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作者有話：

我手腕有根朋友送的紅線，一戴好幾年。如今她日記里的人早已遠去，希望她能撥開云霧，有新的未來。盡管愛過方知情重，年少的酒也是因他才濃。要忘記，那么難。

原來不是我偉大到想做光輝耀世的圣母，而是我根本沒有武器，與她抗衡。

【一】

2007年，日光如雨。

湖畔的少年咬著柳樹條，葉子跟著光顫動，形成的斑駁灰影悉數(shù)印在他青澀的下巴上。

“如果我和你上同所大學，你就答應做我女朋友？”他用肩膀撞了撞身邊的姑娘。

她面紅耳赤地給天際增添了飛霞：“誰要做你……”

她話未完，他“撲通”一聲跳下湖，整個人沉到水底，泛起幾個泡沫后再沒聲息。女孩慌了，大聲嚷著要他趕緊起來，自己什么都答應，他惡作劇得逞的臉這才浮上出來。

那個傾城午后，周圍的夏蟬也幫忙訴說著彼此青澀的情意。少年臉上沾著湖水的顏色，少女眼眸亮過當日之光。

“丁零零……”

我被寢室好友的電話驚動，醒來發(fā)現(xiàn)外邊的天已和夢里一樣，亮得扎眼。

“你不是想加入廣播站嗎？現(xiàn)正填寫報名表納新呢，不用謝，我是雷鋒。”

混沌的大腦一個激靈，我從床上挺身而起，朝著電話那頭的人嚷嚷：“你先幫我填個報名表，我速速就到！”

我之所以對加入廣播站如此積極，是為了剛走馬上任的新站長，陸方知。

曾經(jīng)有大段時間，我一心只讀圣賢書，壓根不管學校多了什么風云排行榜，更不管排行榜上是帥得掉渣的校霸或雙商驚人的學霸。在我深信自己的青蔥歲月將會拿去喂狗時，陸方知出現(xiàn)了。

他是被學校搶過來的優(yōu)生資源，打小對數(shù)學和物理敏感，十歲自學微積分，智商測評結(jié)果讓澳大利亞天才兒童協(xié)會也伸出橄欖枝?？衫镞吿觳盘啵懠胰伺滤麎毫^大，遂婉拒。但我會留意到他，只因陸家在江城赫赫有名，他卻是個典型的財迷。

高中課程對陸方知來講如學前班無異，他利用富余時間編纂了一本簡單易懂的速成學習法，各科俱全，在同學間販賣成風。

一開始，我是拒絕的。

畢竟我的古董思想告訴我，學習沒有止境，更沒有捷徑?？僧斈抢蠏煸谀昙壞┪驳腉班，因為全員購買了那套速成法而迅速跟在我們身后，我的靈魂顫抖了，我的班主任同樣也是。

作為班長，我被選派去打探情況，在某個清風徐來的下午，我將陸方知攔在回家的路上。

“那個學習法能打折嗎？”

我一副要對他使用滿清十大酷刑的架勢，開場白卻是無比丟臉的話。

陸方知當時看我的眼神很復雜，有點驚訝，加點憐惜，和微微感慨——好好的孩子，怎么活成了弱智？

高傲如我，被他目光中傷后轉(zhuǎn)身欲走，差點撞樹上，是他眼明手快地將我拉回。

片刻后，他恍然大悟：“林格格？就是那個作文老被拿來念叨，獲全國比賽一等獎的才女格格？”

我當即多了些底氣，下巴揚得老高，結(jié)果他竟主動提出送我一本速成法，條件是我給他寫一封情書。

“真好奇寫慣了五講四美三熱愛的人，寫起情書來會是什么鬼樣子?！?/p>

迄今為止，我還沒見過要求別人給自己寫情書的主，他的反其道而行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可我畢竟不是霸道總裁。我家境貧寒，做不到干脆拒絕，只好觍著臉接受了陸方知的饋贈，但那封情書一直也沒寫。

