鱗手串，目光猶疑，“自然也會害怕情熱退去后的種種不堪?！?/p>
呈朱并不想走，但是當(dāng)年天資聰穎的她已經(jīng)修煉出內(nèi)丹，傾柳順著山下一只蚌精的話查到了她的蹤跡，留給她逃生的時間十分有限，甚至來不及向觀煜方丈說一聲再見。
“那你可知，家叔自你消失后，便剃度出家，至今已有二十載。”述縉并不知昔年復(fù)雜的糾葛，他只是覺得世事當(dāng)真有些滑稽，“他已是霖元寺住持，成了人人景仰的高僧?！?/p>
“蜀中、滇南、漠北……我周游天下，唯獨不敢回到江南。十多年過去，偶然之際折返金陵，這才動了來宛陵尋他的心思?！背手鞜o限黯然，“前番情淺，是我誤了他?！?/p>
比起短暫的情緣，動物求生的本能指引著她的一舉一動，還是活著比較重要啊，一旦死去，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了。
述縉見話題越發(fā)凝肅，于是轉(zhuǎn)了話頭：“之所以讓我去畫夜里芳櫻，你可是與櫻顏相識？”
“正是。彼時我常常趁月色朦朧之際在居靈山四處閑逛，偶然結(jié)識了櫻顏，甚為投契。后來因情遠(yuǎn)遁，拋閃家園也棄了舊友。此番回歸，因我一貫所見是夜里的她，便想叫人繪出她夜里的芳容，以解思念之情。”
“可惜，因為我，櫻顏已是本體枯竭……”說了沒兩句，述縉自己又將話題拉扯至凝重地步。
“她雖是沉靜性子，卻比我勇敢，也更一往無前。”呈朱看著面前神色頹喪的述縉，勸解道：“她愿為你神魂俱滅，你要懂得她的苦心。你若渾渾噩噩虛度此生，怎能對得起她的犧牲？”
述縉聞言，心神震動不已。
述縉回想起那日最后一幕：在世人眼中，櫻花盛放時節(jié)最美，而在述縉心中，當(dāng)櫻顏本體的最后一片櫻花落進他的掌心，櫻顏帶著笑意消失在他眼前的那個瞬間，才是櫻花最美的時刻。
彼時情景，述縉慟極，說不出話來。他把被櫻顏施了咒術(shù)的手放在胸口，讓櫻顏感知到他身體中一聲聲跳動著的，他的心聲。他心底無聲的情話。
“既然死不了，那么從今往后，便好好活著罷?！?/p>
這是櫻顏最后的話語。
【拾陸】
從蘇州城折返宛陵城的路上，經(jīng)過一座茶水鋪子。述縉此番回鄉(xiāng)，一路車馬勞頓，吩咐管家暫時在此休歇。
茶水鋪子位居金陵城與宛陵城交界之處，此處交通便利，過客極多，因而消息流通十分靈便。
不過一盞茶時間，旁邊那桌的商旅打扮的三人便從“數(shù)月前宛陵城祝老爺最寵愛的七姨娘不明不白的去了，許是正室善妒”，說到“一旬前聽人說霖元寺的觀煜住持知天命之年便已坐化圓寂，真乃有大功德者”……個余下言談頗為繁雜，不能勝述。
述縉聞言，唇邊含著一縷淺笑。
過了一會兒，管家慌忙奔來，“老爺，大爺與大姑娘醒了，正哭著呢。”
述縉放下茶盞，起身問道：“羊乳還有嗎？”
管家付了茶錢，扶著述縉向馬車處行去，“已不多了。好在晚間便可到家，老爺放心，我會吩咐我那家里人盡快為大爺大姑娘尋得妥帖的乳娘?！?/p>
“咳咳……你做事，我是放心的?！弊蛉湛蜅Ｖ畠?nèi)，述縉忽然來了興致要親自照看這雙孩兒，不想惹得自己夜間受了涼。好在服藥及時，已沒有大礙。
這對龍鳳胎是述縉在折返宛陵城的半道上撿到的，瞧著襁褓精致，嬰孩也無殘疾，想來是有隱情。
但那并非述縉操心之事，他已至而立之年，雖有舉人功名，亦薄有資產(chǎn)，卻并無娶親之念。他原以為自己將孤獨終老，誰想上蒼竟賜予他一對兒女。
他給一雙孩兒取了小名，男孩瑛郎，女孩芬娘。
次日，述縉于書房內(nèi)思謀送予宛陵城縣令的禮單。需得通過官府，盡快將瑛郎與芬娘正式過繼到他名下，他才能夠安心。
禮單將將理好，管家便送來一封書信。是述縉舊友、現(xiàn)任廬州知府所寄。
廬州知府在信中言及，述縉雖然科舉一途未能順意，但他素知述縉才干練達(dá)，適逢他府衙的通判告老還鄉(xiāng)，這便想到述縉，希望述縉能不嫌職級低微，前去廬州，助他處理糧運、家田、水利和訴訟等事務(wù)。
世事難以皆如人意，述縉考了兩次會試，都名落孫山。雖然他亦在吏部選官之列，但等那不知何處有職缺的荒僻小城，此番廬州知府之邀足以讓他喜上眉梢。
述縉筆走龍蛇，寫就一封情真意切的回信，吹干墨跡便讓管家派人將信速速送去廬州。
述縉心里高興，又想到一雙玉雪可愛的孩兒，踱步去了主院的東暖閣。
述縉離去后，書房之內(nèi)一時悄寂無人。在這春日尾稍，窗外忽而飄起一陣空濛的細(xì)雨。
書房東北角平素緊閉的那扇窗戶，不知為何被輕易風(fēng)吹開，纏綿雨絲隨之侵入內(nèi)室。窗戶右側(cè)掛著一幅述縉愛重的絹畫，雨絲仿佛有靈，專來浸潤這舊畫。
待畫卷被雨絲浸透，這幅懸掛此處已有十余載的畫卷上，原本只剩一樹枯枝的櫻樹，不知為何，竟在枯木之上冒起絨絨淺綠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