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淺

保 寧

阿宿和阿好離婚那會兒，盡管跟過去相比，手續(xù)已經(jīng)容易多了，但還是不像當下的年輕人這么簡單。當時，在離婚申請書上，他們倆還稱“我們”，沒有什么原告被告，看起來是和和氣氣的 ，甚至可以說是同心同德的。談到離婚緣由，兩人口徑相當一致，辦理離婚手續(xù)的一切費用也都是共同承擔的。但是，離婚過程還是經(jīng)歷了一連串的麻煩。

夫妻倆耐著性子花了很多工夫、費了很多錢才等來了正式辦理離婚的日子。那是一個美麗的秋日，阿宿和阿好收到了法院傳票。他們在法院里聽了一通法院女院長的勸說和調(diào)解，最后還是提筆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正式簽字。那一刻，是阿宿和阿好的簽名最后出現(xiàn)在同一張紙上了。

這對緣分已盡的男女悄然騎車回了家，一時還看不出他們分道揚鑣了。那天是阿宿最后一次在街上載著阿好，自行車還是剛結(jié)婚的時候買的，已經(jīng)破舊不堪，騎起來“嘎吱嘎吱”作響。法院距離他們的家五公里，雖說河內(nèi)的秋天在一般人看來是那么美麗怡人，但對他們兩人來說，那天卻顯得格外悶熱，喘氣都不容易。

世上的人們?yōu)楹螘鄲?，為何一個人會無端地選擇另外一個人，會從陌生到自動融為一體，結(jié)為夫婦。誰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呢？同樣的，世上的人們又為何會中止愛，不再相互憐惜，各行其道？這又有什么個中緣由？

先前，阿宿和阿好是在一列國際聯(lián)運的火車上認識的。那年，兩人都剛滿十八歲，也都是第一次離開河內(nèi)。阿宿是家中獨子，可以免除當兵入伍，而且他成績優(yōu)異，考分很高，因而得以選派赴西方留學(xué)。阿好并不算特別優(yōu)秀，但屬于優(yōu)先照顧之列。而他們兩人開始產(chǎn)生好感是在草市火車站出發(fā)那天，當時他們跟一大幫留學(xué)生在歡樂的氣氛中告別河內(nèi)?；疖嚨綉{祥后，換乘了中國火車，車廂寬敞、整潔又舒適，他們更加開心了。那一年，他們誰都沒有料到殘酷的戰(zhàn)爭會在次年春天結(jié)束，他們暗自慶幸那列擁擠的火車把自己一公里一公里帶離貧窮困苦、災(zāi)難深重的祖國。同樣是那一年，在友邦中國，文化大革命正處于退潮時期，所以他們那輛滿載著留學(xué)生的列車在中國境內(nèi)相安無事，很順利就通過了。他們都覺得自己的命運就要從此扭轉(zhuǎn)了。大家每天都洋溢著對生活的熱愛，內(nèi)心充滿感恩。臉色也都紅潤起來，充滿喜悅之情。正所謂心寬體胖，大家伙兒的體重都上升了。在中蘇兩國有爭議的邊界換車時，阿宿和阿好肩并肩走在人群里，跟大家一起舉著小紅皮書，高歌《東方紅》。阿好有一副好嗓子，唱得好聽，不過，因為當時激動得熱淚盈眶，歌聲也有些顫抖。阿宿也非常激動，不過并沒有掉眼淚，他的歌聲渾厚有力。在見證中越友好關(guān)系的那一刻，在那事后覺得有幾分好笑的激動情緒中，他們兩人的眼神交匯，走入了對方的內(nèi)心。

不過，就在那之后不久，兩人的感情經(jīng)受了一次意外的考驗。阿宿和阿好都被羈留在邊境口岸的醫(yī)院里，無法隨留學(xué)生大部隊前行了。原因是將近二十歲的阿宿竟然患了腮腺炎，而阿好則是要治療皮膚瘙癢，那毛病是剛從家里出發(fā)的時候就染上了的。后來，他們一起出院，繼續(xù)列車旅行。在那輛穿越西伯利亞的火車上，身材單薄瘦小的他們完全被一群體格魁梧的俄國人淹沒了。

