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斌
新的住所前邊有一條小河,河水緩緩東流。夏日夕陽普照,我陪著妻子,領(lǐng)著年幼的兒子沿著河堤散步。太陽漸漸沉入遙遠的地平線,四射的光芒,慢慢幻成漫天的紅霞,彎彎的小河也反射出一片金黃色。我們仨的影子映入泛著漣漪的清流之中,隨著河水緩緩流淌。
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吵鬧聲,幾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用拴住的罐頭瓶子從河中撈魚,不知是搶奪勞動工具,還是分享勞動成果,爭吵不休。兒子被吸引過去了,妻子也不放心地追了過去。我獨自一人在夕陽紛披中走著,踩著赫色的土、青青的草、白白的花,山野的風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頰,撩撥著我那顆未泯之心。
我雖身處南粵圣地,常常冥想被五嶺山雨淋濕,洗去心中塵封己久的鄉(xiāng)思。可此時此刻,我卻難以做到,心中思緒的鳥兒展翅飛翔,越過湍急的河流,飛過蒼茫的平原,翻過巍巍的群山,棲落在故鄉(xiāng)的柳樹林、蘆葦蕩、烏河水中。
我的家鄉(xiāng)坐落在魯中平原,是一個六七十戶的小村落。村西的蘆葦簇擁著一條小河繞村蹣跚而過,一河清水如詩如歌,晝夜不舍,緩緩北流。這便是生我、養(yǎng)我的烏河,常常牽動我,讓我找尋兒時情感的母親河。
村的西南,河水北邊有一泓清泉。方圓有兩三個磨盤大小,白白的細沙鋪蓋在泉底,一股浪滔從泉的中間汩汩冒出,一年四季永不停歇。六七十戶人家稀稀落落漫延了一里多長,卻沒有一口水井,因而,每當晨曦初露時,未上工的大姑娘、小媳婦便來這兒擔水造飯。泉邊也開始了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阵獾摹爸ㄅぁ甭曈蛇h而近,擔上水的扁擔的“咯吱”聲由近及遠,唯有不絕的便是女人的調(diào)笑聲、謾罵聲,隨著筲兒跌入泉水,擊破如鏡的水面、撒落無盡的浪花。傳向?qū)Π?,鉆進柳林,撒向天空,在蒙蒙晨霧中透露著生機和希望。
清澈的泉水在女人笑聲中,從起伏的扁擔上,漂漂悠悠地淌入了全村老少的血液中,一天天,一年年,澆灌出一茬又一茬肩闊腰圓的后生,在烏河邊耕耘收獲,延續(xù)著子孫后代。
長在河邊的孩子生性喜水,烏河又一向和緩,所以,我和小伙伴們常常躺在河水中,任夏日悄去,任秋風突起,溫情的河水拂拭著我們的身子,打發(fā)著少年的歲月。
烈日炙烤的日子,常常一放學便抓塊干糧向河邊跑去,一下河堤便丟鞋子、褪褲子,滿河灘黑黝黝的小屁股,下餃子似的跳進河中。河邊的孩子不用別人刻意教游泳,靠的是以大帶小,代代相傳,只要浮在水面,統(tǒng)一的姿勢——狗刨。三人一伙,五人一堆,打水仗,比踩水,扎到水底看誰憋氣時間更長,邊憋氣邊游泳看誰游得最遠……游來游去,忽上忽下,鉆進了水中就有了無盡玩法,伴隨著無窮的樂趣。
游累了,爬上河堤,躺在松軟的草上,曬著滾燙的太陽,沾沾家鄉(xiāng)的黃土,鼻中充滿野花的馨香。有時,爬上那棵彎脖子柳樹,光著屁股坐在那近乎與水平行的樹干上,折根樹枝在水里拼命地劃槳。劃夠了,摸摸火辣辣生疼的屁股蛋子,一個跟頭扎到水中,任憑分去合來的浪花“呱唧、呱唧”拍打著身子,喘口氣,又追尋著伙伴們?nèi)プヴ~、挖葦根了。
在兒時的記憶中,整個夏日是泡在烏河水中。七月十五是個例外,大人說這天叫“鬼節(jié)”,河中的小鬼在這天的正午要來抓人。下河戲水,不但小孩子不去,大人們也躲開這一天,因此,沒有河水的日子,伙伴們?nèi)鐚m中怨婦長夜孤寂、苦日難熬。
秋末天涼,河水不能下了。有趣的事,便是跟著希孟二大爺夜晚去抓蝦。二大爺一直獨居,無牽無掛,二大爺又是編席編籃的好篾匠。每當夜幕籠罩田野時,便會身背蝦簍,緊隨銜著長煙袋的二大爺身后,把蝦簍下到石橋南邊的泉口,然后爬到橋東端的石樓上,蹲坐在大石獅子的腳下。遙望廣袤的夜空,在孤寂而又恬靜的夜色中,用心靈和微笑的星星暢談,傾訴對遙遠世界的向往。每當三五月明之夜,如水的月光遍撒田野,給原野蒙上薄薄的輕紗,遠處的院落、村莊抱成一團,朦朦朧朧,時隱時現(xiàn)。河面上浮起乳白色的霧氣,在微風過處蘆葦?shù)摹吧成场甭曋?,升騰繚繞,給寂靜的夜色平添了幾分神秘。唯有那橋下的流水,滔滔不絕,仿佛唱著一曲永不停歇的歌謠。
更多的時間,是依偎在二大爺身旁,聽他講三國、拉西游,還有展翅高飛,救人于危難的神鳥——鳳凰鳥。在我兒時的記憶中,只上過三年私塾的二大爺就是一部讀不完的史書,聽不厭的樂章,猶如那清清泉水,汩汩流入我的心靈,銘刻在我兒時吹不掉、洗不凈的記憶中,成為我后來能寫點東西的源頭。
