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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2016-05-14 09:01:47蔣在
      長江文藝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杏子教堂

      蔣在

      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省的斯闊米什鎮(zhèn),是個距離溫哥華不遠的小城市,杏子從中國到那兒上大學。通常將她當作日本人的,都是鎮(zhèn)上的老人。他們沒見過亞洲人,認為圓圓的臉蛋,笑起來露出兩顆牙齒,說話小聲的就是東京來的。只有出過這個鎮(zhèn)子,去過其他地方工作,那些中年人,憑著杏子的打扮,言談舉止,才能斷定出她是中國人。

      他們在溫哥華見過中國人做生意。但他們只知道上海,不知道其他城市。每次杏子也只是笑笑,不做辯解。所以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從什么地方來。杏子喜歡這樣,反而對能夠脫口而出說她是中國人的人感到反感。擁有清晰的民族偏見的人,武斷又敏銳,杏子堅信,他們的依據(jù),絕不是看到了她身上什么好的品質(zhì)。

      太陽還沒有出來的時候,斯闊米什鎮(zhèn)的教堂籠罩在一層青藍色的薄暮里。

      從山下的公路往上看,教堂側(cè)面的墓地,那些剛開出來的帶刺的醋栗花,黃色的,淹沒在矮灌木叢中,很美。

      通往墓地的小路上,有一棵楓樹,走過時,杏子總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她喜歡風吹動樹葉時她觸手感到的抖動。

      杏子沿著教堂側(cè)門的石階,走過那些在秋天里發(fā)黃的草叢。想著聽那些牧師布道,并不是自己到教堂的真正目的,心情變得微妙而復(fù)雜。正如那些教堂里的老人善意的希望那樣,杏子能在這樣一個地方碰上個好男人,至少是可靠的男人,那將是一件幸事。

      出國前,朋友就說移民最好的辦法就是嫁給外國人,誰都知道這基本上是個秘而不宣的捷徑。拿到楓葉卡或是加拿大永久居民證,才是出國的正理。想著自己將來的孩子能在紅色的楓葉樹下愜意地走著,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都將是值得的。

      上帝會不會成全一個人真正的心愿,她并沒有確切的把握和信心。總之,來了比不來總會多一份希望。

      在教堂成為一個基督徒并不難,難的是成為一個真正的基督徒。

      小時候,杏子手捧《圣經(jīng)》時是多么的虔誠。她從中領(lǐng)略到了那些字里行間隱藏著的某種啟示和力量。

      被老師撤掉了班長的資格,那個備受打擊的下午,獨自走進老師的辦公室,試圖請求老師的原諒。她記得她跟老師說了,再給自己一次機會。老師將她推到門外,說應(yīng)該把機會給別人,她哭了??拗哌^長長的走廊,迎著打掃衛(wèi)生的同學,東跑西撞,水灑在了她的身上。那個下午的陽光無論落在何處都是晦暗的陰影。她想把這件天大的事情告訴媽媽,可是媽媽留給自己的是長長的黑夜和難以歸家的等待。

      第二天走進教室,早讀課時,新任班長拿著老師的木頭長尺,背著手在課桌間走來走去,手里的尺子不時地在杏子的書上敲一下。又趾高氣揚地走到杏子身邊,指使杏子去學校外面攤販那兒買熱狗供奉。踩在杏子的凳子上,扔掉杏子的作業(yè)本卻告訴老師,杏子沒有交作業(yè)。孤立、罰站、罰抄,有口難辯。操場上,體育課,同學們結(jié)伴玩游戲,在草地上追打。杏子手捧厚厚的《哈佛大學課堂》,坐在鬧聲中。這本書讀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背著厚重的書包出門,媽媽就問為什么要背那么多書,杏子說有體育課,沒有人和她玩。媽媽看一眼杏子,不說什么,她們各自保持沉默。

      “上帝總會將一束光照射在需要的人身上?!?/p>

      《圣經(jīng)》就是上帝給予的那道光嗎?

      杏子讀到了《圣經(jīng)》,讀到了圣徒,還有《圣經(jīng)》底頁通往耶路撒冷的地圖。這個世界上遠離我們的城市,終究成了杏子無限向往的地方。

      杏子是從小姨那兒看到《圣經(jīng)》的,與小姨一起信奉基督的姐妹們,對杏子充滿了熱情,給她做不符合教規(guī)的想當然的洗禮,讓杏子成為了想當然的基督徒。

      在國內(nèi)時她很少去教堂,去教堂禱告的記憶,遠不如圣誕節(jié)她的爸爸將她扛在肩膀上,在人群里擠著擁向教堂的情景深刻。從杏子有記憶開始,父親總愛將她扛在肩上,讓她看得更遠。那是1999年最后一天,父親扛著她,雙手抓著她的小手,對她說,“21世紀來了。孩子,千禧年!”杏子那時候并不知道千禧年是什么意思,更不懂人類對一個無上的黃金時代、和平的天堂的渴望。

      滿街的人都擁向了那里,交警要加崗,交通在通往教堂的主干道上全部癱瘓。

      那個時候她不知道教堂是做什么的,只想著那一定是個好玩的地方,那么多的人都往那兒去。

      成為基督徒之后,杏子突發(fā)奇想地去過兩次教堂,其中一次還誤走進天主教堂里了。那時她對教堂還沒有明確的宗教分別,以為都是基督教堂,唱完圣歌才發(fā)現(xiàn)歌頌的是圣母瑪利亞。知道走錯了地方,逃出來畏畏縮縮地向路人打聽,原來基督教堂在另一邊。

      教堂里無論老幼一律稱弟兄姐妹,這讓小學生的她感到很難為情。他們賣給她一本新的《圣經(jīng)》。家里書架上有很多本《圣經(jīng)》,每一本的封皮上“圣經(jīng)”二字都鍍上了金邊,唯一不同的是這書的扉頁沒有染上朱紅色,顯得不那么莊重,杏子因此不想再去那個教堂。

