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xué)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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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日子
□陳學(xué)知
天剛麻麻亮,母親就起床,開開門,站在階沿上看了看天。見天高高的,藍藍的,朝霞已映紅了東邊的天,便將兩床曬席扛到院壩里,鋪開,然后打開灶屋門,摸著拉開電燈,舀水煮飯。小花狗睡在灶屋門口,母親踢它一腳說走開,別擋著路了。小花狗站起身,抖了抖身子,懶懶地走到階沿上,站了一下,又爬在地上睡起瞌睡來。
母親把米淘在鍋里,把柴架在灶里,然后拉開電閘,一邊抽水,一邊煮飯,一邊砍豬草。
母親把飯煮好,把一缸水抽滿,把八條豬的飼料弄起,然后像個男人似的,一挑一挑地將屋里的苞谷擔(dān)去倒在曬席里曬。曬完苞谷,母親覺得有點累,坐在門坎上歇了一會兒,但不到兩分鐘母親就起身了。她走到床前,摸了摸三千元的額頭,給他蓋好毛巾,然后打開雞圈門,把雞母鴨母捉來摸。摸了,曉得今天有七個雞蛋五個鴨蛋,臉上便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這些事做完,天就亮了,母親喊孫女兒米蘭起床。喊了半天米蘭才磨磨蹭蹭地起來,揉著眼,打著呵欠。母親說走上坡掰棉花秋去。米蘭不情愿地拖個背篼,噘著嘴跟在母親的后面說:“我還沒睡醒哩?!?/p>
母親說:“我們只是農(nóng)忙才起這么早,你爺爺呢,天天早晨都早起,你不曉得那些娃娃天天都要打一陣游戲才去上學(xué)。要像你這樣睡懶覺,能掙到啥子錢?”
米蘭來精神了,說:“奶奶,掰到十點鐘,我回家吃了早飯就上街去?!?/p>
母親說:“蘭子,我曉得你打游戲的癮發(fā)了?!?/p>
米蘭怕母親不同意,說:“你不答應(yīng),我就到上面地里爬樹去?!?/p>
母親沒理米蘭,走進地里看了看棉花苗的長勢,然后滿意地彎下腰去掰起秋來。
米蘭見母親不理她,便撒嬌道:“奶奶我要去,我要去嘛,昨天晚上爺爺都答應(yīng)了的。”
“你去,我又沒說不要你去,自己的游戲還怕你打。只是你上街去不要亂跑,對直到你爺爺那里去。耍了要早點回來,聽見沒有?”
父母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電子游戲。前幾年是母親在守,去年父親得了頸椎病,低不得頭,做不得重活路,母親就把父親換去守游戲店,自己回來做包產(chǎn)地。父親在街上也不閑著,他見家家戶戶的剩菜剩飯倒在廢水溝里,覺得可惜,便買了一輛狗驢子,天天晚上突突地往家里馱潲水。
太陽從山尖尖上曬起,剝?nèi)艘路频囊恢眲兿聛恚瑥耐恋哪沁厰f過來,帶著一股灼熱,像火。知了還嫌熱力不夠似的,扯著沙啞的嗓子不停地叫著,催著。
米蘭說:“這知了叫得煩人!”
母親說:“它叫它的,你做你的。仔細點,別把桃兒掰了。孫孫,秋兒是直直的往天上長的,好認,一眼就看出來了。”
掰了幾路,母親直起身去擦了擦汗,說:“天該下得雨了。要是雨水勤,今年的棉花比去年好。我比你爺爺舍得用肥料,磷肥我一窩一大把,尿素我一桶兩大瓢。等兩天,我還灌它一遍,看它長不長,看它好不好。不好才怪了。孫娃子呢,啥子都假不得,你哄地皮,地皮就會哄肚皮,合作社那陣子就是這樣?,F(xiàn)在可不能那樣?,F(xiàn)在各人做起各人得。現(xiàn)在的政策真好。你看誰家誰戶不是滿柜滿倉。你爸爸還喊我莫做莫做。你說莊稼人不做莊稼做啥子?”
米蘭說:“做莊稼累死人,我長大了就不做莊稼,到大城市去當(dāng)歌星,去唱我們的祖國是花園?!?/p>
母親的汗流進了眼里,她拉起衣襟擦了擦說:“你跟你爸爸一個樣,都不想做莊稼。天底下哪里累得死一個人。你們這些娃娃曉得啥子?只曉得到城里去到城里去。一點不曉得農(nóng)村的好處,現(xiàn)在提留也少,又不交糧,自己做起自己吃。不做莊稼,不做莊稼才是傻瓜!都想到城里去,有本事還差不多,沒本事餓死你。農(nóng)村只要勤快,啥子沒有……”
“奶奶的話真多,這里扯到那里,那里扯到這里,亂七八糟的,好煩?!?/p>
“奶奶老了。老了的人話就是多。你別嫌我?!?/p>
“奶奶,三千元好像醒了。”
母親說:“不管他,醒了你二媽會弄他。你二媽這個人真好,真好,像親的一樣,經(jīng)常幫我們的忙。你二爹的福氣真好,討這么一個花一樣好看的婆娘,一點也不嬌氣,下了崗就回來種地,粗活細活樣樣都做。這樣年輕。呃,要是其他年輕人誰會回來,不跟著男人在城里享清福才怪了!她呢,說鄉(xiāng)里空氣好,做地一樣能賺錢?,F(xiàn)在有幾個年輕人看得起農(nóng)村,看得起土地,能說做地能賺錢?我看就她有眼光。你看她種的那幾畝地的葡萄,結(jié)得一串串一串串的,好不愛人。她這人怪就怪在干什么都和我們大家不一樣,用多數(shù)地種葡萄,少數(shù)地種糧食,既比大家好耍,又比大家收入高。算得上真正的一個能干人,算得上真正的一個會過日子的人!”
