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郵票上的甲午風云（外一篇）

喬忠延

這是一套萬壽郵票，也是中國最早的紀念郵票。全套9枚，6小3大，色彩紛呈。從顏色看，有紅色、棕色、寶石綠、暗綠色、明黃色、鉻黃色、橘黃色、玫瑰紅等等；從圖案看，有象征五福捧壽的蝙蝠，有象征花開富貴的牡丹，有象征尊貴無比的靈芝，有象征高壽無疆的蟠桃等等。業(yè)內(nèi)專家認為，中國的紀念郵票開始于此、成熟于此，恰如票面靈芝圖案所喻示的那樣，萬壽郵票尊貴而又珍貴。如此珍貴而又尊貴的郵票，凡夫俗子自然無緣消受，獨享它的是清朝那位頤指天下的慈禧太后老佛爺。這是她六十大壽慶典留下的紀念，因稱萬壽郵票。

不過在我看來，萬壽郵票卻是一套深深嵌進國家恥辱的郵票。這套郵票的誕生，伴隨著慈禧太后的壽誕過程，也伴隨著中日甲午戰(zhàn)爭的壯烈開端和慘烈失敗。一片輕飄飄的紙頁，浸染著比千鈞磐石還要沉重的血淚往事。

慈禧太后漸近六十歲時，大清朝走進了一個山雨欲來的時代。這個時代的局勢往日的封建王朝很少遇到，昔時的皇帝只要用手腕玩轉(zhuǎn)王公大臣，再由他們玩轉(zhuǎn)下級官員，就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然而，此時域外發(fā)達起來的列強早已虎視眈眈，垂涎大清很久了。攘外和安內(nèi)已成為同樣重要的主政命題，一個處于權(quán)力最高端的人自然應(yīng)該具有這般眼光?？上В藭r玩轉(zhuǎn)大臣和國事多載、連皇帝也玩得團團轉(zhuǎn)的慈禧太后，真沒有把世界打量清楚，她看到的只是朝野，甚而，目光連皇都的囹圄都沒有跳出。如此，她思謀的最大事情就是自個兒很快就要到來的六十歲生日。

六十歲生日，古往今來的人們多以大壽相稱。這稱謂不是無源之水，是先祖“人生七十古來稀”觀念陶冶傳承所致。既然古來稀少的七十壽辰未必過得上，那為何不好好過個六十歲？窮苦平民尚且要打腫臉充富態(tài)，富甲天下的皇太后集中數(shù)日露露富擺擺闊有何不妥？何況，大清朝先例赫然，康熙大帝六旬華誕就舉辦過轟動全國的萬壽慶典。前車后轍，不會有錯。慈禧太后規(guī)模盛大的慶典籌備工作順理成章地啟動了，查考《皇太后六旬慶典檔案》可以看到：“著派禮親王世鐸、慶親王奕劻，大學士額勒和布、張之萬、福錕，戶部尚書熙敬、翁同龢，禮部尚書昆岡、李鴻藻，兵部尚書許庚身，工部尚書松溎、孫家鼐，總辦萬壽慶典?！睍r在光緒十八年，即公元1892年。

萬壽慶典的方案很快敲定：晨起，壽星慈禧先在皇宮接受王公大臣的叩拜祝賀，之后乘坐鑾駕，出西華門，過北長街，折向西安門大街，經(jīng)西四北大街、新街口，出西直門，風風光光到達頤和園聽大戲、開大宴。鑾駕所過之處，自然不能沒有聲色，要點綴景觀，搭建經(jīng)壇、戲臺、彩殿、牌樓，還要有僧道念經(jīng)，伶人獻演?？傊?，夾道恭賀，讓老佛爺老壽星開心痛快。這么超級盛大的壽慶，即使超不過康熙皇帝的六十壽典和乾隆皇帝的八十壽慶，也絕不會遜色。一個皇太后為何要把壽慶搞得這么超級盛大？我看原因在于先前垂簾聽政的慈禧還政于光緒皇帝了，由前臺退到后臺身心深處潛在著濃濃的失落感。唯恐別人不再把自己當事，就想用壽慶炫示一下潛在的威嚴。要不怎么說，她的眼光沒有看到虎視眈眈的列強，看到的只是彈丸之地的紫禁宮苑。