六年的留學(xué)生涯，他們并不是形影不離，但也沒有那種天涯海角的分別。阿好在阿塞拜疆，阿宿在亞美尼亞，平時兩人總是書信、電話不斷，寒暑假則相互探望?；貒暗哪嵌稳兆?，阿宿整個兒就待在巴庫，幫阿好把行李全部托運到了海輪上。那時已經(jīng)無法坐火車回國了，他們收拾了一番，最后一同踏上回國的航班。

雖然沒有著急到飛機一落地內(nèi)排機場就立刻舉行婚禮的地步，但他們也沒有過分延宕。在相互了解的基礎(chǔ)上步入婚姻殿堂是必要的。阿宿有一套二十四平方米的小單元房，那是過世的雙親留下來的位于集體宿舍區(qū)的房子。而阿好，雖然親人都在西貢，但由于她父親事業(yè)做得大，有足夠的影響力，就為新婚的女兒女婿在河內(nèi)謀了兩份輕松的工作。

婚禮過后，激情的高潮漸漸消退，夫妻生活的強度下降，很快就開始了日復(fù)一日的尋常生活節(jié)奏。唉，說起來誰不是這樣呢。在現(xiàn)實生活中，新人們即使是在蜜月期也并非都是我們想象的那般狂熱如火、纏綿不絕呢。有些人的激情甚至只一霎那間就消失了。像阿宿和阿好，倒是剛剛好。

普天之下的人們常?？畤@情愛期過于短暫，而且總是悄然流逝掉了。大家一心所求“平安”二字，家庭穩(wěn)定，小小的幸福和坦然也都會不知不覺地消逝。到了最后，也只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好。

阿宿和阿好的生活里并沒有什么波瀾，一直平平靜靜的，離婚前似乎沒有出現(xiàn)任何征兆。即使是在離婚申請書上，在法庭上，他們都沒有互相推諉，也沒有說出他們?nèi)粘Ｉ罾锶魏我患豢暗氖虑?。這世間誰和誰還不都是一樣，無論親人、外人還是好人、壞人，他們的人生似乎都差不多。都不過是生活在某個城市、某個單位、某個住宅區(qū)，都要經(jīng)歷歡欣、痛苦，幸與不幸。

那些跟阿宿、阿好一起在蘇聯(lián)留學(xué)時的朋友都不太愿意解釋他們婚姻破裂這件事，有些人開玩笑說這一對青春時期一起留學(xué)的戀人是在模仿蘇聯(lián)倒臺的覆轍。這么說，還真有點兒像。盡管他們那個家早在蘇聯(lián)解體之前就失去溫情好久了，但巧的是，就在他們正式提交離婚申請的那天，電臺傳來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開戰(zhàn)的消息。而柏林墻和德國的統(tǒng)一又啟發(fā)了幾個鬼機靈的好事者，他們把根據(jù)法庭判決在阿宿、阿好房間之間立起的隔板稱作“柏林墻”。

那其實是一塊用竹篾編織、壓制而成的隔板，雖然不如混凝土砌成的墻那么厚實，但也足已為兩人隔斷出所需的私密空間。隔板的費用由兩人共同承擔。盡管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他們怎么住，但他們私下達成共識，阿宿睡里屋，把外屋讓給阿好，房間的面積都差不多大。

盡管明確劃分出了內(nèi)外空間，但他們的分居生活并不徹底。一方面，這棟位于集體宿舍樓的二十四平方米單元房的結(jié)構(gòu)決定了他們還得從同一個門進出，要共用同一條狹窄的過道，共用一間逼仄的廚房，還不得不在同一個衛(wèi)生間里沐浴、洗漱及進行其他私密性的個人活動。因為衛(wèi)生間實在太窄小，難以分成兩塊。另一方面，經(jīng)過了幾年的共同生活后，對方的氣息已經(jīng)像膠水一般牢牢吸附在這間小小的房子里，難以徹底驅(qū)散。

