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寵千年的中國娃娃（上）

李廣君

銅墨盒上鐫刻的紋飾多種多樣，歸納起來主要分兩大類：一類是文字，如古代詩文、名言警句等，屬書法范疇；另一類是圖案，如人物、山水、花鳥等，屬繪畫范疇。嬰戲圖是人物題材墨盒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嬰戲圖墨盒上的兒童形象，為刻銅藝人以刀代筆在小不及寸、大不過掌的盒面上鐫刻而成，題材豐富、特色鮮明、寓意吉祥、魅力無限，深受人民大眾喜愛。

追根溯源：嬰戲圖墨盒的前世今生

刻銅墨盒上的嬰戲圖，與中國傳統(tǒng)嬰戲題材繪畫一脈相承，有著悠久的歷史年輪和高貴的文化血統(tǒng)。縱觀銅墨盒上的嬰戲作品，無論是題材選擇、寓意表達，還是藝術風格、寫繪技法等，都繼承了中國人物畫的優(yōu)秀品質(zhì)。

嬰戲圖從屬于中國人物畫，產(chǎn)生時間與仕女圖相差無幾，后發(fā)展成為獨立畫科。在宋代畫家選題分類中，嬰戲圖排在六個畫類的第二位。

在古代，以表現(xiàn)兒童日常生活中的嬉戲玩耍以及節(jié)日活動場景的畫作，被稱為嬰戲圖。嬰原指初生女孩，兒為男孩，后泛指一歲以內(nèi)的幼兒。嬰戲圖名為“嬰戲”，實為“孩戲”，從表現(xiàn)的活動情景和孩子的體態(tài)身形來看，主要為學齡前兒童和剛剛進入少年階段的孩子。

也稱“耍娃娃”的嬰戲圖，寫繪的是孩子的童心、童真和童趣，畫面上的兒童天真爛漫，姿態(tài)萬千，妙趣橫生，內(nèi)涵豐富。它既是古代兒童日常生活狀況的生動寫照，又是當時社會民風民俗的形象反映，體現(xiàn)了藝術家和廣大民眾積極向上的審美標準和精神追求。

嬰戲圖從宋代繁榮到民國衰微的一千多年中，發(fā)跡于宮廷，流行于民間，涌現(xiàn)出了大量經(jīng)典之作，深受人民群眾喜愛，是一份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

墨盒上的嬰戲圖出現(xiàn)于清末，與銅墨盒誕生發(fā)展軌跡基本同步，可能比文字類墨盒產(chǎn)生略晚一點，因為早期墨盒上鐫刻的文字和圖案都比較簡單。由少字到多字，由簡圖到畫作，有一個循序漸進過程。

盡管刻銅墨盒上的嬰戲圖屬于“小字輩”，可它與傳統(tǒng)人物繪畫卻脈絡相通。首先，繼承了傳統(tǒng)嬰戲畫的創(chuàng)作思想?？蹄~嬰戲與繪畫嬰戲，在表現(xiàn)題材上幾無二致，特別是一些經(jīng)典繪畫主題，如蹴鞠圖、風箏圖、鬧學圖等，在墨盒上的表現(xiàn)眾多；其次，它借助了白描人物畫技法。嬰戲繪畫多以工筆畫為主，寫意畫較少。不管是工筆重彩嬰戲，還是水墨嬰戲，都是以線描藝術為基礎。而墨盒嬰戲圖，從起稿勾線、鐫刻技法，到藝術風格、觀賞效果，都與白描人物畫十分相似；第三，它吸收了年畫的優(yōu)秀元素。嬰戲圖刻銅墨盒以喜慶歡快為基調(diào)，將年畫中的多種吉祥符號移植過來，使墨盒嬰戲圖的民俗寓意更加豐富。

用嬰戲圖作器物的裝飾紋樣，俗稱嬰戲紋，也叫兒戲紋或童戲紋。器物上的嬰戲圖要早于紙絹上的嬰戲畫，1984年在安徽馬鞍山的三國名將朱然墓中，出土了一件雙童舞棍圖漆盤，是迄今為止見到的最早的嬰戲作品。