太陽攆著蔭涼,跑過來,曬著母親,曬著米蘭,母親臉上的汗一顆一顆地往下滴,滴在棉花葉子上,滴在棉花地里的泥土上,浸潤著棉花的根須。
母親的汗?jié)裢噶艘律馈?/p>
地里的棉花苗伸展著茂盛的枝丫,早已放開了菊花,先開放的花兒已結(jié)桃兒了,桃兒青青的,很結(jié)實;后開放的花兒艷艷的,惹得滿地的蝴蝶忙忙碌碌,從這朵花上飛到那朵花上,忙個不停,戀不完似的。蜻蜓們飛一陣,又在綠葉上歇一陣,不知所措似的。
“奶奶,太陽曬死人,曬死人了!奶奶,這鬼太陽曬死人!”
母親說:“再掰一路你就回去?!?/p>
“我吃了早飯就上街?!?/p>
母親倒了一背秋,轉(zhuǎn)來又低頭掰著秋,邊掰邊說:“這秋長得真快,你看都快把桃兒沖脫了?!?/p>
“奶奶,好熱呀,熱死人了!”
母親看著孫女兒那紅撲撲的臉說:“你細皮嫩肉的經(jīng)不住曬,回去吧?!?/p>
“那你呢,奶奶?”
“我還掰一陣?!?/p>
“你不熱?”
“我不熱?!?/p>
母親頭也不抬地忙碌著,像一頭用不完力氣的牛,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像一棵不怕烈日曬的松樹。
山灣的地里都是這樣一幅情景:老人們堅守著陣地,帶孫子,種地,默默地、仔細地經(jīng)營著夕陽的余輝。年輕人都飛向外面的世界,山灣靜下來了,有首歌謠常被孩子們掛在口頭上:
山灣靜靜的,沒有昔日的喧鬧。
山灣靜靜的,沒有昔日的爭吵。
山灣靜靜的,擁有平和和富饒。
農(nóng)村人的生活竟是如此的美妙!
太陽施加著暴力,毒毒地烤著母親,蒸發(fā)著她體內(nèi)的水份,濕透了她的衣衫,她卻沒有想歇一下的意思。母親彎著腰不停地搬著棉花秋。她那花白的頭發(fā)將一灣的綠襯托得更綠,她那彎著的腰將一地的棉花苗撐得更高,她那雙粗糙的手將一地的莊稼撫得更壯。
秋兒長在枝椏上會將棉花桃兒沖脫,掰下來豬們卻愛吃。掰到十點,母親將秋兒背回去,喝了兩碗稀飯又上坡來砍苞谷。
二嫂坐在樹林里休息,見母親忙個不停就喊大媽來休息一陣。母親沒有馬上放下手里的活兒,撕了一大背苞谷才來到樹蔭下。這樹蔭不是山桿上的,是三臺土里的。如今三臺土以上的土都退耕還林了。退耕還林的地國家返糧食,一畝返七百斤,不要糧就折成錢。地既長糧也長樹,新鮮。地里的樹長得枝繁葉茂,夏天人們在坡上勞動,累了,熱了,往退耕還林的地里一鉆,太陽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頓時覺得涼爽起來。再往樹上一靠,便能看到各種各樣的鳥兒在樹枝上跳來跳去,不用靜心地聽,滿耳都是它們的叫聲。這些鳥兒們有時會飛到天上去,有時會飛到地里去啄蟲子,它們走路的樣子很乖巧,它們啄蟲子的樣子很可愛。它們飛的時候和到地里捉蟲子的時候都不唱歌,只有歇在樹枝上的時候才唱歌,唱好聽的歌。
母親坐在二嫂旁邊的樹下說:“你看這樹長得多快,才幾年的時間。今年我又沒要糧,要的錢。哪個會要糧!如今的地做得著。你老弟叫我不做不做。我這么做著,兒子在城里也不買糧吃,豬喂起兒子不在城里花錢買灌香腸的肉,雞呀鴨呀蛋呀也不在城里花錢買。住城里有什么好?樣樣都過買!我和你大伯都還做得,做不得了再說。人這一輩子只要沒有病,做點活路還好些。你老弟兩口子在城里做生意不容易,掙不到幾個錢。我們不幫他們掙點,以后他們拿什么在城里買房子,拿什么供兩個孩子讀書?”