如前所述，那天中午在法院辦完手續(xù)，阿宿騎車帶著阿好回到宿舍區(qū)，天氣很悶熱，那其實并不是他們的心境使然，而是那個時節(jié)確實如此。天剛剛還是晴朗的，突然就陰沉了下來，一片黑壓壓的云海漫過來。他們的自行車剛到大樓的臺階那兒，雨點就啪嗒啪嗒地打了下來。

阿好淋了雨，身上濕乎乎的，馬上就去洗澡。阿宿打開燈，濕著頭發(fā)和衣服就躺在了躺椅上。他把薩摩熱水壺插上電。他們夫婦只用這個牌子的水壺。滾燙的茶水倒入了杯子，是那種俄羅斯風(fēng)情的杯子，大而厚重，外壁鍍銀，上面有精細的雕刻。茶倒入這樣的杯子顯得非常好看。用這種杯子喝，即使沒有紅茶也無妨，只放幾片檸檬、幾顆方糖，在氤氳的水汽中，一閉眼，仿佛能感受到外面的天空有洋洋灑灑的白雪。

盡管外面烏云遮日、雷聲隆隆，但阿宿卻依舊能聽到浴室里的細微動靜。塑料水瓢從桶中舀水的碰撞聲，水慢慢澆在身上的淅瀝聲，都清晰地傳來。阿宿順手拿起唱片機，開始播放唱片，隨著唱針在黑色膠質(zhì)唱片上不緊不慢地劃著圓圈，《百萬玫瑰花》 的樂聲悠揚而出。這首歌阿宿很愛聽，他喜歡把聲音放得很大，但阿好喜歡音量小一些。阿宿體貼地把聲音調(diào)低了一些。

歌手的聲音、阿好走進房間的腳步聲、夜晚沉悶的雨聲相互交織著。阿宿感到阿好已經(jīng)走得很近，就快到桌子邊了，但他并不覺得驚訝，也沒有睜眼看一下。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說過話了，平時也總是盡量避免共處一室。但現(xiàn)在，他們確實有必要談?wù)劊套h一下家具和其他雜物的分割問題。阿好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文件，利索地收拾干凈桌上的水漬，捧著一盆玫瑰花向窗臺走去。

突然，一個炸雷傳來，令人瞬間驚魂。接著聽到什么東西打碎了的聲音。唱片機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好像被人踩了一腳。阿宿睜開眼，發(fā)現(xiàn)燈也熄滅了。

阿好低頭摸索著撿地上花盆的碎片。由于斷了電，樓里一團漆黑。窗戶也是一片渾濁。玻璃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上面沾著從院子里濺上來的泥點。

事后，阿宿思來想去也不明白事情怎么會朝那個方向發(fā)展，他只能確信自己并不是故意的。阿好也同樣不是故意的。當時，阿好只是輕輕碰了一下阿宿，示意他讓一讓，以便她方便撿完地上的碎片?？墒牵瑹o端的，阿宿長嘆一聲，緊緊地抱住了阿好。阿好愣了愣，也緊緊地抱住了他。

那天下午一直沒有恢復(fù)供電，到了傍晚還是如此，甚至整夜都沒有來電。屋外，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著，一會兒停，一會兒又瓢潑一般。房間里一團漆黑，躺椅上兩個人依偎在一起，不吃也不喝，幾乎沒有挪動位置，仿佛無法忍受片刻的分離。他們緊緊纏繞在一起，一言不發(fā)。有時在一首歌播完的空檔，兩個人一起沉沉睡去，但又似乎都怕錯過什么，雙雙醒來，屏息享受那夢幻的情潮，那干柴烈火般吞噬一切的情欲，是他們之前從未感受到的。

他們就那樣一直纏綿著，直到突然間燈亮了，《百萬玫瑰花》也一曲將盡，阿宿猛地坐了起來，清醒了。窗外，天已大亮。阿宿呆呆地坐著，不知何時，阿好已經(jīng)騎著自行車出去了。阿宿趕緊套上衣服，沖進衛(wèi)生間洗漱，氣喘吁吁地趕到公共汽車站等車。