在古代傳統(tǒng)工藝美術品中，嬰戲紋被大量使用。這些天真活潑的嬰童形象，成為中華文化瑰寶上的可愛寶貝兒。

刻銅墨盒上的嬰戲圖，是器物嬰戲畫作中的一朵奇葩。盡管墨盒屬于實用器，可它出身不俗，是文房中的一員，在傳統(tǒng)工藝美術品中路分較高，這使得刻銅嬰戲憑添了一些貴族般的雅致，而少了許多媚俗。

與紙絹嬰戲畫相比，墨盒嬰戲圖尺寸偏小，寫繪工具和介質(zhì)也不同，畫面缺少色彩渲染。然而，墨盒繪刻的表現(xiàn)技法卻與書畫同源，都是在平面上再現(xiàn)人物形象，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墨盒嬰戲圖在書畫性方面，要超過其它器物上的嬰戲作品。

除陶瓷嬰戲、織繡嬰戲、刻銅嬰戲之外，玉器、漆器、銀飾、牙雕、石雕、剪紙、銅鏡、木刻、竹刻和泥塑等眾多工藝品上，也都有嬰戲題材作品呈現(xiàn)。這些孩童形象，創(chuàng)作手法各異，藝術特色各有千秋。

由人物畫衍生出來的嬰戲圖，其創(chuàng)作難度較大。東晉畫家顧愷之說：“凡畫，人最難?！敝袊糯宋锂嬕恢弊裱耙孕螌懮瘛钡脑瓌t，畫家對于人物的描繪，既要滿足外形的肖似，更要突出人物性格與內(nèi)心世界的準確揭示。所以說，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難度，要高于山水花鳥畫。

畫人難，在銅墨盒上刻人更難。由于盒面上可供鐫刻的地方狹小，又是使用金屬刀在金屬上寫刻，還必須在方寸之間表現(xiàn)出栩栩如生的嬰童形象來，這種創(chuàng)作當然要比紙絹嬰戲畫的寫繪難度大許多。同時，人們對嬰童的外貌特征及心理活動最熟悉和了解，掌握得最深刻，差之毫厘的敗筆都會覺察得到。尤其是面部輪廓和五官的鐫刻，不允許反復走刀，多為一刀下來，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這種線條精準流暢的刻畫及掌控定型能力，不僅需要扎實的美術功底，更需要爐火純青的刻銅技藝。非兩者兼?zhèn)?，難以駕馭。

在刻銅嬰戲圖創(chuàng)作中，藝人緊緊圍繞表現(xiàn)童稚、反映童真、彰顯童趣展開，把夸張與變形手法運用到了極致，如故意夸大嬰童的拙態(tài)，以達到生動、天真的目的。活潑好動是兒童的天性，只要不睡覺，她們始終在活動，一刻也不消停。在嬰戲圖的寫刻中，藝人形象準確地把握住了孩子的原始本能，在寫實的基礎上加以夸張，特別是對動態(tài)刻畫的渲染放大，生動表現(xiàn)了兒童靈活、敏捷的特點，畫面動感強烈，小童俏皮淘氣，孩子們喜歡“鬧騰”的形象躍然“銅”上，讀書、玩耍、游戲時的童真被鋼刀鐵線表現(xiàn)得酣暢淋漓，刻畫得靈動傳神、賞心悅目，具有極強的美感和浪漫主義色彩。

同樣的技法、同樣的刀功，因表現(xiàn)群體不同，左右和影響著派生出的藝術感染力。兒童期是人的一生中最可愛的一個階段，不管孩子長得丑與俊，小時候的模樣都特別招人喜歡，連小貓小狗等小動物亦是如此。那憨態(tài)可掬的小臉、蹣跚笨拙的體態(tài)，以及一顰一笑表現(xiàn)出的童稚，無不讓人心生愛憐。由于表現(xiàn)對象討人喜歡，使得刻銅藝人塑造出的藝術形象更加曼妙可人。嬰戲圖墨盒之所以炙手可熱，首先得益于占據(jù)了得天獨厚的創(chuàng)作資源優(yōu)勢。

