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嬰音
一
遠方的山谷之上,它就在那里,背靠著湛藍的天空,壯美又安寧,宛若一尊慈祥的神像。只有纏在它寬闊肩頭的云朵在快速地飛翔,提醒著它所庇護的世界時光的流動。
“央邁,那么,我們十天以后,還在這里見面,好嗎?”父親回過頭,右手提起那根閃爍著銀光的登山杖,敲了敲腳邊碎石堆中一塊碩大的圓石,走向前,捧住央邁的后腦,吻了吻她的額頭,“你能做到的,我們都能做到。”
這便是告別了,央邁知道。她張開雙臂抱緊父親雪松般厚實的身子,目光卻難以離開加拉白壘那嵌入天幕的巨大山體。
父親不再言語,轉身上路,在陽光的凝視下慢慢變成央邁視野中一個茶色的小點,在天地之間,在不遠處的冰川下,變得不可觸碰。
央邁遲遲不愿移動,哪怕一步,她試圖去記憶這個時刻,記憶碎石在她的鞋底為她留下的模糊觸感,山風對她冰涼面頰的反復研磨,也試圖回想究竟是什么時候,她與父親擁有了此刻的約定,計劃好這一趟旅行,終于在無人的荒野分道揚鑣,走向各自的征程。
“央邁,我們該上路了。”這個聲音對注目遠眺卻再無目標的央邁來說太過陌生。山谷上方尖嘯的風聲里,這近在咫尺的呼喚聽起來如同幻覺般細弱。
央邁在兩天前認識了亞丁,來自雪山西麓魯朗村的男孩。父親在亞丁家殘舊的土屋門前大笑著抱住這個羞澀的少年,招呼央邁。亞丁古銅色的面頰上有一道牛角狀的傷疤。他望向央邁,不自覺地撫摸著臉孔,似乎想遮住那道只屬于他的神秘印記。然而當他們在凌晨時分離開魯朗村村口斑駁濕滑的石階,進入霧氣彌漫的森林小道,亞丁告訴央邁的第一個秘密,就是這道來自童年的攀爬之痕。
“我只是想上到那石柱子的頂上,看看我們村子下的林海?!眮喍〗忉尩?,語氣里有愧疚,像是犯了難以挽回的錯,卻掩飾不住對登山的渴望與向往。
盡管央邁和父親對這條路線計劃了很久,但她明白,她和亞丁將要面對的絕不是一條輕松的旅游路線,他們要渡過奔騰的激流,跨過積雪的高山埡口,穿過遍地裂縫的冰川,也許還會遇到暴雨和山崩。央邁努力不去想那些未知的危險,她深深呼吸,安靜地注視亞丁深棕色的雙眸,感到初見雪山時的壓迫和恐懼削弱了幾分。有了這個熟知大山的淳樸少年,也許這段環(huán)山的旅程才真正有了實現的可能。
現在,該上路了。央邁終于把視線撤出了直面自己的魔鬼似的冰坡,那被喜馬拉雅山風侵蝕得如同千萬條雪蛇蜿蜒爬過、壯麗而洶涌的雪原。她在這個時候忽然明白過來,這一次,父親在加拉白壘山下離她而去,才是旅程的目的。這標志著屬于央邁自己的登山生涯啟程,從此,她必須獨自判斷途中的風險,或許很快也能徹底自由地感受天地萬物。
哪怕她才十六歲。
“亞丁,你說這會容易么?”央邁輕輕地說,像是問自己。他們正在離開視野寬闊的山口,面前是一段崎嶇的下坡,朝著河谷的方向。
“阿爸可是要上到雪山頂的呢,我們的路,不算什么?!眮喍〉暮粑@然更平穩(wěn),其實他比央邁還要小一歲,只是雪山峽谷的風雨氣象都似乎通過那道精巧的傷疤滲入了他的肌體,告訴他的心肺應該如何面對不同的環(huán)境。
“那么,普天下的山峰,最美的是哪一座呢?”央邁本以為亞丁會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是父親正在前往的那一座。
“在河谷的對岸,躲在霧里,你看不見它。我們都叫它羞女,很少有人能見到它,因為它太美麗了?!眮喍∩斐黾t彤彤的手背,指向云霧繚繞的南方,“上一次阿爸來的時候,他見到了,因為他是個好人,仙女才愿意見他?!?/p>