      教堂的音樂已經(jīng)響起,風琴手再次彈奏巴赫的《D小調(diào)托卡塔與賦格》,鼓手被一根柱子遮住,從杏子站的角度很難完全看清他。一縷陽光反射在廊柱上,空氣中涌動著的纖塵游絲一般地飄浮。

      秋天的陽光總是那么明麗。

      鼓手停下來,他的身體在那一縷陽光里,顯出一種超乎尋常的游離。他的一舉一動牽扯并打擾著杏子的視線和注意力,越是看不清,就越是顯得迷離。他是杏子在教堂里見到的唯一的年輕人,又因為他特別慵倦蒼白,舉手投足都注入了一種陌生的距離。他的身體里散出一種東西,讓杏子莫名地感覺到信任。她曾努力想過那是什么東西,或者是他的眼睛里的茫然不定,帶著幾分天然的憂郁,或者就是距離本身。

      唱完圣歌杏子走到廊檐下,那兒已經(jīng)站著好幾個老人,都是杏子常見過的,他們端著紙杯喝水。

      斯闊米什這個鎮(zhèn)子太小了。杏子每周日去禮拜,教堂里全是像長著白色絨毛的卷發(fā)老人,有那么一瞬會讓人誤以為進了敬老院。

      杏子埋頭接水,一個老人靠近她說:“你今天看上去很好?!?/p>

      杏子笑著沖老人問好。

      “畢業(yè)了怎么打算?”

      “還不知道,再續(xù)工簽挺難的?!?/p>

      杏子抬頭,天上有鳥飛過。天空碧藍,讓人充滿了很多的想象。

      “所以說叫你嫁個人嘛?!?/p>

      “沒有想的那么簡單?!?/p>

      是的,一切沒有想的那么簡單。杏子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何嘗沒有想過。更何況,母親那些朋友里出了國的女兒中,大多都用這種方法移了民。連以前那些女兒們曾抵觸過的黑小子,如今也讓她們滿心歡喜,只要他們有北美洲的國籍。她們大多在教堂相識,她們說,教堂里的人善良,不輕易猜測別人的心思。不會輕易玩弄女人。

      “貞潔”是《圣經(jīng)》上寫的,在老太婆們的嘴里變了一個晦莫如深的障蔽,相比之下,教堂里的人當然最安全。縱然最后落得結(jié)果不好分手了事,也只是一種失落罷了,不至于有什么大不了的悔恨,回中國嫁人時也有底氣,覺得自己并沒有損失什么。你只要說你上一個男朋友是基督徒,他們就知道你在國外的生活并不混亂,沒有隨便帶男人回家,過著較為正常的生活。

      “只要你真心求主耶穌基督。將一切交給主?!?/p>

      每次禱告將真心交給主,她都偷偷地環(huán)顧四周,他們?nèi)珜㈩^埋在手上,看不見他們的真心。

      “主也管這種事?”

      教堂里那些虔誠的老太太,她們握著杏子的手,“來,我們共同為你禱告,讓你將來能找個基督徒?!?/p>

      耶穌在老太太們的嘴里變成了中國的月老。

      杏子在杯子里倒上紅茶,攪拌牛奶,走過一排排座椅,選一個靠邊的位置,她沒有即刻坐下,她先將茶杯擱在椅腿邊上,用余光掃視四周,然后她靠近離自己最近的人寒暄。每一次她都會選一個鎮(zhèn)子里新近發(fā)生的事作為話題,盡量讓自己顯得與周圍的一切融合得很好。

      “這周六下午鸚鵡街的義賣會,你去了嗎?”

      她一次也記不得他們是怎么回答的,不是杏子不愿聽,而是老人講話聲音太小,她只光顧著點頭回應(yīng)。

      他還沒有出現(xiàn),杏子的兩只手緊緊地捏著,汗涔涔地捏濕了一張紙巾,張開手掌才感覺到自己的緊張。

      他來了。那個黃頭發(fā)的鼓手出現(xiàn)了,他從教堂左手邊的安全通道過去了,從側(cè)邊那里上了臺,在第二個曲子響起時,他的到來準確無誤。

      他的手舉起來的時候,所有的音色在那一瞬間,放出一種奇異而明亮的光,如同光灑在水面上閃了一下?;蛘呤且驗樗氖?,一切是那樣別有意味。像是所有聲音里穿越時間的那個不張不揚色澤精美的斑點,蕩開的光亮,輕如早晨的薄霧繚山繞水。

      杏子繞過門廊,走下石坎,曾經(jīng)有那么一次,她在這兒與他擦肩而過。是的,他的身體里有一股子莫名的書卷氣,就是這個氣息讓她相信了他。

      再往前走,就聞到了草葉的味道,風吹散了從樹上掉下來的葉子。秋天竟然也是熱烈的,其間有一股濃烈得化不開讓人窒息的東西,既惆悵又充滿生機。

      草坪上站著的人正在談?wù)撝c股市有關(guān)的話題,幾個白人小孩將一片樹葉張開在太陽底下。唱早禱時,杏子就看見了他們。

      空氣中有一股紫檀的味道,在風中若有若無地飄浮。人們開始自由走動,更多的人走了出來,他們踏過草地悠然地說著話。

      杏子是唯一一個來教堂的黃種人,剩下的全是白人,就連黑人也很少出現(xiàn),只有感恩節(jié)的時候會有。

      地上有橡樹的果子,白人的小孩拿在手上舉起來,透明的藍眼睛閃著光,他們高興地跑著,跑到杏子跟前時停下來,打量她,然后又跑向別處。

      國外的陽光是明媚的,所以孩子們也是明媚的。不像自己灰頭土臉地成長,晦暗地在復(fù)雜的家庭中,總有被擠壓的感覺。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里,面對雜亂無章的親戚。

      之所以說是雜亂無章的,是因為她們對待杏子的態(tài)度上首先是雜亂的。整個讓杏子感到無序,無論是她們說話的聲音還是做事的方式。家里總是吵吵嚷嚷,難得清靜,并不是她們在吵架,而是她們總愛用這樣的說話方式。似乎只有這樣一種方式是符合她們的。