并非我不想踐行諾言，而是每當我要下筆時，總不可抑止地想起香樟樹下，陸方知曾將我拉回身前的畫面。

男孩襯衣上的干凈氣息混著香樟葉撲面而來，青的眉，墨的眼，與頭上滿滿的綠融在一起，令我往后的歲月，再看見“青春”二字，能想起的人，只有他。

因為近君情怯，所以無以為言。

【二】

接到廣播站的面試通知，我并不意外，畢竟我的簡歷比我的臉好看太多。

面試官是陸方知，去之前我洗了頭發(fā)，聽說這是讓男生對自己留下好感的秘訣。于是我披著一身水潤，奔跑在槐花飄香的艷陽天里，歡欣得仿佛迎接改革開放。

到了廣播站，門口烏泱泱一堆人，面試官也換了。我失落地夾在排隊的學生中間，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朗朗一聲喊。

“誰來廣播室?guī)兔π蘩碓O備？”

當日的陸方知，淡藍原棉襯衣加身，手腳細長，神采飛揚。他的面容被陽光籠罩，像波光粼粼的海面，只稍稍翻涌，便足以傾覆我半座城池。

我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沖了出去，像離弦的箭一樣，盡管我并不會鼓搗錄音設備，最后只能給陸方知打打下手。

“話筒的線遞給我一下，謝謝。”

他的聲線相較過去醇厚了些，標志著男孩正逐漸成熟。我心神蕩漾地遞去話筒線之際，不小心碰到他溫熱的指尖，隔著薄薄一層彈鋼琴的繭，我卻突然舍不得移開手。

我的行為令陸方知背脊一顫。片刻，他直起身，回過頭居高臨下地盯著我，墨黑眼珠似蒙上淡淡霧氣。

時機來了，心中有個聲音蠱惑著我，我大著膽子移動步伐，逐漸靠近對方，想讓他聞到我精心準備的梔子花洗發(fā)水味。

只剩一步，半步，連灰塵被濺起的響動也被我的耳朵捕捉到了。

“阿嚏！”

他對梔子花過敏。

陸方知一個噴嚏就打亂了我全盤計劃，令我的腳步生生頓住，我攥緊長裙，尷尬地立在離他半步之遙的地方，仰望著他。

“那……那封情書你究竟還要不要？”

這話終于讓陸方知想起我，準確無誤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林格格？”

可有個詞怎么說來著？福禍相依。他雖然想起了我是誰，卻在修理設備時無意打開了廣播，讓我那句“情書你究竟還要不要”的詢問響徹云霄。一時間，我成為全校女生公認的打擊對象，以何意映為首。

我媽給我取名格格，我卻并非公主，何意映才是。她膚白貌美腿長，家室優(yōu)良，成績也在百名榜里，她活得跟朵花似的，身后的蜜蜂跟了一大票，但她不喜歡我。

沒多久，有人在貼吧爆料說我媽是賣菜小販，我爸……只差沒將我祖宗八代挖出來痛貶一番。雖然爆料的人披馬甲上陣，但那刻薄的語氣，我一看就知道，是何意映。

帖子下邊難聽的話不斷，陸方知坐不住了，良心發(fā)現(xiàn)回復說：誰家不吃菜似的。

接著許多人開始跟風附和他，我奪眶的眼淚這才沒有流出。

陸方知沒回帖前，有那么一個時刻，我的腦子里曾飄過放棄的念頭。畢竟江湖險惡，不行就撤?？伤麨槲逸p描淡寫幾個字，我就暈頭轉(zhuǎn)向到愿意為他舍生忘死。

興許陸方知心中有愧，最后欽點了我進廣播站。時至今日，我再想起來，覺得那大概不是他對我的恩賜，而是折磨。

因為我進廣播站是為和他拉近距離，不是為了去跑腿！

【三】

每個社團都有不成文的規(guī)定，新來的社員必須肩負起各項跑腿工作。廣播站很人性化，一決勝負的方法是石頭剪刀布，誰輸誰去，結(jié)果我老在最后關(guān)頭輸給陸方知。