加拉白壘卻不像它故弄玄虛的姐姐,它始終撥開云霧,注視著自己腳下兩個步伐靈動的少年,穿行在森林與埡口之間,在它億萬年來守護著的一方沃土上留下輕淺而清晰的腳印。
二
央邁跟在步伐穩(wěn)健的亞丁身后,感受裹挾著針葉林特有清香的空氣浸潤胸腔,思緒漸漸明朗。幾年前父親第一次來到大峽谷,認識了同樣熱愛登山的男孩亞丁。父親希望亞丁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向導,讓外來的登山家和旅行者能更深入地了解亞丁的家園,感受大峽谷震人心魄的美麗,同時也能夠改變亞丁的生活和命運。
央邁想念父親滄桑的臉龐,他的眉角似乎永遠粘著幾粒無法剝離的雪山冰晶,在距離陽光更近的高山上熠熠發(fā)光。停下腳步時,他堅毅的目光望向山頂縹緲的旗云,自信地揚起嘴角,重新邁開步子,緩慢而堅實。陪伴他一路上山的卻只有偶爾掠過頭頂的蒼鷹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當心,央邁!”亞丁的怒吼劃破了她安靜的回憶。她失去對腳下的專注太久了,絲毫沒有注意到前方的危險——山坡上有成群的灰色石塊正在滾落,賽跑般地滾向谷地,騰起幾米高的揚塵。然而這一切在空曠的荒野卻又是如此靜謐,它們行動得悄無聲息,像是精心布置的一個危險的陷阱。亞丁神情緊張卻也鎮(zhèn)定,攔在央邁身前,注視著不遠處的滾石陣。央邁覺得歉疚,閉起眼,惱怒地甩甩頭。父親常對她說,登山過程當中,沒有什么比失去注意力更致命了。
兩人一前一后等待許久,直到陽光照向山谷的另一邊,他們才重新踏上步道,轉過滾石坡的下沿,小心地進入河谷。亞丁指著遠方冰川盡頭幾個移動的白點:“那是個背夫小隊,他們要去加拉白壘的營地。”滿載物資的背囊壓彎了他們的腰,包裹住他們的上半身,纖細的雙腿邁出的步子倒是平穩(wěn)踏實,在亂石嶙峋的羊腸小道上有序地前行。央邁默默為他們祝福,懇求神圣的山峰對這些攀登者寬容些。
他們離開陡峭的山崖,面前廣闊碧綠的高山草甸鋪滿了央邁的視野,一條青藍的大河切開大地,婀娜地在山嶺中舞蹈,泛起純白的浪花,不顧冰礫碎石的阻擋,一路向東狂奔。亞丁消失了一會兒,就在央邁四處找他不見的時候,他又出現在不遠處的山坡上,手上竟握著幾朵漂亮的山花。
“現在是花季呢?!眮喍“焉世_紛的小花放進央邁手里,“我只認得這白色的,它叫葶藶,可不容易見到?!?
央邁輕撫這幾朵嬌艷的野花,小心地把它們放入口袋。她忽然看到在山坡上有一個敏捷的身影在裸巖中穿梭。她招呼亞丁,亞丁定睛一看:“是雪豹?!?/p>
哪怕距離很遠,央邁還是可以分辨出雪豹灰白色皮膚上玫瑰形的黑色斑點。它像精靈般如履平地地奔跑在雪線附近,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灰?guī)r巨大的陰影中。雖然轉瞬即逝,央邁還是激動得難忍淚水。父親對她說過,如果能看到雪豹,那說明大自然愛你,愿意讓你見到世間最靈動的生命。
“大河、野花、雪豹,我所目睹、觸碰并且為之感動的自然,這一切都關乎什么呢?”當他們穿越這片平緩無垠的高山草原時,央邁依舊沉浸在思索中。父親對群山的熱情和渴望帶著她來到這世外凈土,她感到自己被那來自生命本源,難以名狀的雄渾力量擁抱、愛撫,推動著她前往未知的前方。
從魯朗村到山南側的潘拉寺有整整三天的路程。央邁和亞丁在星光璀璨的黑夜里搭起帳篷,宿營于曠野。央邁并不覺得這有多困難,她早在幾年前跟著父親去登山就有了風餐露宿的經歷,那是在天山腳下,遙遠的北疆。此刻,沒有父親在身邊,尋找合適的營地,升火燒水煮面,這些本不需要她關心的事情都必須親自去做了。她看著疲憊的亞丁沉沉睡去,平靜規(guī)律地輕聲呼吸,自己卻難以入眠。終于進入夢鄉(xiāng),腦海中也多是泥流和猛獸,讓她幾次驚醒,害怕地走出帳篷看看是不是真的發(fā)生了地震,或者被狼群包圍。