樹上的鳥兒叫得歡,二嫂攏了一下額上的頭發(fā),望了一下樹林外的天,說:“大媽,老弟兩口子的命真好,福氣真好……有老人的人真好。可惜我們沒有一個老人……”
“我也懂得你們年輕人的心思。我和你大伯年輕時也從來沒有分開過。兩口子呀還是睡在一起好,冬天暖腳,夏天扇涼,有個病痛多一些問候。開始你老弟怕累著我們,不忍心丟下一攤子事讓我們管,想把你弟媳留在家里。我想呀,兩口子在一起過慣了,一下子?xùn)|一個西一個,互相不想得慌。那是啥滋味?再有,外面的世界風(fēng)氣又不好,男人在外哪里經(jīng)得住,難保不打野食,遇上一個難纏的,就把一個好端端的家給破壞了。那不氣死一個人!我最怕這一點!我想呀,只要他兩口子在一起和和氣氣,恩恩愛愛,一家人團團圓圓,我們再苦再累也不怕。人這一輩子吧誰不是為兒為女,不管是種糧還是賺錢。人老了圖什么?什么也不圖,就只圖后人好,后人好我們就好。”
二嫂看著母親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心里的某個部位抽搐了一下。她想對母親說一些話,但轉(zhuǎn)念一想又忍住了。
“今天的太陽又不打閃閃。這天十幾天都沒下雨了。中午我把菜園地里的菜灌一遍,種的紅苕苗也該灌了。我們今年的紅苕藤簡直不夠豬吃。八頭豬很要吃些。過幾天把三頭肥豬牽去賣了。如今喂豬也還來錢?!蹦赣H滿臉喜悅地說。母親的思維總是跳躍的,一會想到這,一會想到那,想到哪里說哪里。二嫂已經(jīng)聽習(xí)慣了。
“又是將近三千塊,大媽你真能干,一年肥豬錢都要出七八千。掙這么多錢怎么用得完?”
“用不完?一窖的紅苕都吃得完,錢哪有用不完的?也出不到七八千,年底要留兩頭來吃。除了糧食,可能賺得到五千多塊。”
“還有勞力?”
“勞力不算,勞力是自己的,耍也耍過去了,你說是不是?好,你歇著,我去把下面這塊地里的苞谷砍了。明天好去扯田里的草。那些草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年年扯年年都有,扯都扯不完,多得很。你們田里也是?!?/p>
“大媽……”二嫂望著母親那黑瘦蒼老的樣子,心里涌起一股悲憐。
母親回過頭來望著二嫂。
“大媽你的頭發(fā)……”
母親把發(fā)夾取下來,用手梳著頭發(fā)說:“忙得忘了梳頭了。”
二嫂想說大媽你忙得臉也沒有洗。但最終沒有說。想了一會兒說:“大媽,我男人昨天打了電話回來……”
母親不等二嫂說完就問道:“他說你老弟他們沒有?他兩口子咋樣?沒有打架鬧架吧?你老弟的脾氣怪,我曉得的?!?/p>
二嫂避過話去,說:“大媽,他喊我把苞谷收了去耍幾天?!?/p>
“你去吧你去吧,豬我?guī)湍阄??!?/p>
二嫂看著母親欲言又止。
母親以為她不放心家里的事,說:“你放心去吧,豬我會幫你喂好的。”
“大媽……”
“你放心去吧?!?/p>
“大媽,你和大伯都六十幾歲的人了,不要一味地攢錢,一味地勞累,一心地為后人。人享現(xiàn)成福享慣了就不知道艱難困苦……”
母親打斷二嫂的話問:“你哪天走,給你二弟他們帶點東西去?!?/p>
二嫂想說城里什么都有,又怕母親說她怕麻煩,不愿意幫她帶,也就沒有說。
太陽火辣辣地照著,知了沙沙地叫著,苞谷葉子刀片一樣地割人。母親的皮膚曬成了黑紅色,火燒著一樣難受。苞谷葉劃傷的地方浸著血,汗流過去陣陣刺痛。母親承受著,一刀一刀地砍著苞谷??惩?,又將苞谷桿一抱一抱地往土邊上抱。抱完,一背一背地把苞谷往家里背。苞谷在背篼里長個長個的,黃亮亮的像金子,很喜人。收獲是一種喜悅,也是一種勞累。母親背最后一背時已經(jīng)精疲力竭,腰酸背痛,腳手發(fā)軟,她將背篼繩套在雙肩上,雙手撐在地上,使勁起身,試了幾次,都沒站起來。她無可奈何地在地上坐了一陣,然后移了一個地方,雙腿跪在地上,一只手拉著地邊的一根黃荊子,一只手撐在地上才站起身來,但雙腳直打顫,她站了一陣,穩(wěn)住了才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背上的苞谷有六七十斤,很沉很沉,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勁。母親一步一步地走著,朝著家里艱難地走著,她的心累得怦怦直跳,血噴心一樣地痛,像要落了,像要跳出來了。