這個過程里，我摸透了陸方知的口味，嗜辣，喜歡土豆，汽水喝七喜?？晌抑褐撕?，并沒有百戰(zhàn)百勝，反而輸給了何意映。

陸方知與何意映的戀情開始得莫名其妙。

我聽過許多版本，最傳奇的是兩人作為不同系的風云人物，被選派一起看望抗戰(zhàn)老兵。陸方知對這些熱血英雄們有特殊情懷，偏偏何意映能講會侃，說她爺爺曾經(jīng)參加過二戰(zhàn)，還被食人魚咬斷了一只腿。她講的各種稀奇古怪事跡將陸方知吸引，兩人漸漸有了聯(lián)系，走在一起。

在他倆戀情鬧得滿校風雨時，何意映找到了我，說我畢竟是廣播站的人，要與我和解，免得陸方知以后難做。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p>

何意映的語氣像候鳥過境不留痕跡，但我覺得她并非真心。可不管對方是不是真心，我都沒有為自己樹敵的道理，遂識相地提交了退出廣播站的申請，卻被陸方知駁回。

那是我進廣播站后，和陸方知第一次單獨談話。他說我拿進站當兒戲，問離開的理由。

我半開玩笑地說：“我喜歡你，但你有女朋友了，我還待在這里干嗎？”說完，心跳如擂鼓。

但很明顯，陸方知并未相信我的話，因為他姿態(tài)懶懶，想配合我將這出“戲”演下去。

“那按照劇情，我現(xiàn)在是不是該給你發(fā)張好人卡？”

所以在很后的后來，當我看見那個“有些話只能以玩笑的方式才敢說出來”的視頻，突然淚流滿面。

沉寂片刻，見我站在那里不再接話，少年男孩的輪廓突然變得柔和。他的眼波像早晨樹葉上掛著的水珠，陽光輕輕一曬，瞬間蒸發(fā)。

“格格，我當初選擇你進廣播站是看中你的能力。你有刊文經(jīng)驗，實習過網(wǎng)絡編輯，站內(nèi)文字統(tǒng)籌的位置你再適合不過?！?他頓了頓，做了陳詞，“我希望你，留下來?！?/p>

還有什么誘惑，比得過喜歡的人親口要你留下來？于是我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頃刻動搖。

“既然廣播站離不開我，那……好唄?！?/p>

沒想我變卦那么快，陸方知神情一愣，隨即問：“那你喜歡我這件事怎么辦？”

他嘴賤的樣子讓我恨得牙癢癢：“得了吧，我喜歡的人已經(jīng)死了，他叫張國榮。除了他，誰也不能阻止我做個單身貴族?！?/p>

陸方知抿唇盯著我，像看一個自說自話的小丑，半晌后才回：“條件好的才叫單身貴族，條件不好的叫單身狗?！?/p>

我分分鐘崩潰，本性盡露地指著桌后的他，咬牙切齒：“陸方知！你過來，我保證不打死你?！?/p>

那天，我兩將整個社團辦公室鬧得雞飛狗跳。我打，陸方知閃，打印紙在空中紛紛揚揚。透過片片白紙，我看見男孩干凈的面龐若影若現(xiàn)，突然想起那段對白。

“他的缺點多不多？”

“和星星一樣多?！?/p>

“優(yōu)點呢？”

“和太陽一樣少。”

“那你為什么還喜歡？”

“因為太陽一出來，星星就不見了??！”

陸方知的缺點很多，最大的缺點就是他不愛我?？僧斔麑ξ倚?，我就覺得什么都不再重要。

【四】

和陸方知談話后，我依然免不了跑腿的命運。

“說好做文字統(tǒng)籌工作的??！”