他們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中艱難跋涉,濕地草原處處充滿泥潭和沼澤。前人留下的古棧道腐朽脆弱,有些地方兩人只能脫下鞋襪蹚水而過;寸草不生的荒涼山谷讓他們不寒而栗,潰塌的滑坡上總是有落石下墜,封住他們的必經之路,他們只能屏住呼吸全力沖過滑坡面,與死神打了不止一個賭;而在高處,為了穿過一道深不見底的冰裂縫,兩人在冰川上尋找許久,才終于在裂縫的最窄處踏著一條搖搖欲墜的石架渡過難關。
三
終于,經過兩個晝夜的跋涉,在寺院的不遠處,出現了一條寬闊的大路,兩排挺拔的楊樹衛(wèi)士般佇立著,彰顯著與周遭密林的區(qū)別。這座沙石鑄成的古老廟宇就在大路盡頭荒涼的石階上,宛若一座蒼涼的土城。寺院渾黃色的外墻四處開裂,有些地方已經坍塌,像一個老邁而孤獨的僧侶,在藍天、山脈與草原的三重奏之間值守。
幾頭烏黑的牦牛在墻外踱步吃草,遠一點的地方有四散的羊群,圍著山腳下的一條清溪,怡然自得地徜徉漫步。央邁丟開這幾天提著的心,奔向草原,歡叫著,奔跑著,她漸漸發(fā)現她離牦牛和羊群竟然是那樣遙遠,就算跑到力氣全無也不可能到它們跟前和它們說說話。但她還是要奔跑,草原賜予了她奔跑的沖動,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匹快樂的馬駒,或是一只好奇的小兔子,在草原和山峰之間感受家園的清風和水汽。她不愿停下,也沒法停下,直到耗盡了殘存的所有力氣,她才坐上一個敦實的草垛,傻笑著望向遙不可及的羊群。
他們在寺院寧靜的墻院中休整了一天,準備選擇另一條靠山的小路向北前進。
不過央邁永遠都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注入了遠方汪洋上的那一朵小小云團,推動著它貪婪地膨脹、擴張,發(fā)瘋般徑直向著這座雪白的神山呼嘯而來,終于變身為一場暴虐的風雪,將不可逆轉地改變他們的旅途。
那一天夜里,她和亞丁走在晴朗無云的星空下,一起翻越了行程中最高的明瑪山口,終于望見前方古樸的季嶺村。這個村莊屋宇密集,像是在兩座大山的縫隙處鋪下了一張棕色的巨網。央邁用心算了算日子,今天就是父親沖頂的時候了。父親現在大約會在望得到山頂的營地里。海拔很高,他睡不穩(wěn),半夢半醒,到了凌晨時分,他在月色中啟程,輕裝前進,在缺少氧氣的山脊上與高空風搏斗,完成最后這段最困難的路程。十個小時之后,父親就會站在加拉白壘的頂峰,振臂高呼,深吸一口氣,面朝故鄉(xiāng)的方向,長跪不起,感謝神山保佑他有驚無險地一路走來。透過山頂的彩云,他也許又一次看見了大峽谷對面聳立的仙女峰。從那個高度看,景色一定無比壯麗。
“對了,”央邁興奮地告訴亞丁,“爸爸會把我的照片留在山頂,那是我第一次學習攀巖的時候拍的?!?/p>
“那你可不是永遠被留在了山頂?”亞丁說笑道。這些日子和央邁一起同甘共苦,讓他不再像最初那般羞澀。
“如果有一天,我登上了加拉白壘,找回那張照片,看看小時候的我,會不會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呢?!毖脒~幻想著自己站在山頂的樣子。
“總有一天我們也能爬上最高的山?!眮喍〉膲粝肟刹粌H僅只在大峽谷,“我要去珠穆朗瑪的山頂看星星?!?/p>