這世道還真是奇怪，同樣是離婚，女人能休假，男人卻一天都不能歇。傍晚，阿宿下班回來，看到房間里煥然一新，竟然啞口無言。短短一天，阿好已經(jīng)依照判決書利索地把屋內(nèi)的擺設(shè)重新倒騰了一番。里屋的一些東西搬出來了，而外屋的一些東西又搬進里屋了，經(jīng)過了交換和重新整合。一些小東西，如一只碗、一雙筷子，他們都各得一樣，分得清清楚楚，公平得沒有任何值得挑剔的。

實際上，阿宿勉強地說了幾句話，但阿好沒有回應(yīng)他。倒也不是冷著臉裝聾作啞，她自己也說了幾句，但聲音很平靜，態(tài)度也很恬淡，似乎不這樣就無法掩飾那半天一夜的纏綿。她先為他打掃干凈屬于他的那間屋子，幫他熨好了衣服，整整齊齊地放到了他的衣柜里。這一善意的舉動，其實是想宣告這是最后一次盡義務(wù)了，從此以后，各顧各的。

顯然，這兩個曾經(jīng)深愛過的人卻還不得不共處一室，這真是令人尷尬。在今后相當長的時期，他們不僅要感受對方的呼吸，還要共用戶籍、糧票，共用水桶、碗柜以及電表。在那個集體大包干時期， 要共用的東西五花八門，數(shù)不勝數(shù)。但由于兩人都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高級知識分子，懂得在那個年代的生活哲學(xué)，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心理準備，所以倒也相安無事。

起初，阿好相當規(guī)矩，小心謹慎得像一個守節(jié)的寡婦。一回家就進自己的房間，插好門栓。晚上反鎖房門。夜里睡覺的時候再閂上一道鐵閂。只要出房門就穿戴得整整齊齊，頭發(fā)也要收拾利索，一副像要出門逛街的樣子。她極力避免碰到阿宿，尤其是在房子里的共用區(qū)域。然而，這份防備漸漸松懈了，一是因為這樣累得慌，二是因為根本就沒這個必要。阿宿非常守規(guī)矩，堂堂正正的，壓根不需要擔心他。他天性正直，文化水平又高，這使得他很快就能像對待一個鄰居那樣對待阿好，既光明正大，又淡然處之。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管，阿宿覺得自己行得端正，并不刻意去打探阿好的事情。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但阿宿卻是最后一個知道她懷孕消息的人。甚至，就像鄰居互相開玩笑說的那樣，直到阿好抱著孩子從婦幼保健院回來那天，他這前夫還相當驚奇，怎么隔板那邊會傳來嬰兒哇哇大哭的聲音呢，原來是阿好悄悄生了孩子。

當然，大家都只不過喜歡開玩笑逗樂罷了。可是這出戲卻并沒有那么令人歡笑，生活冷漠無情，實在沒有什么好歡樂的。

孩子是婚外生的，隨母姓，且因月份不足，斤兩也不夠。阿好沒有奶水，也好像不懂得怎么養(yǎng)育孩子。因此，孩子月份越大，身體更是每況愈下，日夜啼哭，哭聲經(jīng)久不息，很是磨人。

由于有隔板，阿宿根本看不到孩子，但卻被迫熟悉孩子每一次生病的生活節(jié)奏。一連幾個月，他都努力忍耐。白天坐立不安，一頁書都看不進去；深夜，孩子一哭起來，他和隔壁的阿好一樣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他感覺簡直是在受難一般。

一天夜里，他從床上爬起來，走出房間，輕推阿好的房門，門沒鎖，他就進去了。床頭燈還亮著。阿好一只手還扶在搖籃上，人卻已經(jīng)累得睡著了。搖籃里，孩子哭個不停。阿宿俯身拉開蚊帳，把孩子抱了起來。只一會兒，孩子的哭聲就止住了。他抱著孩子在阿好的房間里輕輕地走著，輕輕撫摸懷里的孩子，低聲哼著搖籃曲。等阿好醒來，從他懷里接過熟睡的孩子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