      每年的春節(jié),下過幾場雪后,接近年關(guān)時,姨媽們回到杏子的姥姥家,七嘴八舌地說話,圍繞著一臺工廠里廢棄了的鋼管敲打出來的鐵爐子,洗菜做飯。爐子就在陽臺上,姨媽們沒有回來的日子,爐子上烤滿了從北方郵來的海貨。偶爾杏子和媽媽可以盡情地享受那些,真正來自大海深處的東西。

      姨媽們把整個陽臺弄得震天響,姥姥給她們講四樓住的女人,講他們是“超生游擊隊”,每次都要講。矮個子黑眼眶,煤老板的女人。煤老板在那棟樓買下了好幾套房子,給那些孩子一人一套,房子都空著。

      她們一邊聽,一邊驚奇地笑著。一個挖煤的男人,讓一個女人生四五個孩子,不知道在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的樓盤里,同樣住著為他生下四五個孩子的女人。閑天的時候,杏子一個人站在陽臺上,能聽到四樓家的“游擊隊員”,一個個坐在陽臺的護欄上,他們一驚一乍地說著話,聲音忽高忽低地飛到屋外。杏子將頭伸出去仰面向上,只能看到他們穿著的深藍色衣褲,偶爾從鐵護欄桿吊下來的一只腳,悠悠蕩蕩地懸著。

      這群來自煤洞的孩子,跟杏子有什么不同呢?他們有媽媽,整天聚居在一起是多么的熱鬧。他們有他們以后的房子,一個一個都買好了,將來衣食無憂,盡管作為煤老板的爸爸一次也不來看他們。而杏子有什么呢?一群在杏子面前吵吵嚷嚷的姨媽?

      杏子無論蹲在陽臺的哪個角落,都會被忙來走去的姨媽們用腿踢一下,以示她擋住了她們的手腳。她們一邊搡一下杏子,一邊說著四樓的煤孩子們總是還沒有上樓,就會提前高喊著開門,生怕不能及時進門,像是晚了就會被人抓走一樣。她們笑,杏子也跟著笑,雖然她并不覺得好笑。

      她們對杏子的不待見,首先來源于對她爸爸的不待見,更何況他還患上了肝病。好像肝病就是到處爬滿了蟲子,她們就是這樣告訴杏子的。說你爸爸有蟲,手上臉上衣服上,還有吃飯的碗里。杏子和爸爸的碗每次吃完飯后,都被丟在陽臺外面的架子上。

      肝病在她們家就通稱為蟲。四處漫溢的蟲子到底是個什么樣子。杏子當然無從想象。她有時候?qū)⑺鼈兿氤扇夂鹾醯?,長在夏天長在冬青樹葉上的豬兒蟲,那種蟲綠里透出淡藍,讓人惡心,時而將它想成是一條渾身長毛的陰暗的毛蟲,讓人毛骨悚懼。于是杏子對自己也懼怕起來,有蟲是可恥的,令人抬不起頭,這就是她感覺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跟她的爸爸一樣低三下四的原因。

      杏子長得像父親,連手指上的指甲殼也像,一點白色的月牙都沒有。姨媽們嫌棄有蟲的杏子,不愿和她一桌子吃飯,說那些蟲在杏子身上不發(fā)作(杏子的化驗單上顯示的都是陰性),就是等著鉆進別人的身體上更好地發(fā)作。她們用手包著布,從陽臺上取下她的碗,拿進洗手間打開自來水管沖一下,盛上飯,叫貓狗似的示意杏子單獨坐過去。姨媽們的孩子全都坐在與杏子相反的地方,他們有說有笑,他們才是真正的親戚。

      蟲在杏子心里又是充滿著靈性的,因為它不傷害杏子,只傷害傷害她的人。

      蟲是有罪的,可恥的懷揣著蟲的人永遠要低人一等。這一點杏子從爸爸抬不起頭的狼狽相里深有體會。那個看不見的蟲,每天都在她的心臟的某個地方,一點一點的啃咬著自己。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就是蟲,對于她們發(fā)出的聲音,像是噴出來的毒液,浸泡其中奄奄一息。有時候,她就想以毒攻毒,爬進她們的身體里,讓她們倒在自己噴出來的毒液里。

      后來她端著她的藍色的瓷花小碗,安安靜靜地坐在不開燈的客廳里吃飯,她們不管說了什么,都假裝沒聽到。偶爾她伸出筷子,她只是示意想要夾一筷菜,她并不敢將筷子真正夾下去,從來都沒有那樣做過,就會被另一雙筷子迅速地打開。那時候,杏子覺得她身體里的蟲會噴著霧飛濺一樣,讓她們膽寒。她小小的心臟會突然被一種恨的快感占滿。

      而她媽媽的冷漠也依然不變。

      杏子感到自己和媽媽之間一有種距離,像是被時間或者別的東西阻隔出來的,狹小的陌生的障礙的距離,使得她與杏子之間不像是母女。至少她在杏子眼睛里是不可以靠近的,她的張皇又執(zhí)著的奮不顧身的對男女感情的態(tài)度,讓杏子在那些母親每每哭泣、閉門不出、瘋狂地在電話里吵架的夜晚,感覺到黑暗是由于她的母親帶來的。

      是的,沒有邊際的黑暗,聽著外面的樹葉掉落下來,自己就掉進了自己的黑暗里。這個世界就是由時間和身體形成的一個黑黑的洞,讓人找不到出路。可是她的母親在那些沒有出路的黑暗制造中,很快又給自己找到了出口。

      母親出入高檔西餐廳,偶爾帶上杏子,告訴杏子左手拿叉右手握刀,動作嫻熟地給杏子的牛排澆上黑胡椒汁,那個器皿拿起來像阿拉丁神燈。母親唱:這么多年我竟然一直在尋找,找那條流淌在心中的河流……這是一首流行歌曲,那時候其實她唱的不是這支歌,可是杏子記得母親就是那樣唱的,至少是她的聲音表達了相同意思。

      她不知道母親心里的河流是什么,也許是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她的容顏是要被她的熱情消蝕貽盡,剩下一個燈紅酒綠的軀殼。所以母親和時間一樣,對于杏子是陌生驚恐的。

      她喝洋酒先是加冰,然后還要往里面加冰紅茶,將杯子舉起來,偏著臉看酒的成色。紙醉金迷地抽煙,談?wù)摳鞣N流行音樂和詩歌,圍各種各樣的絲巾,有時候會用絲巾將長發(fā)束起來。用繪過的彩色指甲壓在杯子上,看著杏子說:張愛玲的媽媽要求張愛玲每天照鏡時看清自己,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嗎?