山風迎面而來,央邁不再說話,她想象父親安全歸來的場景,全身就不再感到寒冷。她只需要走好自己剩下的幾天不算太難的路途,就能和父親再見了。
然而,來自大洋深處那憤怒的風暴已經來到了山腳。云層奮力撞向高聳的加拉白壘。烏云下,樹葉般大小的雪片狂怒地傾瀉,迅疾地將山道上的央邁和亞丁吞噬。央邁從沒見過這樣恐怖的天氣,她眼睜睜看著灰黑色的冰冷濃霧由遠而近,將自己團團包圍。她再也看不見亞丁,更聽不見亞丁的呼喊,甚至連自己的雙腿都看不清楚。她唯一的念頭,是抽出腰間那一把小巧的冰鎬,緊緊攀住身邊的崖壁,半蹲在風雪中,一步步向著記憶中村落的方向移動。她覺得窒息,思緒被抽離了身體,胸口發(fā)緊,一步步失去了感知和意識,只有透過雪花之間狹小空隙的呼吸帶給她一點點殘存的信念:不能停下,停下就會被雪掩埋,被山神和風神帶走。
可是雪越下越大,肆無忌憚地壓在央邁頭頂。積雪沒過了她的雙膝,每一步都要花費太多的努力?!昂美郯?,我不走了?!彼袷且艞?,弱弱地嘆息。
她已經不知身在何處,路在何方。她坐下,眼前是綿延的雪山,像一群靜坐的白發(fā)高僧。它們彎腰的時候,冰川就氣勢磅礴地順著山谷一瀉千里。一條圍巾般的大河在山腰處改變了原本的流向,切出一道幽深的峽谷。峽谷孕育了森林草地,成群的牛羊在峽谷中來回奔跑。央邁在雪線上注視這溫暖的世界,似乎漸漸失去體溫。她的身邊沒有植被和動物,只有無情的冰雪和巖石。她感到自己正在向天空和河流道別,就像亞丁采下的小野花,一言不發(fā)地離開,接受它們的宿命。央邁想合上眼放松地睡去,永遠不用再面對這些她無法征服的山峰了,她只想回到青草地上,做一只在溪邊吃草的小羊。
四
然而一切都沒有結束啊,央邁。這個聲音像是父親的,也像是亞丁的,更像是自己的。央邁用她似乎是最后的好奇睜開眼,竟看見一只雪豹兀立在她跟前,琥珀色的眼睛望著自己,目光透出一股能化冰融雪的暖流,就像朝陽的光,卻又更細膩輕柔,穿過紛飛的大雪,照亮央邁灰色的臉頰:“我們還得趕路呢,翻過這面懸崖,你就能看到金色的山峰了,跟緊我?!毖┍f完轉過身,仿佛確定央邁會跟上,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央邁伸出手,想抓住雪豹的尾巴,手心卻只有堅硬的雪。她叫著“等等我”,卻發(fā)覺自己哽咽無聲?!拔业萌タ茨侨荷介g的日出,爸爸會在那兒等我?!彼淖懔猓瑥拇笱├镎酒鹕?,重新回到路上。她這才注意到,幾只高山鷲在頭頂的低空兜著圈,遲遲不愿離開。天色依然漆黑一片,雪豹矯健的剪影映在大雪的帷幕中,在不遠的前方散發(fā)出青幽的微光,為她照亮腳下。
她遠遠望見了父親的營帳,顯眼的玫紅色帳篷像是一朵開在刀削般山崖中央的紅蓮。央邁走進營帳,里面卻空無一人?!鞍职执蟾胚€在去山頂的路上呢,我就在這里等他?!彼聛?,覺得安心,再也抵擋不住撲面襲來的疲乏和困倦,沉沉睡去了。她知道等天亮了,父親會刮刮她的鼻梁,搖醒她,和她說說峰頂的景色,帶她下山,一起回家。
央邁覺得自己全身被堅冰包圍,一翻身,跌入一個黑洞般的雪窩,下墜了不知多久。夜色漸漸消散,她聽見了人聲,也似乎看到幾個人影向她跑來,這些影子踩著她周身的厚雪吱吱作響。他們抬起她。她覺得自己輕得像一條絲巾,卻壓得他們幾步一停。他們走得好慢,像是怎么也到不了村莊。央邁感受不到自己的雙手和雙腳,又昏昏地睡去了。
“央邁,快醒來吧?!眮喍〗醢蟮暮艉按┻^央邁耳中細碎的冰碴。央邁感覺自己終于撥開大雪,重回了人間。她的知覺緩慢地恢復,頭上耀眼的陽光讓她不得不閉上了眼。她想哭也想笑,僵硬的臉卻做不出一個表情。
“你沒事了?!眮喍〉臏I水滴落在她的額頭。她覺得這觸感像極了父親留給她的那個吻。“幸虧你晚上自己摸索著走下了那個山口,又順著路在雪里滾下了山坡。要是你到不了山坡下面,我可就真的找不到你了。”