從那以后，阿宿開始堂而皇之地進出阿好的房間，雖不是常駐在那邊，但每周總會去幾次。不必事先打招呼，只要靜靜地過去就行，阿好也不會說什么。阿宿有時候抱著吵鬧的孩子輕聲哄，有時候就在那兒坐著，看著孩子玩鬧和睡覺。有時候只待一小會兒，有時候待上一個小時，阿好都隨他，不管。當然，阿宿和阿好也不總是一言不發(fā)，偶爾也會聊幾句，像是孩子剛長的乳牙，孩子吃的粥、喝的奶粉，用的藥品之類的。但也就是聊這些，總是圍繞著孩子的話題，從不談及別的，尤其絕口不提去年那個大雨滂沱的秋夜給他們帶來的觸動。

把結(jié)婚戒指摘下珍藏起來之后，生了孩子，單身的阿好不得不變賣一些物品來謀生，家里的東西在一點點減少。而在隔板的那一邊，阿宿的房間里也是這樣。除去扔掉的東西，那些他們在蘇聯(lián)留學(xué)期間買給對方，又在離婚時分給對方的東西，都陸續(xù)出現(xiàn)在外面的露天市場里。阿宿甚至把字典和一些昂貴的專業(yè)書籍都變賣了。他戒了酒，也不抽煙了，顧不上跟朋友們玩耍，也顧不上自己的人際關(guān)系了，進取心也逐漸被消磨。之前他決定不惜一切代價爭取到國外去攻讀博士學(xué)位，如今卻連易如反掌的國內(nèi)副博士文憑考試都懶得參加了。

偶爾跟別人談心時，阿宿這樣說道：“我無所求了，這輩子我很滿足了。男孩女孩都一樣，但頭胎是女孩最理想?！边@種話，是任何一個父親和丈夫都會說的。但這話從阿宿嘴里說出來卻有些好笑，他自己也知道。由于生活圈子局限在那被分成兩部分的房子里，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阿宿仍是單身。而他身旁阿好的女兒，雖然體弱多病，但也漸漸地會翻身了，接著會爬了，然后蹣跚學(xué)步、牙牙學(xué)語，后來上了幼兒園，開始接觸社會。從表面上看，阿宿見證并參與了這個孩子的成長過程，但事實上，對那個可愛的女兒來說，他依然是局外人。他可以為這個孩子做任何事，阿好既不要求他，也不拒絕他。只有一點，雖然沒有明說，他的存在在孩子和阿好的生活中沒有一絲分量。而這一點在阿好的人際交往中可以看出，特別是走過了養(yǎng)育孩子最艱辛的那段日子以后。她的交際圈并不是很廣，但在各行各業(yè)也都有朋友，其中不乏幾個密友，在各方面都盡心盡力幫助過她們母女。因此，盡管薪水只是三瓜兩棗，工作單位也每況愈下，但阿好已逐漸擺脫之前的拮據(jù)狀況，雖不富裕，但手頭已經(jīng)有些余錢。

那年夏季，某一天，阿好提議阿宿把他那間房間讓給他，令他氣得臉都白了。當時阿好剛把幼小的女兒送到了西貢的外祖父母家，送走之前完全沒有跟阿宿商量，他正為這事兒大為光火。聽到阿好的要求，他起初緊閉雙唇，沉默了好久，后來突然跳起來，當著阿好的面大聲呵斥道，“賣，馬上賣，但絕對不會賣給你和你的那些個狐朋狗友，聽清楚了，這輩子都別想?！比缓筠D(zhuǎn)身摔門而出。

當時他正好攢了些假，就向單位告假一個星期，跑出河內(nèi)，找了一個地方自己一個人靜下來思考。等到他回來，輕手輕腳地走進自己房間，打開燈的時候，他驚呆了，包里的書都掉在了地上。原來的隔板已被一堵冷冰冰的墻取代了。