母親支撐不住了,想靠在崖邊歇一下,不料卻一個倒栽蔥滾了下去。幸好崖坎不高,沒摔壞哪里。母親坐起身,把雙腳揉了揉又站起身來,一個一個地把苞谷撿在背篼里。背回去,母親坐在門坎上,覺得心里難受,想喝開水,喊米蘭到,喊了兩聲沒人應(yīng)答,才想起米蘭上街去了。母親掙扎著站起身,靠在門框上站了一會兒,才自己倒了點開水,拈了點兒泡蘿卜泡上。喝了泡蘿卜水,母親覺得心里好了些,就去翻曬苞谷。苞谷翻曬完回來,把豬喂了,正想煮午飯,卻發(fā)現(xiàn)三千元躺在地上睡著了。母親摔了瓢,把三千元抱上床去,一摸額頭,慌了起來,三千元發(fā)燒了。母親抱起三千元就往醫(yī)院跑。
三伏天的太陽毒毒的曬死人,三伏天的路熱氣蒸死人,母親像不覺得似的,抱著孫子跑著。孫子是兒子兒媳的命根,也是她和父親的命根。這是個超生子,罰了三千元的款,千萬不能有個三長兩短。給三千元輸了液,三千元的燒就退了。母親說孫子呀你把奶奶嚇?biāo)懒恕D愀惆职中r候一樣的嚇人。你爸爸小時候呀也總愛發(fā)高燒,一燒就燒得燙手,就燒得打胡亂說,次次都要把人嚇?biāo)?,我和你爺爺深更半夜地背著他去看。那時沒有現(xiàn)在方便,趕不到車,我和你爺爺背著他跑呀跑呀,跑到醫(yī)院累死一道轉(zhuǎn)來。你爸爸小的時候,我們不怕他調(diào)皮,就怕他得病。孫兒,我的孫兒,都怪奶奶沒有把你帶好,讓你躺在地上睡涼了。想吃什么?奶奶給你買。三千元說果凍。母親便抱起三千元到超市去,給三千元買了果凍。三千元拿著果凍又要巧克力,母親又給三千元買了巧克力,還買了一袋加鈣豆奶和一袋雀巢奶粉。這是她一輩子也舍不得買給自己吃的。路過小吃攤,母親嗅到一股麻辣味,突然感到一陣饑餓,母親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午飯。母親很想吃一碗涼面,但又舍不得一塊錢。母親對自己說:“算了,回去下點面吃吧。”
晚上,母親把三千元哄睡,打開電視,拉一籮苞谷,邊看電視邊抹苞谷。母親正在為電視連續(xù)劇里的人物落淚,突然停電了。
米蘭說:“討厭,好討厭,又停電了!”
母親說:“來,我們把苞谷抬到月亮壩里去抹。”
月光很明亮地照著院壩,知了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狗也累了似的躺在院壩邊睡著了。院里靜靜的,整個山灣也靜靜的,土地睡著了,大山也睡著了,只有母親還在不知疲倦地忙碌著。
母親把苞谷弄到院壩里,怕蚊子咬著米蘭,摸黑找來蚊香點燃,放在米蘭腳邊。
米蘭說:“奶奶放過去點,不然蚊子會咬你的?!?/p>
“我老皮老肉的不怕它咬。你看這苞谷米兒好愛人,大顆顆的。今年的種買得好,我的肥也上得足,追苞肥最起作用,我一窩一大把磷肥,一窩一舀舀糞。你看這苞谷多長,米米多大……”母親一邊抹著苞谷,一邊充滿喜悅地說個沒完。
米蘭打斷她的話說:“奶奶,天上的星星好多,好亮。你看你看,流星流星……”
母親不看天上,看著手里的活兒,看著手里的苞谷米兒金子一樣往籮筐里流。
“奶奶,喊你看流星你不看。流星那么好看……”
奶奶打斷米蘭的話說:“米蘭,你二媽要到城里去。我準(zhǔn)備了一百個雞蛋,三只雞,兩只鴨,還有幾塊臘肉給你爸爸媽媽帶去。在外面什么都要買,哪有在家方便,要我去一點也搞不慣。常言說:‘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
九歲的米蘭不看奶奶,看著天上說:“奶奶,天上有恒星和行星,地上有歌星和影星。你曉不曉得嘛?”
母親說:“孫娃子,我哪里曉得那些喲。我呀,我只曉得地里長苞谷長紅苕……”
“還有花生。”米蘭歡快地說,“奶奶,我要吃花生,明天我就到地里去扯?!?/p>
“真是個好吃狗兒。聽,你爺爺回來了。”母親的話一說完,果然就有摩托的聲音由遠而近地響來。睡在院壩里的狗跳了起來,飛也似地往外跑。不一會兒摩托車就來到了院壩里,停在了母親的身邊。父親從車上下來,母親把凳子讓給他坐,提著應(yīng)急燈找來一把扇子遞給父親,然后把車上的兩桶潲水取下來,倒進潲水缸里。
電仍然沒有來,母親提著應(yīng)急燈忙忙碌碌,應(yīng)急燈的光映在母親的臉上,像燭光。
父親在月亮壩里吃完飯,提著應(yīng)急燈往睡屋里走。母親跟在他的后面,隨手關(guān)上了房門。
母親問:“今天有多少錢?”