      杏子不知道張愛玲是誰,更不會知道照鏡子是什么意思,至少不知道母親這番話的意思。心里想著朋友之間總是那樣相像,這個倒霉的張愛玲的日子跟自己差不多。天下的媽媽都是相似的,相似的人都會成為朋友。

      杏子的母親在酒吧里喝酒抽煙,一支接一支地將自己完全沉沒到煙霧里。她說她不喜歡將生命的熱情用外露的肢體宣泄,她也許更喜歡自我焚燒的狂虐和冷靜。杏子從鏡子里看到母親抽著雪茄的側(cè)影,看著她將整個臉埋伏進一道光里,她感覺到她們彼此是那樣地遙遠。母親生活在泡影一樣的光亮里,醉生夢死地做著白日夢。而杏子只是她白日夢里的一件器物。

      冬天下雪的時候,姥爺將花盆移到家中。雪地里東倒西歪的腳印,透出整個住區(qū)的破敗和荒僻。那是一個城區(qū)的死角,沒有公交車通過,房屋的前面是一家廢棄的汽車制造廠,紅磚黑瓦就連雪落上去,都像是落在了遙遠的地方,生疏里透出的荒涼,有一種被時間或者世界隔絕的感覺。大門口的墻角處依然堆放著夏天工人們游行時丟下的花圈,拉在大門上的布標。門前一棵高大的銀杏樹上落滿了雪。

      杏子的父親,患肝病的父親從落雪的銀樹下走來。他穿著深色的棉警服,戴著棉帽,雪落在棉帽上,唯獨露出了頭上的徽章。他帶著一身寒氣,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經(jīng)歷了很多的事情和時間。自他與杏子的媽媽離婚后,僅只一次從那里走來。他站在樓下叫杏子,捧著烤紅薯。杏子接過紅薯,手里的紅薯上留下父親緊握紅薯的余溫。表哥表姐們沖下樓來,從他們身邊跑過,呼哧呼啦地忙著放鞭炮。鞭炮的聲音在那個下雪的冬天,每一聲都是晦暗的,甚至是破陋的。

      父親留在紅薯上的溫度,讓那場大雪紛揚不止地留在了杏子的心里。

      杏子除了周日去教堂,平時在學校早上上早課,下午去鎮(zhèn)上的圖書館學習,周一到周五,基本天天如此。不僅僅是為了節(jié)約高昂的電暖費而選擇待在這里而非家中,也是為了圖書館里一杯廉價的咖啡,幾塊簡易的榛子餅干,還有一點熱鬧的人氣。

      不上課或者是不去教堂的日子,實在是太寂寞了。她有時會去找圖書管理員借上幾張網(wǎng)上難找的電影碟片。圖書管理員正埋著頭整理桌面上的東西,杏子怎么也沒有想到會在這里碰上他,那個鼓手。之前杏子從來沒有在這里遇見過他。

      他接過她手中的學生證,對著號碼給她在電腦上開了一個賬號,讓她設(shè)置幾個別人猜不中的安全問題以及相應(yīng)的密碼。

      他蹲在柜臺下面翻弄著鑰匙,杏子即使看不到手落在哪一本書上,那些清脆的聲音,也能讓她感覺到,一些書從上面掉下來了。

      杏子第一次如此近地看清了他,她想象著他的雙手,手關(guān)節(jié)上的汗毛。他應(yīng)該屬于早期移民,但是他身上依然保持著地中海的特點,雖然他完全失去了迷人的意大利口音。

      他拿上鑰匙從前臺邊上的口子掀開擋板繞了出來,示意杏子跟他往樓上走。

      杏子比之前離他更近了。

      他的面部骨架是傳統(tǒng)意大利人的硬朗長相,面部神態(tài)全靠雙眸的深邃和明亮做支撐,兩個眉毛雖然濃密,但沒有連在一起。眼皮疊加成了分明的兩層,嘴角直直的和下巴平行,笑的時候鼻子兩邊的兩條線撇成八字。下嘴唇要比上嘴唇厚一些。卷頭發(fā)的顏色是深棕色。

      他似乎也意識到了杏子對自己的打量。

      “你還在上大學么,從哪來?”

      “是,從中國南方來。你呢?研究生?”

      他食指上掛著那串鑰匙,一邊為她推門,一邊回過頭來確定她跟上了自己。

      為了跟上他,她謹慎地低頭看著他的皮鞋腳跟。又怕靠得太近踩掉了他的鞋,所以兩人保持著忽遠忽近的距離。

      “哦,中國?!彼⑽⑥D(zhuǎn)一下頭,卻沒將整個臉轉(zhuǎn)過來,用手撓了一下頭發(fā),像是想起了什么。發(fā)髻兩邊被他剃得很干凈,看得出來是早上剛剃的,上面還有未撣干凈的胡須。

      “我已經(jīng)工作了。只不過不是在這?!?/p>

      杏子想說她知道,她在每周日教堂禮拜時都在臺下看著他,甚至好幾次忘記了唱圣歌。話到嘴邊又覺得似乎并不妥當,生怕引起了他的誤會。

      他對杏子突然的默不作聲感到了不適,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杏子。杏子的膚色像是剝開的巴旦木內(nèi)的仁白,淡淡帶著稚嫩。兩人的目光落在了一起,他會意地笑笑,確定杏子并不是對他所說的一切不感興趣。

      “你認識Megan 教授嗎?”他在放碟片的書架邊上蹲了下來,找電影的編號。

      “M-E-G-A-N嗎?” 她也蹲了下來。杏子再次確定自己聽到是Megan而不是Meagan。

      “對。你認識嗎?”