這堵用磚頭砌成的墻堅固，厚重，墻角不留一絲縫隙，即便如此，依然能依稀能聽到阿好那邊傳來的動靜，雖然聲音不吵，但很刺激他。

阿宿急忙沖出房間，他想趕快離開這間壓抑的屋子，投入外面無盡的夜色里。不料由于情緒激動，他像喝醉酒一樣，腳沒有站穩(wěn)，在經(jīng)過狹窄的廚房時，不小心撞到了阿好，撲在了她身上。按道理應(yīng)該道歉的，可他卻順勢一個勁兒地把阿好往外推。然后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會突然破口大罵，把一個星期前沒說完的話一股腦全都說了出來。阿好聽了，身子一歪，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一言既出，覆水難收，阿宿慌忙收住口，慢慢退回自己的房間，想關(guān)上房門，但阿好一直靠在門口，面如菜色，雙唇緊閉，全身發(fā)抖，整個人都站不穩(wěn)，幾乎要摔倒。

那時，阿好房間里的一伙人也已經(jīng)鬧騰得迷迷糊糊，一個個東倒西歪了，但還是繼續(xù)玩鬧到深夜。他們好像沒有人發(fā)現(xiàn)阿好不見了，或者發(fā)現(xiàn)了也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又沉醉于酒精的麻醉和喧囂的快感中。客人們在酒醒之后都相繼離去，走的時候把阿好房間的燈關(guān)上了，但沒有關(guān)房門，只把他們公寓的大門帶上了。次日清晨，起了一陣大風(fēng)，她的房門被“轟”地一下吹開，又猛地被關(guān)上，如此反復(fù)……這恐怕是最后一次飲酒作樂了。那晚以后，那幫人再也沒有來過。但奇怪的是，第二天，不僅是那些人，就連整棟集體宿舍樓的住戶們都從阿好那妖嬈動人的姿態(tài)中明白了她心滿意足的根源。

當阿宿拿著阿好親筆委托書到西貢把孩子接了回來時，大家都開玩笑說，一個孩子解決不了問題，得再給那孩子生個弟弟或妹妹湊個偶數(shù)，才方便這對先前的夫婦瓜分。

阿好第二次懷孕和第一次有很大不同，她看起來更加辛苦、精神狀態(tài)也差多了，連生活都不能自理，全都仰仗阿宿。阿宿去阿好房間更頻繁了，又要照顧孩子，又要幫阿好料理各種事情。就連送阿好去醫(yī)院生產(chǎn)，再把她和孩子從醫(yī)院里接回來都是阿宿一個人。

大家都對阿宿再添新丁表示祝賀，但他們?nèi)滩蛔〈笮Φ氖?，這回阿好生了個雙胞胎。孩子的數(shù)量依然是奇數(shù)。大家都說阿宿的人生之船徹底被擱淺了。他是無法離開這單元房中遠赴異國深造了，就是退回到過去的歲月也是不可能了。而房子里的那堵墻呢，大家都知道，阿好是絕對不可能把它拆掉的。

那會兒正值暴雨成災(zāi)的秋季，宿舍樓被淹了。阿宿、阿好的公寓是在一樓，積水已經(jīng)深到一個成人的肚子那里了。阿好四母子的床都被水漂了起來，就像漂在河上的筏子一樣。阿宿在水里來回折騰去盡力照顧他們?？此莻€樣子，全身濕漉漉的，滿是泥水和汗水。可人們對他這樣一個無法和孩子共同生活的父親，并不同情，也沒覺得他有什么不幸。

現(xiàn)在我們聽大包干時期人們的艱苦生活時，都會覺得匪夷所思。但像阿宿和阿好一樣曾經(jīng)在大包干時期生活過的人，當時并沒有幾個覺得自己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覺得自己的生活跟其他時代的人也并沒有什么不同，都只想著怎么生活下去。

責(zé)任編輯：遠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