父親沒有及時回答,把應(yīng)急燈放在石柜子上,聳肩屈背地從褲包里摸出一卷錢來,遞給母親。母親笑瞇瞇地打開。錢很零,角票很多,但父親是數(shù)好了的,二十張一疊,二十張一疊,母親只點疊數(shù)就知道今天有壹佰壹拾貳元叁。母親數(shù)好當(dāng)天的錢,然后打開石柜子,站在凳子上,栽下半節(jié)身子,從石柜子里的谷子里掏出一個小木箱來,用鑰匙打開,拿出一疊疊的錢來,再拿出存折對父親說:“又湊夠一仟塊了,明天把它拿去存上?!?/p>
父親說:“才六七天,這么快?”
母親說:“我把退耕還林的返銷糧折了兩佰多塊。”
父親說:“米蘭外婆明天的生日?”
母親說:“我計劃好了的。”
父親說:“你該去買件衣服。”
母親說:“我有衣服。明后天收到錢你去買一件?!?/p>
父親說:“我買啥子,我有。你自己倒該吃點穿點。你看你又黑又瘦。別光攢錢,莊稼地里的活路給錢請人做些,不然累死你?!?/p>
母親說:“你每天晚上黑路騎車莫騎那么快,一定要小心點。”
父親說:“我曉得。”說罷,父親掛上潲桶,騎上狗驢子,踩燃油門,在突突聲的伴奏下,飛過田坎路,擊破山灣的沉寂,驚醒熟睡中的人們,朝鎮(zhèn)子奔去守他的游戲店,一把一把地掙錢。
守游戲店是一件枯燥的事,整天眼里耳里都是游戲大戰(zhàn)。人多的時候父親就在店里看著,免得人掏幣搞小動作。人少的時候父親就提根凳子坐在門前,看馬路上過往的行人和車輛,有人買幣,他就從衣服包里摸出幣來數(shù)給對方,然后把錢收起放在包里。游戲機出故障了,父親就戴上老光眼鏡,拿上改刀把機子打開,細細地檢查線路。線脫了,父親拿上烙鐵焊,件壞了父親拆下來修,修不起便換新的。父親的日子就是重復(fù)地做著這些事。
父親離開母親很不習(xí)慣,父親不會做飯菜,在家都是吃母親做的。父親的早飯和中午飯鬼才知道他吃的什么,買兩三個饅頭,或者煮點稀飯,胡亂填飽肚子了事。一天三頓只有晚上是頓像樣的飯。每天晚上他乘著夜氣騎著狗驢子把潲水送回去,母親都會端出可口的飯菜。一天最有樂趣的就是在家里的燈光下吃這頓晚飯。晚飯除了可口的飯菜,還有母親的絮絮叨叨。父親像大山,喜歡沉默,不喜歡說話,但他愛聽母親說話,母親像大海一樣一刻不停息,總是滔滔不絕。母親的話多,溫情也多,像山泉水一樣,總是源源不斷地給人溫暖,給人涼爽,給人欣慰。老實說,不是為了掙錢,父親才不會和母親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地過日子。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會在心里問母親睡著了沒有。像有感應(yīng)似的,母親也在對睡著的米蘭說:“不曉得你爺爺睡著沒有?”
二嫂沒耍幾天就回來了。
母親問:“他們咋樣?他們開的服裝店生意好吧?他們兩個沒有打架鬧架吧?我最怕他們兩口子合不來。哎,帶去的雞他們燉起吃沒有?自己養(yǎng)的比買的好吃。他們好久都沒吃到家里養(yǎng)的雞鴨了。我好久都說給他們送點去,可就是活路太多,走不出門。也虧得你這次進城。他們兩個的身體咋樣?”