是啊,我真幸運,我也以為自己走不動了。央邁在心中默語。謝謝你,亞丁,謝謝你。
“雪山保佑你,派我和幾個好心的老鄉(xiāng)把你抬回了村子。”亞丁忽然想起了什么,“阿爸他還在山上,雪山也一定會保佑他。”
雖然自己掙脫了死神的鎖鏈,但是一想起父親,央邁就覺得頭痛、心痛,害怕又惶恐。
兩天后,他們再次啟程了。陽光爬上央邁的面龐,空氣沁入她的身體,一切溫柔如初。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個山間大湖,湖水澄澈如鏡,碧波蕩漾,湖岸四周卻巖壁聳立,寸草不生,枯樹成林。央邁和亞丁登上當地村民一艘細長輕快的彩色渡船,小舟劃開湖水,向下游漂去。加拉白壘壯闊的軀體扎入湖中,風雪過境后的神山看起來更加純潔安寧。央邁緊鎖著雙眉,竭力眺望,祈禱山神能保佑父親平安下撤。他們順流而下,亞丁回望湖岸盡頭鋸齒般的山峰,告訴央邁:“這是個堰塞湖,十年前的一場大山崩掩埋了河邊的兩座村莊,堵住河流,切斷山路,河變成了湖,人們的交通工具也變成了小船。”
央邁一怔,她感到渾身發(fā)熱——這趟生死旅程的意義終于混合著她的記憶逐漸清晰起來,就像一只大手,在天空中攬住燦爛的陽光,涂抹在她的面頰上,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幸福和感動?!拔医o你講個故事吧,亞丁?!眮喍↑c點頭,抱住雙膝,坐到央邁身旁。
很多年前,有一個男孩,他生來喜歡爬山,就像你,亞丁。他對山峰有著別樣的迷戀。他年少時就爬遍了家鄉(xiāng)附近的所有山頭,但他做夢都想著去攀登更高的山。長大以后,他離開家鄉(xiāng),如愿以償地來到天山和昆侖山,總是挑那些最高最險的山峰,獨自上到頂,然后迅速下山,不留痕跡。他樂此不疲,永遠在山峰之間的路上奔波,每一次攀登都讓他感到滿足和快樂。后來,他一路向南,來到了雄偉的喜馬拉雅。喜馬拉雅高聳的雪山讓他沉醉,卻也注定不可能讓他輕易地攀登。于是他留了下來,生活在山區(qū),和雪山成為了鄰居。直到有一天,他在大峽谷和一支登山隊不期而遇,隊里竟有個年輕的女孩。男孩和女孩都熱愛雪山、天空和自由,一見如故。雖然那一年季風來得太早,他們沒能登頂,男孩和女孩卻收獲了彼此,他們相愛了,一起下山,開始了新的生活。兩年后,心里始終放不下雪山的男孩女孩做足準備,再次來到加拉白壘。但在前往峰頂的路途上,迎接他們的竟是一場無情的雪崩。暴雪中,耗盡力氣的男孩沒能在陡峭的懸崖上救回女孩。
央邁不再說下去,亞丁卻想知道結尾:“故事像是還沒完呢?!?/p>
“好吧,后來,男孩放棄登山很多年,成為了一個攀巖教練。直到有一天,他對我說,央邁,我總還是得再去一次加拉白壘,那是一切開始的地方。這次,我要登頂,你走一趟環(huán)山的路?!?/p>
夕陽西下,起風了。風破開水面,颼颼地響。雪山在黑夜即將降臨之前為大地留下一抹炫目迷人的金光。這個熠熠生輝的瞬間仿佛是一場永遠不會流逝的夢。
“我想我不會停下來了,亞丁,我會跟在男孩和女孩的身后,去登山。”
“我可以一直做你的向導?!眮喍≌Z氣堅定。在他身后,夜色籠罩,群山無言。
又是個風輕云淡的好日子,央邁回到了與父親分別的雪坡下。威嚴的加拉白壘在群山簇擁中露出真容,俯視腳下生機盎然的大峽谷。
“爸爸,亞丁和我完成了我們的旅程,你呢?”
央邁與亞丁踏上碎石堆,靜靜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