童話果然都是騙人的。

與之前不同的是，陸方知的飯再也不需要我代勞，因為有了何意映。

她買的東西大都是從外面帶進來的，每天變著花樣，不同國家菜式，羨慕得同站男生哭天喊地著要去韓國整容。唉，誰叫他生在了一個看臉的世界。

不過，何意映倒真沒再找過我的麻煩，偶爾心情好了，還夾著壽司喂到我嘴邊，笑意盈盈地看我吞下去。盡管她的殷勤老讓我覺得，她在食物里放了砒霜。

高中畢業(yè)，陸方知已經(jīng)接到常春藤聯(lián)盟校的offer，但出了點意外，沒去?，F(xiàn)在學校有兩個公費名額，他當仁不讓，我也鬼使神差地報了。

筆試過后就是假期，站內(nèi)有人提議長途旅行，陸方知欣然同意，并組織大家去了一座不知名的山，何意映順理成章地跟去。

那座山并不高，但相比開發(fā)過后的景區(qū)更具大自然神韻。山頂還有座叫一線牽的廟宇，只供月老，還放了紅繩。

“據(jù)說來的情侶將紅繩套在手腕上，能一輩子恩愛兩不疑?！?/p>

盡管我是唯物主義者，但臨離開時，我從寺廟里偷偷帶走了兩根紅繩。

大部隊在山腳下唯一的旅舍歇腳。晚飯過后，眾人圍在一起要講鬼故事。

“最恐怖那個，伙食費團隊全包?！?/p>

無奈隊里有個姑娘特別害怕，提出反對票，于是游戲改為每人說個小故事，選出最打動人心的。

輪流過來，到了何意映，她以第一人稱，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唐僧的故事——

西天取經(jīng)的路上，我曾遇見過一只最兇猛的妖怪，連悟空也奈何不了。于是我想出一個萬全的法子，我打算殺了我自己。因為我聽人說，要一個人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殺了他最喜歡的人。

她的故事簡單，卻令在場的人都安靜了好半會兒，直到一個男生打破沉默說：“不是原創(chuàng)，我好像在網(wǎng)上看過?！?/p>

但何意映仿佛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奪冠，她的眼睛只死死盯著我，索命閻王般，令我透不過氣，我恍惚覺得她講的就是鬼故事。

要一個人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殺了他最喜歡的人。

她的話在我腦海里經(jīng)久不息，最終生出尖牙，咬破平靜，迫使我騰地起身離開。

天色太黑，我橫沖直撞進周邊小樹林，直到陸方知用多年前的姿態(tài)，從后方將我拉回。

他怕我對地形不熟悉遇見危險，這才跟了來。

陸方知不是傻子，我與何意映之間有某種糾葛，他早就看出來了，卻一直沒深究。

“每個人都有秘密，你不訴說，我不探聽，這才是朋友間的基本禮貌吧。”

他言辭灼灼地說我是他的朋友，我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下意識把頭一扭，瞥見漫天星光，即刻目瞪口呆。

小山村人口稀疏，遠離城市，云闊天高，連星子都挑選了這里為家。

“這才是我?guī)銈儊磉@兒的目的?！?/p>

他難得露出獻寶的表情，與我望著同一個方向，目光灼灼。

我始終記得那個繁星滿天的夜晚，陸方知興沖沖地帶我抄近道，爬上白日才去過的山頂。我們經(jīng)過的草叢和樹木散發(fā)著原始的清香?？葜∪~踩在腳底發(fā)出清脆細響，組成蒙太奇一樣的樂章。男孩拉著我的左手腕上，戴著我白天從寺廟里偷出來的紅繩。

如果那就是以后，多好。

【五】

“滴答滴，滴滴答滴……”

在山頂，我無意識跟著蟬鳴的聲音哼起某個旋律。

仰頭觀景許久，待眼角的液體流下又消失，我才側(cè)過頭去看陸方知，不料他平躺在巖石上，已就著星光安然睡著。

我被他嬰兒般的睡相扣動心弦，輕輕叫他的名字，見他沒反應，遂小心翼翼湊身過去，做賊般地將另一根紅繩套在他手腕上，又迅速解下來。明明什么都沒改變，我卻覺得異樣滿足。

許久之后，陸方知終于醒來。他說被我的旋律催眠，問我那是什么歌。因為歌詞太過泄漏心事，所以我不敢說，只說回去后幫他下載。

我回到房間已近半夜，幾分鐘后有人敲門，是何意映。

我還沒來得及看清那張如花似玉的臉，她已劈頭蓋臉給了我一耳光，渾身發(fā)抖地指著我，罵我白眼兒狼。

“林格格，這么多年來，你從來都沒有過愧疚的時刻吧？！”