二嫂的心抽搐了一下。有些話她想告訴母親,又怕母親承受不了。她想了想,在心里說:“這些事情還是讓老人遲些知道為好?!?/p>
神皇會那天,母親去神皇廟燒香,她跪在佛祖面前叩拜道:“求佛祖保佑我的兒子百事百順,千事千順,萬事萬順,事事都順;求菩薩保佑我的兒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保佑他們兩口子和和氣氣,恩恩愛愛,一家人團團圓圓,白頭到老……”
母親燒了高香,長老給了她幾個供果,母親很激動,揣回去用口袋裝好,藏在柜子里,等兒子兒媳回來吃。供果可不是一般的糖果,吃了來福來財。
母親以為自己的生日兒子兒媳會雙雙回來,樂顛顛地準(zhǔn)備了許多好吃的東西。等來等去,盼來盼去,結(jié)果兒子兒媳都沒回來。母親坐在門檻上像雕塑。母親的心里有點空,有點悵然。母親并不是因為自己的生日過得不鬧熱,母親只是覺得準(zhǔn)備這么多好吃的,兒子兒媳沒回來,有些可惜。母親沒有心情,也沒有胃口。母親將一些好吃的東西裝上,叫父親給兒子兒媳送去。父親騎上摩托,母親突然想起忘了帶藏了許久的糖果,急忙喊住,拿出來說:“這是上個月我去神皇廟燒香長老和尚給我的,這不是一般的糖果,供了菩薩的糖果吃了會添福添壽,你一定要叫兒子兒媳吃,看著他們吃,不然他們會忘了的?!?/p>
父親給兒子送東西去,當(dāng)天就趕了回來,心里掛念著游戲店,騎車就騎得快,在一個轉(zhuǎn)彎的地方,一輛汽車突然冒了出來,眼見就要碰著了,那汽車司機眼疾手快,一盤子打過去避開了父親沖過來的摩托車。本來父親已經(jīng)沒有事了,就是在路中也沒有事,但他見一輛汽車嘎啦一聲剎到了路邊,他也慌了,急忙朝另一邊拐去,一下就撞到了一棵梧桐樹上,額頭碰烏了一塊,左腿掛了一條口,腰也扭疼了。
父親帶著流血的傷口,找一個個體醫(yī)生包扎了一下傷口。其實他找了兩家個體,最先一家已經(jīng)在給他洗傷口了,他突然覺得該問一下價錢,不然包好了再多的錢也要給。他說:“先生,包這么一下多少錢?”醫(yī)生說:“十元?!彼榔饋砭妥?。傷口還在流血,他不當(dāng)一回事,騎著摩托跑了兩里路才找到另一家個體醫(yī)生,把價講好了才坐下。那醫(yī)生說:“我從來沒有見過流著血的人還講價錢。錢重要還是人重要?五元錢我給你處理這么大個傷口?!备赣H說:“你愿包就包,不包就算了,說這么多做啥子?”醫(yī)生說:“遇著你這么古怪的老頭我只有認了。但你必須打一支破傷風(fēng)針?!备赣H說:“多少錢?”醫(yī)生說:“三元。”父親說:“啥子針這么貴?不打。不打我就不信會死人?!贬t(yī)生搖了搖頭說:“其實你應(yīng)該輸點液,抗抗感染。”父親說:“我包里只有五塊錢,我只包扎一下傷口,把血止住。哪有那么多事!你快點,我忙?!?/p>
父親烏著額頭,帶著受傷的腿,帶著扭傷的腰,白天仍然守游戲店掙錢,夜里仍然騎著摩托車突突地往家里送潲水。母親問他兒子吃了糖果沒有。父親不開腔,母親問他兒子買酒給他喝沒有,父親仍然悶悶的不說一句話。母親急得摔手里的東西了,他才說他連兒子的影子都沒見著,從下午兩點等到下午六點兒子都沒回來,說到茶樓打麻將去了。他給兒子打了幾個電話,兒子都說走不開。兒媳婦滿臉的不高興,看樣子他兩口子鬧意見了。父親說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母親的心里被一層厚厚沉沉的東西包裹住了,透不過氣來,還隱隱作痛。
中秋節(jié)晚上兒子一個人慢悠悠地回來了。不見兒媳回來,母親心里的某一個地方陰了一塊。因為她還不知道兒子兒媳鬧婚變的事,她只以為兒媳婦把她這個老人忘了。要是知道兒媳不再是這個家里的人了,不再是她的兒媳了,她的心里就不是陰一塊,而是撕去扯去割去許多塊。
母親知道兒子離婚的事,是兒子回來的第三天。母親說:“你還不回城去,她一個人忙得過來?”
兒子抱著三千元逗著,沒有回答母親的話。
“你回去給她帶點泥巴花生,多帶點,她愛吃。你今天走,還是明天走?我好到地里去扯?!?/p>
“媽,借點錢給我?!?/p>
“借,說起多難聽。我們又沒有多的兒子,我們的錢就是你的錢,還見起外來。要多少?”
“兩萬?!眱鹤诱f完就看母親的反應(yīng)。
母親說:“差幾佰塊,我到你二嫂家去借?!?/p>
兒子拿著錢說:“媽,我和她離了。兩個孩子歸我,服裝店歸她……”
母親說:“你說什么?!”
“我們離了。我把服裝店給她了。”
無數(shù)顆鋼針扎進了母親的心里。一股從來沒有過的傷痛擊垮了母親。母親的心流淚淌血了。
母親氣病了,二嫂過來勸。母親的淚像傷口上奔涌的血,止不住地流。“好好的,怎么就離了呢?好好的,怎么就離了呢?”