      “ 教海洋生物學的那個短發(fā)教授?”杏子此時還不能完全確定,試探地問著他。

      “對,是她。你認識?她住在我家不遠的地方。她是一個好教授。讓人敬畏的人。我們見過幾次。在你們學校我只認識她。不過聽說你們學校好像很小。是真的嗎?”

      杏子不確定他所謂的小是怎樣的,就問:“你是哪個大學畢業(yè)的?”

      “開普蘭大學?!?/p>

      “你們大學算大還是???”

      “咦,應(yīng)該是上一層。下面這一層就是C開頭的了。”

      他沒有回答。他站起身來然后給了杏子一個側(cè)面,他的手指換到上一層的電影盒,迅速地在上面滾動。這樣杏子想起了音樂盒中的齒輪與另一個齒輪的摩擦,以一種特別的速度不漏掉其中的任何一個。

      “電影碟片兩周內(nèi)需要歸還?!?/p>

      “那是幾號?”

      他在鍵盤上敲了兩下,用掃碼的機器讀了電影碟片盒上的黑色條形碼,鼠標點擊確認。

      他緩緩地抬起頭說:“也就是這個月的28號。逾期不歸還一天罰一元,從你的學生賬戶里扣除。這個電影我看過,兩個半小時就能看完。沒有問題?!彼膬芍皇肿匀坏睾显诹艘黄?,眉毛向上挑,又補上一句,“哦,對了,我們學校算大的?!彼艘幌滦幼拥募绨颍拔蚁肫饋砹?,我好像在教堂見過你?!?/p>

      他笑的時候,眉毛完全松弛了下來,基督徒拯救式的微笑。他的眼睛也沒有瞇成一條縫,在圖書館內(nèi)的白熾燈下反而爍爍發(fā)光,他的瞳孔也拉大,好像將偌大的圖書館,改成了暖色調(diào)的黃色,杏子臉上緋紅,燥熱得像成了液體的蜂蜜。

      杏子的腳踩在紅色的地毯上,飄飄浮浮如踩著高蹺,有一種泥濕的溫暖在她的心里滋長,她能感覺到它的柔軟和綿延的溫度。

      透過圖書館明亮的玻璃,杏子隱約能看到他埋著頭專注的樣子。那個下午的陽光總是那么刺眼,讓人眩暈。杏子的腦子里出現(xiàn)的光斑更多的是張遼的影子。那個微微發(fā)胖,比杏子大了十歲的男人。杏子不喜歡他戴眼鏡,他就去配了一副隱形眼鏡。他和杏子在一起走路風馳電掣,去買什么東西,將一只手揣進褲兜里,加快步伐,生怕杏子在商店門口等得太久。杏子喜歡他穿襯衣,他就每一次都穿和自己身材并不相符的襯衣,他襯衫上濕漉漉的汗?jié)n,仿佛無論什么樣的風,都無法將它再吹干。

      他爸爸在鄉(xiāng)鎮(zhèn)開了個鋼廠,屬于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政府有扶持??墒菑堖|并不看好這個企業(yè),他每天顯得無所事事。他的爸爸穿一件破西裝,整天騎一輛摩托車在廠里跑進跑出,摩托車在鄉(xiāng)間的泥巴路上跑起來又快又省力。張遼瞧不起爸爸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的作派,尤其瞧不起他穿著白色的濺了一腳泥的波鞋,走起路像是要在地上鑿出一個孔來。

      “ 丫頭,你說我爸要是把錢都給我妹了怎么辦?”

      “那你就帶她去游泳?!?/p>

      張遼開車來接杏子,轉(zhuǎn)彎掉向急急躁躁,怕她站在外面著涼了,解開安全帶替杏子打開副駕駛的門,將暖氣調(diào)至最大,再遞給她一杯熱咖啡,雖然有隔熱墊,但他又抽兩張紙巾,怕杏子咖啡灑了燙著,看著她問道:“丫頭,你冷嗎?”

      他握握杏子的手,將之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繼續(xù)開車。他說他的妹妹,說他妹妹的眼睛里長著蘿卜花,看人時像是往天上散光,說他的媽媽整天守著一籠火,到了冬天手上還是開出一道道血口。他說到了他爸爸的情人。就是那個女村長,支持他爸爸搞起鋼廠的女人,扎一根大大的長辮子,接受來自各地的采訪。

      張遼總是喜歡這樣不經(jīng)意地說他們,沒有一點情感的成分,那一切似乎都是自然生活中的流程,波瀾不驚毫無色彩,他在開車的空隙將之向前或向后推一段路而已。這一切杏子在張遼輕快的口哨聲里,很快就忘記了。她甚至不認為那一切是真實的,或者與自己與張遼無關(guān)。

      杏子是在高中時的一次同學小聚時認識張遼的,他是她同學帶來的。在酒吧里同學們擠坐在一起,猜拳喝著酒和不同的飲料。紅色的飲料淌滿了桌子,張遼從外面進來,大概是個冷天,外面下雨了,他帶著一身寒氣從杏子身邊擠過去,雨水的氣味冰涼地鉆進杏子的鼻子。他在同學的介紹下一個一個地跟在座的人握手,在同學的打鬧和哄笑聲中落座,最后把手伸過來給杏子。杏子才十七歲,她還不習慣跟一個成年男人握手。所以杏子只是沖著他僵硬、略顯愚蠢的樣子笑了笑。

      之后他們見過幾次,在放學的路上,張遼把車停下來叫住杏子,然后帶她去吃飯,然后送她回家。偶爾他們會遇到同學,同學笑笑說你爸爸???杏子也笑笑,露出兩顆她羞于露出來的虎牙說:“不,我叔叔?!?/p>