超級盛大壽慶的終點定在頤和園，是慈禧太后的意思。這里是終點，也是制高點。那是因為告別垂簾聽政，頤和園成為她頤養(yǎng)天年的離宮。這個離宮來之不易。此地原來是英法聯(lián)軍焚燒毀壞的清漪園，瓦礫滿地，荒草凄凄，要修復需要大量白銀?？上铱仗?、財力不濟，慈禧太后早想修復好，卻心有余而力不足。后來如愿以償，是因為總理海軍衙門事務(wù)的奕公式猜透了她的心思，玩了個花活。他上疏《奏請復昆明湖水操舊制折》，說明要在昆明湖操練水師。既然是操練水師，那動用海軍的費用就理所當然。既然是操練水師，皇帝、太后就會“幸臨”觀賞，那怎么也該有他們歇息的宮室。如此一來，淪為廢墟的清漪園便舊貌換新顏，改名頤和園，供老佛爺頤養(yǎng)天年！所以，把壽慶的制高點終歸于此，才算圓圓滿滿。

說到此，倘要真找點頤和園和海軍的瓜葛，那就是此園又名水師大學堂。若去水師大學堂尋覓水師設(shè)施，也不是無物可觀，一艘石舫赫然?？吭诶ッ骱?。查考詞典，舫字從舟從方?！爸邸笔谴?，“方”為“城邦國家”?！爸邸迸c“方”組合起來，自然表示“國家船隊”。打造一艘象征國家船隊的石舫，卻無法驅(qū)動，擱淺岸邊，其預示的前景可想而知。恰如翁同龢在日記中所寫：“蓋以昆明湖易渤海，萬壽山換灤陽也”。萬壽山換灤陽是真，灤陽是承德的別稱，從此不必再遠道跋涉，就能享受比那里還奢華的奢華。而以昆明湖易渤?？隙ㄊ窃谧骷伲惶端浪趺茨艽娌ɡ颂咸斓拇蠛?？一艘石舫怎么能劈波斬浪直掛云帆？一旦開戰(zhàn)，石舫就是失敗的預言。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

我們不能將不祥之兆當作甲午戰(zhàn)爭中失敗的根源。倘要深究，修建頤和園挪用海軍費用，肯定有不容推諉的責任。北洋海軍初創(chuàng)時，裝備與日本海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稍诩孜鐟?zhàn)爭前的幾年，日本平均年度軍費開支高達總收入的31%。1887年，天皇主動從皇室經(jīng)費中擠出30萬元補助海軍費用。錢不算多，卻展現(xiàn)出皇家的雄心和氣度。錢財有限，煥發(fā)的精神力量卻是無限的。天皇先行，富豪跟進，舉國捐款一百多萬元。軍費增加了，士氣鼓足了，日本將士摩拳擦掌，嗷嗷嚎叫，就待聽命搏殺。

相形之下，清朝的失敗就是難以逃脫的必然。到底頤和園挪用了多少軍費，有人說幾百萬，有人說幾千萬，有人研究后指出，至少有兩三千萬兩白銀。哪個數(shù)字準確不必再考，顯而易見的是，自北洋艦隊創(chuàng)建后，六年間再沒有增添一艘船艦，增購一門火炮，甚至連正常的維修費用都難以為繼。兩相對照，裝備、士氣，孰優(yōu)孰劣，昭然可見。炮聲未響，雌雄已決?。?/p>

日本將士磨刀霍霍時刻準備跨海一戰(zhàn)，大清朝野卻歡天喜地準備壽慶。慶典場所油飾一新，慶典服飾置辦齊全，前往頤和園途中的《萬壽點景畫稿》，丹青涂染也已告罄，只待按圖索驥。江西燒造的“萬壽無疆”餐飲用具運抵京都，各地官員的圣壽禮品先后奉達，而且不論什么壽禮，總要和九和五扯搭上關(guān)系，九五至尊嘛！就在這濃郁的喜慶氛圍里，旨在給老佛爺再添歡顏的萬壽郵票脫穎而出。據(jù)說，創(chuàng)意萬壽郵票的是英國人赫德，其時他掌管海關(guān)總稅務(wù)司，也把壽慶獻媚當作上進的機會。這頗有點橘生淮北則為枳的意味，外國人進入中國也無法逃脫奴顏婢膝的怪圈。老外獻媚不玩中國的古董，要玩時尚的新潮，便玩出了這套萬壽郵票?？梢韵胍娎戏馉敹嗝锤吲d，即使自己不能萬壽，這套郵票總該萬壽吧！郵票能夠萬壽，自個兒就會在郵票里萬壽了。