“奶奶,別哭?!泵滋m站在床邊哭著用小手給母親擦著淚。三千元也踮著腳站在床前哭著喊奶奶。母親見著兩個孩子這般小就沒了母親,心里更是萬箭穿心,淚水更是洶涌澎湃。
二嫂把兩個孩子哄開,勸母親道:“大媽,年輕人的事你弄不清楚。老弟那么大個人了,你別管。你別這樣死心踏地地慪,慪病了這兩個孩子怎么辦?以后這兩個孩子就全靠你了。唉!老弟這個人不像話,值三四萬的服裝店不要,給她,憑什么?她一個孩子不帶,又不給撫養(yǎng)費……上次我進城去,就是專門去勸他,勸他不要離婚,離婚大媽受不了??伤宦?,硬要離,硬要和隔壁服裝店里的一個女子?!?/p>
“他氣死我了,他把我氣死了!我不管他了!明天我把兩個孩子給他送去!”
母親沒有把兩個孩子給兒子送去。母親說的話是氣話。母親稍微好一點就起來,仍舊做包產(chǎn)地,仍舊照顧兩個孩子,仍舊沒完沒了地忙進忙出。只是一想起兒子離婚的事,心就被撕掉一塊,心中會突然出現(xiàn)一個空缺,一種深深的隱痛無休止地折磨著她。
母親不再流淚,母親的臉上有一種常人看不見的憂愁,很凝重。當(dāng)有人擺談起他的兒子,或她靜坐時想起她的兒子,她的臉上和雙眼里會有一種很深沉深沉的東西。母親變得沉默了。母親頭上的青絲一根也沒有了。母親的臉上沒有一處能找到女人的光滑與飽滿。母親一下老了,比實際年齡老多了。母親像一棵千年老樹,飽含風(fēng)霜,歷盡滄桑。
母親更加拚命地攢錢,一分一厘地攢。別人問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為了啥子。母親不語。母親心里明白為了啥子。
兒子要再婚了,母親的臉上恢復(fù)了笑容,話也多起來了。
“米蘭,喜歡新媽嗎?”
“不喜歡,一點也不喜歡?!?/p>
“傻孩子,不準(zhǔn)這么說。說喜歡?!?/p>
米蘭不滿地看一眼母親,扭頭走了。
母親又問三千元:“孫兒,你喜歡新媽嗎?”
“我喜歡奶奶?!比г街∽煺f。
“你看這兩個孩子?!蹦赣H對父親說。
父親說:“孩子都知道好壞。這個就是沒有那個看起順眼,妖里妖氣,哪里像個過日子的人?!?/p>
母親說:“是和他過,又不是和你過。再說說起也沒用,年輕人的事我們搞不懂?!?/p>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山灣里的人都睡了,只有蟋蟀還如癡如醉地唱著夏夜里的歌。
兩個老人坐在燈光下,沉默了一陣。
父親說我該走了。母親說莫忙,商量一下兒子結(jié)婚我們給多少錢。父親說依我的脾氣,一分錢也不給,他的事我們已經(jīng)交過了。說起他我就血噴心,服裝店我們給他三萬,三年不到就敗了。不成器的東西!他哪里把我們的心血當(dāng)心血!打麻將,進飯店,從不吝嗇錢,從不知道節(jié)約,一分用出兩分來。瀟灑,氣派!沒錢了就問我們要。我們硬是一輩子都脫不了手,一輩子都欠他的!早曉得這樣我們就不該生他,不生他我們少許多的麻煩,省許多的心。父親邊說邊呃呃地打嗝。母親說氣話少說,把小木箱拿出來。父親站起身去,毫不猶豫地打開石柜子,掏出小木箱來。母親把鑰匙遞給父親,父親戴上老光眼鏡打開鎖,拿出存折。母親說全部取出來也少了點。父親說六千夠了。母親說至少也要給一萬。父親說到哪里去借。母親說找二嫂借。父親說要給人家說清楚,下個月我們把豬賣了湊起還她,免得人家心里堵塞。
父親母親收拾好去參加兒子的婚禮,出門正好碰著二嫂。二嫂一見他們的穿著心里就發(fā)酸。母親穿一件長袖,那是前年她送給她的,已經(jīng)舊了,袖口上滿是洗不掉的紅苕藤漿漿。父親穿了一件白色短衫,七成新,到處都是跳蚤血。
二嫂知道父母好幾年都沒置衣服了,今天穿的還是當(dāng)家衣服。
二嫂把父母拉進他們家里,把自己的衣服選了一套出來,說自己穿起小了,大媽穿起合身。把男人的衣服選了一套出來,說男人穿起長了,正好大伯穿。
父母穿上二嫂給的衣服精神了許多,氣派了許多,年輕了許多。
二嫂目送著兩個老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季節(jié)在人們的苦與樂中輪換。陽雀不知從哪里飛了回來,又在山灣里叫起來了。又一個雙搶季節(jié)開始了。母親一人在地里砍麥子,她跪著砍一陣,蹲著砍一陣,又坐著砍一陣,一刀一刀地,一窩一窩地砍得十分艱難。
二嫂的包產(chǎn)地與父母的包產(chǎn)地挨著。今天她也在砍麥子,砍了一陣覺得熱得不行,就跑到退耕還林的地里去躲蔭,見母親累成那樣,便喊母親歇一會兒。
母親抬起頭擦了擦汗說:“你歇吧?!?/p>
二嫂說:“大媽,賣肉的來了,割點吧?!?/p>
母親說:“不買,家里還有臘肉?!?/p>
二嫂買了肉轉(zhuǎn)來,想和母親聊聊,又喊母親歇歇,可母親仍然固執(zhí)地勞動著。她不停地砍著,一刀一刀地砍著,動作很遲緩。二嫂看著母親,心里涌起陣陣悲哀和悲憐:大媽老了!人呀……人這一輩子苦就苦在帶兒帶女。帶兒防老,狗屁!