      張遼坐在杏子對面,他望著杏子翻過菜單。杏子在張遼的注視下,感覺到一種水流,暖暖地流過她所能感知到的時間和記憶。起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戀愛,跟一個成年男人,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當他的手落在她的臉上輕輕撫過她的頭發(fā)時,她感覺到那是一種父愛的溫暖和踏實。

      在張遼面前杏子可以隨時轉(zhuǎn)身就走,而不用擔心走出校門會看不見他。他就像一個家長那樣,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著她的成長。以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兒子的身份,分秒不差地等待著。

      等到杏子高中畢業(yè),他已經(jīng)子承父業(yè),成為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了。而杏子卻對他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毫無興趣,那是個整日冒著濃煙的煙囪,他的企業(yè)給她這樣的記憶。

      杏子出國前他來家里看她。想要進她臥室說話,她卻拉他在客廳。他從他的褲子側(cè)包里,摸出一個知更鳥蛋模樣的藍色盒子。

      “我自己來。”

      張遼為她打開盒子,聽到她這么說,手又縮了回去,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放在哪里,來回在腿上搓了搓。

      她看著項鏈,走到鏡子前面,“你怎么買的是這一個?”

      張遼先是愣住了,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

      “丫頭,這一切和我想的不一樣,一點也不一樣?!?/p>

      “你想的是怎樣?”

      杏子走到鏡子前照了一下,看著那幾顆鉆石。又取了下來,她沒有心思將之扣緊。張遼跟在她身后,回到沙發(fā)邊坐下,她一次都沒有將臉轉(zhuǎn)過來。

      “你還是坐在臥室的梳妝鏡前,我給你戴上……”

      他看出杏子不高興,杏子走到沙發(fā)邊上,把項鏈取了下來放回盒子里。盒子上面黑色的絲絨毛,能看出是很好的材質(zhì)。

      “我知道你信基督,給你買了個十字架,上面都是真的鉆石,以前買的那些都是碎鉆,一點不值錢。你如果不喜歡,一個月之內(nèi)回去換也成。”

      杏子聽他說還可調(diào)換,給他倒了一點茶水,只是放在他面前,也沒有讓他喝。

      他很自然地端起茶杯,“丫頭,你過去還要讀幾年書?”

      “至少八年,搞不好要十年?!?/p>

      杏子其實隨口那么一說,她還沒有想好是不是要嫁給張遼這樣的男人。何況她對他有十拿九穩(wěn)的把握,出國后如果不能留在國外,回來再嫁給他也不遲。她身邊的人,一個個把婚姻搞成那個樣子,除了生育毫無想象力。

      “那不行,太長了。讀完本科就回來?!?/p>

      “那怎么可能?”杏子臉沉了下去, 將原來蹺著的右腳放了下來,取下手上的皮筋把后面的長發(fā)一圈圈挽起。

      整個下午他們背靠背坐著,她將窗戶打開著,房間里有一股陽光照射的清新之氣。透過窗戶,她可以看到對面窄小的巷子,斜坡下那條石子路。她的母親從那條路上走過來,一次又一次,她怎么會走得如此孤單。她的脖子上就是在夏天也會圍著一塊圍巾,她像是從天外飄進來的一片云浮在空氣中,在虛無中耗盡了她的生命之軀。

      母親在她的心里從來沒有如此凄冷過,自從她的情人離開她后,她就像一株長在露天的植物,光禿禿地杵在眼鼻之下,兀自散失了。那個神秘的大人物,母親的情人,他們或者從來沒有談到過結(jié)婚。他可以同時擁有很多的女人,而她的母親卻把他當成唯一。唯一的希望和絕望都是讓人窒息的。

      杏子見過他一次,在一個停電的夜晚,剛剛下過一陣雨,道路兩邊的樹木吸足了雨水,空氣中充滿了泥和雨水的味道。他橫過馬路走過來,他身體的重量在樓道里埋下了沉重的聲音,敲門聲響起時,燈熄了。杏子的母親打開門,黑暗漫卷而來,這就是他帶給杏子母親的全部,以及杏子對他的全部了解和記憶。

      杏子對母親的了解,也開始于那個下午。母親是孤絕的。

      杏子回到家中,脫了鞋,將電影碟片盒放在茶幾上,換上一雙襪子,在外面再套上一雙棉襪,就不用再穿拖鞋了,即使水浸濕了地板也不會涼腳。她先打開廁所的燈,燈光氤氳地打在地板上成一個梯形,然后她踮起腳輕輕走到門邊,通過貓眼看對面的燈是否亮著。

      對面也住著一個中國女人,這個女人的故事四處彌漫,如同一股熱烈的濁氣。公寓里的人聊起她時,說她是脫衣舞女郎。她身體里有一種很濃的混和的香水味,滯留在走廊里,緩緩地飄進杏子的房間,隔著門都能聞到,讓杏子產(chǎn)生了濃厚的窺探這個女人的沖動。

      每次從外面回來,總能看到女人的門口放著花,或許是別人送的,或許是她自己買的。杏子從沒看過對面女人的正臉。杏子偶爾聽見聲響,跑過去看貓眼,她前半個身子已經(jīng)進門去了,只剩下她的手臂別過去拉門把手,還有她的腳踝。杏子的腳踝和她比起來,像一只土黃色的雛鳥,羽毛被開水燙去了大部分。她的門上還貼了一副從溫哥華中國城買回來的對聯(lián),這樣,在某個瞬間,無論是進門或是出門,杏子都會有中國的鄰里感。

      杏子只去過中國城兩次,中國城在溫哥華, 加拿大的華人數(shù)溫哥華最多。華人超市、孫中山公園、旗袍店,街道兩邊招牌都是繁體字,白天顯得陳舊,晚上霓虹燈一亮,才會零星地閃起來。像是荒野中的加油站,無人光顧,燈卻在幾里以外就能看見。