在人物類墨盒中，仙佛圖、高士圖和仕女圖的創(chuàng)作，需要遵循的法度較多，如人物和故事要有出處、構圖和造型多參照畫譜等，這些條條框框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刻銅藝人的創(chuàng)作發(fā)揮，產(chǎn)生了不少程式化的作品。而嬰戲圖卻不一樣，兒童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玩耍片斷都可入畫，刻銅藝人即興而成的率意之作自然多了起來，繪刻出的嬰童百子百貌、千姿百態(tài)、百看不厭。尤其是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主體的兒童，其本身自然擁有和發(fā)散出的鮮活的生命氣息，讓刻銅嬰戲魅力大增，備受青睞。

嬰戲圖墨盒在人物類墨盒中占有重要地位，就像孩子在人類的生活中所處的角色和位置一樣，既是被關注的焦點，也是被呵護的中心，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盤點現(xiàn)已露面的人物題材墨盒，不論看畫工，還是比刻工，嬰戲圖墨盒都堪稱人中之精靈、盒中之翹楚。

紙絹上的嬰戲畫絕非“兒戲”，銅墨盒上的嬰戲圖也不是“小兒科”。盡管刻銅嬰戲作品多出自民間藝人之手，但這些刀耕鐵線之作，在中國工藝美術史和刻銅藝術史上，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作用。

表現(xiàn)題材：歡天喜地的童年時光

刻銅墨盒上的嬰戲圖，表現(xiàn)題材多種多樣，但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大類：

一個是帶有競賽性質(zhì)的游戲類圖畫。所謂兒童游戲，是運用一定的知識和語言、借助各種物品進行的身體運動和心智活動。嬰戲圖刻銅墨盒上的游戲題材，主要表現(xiàn)的是兒童活動性游戲，一般為集體行為，并有情節(jié)或規(guī)則，具有一定的競賽性。

從古至今，沒有不做游戲的孩子，也沒有不喜歡游戲的孩子。游戲的歷史與人類社會一樣悠久，每個人的童年都曾做過游戲?？梢哉f，哪里有孩子，哪里就有游戲，孩子與游戲一起成長、形影不離。游戲不僅豐富了孩子們的日常生活，也開啟了他們的智慧之門，培養(yǎng)了技巧本領。

小家伙玩出大名堂。歷經(jīng)千百年的兒童小游戲，有的演變成了成人喜愛的競技運動，有的發(fā)展成為世界性的比賽項目。當然，也有一些成人曾經(jīng)喜歡、因故廢止的游戲活動，卻被孩子們傳承下來，并發(fā)揚光大。墨盒嬰戲圖上的游戲，古老而又年輕，普通而又經(jīng)典，如蹴鞠圖、捉迷藏圖、垂釣圖、抖空竹圖、打陀螺圖、踢毽子圖、斗蛐蛐圖等等。古代兒童的這些經(jīng)典游戲活動，如今的孩子已玩得越來越少了，有的正面臨消亡。取而代之的現(xiàn)代電子游戲，把孩子們鮮活的童年，裝進了冷漠的虛擬空間。留在刻銅墨盒上的兒童游戲場景，不僅是我們兒時的美好記憶，更是社會歷史的珍貴記錄。

另一個是，純玩耍娛樂性質(zhì)的圖畫?！梆囷柖秩粫裕咳諝g愉只貪玩。”這是一幅清代嬰戲年畫上的兩句題跋，精辟道出了兒童的天性本能。

童年，人生最美好的季節(jié)，無憂無慮，快樂成長。童年時代，最大的事就是玩，蹦蹦跳跳，東跑西顛，什么能玩就玩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的沒有任何目的性和功利性，圖的就是高興。這是孩子與生俱來的秉性使然，古今中外如此。

在銅墨盒上的嬰戲圖中，玩耍娛樂題材多種多樣，再現(xiàn)得也非常精彩?？蹄~藝人緊緊圍繞孩子們這些純粹的玩耍性活動進行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兒童的天真活潑，描繪生活中隨時出現(xiàn)和隨處可見的孩童玩耍片斷。這些童真銅畫，全方位、多側(cè)面地反映了孩子們歡天喜地的童年時光，是古代兒童生活的真實寫照，如笛簫圖、打小旗圖、玩撥浪鼓圖、采花圖、玩扇子圖、小童牧牛圖、戲鳥圖、吹泡泡圖、撲蝶圖、娃娃說唱圖等等。兒童玩耍類題材，以生活情景寫實為主，多無固定稿本，任由藝人隨性發(fā)揮，因而格外生動鮮活。這種表現(xiàn)孩童玩耍的刻銅之作，素材取之不盡，寫刻圖無定勢，數(shù)量可觀，質(zhì)量上乘，是嬰戲圖墨盒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較為精彩別致的一支。