距離慈禧花甲慶典還有幾個月，京都的喜慶氣氛已經(jīng)四處彌漫?？删驮诖藭r，日本竟然不宣而戰(zhàn)。光緒二十年六月二十三日，即公元1894年7月25日，日軍突然發(fā)動襲擊，擊沉清朝運兵的商船“高升號”，七百余人眨眼葬身大海。八月十八日，日本海軍挑起黃海大戰(zhàn)，北洋艦隊雖然頑強抵抗，終因統(tǒng)帥丁汝昌負傷，“致遠號”等四艘戰(zhàn)艦被擊沉，幾百名北洋海軍官兵壯烈殉國。軍情急轉(zhuǎn)直下，九月二十六日，日軍大舉入侵遼南，向大連、旅順燒殺竄犯。

將士流血，戰(zhàn)事吃緊，國難當頭，萬民憂心。然而，老佛爺?shù)膲鄣錃g慶仍在熱烈進行，只是迫于正義之臣的直諫，不得不取消頤和園的演藝，終止沿途“點景”的搭建。農(nóng)歷十月十日，血色太陽如期升起。慈禧太后御禮服，乘八人花桿鳳凰頂轎，悠悠然出樂壽堂，前去拈香行禮。拜過壽皇殿列圣，依次再拜承乾宮、毓慶宮、乾清宮東暖閣、天穹寶殿，禮畢復回樂壽堂。稍加歇息，慈禧太后到皇極殿榮登寶座，光緒皇帝立即跪進皇極殿，呈獻表文，并率諸王大臣行三跪九叩大禮。隨之，皇后、瑾妃、珍妃、榮壽固倫公主、福晉等一一上前參拜。拜畢，慈禧再還樂壽堂，升寶座，由光緒帝和皇后、瑾妃、珍妃，向太后跪獻如意。跪獻禮成，慈禧乘轎至閱是樓院內(nèi)降輿，光緒帝率皇后、瑾妃、珍妃伏地跪接。然后進膳、品果，歡笑看戲。慈禧太后喜不勝喜，大宴群臣，賞戲三天……熱鬧非凡，非凡熱鬧，翁同龢禁不住在日記中寫道：“濟濟焉，盛典哉！”

誠可謂花天酒地，醉生夢死。

我不知道何時何人將花天酒地與醉生夢死編排在一起的，卻知道就在此時日軍攻占了大連，兩萬余人慘死在屠刀下，除了因為埋尸不得不留下的36人外，其他平民全部死于非命。這就是醉生夢死，這就是花天酒地導致的醉生夢死，只可惜慘死的不是該死的。

時光飛逝，慈禧太后不見了，大清朝不見了，唯有萬壽郵票還能見到。今天能見到，往后還能見到，看來萬壽郵票還真有萬壽的可能。頗為遺憾的是，萬壽郵票深深印記的不只是歡天喜地，還有甲午年血淋淋、沉甸甸的悲天慟地。

何止這些，還有，還有因甲午戰(zhàn)敗而簽訂的《馬關(guān)條約》。大清割讓山東半島、遼東半島、臺灣和澎湖列島不說，還要賠償白銀2億兩，加上贖回遼東半島的3000萬兩，共要賠付白銀2.3億兩。這筆巨額賠款相當于全國3年的財政收入，清政府根本無力支付，只得向英、法、德、俄等國借貸。借貸不但要承受高息盤剝，還要屈辱地將海關(guān)、稅收、財政的管理權(quán)抵押給列強。自此，列強瓜分中國的美夢逐漸成真。更為可怖的是，日本由此嘗到了侵略戰(zhàn)爭的美味，甲午戰(zhàn)爭除了獲得2.3億兩的賠款，還搶掠到1億元的戰(zhàn)利品，這相當于日本7年的財政收入??！這些白銀養(yǎng)肥了日本，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軍事高速擴張，侵略的狼子野心飛速膨脹。咀嚼到中國這塊肥肉的美味，這伙惡魔磨齒削爪，時刻準備卷土重來。終在1931年侵占東北，繼而瘋狂撲向中原、江南，給中國帶來了更加深重的災難。