      就連華人聯(lián)誼會也分得細致,上海分會、浙江分會,人數(shù)較多的,他們還以不記名投票方式選了副會長,一個會長總打理不過來。大多是廣州浙江來的富商,說著各地的方言。購物的時候,從廉價區(qū)走過兩棟樓中間嫁接的天橋,去了奢侈品區(qū)。但凡逛商城,中國人見到彼此,從不點頭微笑,反而像是兩個同類的動物,在玻璃鏡中突然照見了自己,露出了讓自身怯懦的原形,既生分不適又彼此輕視。他們看見金發(fā)的店員,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確定自己是到了國外,白人的世界即成了天堂。一切都是好的, 是西方??ㄒ簿蛧W啦啦地順著刷得痛快淋漓。

      晚上,杏子從貓眼里看到對面的燈還亮著。杏子也在猜想對面的女人會不會也在通過貓眼窺視自己的動靜,看一看她屋子里的燈是否也亮著。這既讓杏子激動又讓她感覺苦惱,激動的是,在異國居然會受到有一絲彼此牽掛的人的關(guān)注,無論以什么樣的方式,對方是與自己有關(guān)的。可是杏子又是那樣的不適,覺得自己暴露在陰暗的窺視里。她索性用一張粘上了膠布的布料蓋住了貓眼,如果用紙,光線就會穿透出去。

      后來確信她只是脫衣舞女郎,花是一個越南商人送的,那個人看上去已經(jīng)有七十歲了。杏子才松了一口氣,因為脫衣舞女郎大大咧咧,直接又溫情,從來不會過濾除了男人以外的事,更不可能觀察她。杏子將那張布取了下來。杏子感覺到了距離,和很多年前感受到的母親與她之間的空曠感相似,中間橫著疊在一起的一層又一層冰冷脆弱的玻璃。

      天氣驟然的冷了,那種濕得晾不開的天氣,讓人的身體也有一種濕透了的感覺。

      鼓手站在門口,敲了兩下門,聲音像是他每一次打擊鼓點一樣節(jié)制。對面的女人打開房門,她把門口那束并不新鮮的花,往外推了半尺。杏子開門時,她留給杏子的依然是半掩進門的身子。

      杏子把用整個下午做好的咖喱放在桌子上,鼓手坐下來,杏子打開窗戶,讓風透進來。外面在下雨,空氣中有一股陰濕和著香水的味道。

      他仍然穿著昨天去教堂時穿的那件衣服,中長的袖口向上翻了一圈,頭發(fā)像是特意剪過了,露出來的鬢角顯出的蒼白,遠比之前她見過的都更清晰。

      她身后的墻上,掛著她從中國帶來的一塊蠟染,畫面上印著的是“蛙人”圖,漆黑的背景和“蛙人” 變形的四肢。他每一次抬頭,眼睛正好落在那里。杏子轉(zhuǎn)過頭歉意地笑笑。她第一次看清了它舉起的前肢上的蹼,方形的闊嘴吞噬了黑暗,變成了暗紅。那樣的紅色是感覺出來的。或者她從來沒有聯(lián)想過蹼是可以在水里浮動的。她給他說這是個圖騰。她很小的時候,家里的門上就掛著這幅蠟染,在她心里它是另一個意義。

      “我家里有一個妹妹,還有兩條狗?!彼f。

      杏子將盤子放進水池,點燃托盤中的蠟燭。天就是在那一瞬間黑下來的,杏子記得他的身體在燭光里映在墻上有些顫抖,她不知道是那個影子在抖,還是他在抖。

      她告訴他當年她們家房子靠山,樹影移動過來會遮住掛在門上的“蛙人”。她喜歡午后那縷移動的陽光,更甚于所有的父母離異前的時間。

      整個下午,映在杏子腦子里的是那黑暗的張開的四肢,與他蒼白的身體形成鮮明的對照。她把目光從他的軀體上移開,她聽到對面的女人打開房門,香水的味道又飄了進來,淡淡的化不開的味道黏著雨水。

      杏子走過洗衣間,側(cè)過頭,一頭染得很亂的長發(fā)擋住了她的臉。他半支著身體點燃一支煙,問她要不要來一支。她把她的頭發(fā)向后束起,顯出一股清秀之氣。他透過煙霧看她,彌漫在臉上的那股火樣的謎團,慢慢在消散,像風過之后,一潭深水那樣波瀾不驚楚楚動人。

      鼓手站在那塊蠟染前面,他表示了他理解的中國特色。杏子糾正說是中國文化。他笑了一下,憂郁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點光。

      大雪蓋住了所有的道路,窗玻璃被一層厚厚的霧籠罩著,感覺人被一團化不開的氣團堵塞住了。他們用手機聽音樂,把聲音調(diào)得很大,讓音樂中的鼓點填滿耳朵。

      他愛用土豆做一種波爾多式土豆泥,不厭其煩地裝入盤中,讓之形成沙丘的形狀。她喜歡看他往盤子里撒胡椒粉,他說黃油會讓胡椒的味道透出植物本來的滋味。

      對面的女人兩天沒有動靜了,沒有聽見她開門和走動的聲音,走道里那股香氣有點銷聲匿跡的感覺。杏子一下子像是受到什么刺激,她會不會死了?她這樣想的時候,很快又覺得自己很無聊。透過貓眼,還是能看到女人房間里隱約透出的燈光。

      鼓手沒有來的時候,杏子會走到過道里,故意弄出些聲音來,嗅嗅鼻子,試探香氣有沒有徹底消失,又將頭湊過去,離女人的門更近一些。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窺視癖,為什么要在意女人的動靜。

      山坡上滑雪的人穿著厚實的滑雪衣,從高處俯沖而來。杏子穿的是他妹妹的滑雪衣,天藍色的衣服在雪地里很扎眼,褲腿太長,總被她踩在腳下,然后絆倒,從滑雪板上摔下來,重重地跌倒在雪地里。雙手來不及著地,所以摔得很痛。

      大雪封路,更能讓人充滿活力。他們一次一次摔倒又爬起來,相擁著一路唱著各個國家的民歌,拉住一棵樹枝,讓雪抖落下來。在她的心里,真希望雪就這樣封閉地下下去,不要有來年的春天和夏天。如果不能續(xù)簽,一切終將成為永遠的過去。