還有一個是，讀書學習類圖畫。在傳統(tǒng)紙絹畫和工藝美術品中，表現(xiàn)兒童讀書活動的作品不多，可能是因為讀書圖過于“斯文”，難以反映孩子活潑好動的天性。刻銅墨盒屬文房用具，是學子獲取功名和孩子讀書識字的身邊必備之物，讀書圖不僅題材與文具相配，又有很好的教育示范意義，由此成為墨盒嬰戲圖創(chuàng)作的“大戶”。盡管讀書圖以靜為主，不易刻出彩來，但刻銅藝人仍樂此不疲。在現(xiàn)已浮出水面的嬰戲圖墨盒中，反映孩子讀書情景的盒子最多，約占嬰戲題材墨盒總量的十分之一。

古代科舉制度，對傳統(tǒng)嬰戲繪畫和墨盒嬰戲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原本有“嬰”無“戲”的讀書圖，被畫家和藝人納入了創(chuàng)作視野，使得以描繪兒童游戲活動為主的嬰戲畫作，多了一份儒雅的安靜，如課子圖、勤讀圖、雙學圖、群學圖、鬧學圖等等。

刻銅墨盒與科舉考試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民國時鄧之誠的《古董鎖記》中，記述的那個由妻子粉盒演變?yōu)樽x書人墨盒的故事美麗動人。不管故事有無虛構成分，但銅墨盒從誕生之日起就在為科考服務的史實千真萬確，并隨學子見證了科舉制度的終結(jié)。墨盒上的讀書嬰戲圖，對啟迪和培養(yǎng)兒童良好讀書習慣、潛移默化文人學子勤奮向?qū)W具有重要意義。

再有一個是，經(jīng)典故事類圖畫。盒面鐫刻的人物圖案背后，隱喻一段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故事，被稱為人物故事墨盒?？蹄~墨盒上的故事嬰戲圖雖然不多，但幾乎件件刻工精彩，且內(nèi)涵豐富。這些講述古代兒童人小鬼大、聰明有為的典故，如同不老的傳說，古樹常青，異彩紛呈，很有教化意義。

在中國人物畫發(fā)展進程中，神話人物故事圖和歷史人物故事圖起源較早。人們對于美術圖畫“千載寂寥，披圖可鑒”的教化功用相沿成習?！稓v代名畫記》中這樣寫道：“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蔽覈鴼v朝歷代的統(tǒng)治集團，從沒放棄過對人物畫教育引導功能的控制與運用。

銅墨盒上的嬰戲圖，作為紙絹嬰戲繪畫的傳承和延伸，其“成教化、助人倫”色彩依然存在。盡管嬰戲圖寫繪的是小孩子的童真童事，但小身板肩扛大使命，承載著讓人們尤其是書生學子，在使用墨盒過程中“見善足以戒惡，見惡足以思賢”的教化功能。

少年兒童時期，人的思維具體形象，對社會及事物的認知感悟，容易受心理和情感暗示，從小培養(yǎng)他們良好的品德與行為習慣，圖畫與故事是最好的啟蒙方式。在孩子們眼里，圖就是真相，故事就是事實。因此，嬰戲故事圖是少年兒童啟迪思想、增添智慧、培育道德的生動教材，以墨盒為載體出現(xiàn)在學習環(huán)境中非常適宜，如司馬光砸缸圖、燕山五子圖、三娘教子圖、劉海戲金蟾圖等等。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淘千古風流人物。在刻銅墨盒上，反映神話和歷史故事的圖案很多，如八仙過海圖、竹林七賢圖、和合二仙圖、羲之愛鵝圖、李白醉酒圖等。鑒賞人物典故墨盒，故事怎么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細細品讀故事背后的思想內(nèi)涵，以及精美畫面帶來的審美享受，那才是值得探索和領悟的藝術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