她的指責如一支利箭，將過往的門掀開，令我無處遁逃。

2008年大地震，旁觀者的哀痛漸漸被時間帶走。但對于我來講，歲月并沒有用。因為其中罹難的，有我從小到大的朋友，蔣哲。

我、蔣哲還有何意映，從幼兒園到青少年都是摯交。我在其中有些格格不入，畢竟蔣哲與何意映家室好，外貌出眾，成績也旗鼓相當，在雙方家長眼里都是金童玉女的存在。

最青蔥的歲月里，我做過最多的事情，是旁觀蔣哲逗何意映說：“等我和你上同一所大學，你就做我的女朋友?！?/p>

出于少女的矜持，何意映老死鴨子嘴硬，直到某次他跳下湖，她才松了口。

是他倆的存在讓我相信了童話，可那場天災毀了一切。

事故發(fā)生當日，為了響應號召，學校組織整個年級下鄉(xiāng)開展禁毒活動。學生走家訪戶分散很開，當山崩地裂的時刻來臨，蔣哲保護了她。

我驚慌失措地抵達現(xiàn)場，見到了何意映難得的狼狽時刻。她瘋了般用手搬石頭，無奈石頭太重，微薄之力不敵。旁邊的我被她一吼，才迅速反應過來，該去找救兵。

周遭人群死的死、逃的逃，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個熱心村民，卻還是無力回天。何意映當場崩潰，暈死過去。

蔣哲的葬禮上，我與何意映并排站在一起，形若幽魂的她卻突然在我耳邊出聲：“別假惺惺了，林格格，是你害死了他。”

她聽人說，我在找到救援的第一時間，并沒有將他們帶去蔣哲的地方，而是搶先救了另一名男孩。

那名男孩，是陸方知。我會在山頂流淚，因為當天是蔣哲的祭日。

我想起年少時的某個夏天，何意映鬧著要去云南旅行，我卻因為家里拮據(jù)無法同行，最后蔣哲貢獻了自己的過年紅包。我們?nèi)サ蕉?，坐在船上看云層飄遠，星光閃爍，憧憬著未來生活的模樣。

而如今，依舊是明亮的星光，那個老以死威脅我們的男孩，在多年前的今天，徹底回不來了。

房間里。

“陸方知活下來又怎樣？你依然得不到。而我失去蔣哲的痛苦，也一定要你加倍品嘗?！?/p>

眼前的姑娘面孔幾近扭曲，說到最后，她突然冷笑著，我周身寒意四起。

【六】

后來的幾天相安無事，我企圖將那晚當作一場噩夢，回到學校后才發(fā)現(xiàn)，何意映所說要奪走我的一切，并不只是說說而已。

我提過，為了跟隨陸方知，我申請了交換生名額?？勺詈笕脒x的，卻是他與何意映。

“太不公平了，她甚至連筆試都沒參加?！?/p>

系主任辦公室里，我終于無法淡定，與校方爭論，可我心里清楚，不會有結(jié)果。

因為我是普通市民，而何家，曾為學校做過很多貢獻。別說一個交換生名額，只要她想，送她去美國定居，他們也愿意。

我曾經(jīng)相信，英雄不問出身。所以我學習比誰都努力，好的實習機會也不放過，以為世上一切都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得到。但在那一天，我失去的不僅僅是待在陸方知身邊的機會，還有信仰。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在長椅上坐了許久，從中午到深夜，直到何意映出現(xiàn)。

她依舊是高高在上的模樣，語氣尖酸刻?。骸斑@點打擊就受不了？不像你的風格啊格格。”

