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家暴：看見淤青有多難？

中國婦聯(lián)在2011年公布的一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中顯示：在整個婚姻生活中曾遭受過配偶侮辱謾罵、毆打、限制人身自由、經(jīng)濟控制、強迫性生活等不同形式家庭暴力的女性占24.7%，約為1/4。

這個比例讓人觸目驚心。

可能是拘于中國人“家丑不外揚”的傳統(tǒng)觀念，這1/4女性中的絕大多數(shù)一生都選擇沉默，背負著傷痛成為一座座透明的孤島。同時，由于經(jīng)濟、子女、教育等問題，這些女性難以在曖昧的法律條文中找到能保護自己的堅強武器，也難以掙脫婚姻枷鎖。往往在周圍人勸和不勸分的情況下，她們喪失了最后的求救信心。

2016年3月1日，中國“反家暴法”正式施行。家庭暴力被納入有效的法律干預之下，從觀念上予以重新審視。它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家庭內(nèi)部問題，不是一個道德問題，而是一個嚴肅的法律問題。

在“反家暴法”施行不久，廣州攝影師馮海泳與騰訊新聞原創(chuàng)團隊合作，完成并發(fā)布融媒體專題《看見淤青有多難》，并在騰訊《活著》欄目發(fā)布《家暴，一場血色的噩夢》紀實圖文專題。發(fā)布僅四天，這組報道的閱讀量即達到3000萬。

沉默被打破，這或許讓每座“孤島”都看到一點希望，也讓每個人再勸“家里打架”時，有更理性的認識。我們要感謝這些愿意將痛苦經(jīng)歷分享出來的女性，正是每股柔弱的力量，才最終推動了法治的進步。

在《看見淤青有多難》這個攝影項目中，除了攝影師馮海泳，撰稿人羅京運，視頻作者于維華，整個創(chuàng)作團隊還包括策劃、互動設計、產(chǎn)品等多名成員。而將攝影與深度報道結(jié)合，并以融媒體的形式制作傳播，讓傳統(tǒng)的報道攝影得到進一步升級加強。雖然由于投資巨大，很多媒體對融媒體報道望而卻步，但報道攝影的“報道能力”的確有了新的突破可能。

項目自述：

年過60的程國芳（化名）趁著丈夫出差，匆忙收拾一點行李就逃走了。她把這個過程形容成“勝利大逃亡”。但事實上，那天的離開十分落魄，她連身份證都忘了帶。

在“出逃”之前，程國芳猶豫了好幾次?！拔艺湎н@段婚姻，也舍不得讓孩子在一個單親家庭成長?！?/p>

崔蘭枝比程國芳年長十多歲，她的離家就果斷得多?！敖Y(jié)婚39年，打了我39年。”最終，崔蘭枝在2004年出走，在外流浪，靠打零工度日。

但曾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中，絕大多數(shù)人告別自己經(jīng)歷的方式，都令人感到驚惶不安。

被持續(xù)打了好幾個小時的黃芳最終受不了，選擇從3樓的窗戶逃走。

“想逃命也顧不了那么多了?！苯Y(jié)果，她摔了下去。丈夫第一個出現(xiàn)在她身邊。黃芳躺在地上央求他打120，“他罵了我一句，就跑了?！?/p>

在被丈夫多次家暴之后，夏瑩1歲的孩子被前夫帶走，從此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她總會幻想再見孩子的場景，“他肯定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我也認不出他了。”夏瑩悲傷地說。

陷入絕境的楊希（化名）和許林芳選擇孤注一擲。她們以暴力行為反抗長期施暴的丈夫并致其死亡，因此入獄。幸運的是，司法機關在裁決時，長期遭受家暴被引入考量中，制度在家庭暴力面前顯露溫情。

她們都是那1/4遭受家庭暴力女性的一員。 這些家暴受害者，最開始認為自己或許只是“那個不幸的人”，又誤入了一段不幸的婚姻。小事爭吵最后演變成一場名為家庭暴力的“戰(zhàn)爭”。

“為什么不離開這段婚姻？”

這恐怕是最令她們感到悲傷和痛苦的問題。離開可能會帶來更大的困難和風險，不離開是她們的現(xiàn)實選擇。她們最后無奈選擇沉默，而這個社會對于家庭暴力的迷思，會讓他們更加沉默。（羅京運）

當初是什么契機去拍攝這個題材？

馮海泳：三個月前，我的同事羅京運提出要做一個關于家暴題材的報道，我一直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加上我們了解到“反家暴法”會在2016年3月1號正式實施，于是開始做反家暴的策劃。

在拍攝前，你做了哪些具體的準備？

馮海泳：我的同事主要接觸一些長期關注家暴的機構(gòu)、律師，并收集資料。對于我來說，可能更多是對圖片效果的設計，確定一個大致的風格或者基調(diào)。我還找了一些心理學專業(yè)的朋友，請教他們施暴者和受暴者的心態(tài)，這對采訪時的觀察和溝通都是很有幫助的。我還查找了很多關于家暴的攝影報道作參考。