采 春

冬季日短夜長。農(nóng)人說，十月里天碗里轉(zhuǎn)，好婆姨做不熟三頓飯。是呀，剛剛?cè)疹^還在當頂，掃了掃院子，喂了喂雞，出溜一下便滑到西山梁上去了。白日真短，短得匆匆忙忙，慌慌張張，氣氣喘喘。城里人也不例外，上個班兩頭不見太陽。早晨起床屋里黑，晚上下班外頭黑，回到家里倒是亮堂，可那不是陽光，卻是燈光，忙忙碌碌一天就這么過去了。

日子這么緊緊張張，應(yīng)該過得快吧？沒有，絲毫也沒有。非但沒有覺得冬日短暫，一個個都感到緩慢，要不為啥總見書卷報端出現(xiàn)漫長的冬季呢！冬季的漫長是人們感覺出來的，不，是人們煎熬出來的。日光淡淡的，沒有一點溫色，寒氣就像草原上的群狼到處肆虐。伸出手，手凍得疼。走幾步路，腳凍得疼。手腳凍木了，不疼了，鼻尖卻辣辣地疼。疼得眼睛直想流淚，卻強忍著不敢流，怕流出來把冰碴子掛在臉上。這日子還能說是過嗎？不，是在熬，在煎熬。一煎熬日子就長，唉，好漫長，好漫長的冬天呀！

好不容易熬到立春了，可春天只在日歷上露臉，天地間還是冬天的鬼樣子。寒寒的，禿禿的，沒有一點生機。就盼驚蟄，一天一天盼，盼來了驚蟄，似乎也沒啥改觀。寒還在寒，禿還在禿，要摧毀冬日根深蒂固的營盤不那么容易。沒有耐心，沒有韌勁，還真不行，那就打消脾氣，耐下性子，慢慢熬吧！

忽一日，地皮軟了。踏上去不再像往日那樣硬邦邦，倒似是踩在了海綿上，軟軟的，柔柔的。抬起頭，高高的楊樹梢垂掛起絮穗穗，蕭疏的柳樹條奓開了黃翅翅。哈呀，河邊沿，壟堰根，一色的綠氣正在蔓延。真讓人摸不著頭腦，春天卻早已悄無聲息地來了。

好啊，春來了！

春來了，哪里還能在屋里憋得住？憋屈了一冬天的肢體早該展放了，憋悶了一冬天的濁氣早該釋放了。街市上不行，擠窄；村巷里不行，彎折。只有闊野，只有山梁，才是展放肢體、釋放濁氣的理想地方。二月二，龍?zhí)ь^。人們出了城，出了村，原野里、山梁上到處是人。小路上是人的溪流，大路上是人的河流，平地上是人的海洋，山巔上是人的峰巒。隨便攔住一個打問，這是干什么？回答簡練干脆：采春。

采春！

采春？怎么個采法？采法不復雜。滿地是春氣，走一走渾身是春情；小溪流春水，洗一洗滿臉是春意；山壑蕩春風，爬一爬縈懷是春溫。更別說，枯樹叢里的松樹葉柏樹葉早變綠了，綠得像是點綴的翡翠；更別說，崖壁巖角的連翹花山桃花早已開了，粉嘟嘟得像是仙女的笑靨。有人手癢了，折一節(jié)松枝帶回去，往花瓶里一插，滿屋子清香，春天的氣息驅(qū)走了冬日的萎靡。有人心癢了，掐一朵粉桃花簪在烏黑的頭發(fā)上，走到哪兒，都是笑笑的，笑開了一個人見人愛的春溫時令。采春，采出的是歡樂，采出的是笑顏！

還有人比他們更貪婪，見到春色手也癢，心也癢。手癢沒動手，心癢大動心，把那春意、春情、春光，甚而春枝春葉、春蕾春花，裝滿一肚子，塞滿一腦子。回到家里放不下，躺在床上推不開，睡在夢里仍是春水流淌，春鳥啼鳴，春條噴綠，春花怒放……夢醒了，人未醒，反而醉得迷迷離離，癡癡幻幻。迷離中展開紙，癡幻中拿起筆，于是，世人看見：“綠柳才黃半未勻”，那是楊巨源采回來的春天；“二月初驚見草芽”，那是韓愈采回來的春天；“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那是辛棄疾采回來的春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那是白居易采回來的春天。

凡人采回的青枝綠葉，香著香著淡了，散了；凡人采回的蓓蕾花朵，開著開著敗了，干了。而詩人采回的春天，卻永恒地綠著，香著。白居易的春草，從唐朝綠滿書卷，綠到了今天；辛棄疾的春花，從宋代香滿庭堂，香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