見我沒反應，她乘勝追擊：“我猜，你最近應該沒怎么回家，所以也不知道你爸下崗了吧？”

何意映的語氣抑揚頓挫，不難想象她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但她忘記了，兔子被逼急了，也是會咬人的。她拿我家里人開刀，令我隱忍已久的情緒終于爆發(fā)，我猛地從長椅上站起，滿面潮紅地吼她。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你明明清楚，害死蔣哲的人是你！是你啊！如果不是你和他鬧脾氣，他怎會追你到一所本來就岌岌可危的石頭房前？！”

震動之初，房梁上的巨石滾下，蔣哲將她抱在懷里，不等房子坍塌，石頭已經(jīng)砸中他腦袋，他當場死亡。何意映捧著血肉模糊的他不愿意接受現(xiàn)實，著魔般地告訴我說，蔣哲還活著，讓我去找人來。

“救陸方知只是恰好經(jīng)過。當時的情況，哪怕那個人不是他，我也不會見死不救。所以一直不肯面對真相的人，是你啊意映。你不愿意接受他連一句話都沒留就離開你的世界。你因為自己的任性而失去了他。這么多年，我從來不敢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是因為我害怕。我怕除了我以外，你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宣泄口。我怕你想不開，怕你再也開心不起來。但我沒想到，你會是今天的模樣?！?/p>

寂靜暗夜里，回憶起那些血淋淋的畫面，我止不住嗓子發(fā)抖。奇怪的是，對于我的指責，她仿佛并不驚詫。許久過去，她水一般癱軟在地，終于像兒時那個被奚落幾句就會流淚的脆弱小女孩，痛哭不止。

我終不忍心，傾身抱住她，懊悔不已。我后悔的不是告訴了她這些話，而是有些尖銳的事實，我早該一刀劃破。

因為那個湖畔的少年的夢，無法再實現(xiàn)。但他一定希望，自己夢里的那個小少女，眼眸永遠純凈如昨。

同個晚上，我接到陸方知的電話。他應該是知道了交換生內(nèi)幕，代替何意映給我道歉。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找校方……”

我佯裝無所謂地斬斷他的話頭：“不用啦，意映也有實力的，我們之間有誤會才這樣，今晚已經(jīng)聊開了，我沒有理由拆散你們??！”

隔著電播，他的嘆息輕微，卻攪得我心湖不平。我蜷縮在宿舍床邊，想起方才何意映聲淚俱下的模樣。

她說：“其實這些我都明白啊，格格，我只是不敢面對……我怕蔣哲恨我，怕蔣家人恨我，更怕自己恨我自己。因為我曾經(jīng)篤定，除了蔣哲，我這輩子再也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但是陸方知，他出現(xiàn)了?！?/p>

烈士院里，她為了報復我，刻意接近陸方知，談話間鞋帶散掉卻不自知。而陸方知，這個眾人眼里的王子，不動聲色地為她蹲下了身。

“見你和他走得太近，我才想盡快驅(qū)逐你。格格，對不起。我已經(jīng)失去了蔣哲，我不能再失去陸方知?！?/p>

【七】

那段時間，我以提前準備考研為借口退出了廣播站，陸方知終于沒再阻攔。

聽說兩人的托福成績下來了，毫無疑問地好，面簽也非常順利，面試官還開玩笑夸贊他倆郎才女貌。

臨行前聚餐，各方的共同好友和廣播站成員都在。晚餐后，有人提議去KTV：“學長這一走不知道多久才能見面，必須和我們大醉一場。”末了偏頭問何意映，“站長夫人不介意吧？”

眾人嬉笑一片，唯獨我郁郁寡歡。

離別的夜晚我滴酒未沾，只是坐在點唱機前等歌。等麥霸們終于乏累，我才拿到話筒。

前奏響起時，我的余光清楚瞥見，沙發(fā)上正在說話的陸方知突然停頓下來。

“多久了，我都沒變，愛你這回事，整整六年……”

