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春華

朱鳳鳴

從西環(huán)路左拐進到克塔高速路，車子立馬變得輕快。這條穿山路段直接凌空架設，和同樣穿山的老路——省道201比，少了沒完沒了的彎道和上下坡，又無須會車，實在是跑得愜意。一個小時左右，就從托里縣轉(zhuǎn)道鄉(xiāng)間公路，直奔裕民縣而去。

還沒到裕民縣，忽然看到天空有大群大群的鳥。趕緊喊停，我家司機先生靠路邊停車。我提著相機站在路邊看天空飛鳥。來回變換隊形的，不消說是大雁了，還有許多我辨識不出名字的鳥兒，它們一群一群，從東南和西南兩個方向浪潮般涌來，幾乎遮了半個天空，在我頭頂上方匯聚，像趕集一樣嘰嘰喳喳熱鬧非凡。我仿佛能聽懂它們興奮地互相問好、打招呼，商量飛行路線，呼兒罵女，然后像一陣大風往西北方向呼嘯而去。三只白鸛顯然是一家三口，它們飛得并不很高，我能清楚地看到它們一半白一半黑的翅膀，縮著腦袋，在我頭頂上努力扇著翅膀飛行的模樣。我舉起相機想要捕捉這一盛景，但手上鏡頭實在力有不逮，只好放棄，繼續(xù)仰頭望向西去的鳥群。不遠處青色的山巒在陽光下明暗交錯，低伏的山脈線條清晰，鳥群越飛越遠，在青色的群山之上變成繁密的小黑點，熱鬧的鳥鳴聲越來越遠，如掛云端。

我呆呆地看著鳥群迢遙，消失天際。天空晴碧，站在這遼闊的山地之間的細長公路上，平生第一次感到運動鞋底下大地的脈搏深長綿勻，空氣里春天的氣息如潮涌動穿身而過。有生之年，從未見過如此熱鬧的春天盛景，也從沒有與春天如此親近，和大地和春天用同一種節(jié)奏呼吸。

這一次進山，我們從以前沒有進過的哈布哈拉進去。

穿過哈布哈拉村，一面問路，一面按照不可靠的經(jīng)驗挑選道路。春天是草原最美的時候，在進山緩坡的草地往往一入盛夏就變黃，但在春天是一派浮著嫩黃顏色的青。山路是青色草原上車轍壓出來的土路，蜿蜒著向深處延伸。翻過三個山頭，出現(xiàn)了低矮的灌木，它們成片集結(jié)著，看上去整整齊齊。停車下來一看，就是最普通不過的繡線菊，顯然還沒進入盛花期，只是稀疏地開著白花。循路往坡上走，意外發(fā)現(xiàn)有一些巴旦杏。因為這里干旱貧瘠，巴旦杏貼地而生，枝干匍匐在地面上，比我在野生巴旦杏保護區(qū)看到的矮小很多。但深褐紫的枝干虬曲如龍，一朵朵粉色的花順枝開放，嬌艷惹眼。

我看花的時候，先生也沒閑著，把墊子拿來鋪在草地上，和兒子一塊兒躺著，吹風曬太陽，喝茶吃零食。

沒再見到新鮮的植物了。于是從哈布哈拉出來，奔向阿克喬克。阿克喬克草原是裕民縣的旅游景點之一，只是現(xiàn)在時間還早，開到覆蓋了大約半米到一米深積雪的跟前，嘗試往里繼續(xù)，越往里雪越厚，我家SUV車只有退回，靠邊停下。趁五一長假出來踏春的人當然不止我們一家，路邊還停著其他三輛車，由于互不認識，都各玩各的。那些人玩了一會兒雪，很快開車走人。我隱約聽到有人抱怨，還山花節(jié)，哪里有花嘛！我當然不能告訴別人，車還行進的時候，我就看到雪堆旁邊的點點瑩光，那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帶著兒子走到路基下面，一腳踩上緩坡上的積雪。城里的雪早已化完，山中積雪化得早的，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柔媚的青色，而遺留在山窩子里或者背陰山坡的雪依然可觀，不由讓人想象寒冬時白雪茫茫的情境。腳下這一片殘雪，面積有三四十平方米的樣子，積雪最深處估計超過兩米。兒子拿著小鍬鏟雪玩，如同在沙坑里玩沙子。我則踏過積雪，欣賞遍地晶瑩的番紅花。這種品種珍貴的花遍地皆是。它們都是剛剛開放，含苞欲放的、半開的、全力撐開每一片花瓣的，每一朵都新鮮清艷，裹著一層隱約可見的淡淡輝光。新疆野生番紅花只此一種，嫩黃花蕊，白色花瓣，花瓣片外有淡紫色的細條紋，韻致天然優(yōu)雅。一朵朵蘊藏了漫長冬季的小生命如此急切，只待雪一化就慌慌張張綻開，連它們細細的葉子都沒來得及曬綠，呈現(xiàn)出明亮的金黃色。這時候，所有的花都還沒開，草都沒有長出來，而這些瑩白的小花已經(jīng)像星星一樣灑在去歲枯黃的山地上，吹著微風，輕輕搖動。

一只鷹在近前起起落落，離我很近，渾然沒有怕人的樣子。不一會兒，我再注意到它，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抓了一只系緊的塑料袋，里面似乎塞著什么食物，應該是游客的杰作——垃圾袋。這只世人眼中雄壯威武的鷹飛到空中，把垃圾袋拋掉，再俯沖下去抓起來。盤旋一圈后，又丟掉垃圾袋，俯沖到地面抓起來，好像小貓玩毛線團一般，樂此不疲。顯然見識不夠的我有點目瞪口呆，猜想它的頑童行徑到底是因為過于寂寞，還是因為被春天激起了它的天真爛漫之心？才六歲半的兒子不管我的大驚小怪，瞥了一眼天上的鷹，說，“不就是風箏嗎，有什么好看的?！焙敛焕頃蚁胍^續(xù)說服他的心情，歡喜萬狀地撿來一只空紙箱，踩扁后，坐在紙殼子上玩滑雪，一遍又一遍。

回家的路上，我興奮地跟先生說，原來動物們也是害怕寂寞喜歡玩具的，那咱們以后進山，可以把家里淘汰的玩具帶到山里，布老虎、泰邊熊、哈巴狗，那些鷹啊、狼啊、狐貍、鹿、黃羊就也有玩具玩啦。

車窗打開，風從窗外撲面而來，春潮橫流洶涌澎湃穿過身體。千萬句春天的詩里，我只想到一句，“努力愛春華”。雖然這句詩的本意必非描寫春天，可我覺得此時此地，再沒有哪句辭藻能比這一句樸實的漢詩更為貼切。努力愛春華，這一日的春華，春天和青春都沒有辜負，我是多么的幸運！

是時2015年5月2日。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