離開家鄉(xiāng),出外求學,工作已經(jīng)十五六年。風沙吹老了歲月,吹不老我的思念。盡管寬闊的水泥橋抹去了小石橋絲絲痕跡,二大爺帶著蝦簍也悄悄去了另一個世界,但柳樹林、蘆葦灘、清水泉……所有的一切都成為我永生的印記。
“回去吧,天不早了?!逼拮拥暮魡韭暟盐覐臐鉂獾泥l(xiāng)思中扯脫出來。撈魚的孩子,唱著歌兒已經(jīng)遠去,兒子也回到身旁。我回轉(zhuǎn)身,寧靜地望著故鄉(xiāng)的方向,我深知無論走向何方,縱使相隔萬水千山,我生命的根如故鄉(xiāng)的蘆葦一樣,深深扎根于生我、養(yǎng)我、育我的烏河岸邊。
不會忘記,也不能忘記。
回家過年
二十二年前,妻子的預產(chǎn)期是臘月二十四。本打算年二十四五妻子生育,年前出院,正好回家陪著母親過年??傻结t(yī)院一查,醫(yī)生說還早,還得等等。
回到鄉(xiāng)下學校的家中等,二十多里路,過路的公交車一天一趟,白天還好說,晚上都放假了,若是有個特殊情況,一點辦法也沒有。想來想去,還是和醫(yī)生說了說,住下等吧。
等到年二十八,妻子有了感覺,打了催生針后,鉛灰色的天空中,烏云密布,繼而聽見狂風呼呼地吹,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落在路上、房上、角落中。妻子的陣痛越來越近,越來越長,翻來滾去,爬上爬下,妻子二十二個小時的折磨,伴隨著狂風吹得窗戶發(fā)出“砰砰砰”的作響,我也徹底崩潰了。
忘記了初為人父的欣喜,忘記了妻子產(chǎn)后的孱弱,忘記了母親在家中的孤獨期盼,忘記了……只是在醫(yī)生的吆喝下:3床,抱孩子,我就抱孩子。3床,倒垃圾,我就倒垃圾……
等到聽到窗外一陣緊似一陣的爆竹聲傳來,我這才從夢游般的恍惚中驚醒,今天是除夕,明天要過年。此時,要回家陪母親過年是不可能了,但總要把喜訊報給她,讓她在孤寂中分享新春的快樂。
風雪阻斷了公交車,無車可坐;推自行車可以回去,可來回大半天的時間,為了一個喜訊撇下產(chǎn)后還掛著吊瓶的妻子也不行;學校只有一部電話,在校長室,放假也沒人值班,況且滿街上我也找不到打電話的地方。從鄉(xiāng)下到縣城,二十多里路,一場風雪分隔三代兩地,獨守焦慮和等待。
大年初一的午后,我給妻子打飯回來,看到學生郭勇坐在妻子床旁,很是驚喜。忙間他怎么知道的,如何來的?他說初一早上去給我拜年,只有老母親在家,說我們出來四五天了,不知道孩子生了沒,找也沒處找,問也沒處問,急得不得了。郭勇聽后,推著自行車走了二十多里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我們。
聽后,愧疚和無奈在心中升騰。我和郭勇說,你還得去跑一趟,告訴我母親妻子平安,讓他安心過年。
送走學生,我糾結(jié)的心終于得到了釋放。我知道雖未能相伴回家過年,但小孫子到來的喜訊定能讓母親的擔心得到平復,焦慮得到松緩,這還能抵御風雪的嚴寒。
兒子大一點后,我也調(diào)到城里工作,并安了家。每當過年,先是提前一天回家,怎奈家里要準備被褥,很不方便。后來又改為初一早上騎自行車回家過年,兒子前面,妻子后面。雖凜凜寒風,我騎得滿頭大汗。坐車子的兒子卻凍得手麻腳疼,常常騎一段,兒子主動要求下來跑一段?;丶疫^年的欣喜,總讓人忘記嚴寒的煎熬。
寒來暑往,職位高了,房子換了,車子買了,無論刮風下雪,幾分鐘就能回到老家。頭發(fā)白了,年歲高了,回家過年的欣喜和熱情卻與日俱增。
前幾日,兒子打電話說,過了春節(jié)馬上考試,來回要浪費一周的時間,考完試有大量的時間可以回家,問今年能不能不回家過年?兒子為了學習,我沒話可講,但一家人分隔在兩千里之外的兩地過年確實讓我和妻子不好接受??紤]再三,我和兒子說,你奶奶近九十了,天天念叨你什么時間回來過年,不回來,她一年過不安心。再說學習靠的是專注度,不一定光靠時間。
春運票緊張,但臨近春節(jié)的好買,于是,就和兒子商量買了除夕的來票,年初三的回票。雖是緊張,但全家人回家過年的愿望得到了實現(xiàn)。
除夕的夜晚,華燈初上。我站在站臺上,遙望高低錯落的樓宇,上上下下的窗透出溫暖而又明亮的光,一扇窗,一束光,一個家,一片情,沐浴在這光中的是千家的幸福、萬戶的祥和。
接上兒子,在色彩斑斕的街上穿行,繽紛的禮花綻放出絢麗的色彩。凝望來來往往的人群,我知道我和滿街的行者一樣,已卸去了一年的焦躁和疲憊,滿載著幸福和快樂,在滿車回蕩韓庚《回家過年》樂曲中,奔向家鄉(xiāng)。
過年回家,我們回家,今晚就要到家,
無論路途千里萬里,歸心似箭啊。
過年回家,我們回家,家在聲聲呼喚,
聲聲呼喚召喚著我快一些回家。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