他應該聽出來了，這就是我在山頂哼的那首旋律。我會喜歡，不過是覺得歌詞是為我量身打造的。我不敢告訴他歌名，是怕泄漏心中的秘密。可在這悵然若失的離別之際，我大概還是有些不甘心。

興許，他會有點喜歡我？

但我沒想到，歌詞太戳心，我高估了自己的隱忍能力，唱到一半時竟忍不住流出了淚，丟了話筒奪門而去。

陸方知仿佛追了出來，我奔跑的腳步立刻在走廊上頓住，卻遲遲不敢回望。身后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大概過了半個世紀，我鼓足勇氣回頭，卻只看見走廊空蕩蕩一片。

遠處我點的歌還在播放，林宥嘉嘶吼的聲音傳進耳朵——

“沒關(guān)系，你也不用對我慚愧，也許我根本喜歡被你浪費，就算我再去努力愛上誰，到頭來，也是白費……”

原來不是我偉大到想做光輝耀世的圣母，而是我根本沒有武器，與她抗衡。

自那之后，我徹底消失在他倆的生活里，再見面，是在離別的機場。

中途意映餓了，去泡面，留下我和陸方知，氣氛突然變得尷尬。我尷尬是因為他應該猜出了我的心思，他尷尬是因為無法給予我任何回答。

意映遲遲沒回，陸方知才沒話找話。他說我太傻，叮囑我以后玩石頭剪刀布的順序要記得更改：“別每次出拳的順序都是布、剪刀、石頭，你不輸誰輸？”

我苦笑一下，想說傻的是他，布、剪刀、石頭，就是5、2、0。我一直在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我愛他。他自詡聰明，卻從沒發(fā)現(xiàn)端倪。

等廣播里出現(xiàn)登機提醒，他才復又開了口：“格格，我和你，太遲?！?/p>

話落，我的眼淚崩塌，如久旱的土地，迎來傾盆大雨。

從那刻起，我發(fā)誓，要將那些口口聲聲說愛情不講究先來后到的書籍都扔進垃圾箱里。

如果真的不講究，為什么他先看見的是別人，而我，形若敝屣？

【尾聲】

凌晨，飛機如約沖上云霄。

出了機場，我下意識抬頭，聽見機翼破風的聲音。那圍繞在它周邊的星辰一閃一閃，如無數(shù)夜晚里，我曾偷偷哭泣過的眼。

而我不知道，在我與陸方知各懷心事沉默的時候，說去買泡面的意映，正待在角落看著我倆，內(nèi)心煎熬。

她糾結(jié)著到底要不要告訴我，其實KTV那個晚上，陸方知的確追了出來，是她在門口阻止了他。

“要丟下我嗎？”

眼前的人穿一條明黃連衣裙，燦爛如向陽花，聲音卻凄然。她睫毛上晶瑩的淚珠，仿若沾在花瓣上方的晨露，讓她更顯楚楚可憐。

那抹黃刺激了陸方知的視覺，令他的腳步終于生生回轉(zhuǎn)。

因為五年前，當他被埋于黃沙瓦礫下，有個女孩曾和村民徒手將他挖出來。她十根指尖被磨破的血腥氣息，直到今日還歷久彌新。

那年的混亂場景中，模糊視線里，男孩只來得及見一身明黃色連衣裙，在灰塵里飄飄。而那條連衣裙，何意映與我一人一件。后來，去烈士院看望老人，她鬼使神差地穿了……

但，世事如棋。那些扭轉(zhuǎn)故事結(jié)局的細節(jié)，我身為棋子，并不能自知。而躲在角落窺探我們的女孩，最后做出的決定，是沉默。

所以我也沒機會知道，在陸方知的許多個夢里，都是我們同去的江南小水鄉(xiāng)。

那星光熠熠的夜晚，有個傻姑娘曾將一根紅繩套在他腕間又解開。她的眼彎成月，表情小心翼翼。

當時的陸方知以為，自己不愿出聲驚動，是為了欣賞女孩的惴惴不安。等他夢醒，才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那根紅線，早電光石火地套上他心。

只是好可惜，她來得太晚。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