羅京運：我主要是收集、閱讀資料。首先，完成整個報道，有一個叫“反家暴網(wǎng)絡”的NGO組織對我們的幫助很大。這是一群關注女性權(quán)益的人士參加1995年世界婦女大會上后受到啟發(fā)而成立的機構(gòu)。他們給了我很多書，讓我對這個群體有了一些認識。其次，我翻閱了一些人大代表和法律學者的議案、草案。報道中的數(shù)據(jù)和背景知識主要來源于這些資料，也幫助我在寫稿子時避免常識錯誤。

整個項目拍攝過程中，難度最大的部分是什么？

馮海泳：最困難的是讓受訪者同意接受采訪，另外尋找案例也占了我們制作這個圖片故事很大一部分時間。當時我跟團隊的其他成員計劃找十個家暴受害者講述她們的故事。當時大家都覺得很難完成的。

羅京運：一開始我們通過朋友圈尋找采訪對象，難度特別大，幾乎很難直接聯(lián)系上他們。所以就從律師、NGO 兩個渠道入手，和他們溝通我們的采訪主題和呈現(xiàn)方式，讓他們信任我們，然后介紹受害者給我們認識。

如何與采訪對象溝通，讓她們愿意接受采訪？

馮海泳：最后我們從十幾個案例里，選了八個來拍攝。有些約好了臨時又決定不接受采訪，但是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那些拒絕采訪的人，在看到報道后也來感謝我們做了這個報道。這組報道讓更多人知道家暴問題的嚴重性。

羅京運：最開始，海泳想要拍至少10個受害者，而律師們接觸過的受害者中，并不是每一個都愿意接受媒體采訪。經(jīng)過了一些溝通，才有一些受害者愿意跟我們見面聊聊，但都有要求，比如不能錄音、不能錄像。第一個采訪對象是報道中的程國芳。在約訪時，我會先拜托律師、NGO負責人和心理醫(yī)生幫忙轉(zhuǎn)達采訪請求，如果愿意和我們見面或者打電話，再直接聯(lián)系。

也有幾名實習生在幫助我們聯(lián)絡。他們通過網(wǎng)絡尋找，確認愿意接受采訪的受害者以及她們所能接受的采訪尺度，之后海泳再進一步接觸，對接采訪計劃。

在拍攝時，作為男性，你最大的觸動是什么？

馮海泳：首先觸動我的是那個驚人的數(shù)字，約有25%的女性遭受過不同程度的家暴。另外，家暴受害者講述她們的故事時，手段之殘忍是令我們都難以想象的。家暴對婦女以及孩子的影響是永久的，正如其中一個受害者許林芳所說，讓她最害怕的并不是受暴時肉體的傷痛，而是對丈夫的絕望，以及因自己長期受虐而覺得自己無能的心理。這大概也是每個女人對愛情的絕望吧。

在影像語言表達上，如何照顧受害者的形象（隱私）？有沒有經(jīng)驗可以分享給大家？

馮海泳：隱私權(quán)是必須要尊重的。首先我很感謝她們信任我并且愿意出鏡講述她們的故事。拍攝時，我以不會影響她們的生活為前提，在溝通時候就要跟她們說明情況，然后詢問能不能接受拍攝。有些人不愿意露臉，我們則必須要保護好。而且，我之前拍攝的很多題材都會涉及到隱私問題，相對來說有些經(jīng)驗。

每個對象拍了多久？

馮海泳：一般一到兩天，我會判斷受害者情緒，避免她們的情緒發(fā)生太大變化，采訪到這種程度就差不多了。全部采訪結(jié)束后，所拍照片的數(shù)據(jù)量大概是60到70G。

我去許林芳家的時候被嚇到了。因為我看到了一個“沒有希望”的家庭，覺得拍攝是一個極度痛苦的事情。另一個采訪對象黃芳和我同齡，之前翻看她的微信朋友圈，事先了解到她曾經(jīng)憧憬愛情，但新婚第一天就遭受家暴了，也讓我覺得很難受。

這個報道得到采訪對象哪些反饋？

馮海泳：現(xiàn)在，我們和某些受害者還會有聯(lián)系，而且有些之前拒絕的人，也會給我們的報道點贊。遺憾的是，對多數(shù)采訪對象，我只拍了肖像，沒有能夠再深入她們的生活。

羅京運：對于要求匿名的受害者，他們很關心報道會不會泄露太多隱私。圖片發(fā)表之前會先給他們看。報道出來后，有受害者給我微信留言，說感謝我們的努力。目前騰訊公益也在發(fā)起為于家暴受害婦女和孩子的公益募捐，后續(xù)還想幫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