從那個雙搶季節(jié)開始,母親的腿就開始疼痛,行走很艱難。母親跛著個腳仍然做包產(chǎn)地,仍然操持家務(wù),仍然照看兩個孩子。整天忙進忙出。
二嫂見她跛著個腳,叫她去醫(yī)院檢查,她不去,說:“人老了都有一點小病小災(zāi),管他干什么?!?/p>
二嫂說:“不痛嗎?”
母親說:“一點點痛,不怕得?!?/p>
母親說:“你老弟在城里買房要五六萬呢,如今他們手頭沒有多少錢,你說我們當(dāng)老的不幫他們誰幫他們?修房造屋是大事。不買吧,年年都租房住,租金貴不說,搬家也很麻煩??帱c吧自己買起房子住起舒坦。把房子買起就好了。有房子住就好了?!?/p>
二嫂移過眼光去看墻上的燕子,一窩小燕子正張著嘴吞吃母燕找來的食物。
母親說:“下午我給他們送點苞谷饃饃和苞谷涼粉去,兒子和兒媳都喜歡吃我做的苞谷饃饃和我攪的苞谷涼粉。你弟媳呀,一碗一碗地吃?!蹦赣H一邊說,一邊背上背篼去搬苞谷。
清早五點過,山灣還在沉睡中,母親就起床推苞谷涼粉推苞谷饃饃,石磨在她的推動下發(fā)出古老的聲韻,磨出細細的粉漿。
八點過,母親的涼粉攪好了,饃饃也做好了。母親給二嫂端了幾個饃饃去。二嫂吃著黃爽爽的苞谷饃饃說:“大媽,你做的苞谷饃饃怎么這么好吃?”
母親說:“老二媳婦呀,大媽一直想問你一句話,你們兩個怎么現(xiàn)在還不要孩子?”
二嫂把一口甜甜的苞谷饃饃吞進肚里說:“不想要,我和他都不想活得太累?!?/p>
母親生氣了,說:“你看你說的啥?人怎么可能不生養(yǎng)孩子?!我簡直無法理解你們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
太陽曬進院壩的時候,母親出發(fā)了,背了一大背。二嫂想送她一段路,母親不讓。
二嫂說:“這么重?!?/p>
母親說:“不重。撿了兩百個蛋,摘了點小菜,還有你給我的萄萄,東一點,西一點的就是一大背。遠了就是這么不方便。要是近,我天天給他們送點去,省得他們花錢去買。中午兩個孩子就麻煩你了。豬我是喂了的,你別管,晚上我回來再喂?!?/p>
母親走了,給兒子送東西去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二嫂說:“哦,老二媳婦,麻煩你中午幫我撿一下雞窩里的蛋?!?/p>
母親背著一背,像駝牛似的,母親的眼睛無法往遠處看,只是盯著腳前,給雙腳引路。母親一輩子沒有看過風(fēng)景??达L(fēng)景不是她的事,是別人的事,是年輕人的事。母親的眼睛總是看著眼前的活兒、腳前的路,一輩子都是這樣,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一心一意地為兒子。兒子就是她的世界,兒子就是她的風(fēng)景。一大背東西很沉重,很壓人,但母親不覺得,她的目標(biāo)是把這些好吃的東西給兒子兒媳婦送去。父親母親經(jīng)常給兒子送糧送東西去,這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個內(nèi)容,久了不送他們就覺得有件什么事沒做,心中會很不安,送了心里才踏實,才舒坦。
母親一步一跛地朝前走著,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站住,彎過頭來對二嫂說:“三千元和米蘭的早飯在鍋里蒸著,他們起床了,麻煩你給他們端一下。千萬別讓他們自己端,燙著了可不得了。還有,你上街的話,把灶上碗里的苞谷饃饃給你大伯帶去,他也愛吃苞谷饃饃,吃飽都得行。你給他說,我晚上就回來。還有,叫他給三千元買袋奶粉回來,還有,給米蘭買支鋼筆。”
二嫂嘆了一口氣,收回目光看山灣里的風(fēng)景。
山灣里的樹是綠的,山灣里的草是綠的,山灣里的莊稼也是綠的,整個山灣綠遍了,綠透了!知了在綠樹叢中叫聲不斷,不為自己,只為季節(jié),他們叫走了云,叫高了天,叫出了一天的藍,叫出了一地的金。
二嫂再看母親時,母親行走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像一頭累不倒的牛,雖然走得艱難,但也沒倒下。雖然走得緩慢,但那也是前進。雖然背上沉重,但心里卻是如此的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