      不管怎樣春天總是要來的。在教堂里做完早禱,他們從教堂墓地后面的樹林走下來。他們一路聽鳥的聲音。她側(cè)著頭,兩個人牽著手,鼓手告訴她那是一只北美歌雀,它的聲音好聽到了要將樹林的空曠和安靜隱蔽起來的感覺。

      灰翅膀的旅鶇,杏子是第一次聽說,鼓手告訴她這鳥也叫知更鳥,他們一起側(cè)耳傾聽,這種鳥的聲音有一種空谷幽僻的深遠感。它飛過遠處的樹林,將翅膀斜插過去,形成一個扇面,藍藍的天空映射著它鐵銹紅的肚子,真是一只奇特而美麗的鳥。

      他告訴她旅鶇是一只非同尋常的鳥,冬天它會飛到墨西哥去過冬。她靜靜地聽著,將頭仰得老高,在天空和樹枝間不斷地尋找著旅鶇的蹤影,尋找著它劃過時與天空形成的對應(yīng)的畫面。一只鳥飛那么遠的路途,這讓杏子有一種隱隱的傷感。

      她告訴他在中國她見得最多的是烏鴉,早年在她們家居住的后山上,它們的叫聲悲切甚至黑暗。中國人都不喜歡烏鴉,有一種烏云密布的恐怖感,尤其是自己最怕聽那種聲音。

      他們在一棵爬滿青苔的松樹下停了下來,聽鳥撲打翅膀的聲音,看飄落在軟軟的苔類植物上的鳥羽。舉起手機將天光穿過樹林間的縫隙的光收入鏡頭,捕捉蕨類植物上爬行的小蟲子。

      躺在地上張開手臂,她蜷縮在他的手臂下,陽光暖暖地通過泥和草滲透而來。世界向著天空展開它的博大與美麗,而這一切對于杏子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流經(jīng)生命的感知第一次被自己握住。

      到了夏天她將會永遠地離開這片陌生虛無的土地,無論自己怎樣處心積慮地想留下來,獲得更長久的簽證。

      黎明時分開始啼叫的鳥的聲音,一定與現(xiàn)在有所區(qū)別。他們開始討論各種鳥的聲音。討論他們看見過的鳥的巢穴,討論它們的靈性。他們對用樹枝和羽毛建巢的旅鶇,充滿著不一樣的情感,人類是無法想象它們會怎樣在巢外涂上泥巴的。一只鳥多么精心地建造著自己的巢穴,來年它是不是又將選擇新的泥巴新的樹枝?

      杏子一直想在春天結(jié)束之前,看到另外一只鳥——褐頭牛鸝。他告訴她這是一只非常特別的鳥,將自己下的蛋放進旅鶇的巢里。她的臉上涌過一陣熱浪,她感到面紅耳赤。開始時,杏子以為自己跟旅鶇有著類似的艱辛,甚至是高遠的追求?,F(xiàn)在她似乎更接近后者,這似乎也是一種企圖,隱藏著狡黠和不可告人的天機,比鳩占鵲巢更甚一籌,至少更懂得成功的另外定式。人類與鳥與植物間的驚人相似使人折服。

      樹林背面的山腳下,那兒有一條河,蜿蜒而流環(huán)山抱水。

      那條河流杏子從來沒有去過,她確信這是她見過的最純凈的河。飛過河面的鳥都很漂亮,像天空中劃過去的一道光。山路上的花已經(jīng)開了,是一種恣意的開放,所以風中植物的氣味變得濃烈而宜人。

      沙地上有鳥停留在那兒,水波輕漾,偶爾的一聲鳥叫,順著水面的波痕消散帶來的靜謐,遠遠超過了事物本身。

      可是夏天很快就來了,夏天為什么來得這樣讓人猝不及防?所有的時光聚攏而來,天光昭然,越是細密的就越容易漏掉,越是想握住的越容易消散。誰的意志?時間會附著在上面。

      白天熾熱的陽光直射水面,水光耀眼,他們總是在太陽下山時,穿過長滿棘藜的矮樹叢,鷗鳥在河對岸的沙地上鳴叫。他教她游泳,將水一次次拍打在胸口上雙膝上,他說這樣身體就完全可以接受水的溫度了。

      杏子告訴鼓手,出國前一個算命先生說過讓她遠離河水。他問她算命先生可曾算到了她要出國?她說算到了??稍愕搅怂?,算到了她將遠嫁重洋?

      她搖頭張開手掌,把水花打得很高。她撲進水里,濺起的水浪包裹了她。他踩著水拉著她。他仰面倒泳,她劃動雙手在水里撲打。夏天的最后一縷光亮,被他們撲進水里。

      暴雨后的河水上漲了,水面上漂浮的樹葉,并沒有使河水變得渾濁。河水的深度以及浩渺,是通過黃昏的余暉顯現(xiàn)的。

      漩渦,她感覺一股力量將自己裹挾,那是一種如落黑暗和深淵的下墜感。他從遠處撲騰而來。他的手像兩只劃行的漿,他在黑暗的漩流中懸浮。

      她的腦子里回蕩著水聲。他游動時掀起來的波浪,他的頭發(fā)、手臂揮動時,陽光映出鵝黃色的汗毛,紛紛旋轉(zhuǎn)起來迎著一縷暗下去的光。

      他絕望的眼神映在河水的波光里……

      黃昏的教堂,人們一起高唱著圣歌。實際上他們從來沒有在黃昏里唱過圣歌,其實那是多么美妙的時間。音樂的演奏沒有間隙,風琴手沉陷在暮靄里。教堂外的樹林里,旅鶇的叫聲是那樣明麗,它像把早晨裹在晨霧里的氣息又帶了回來。

      兩周前她的母親給她的郵箱里寫信,說自己找到了老伴,讓杏子安心學習,不要回國。母親發(fā)了兩張照片,都是她自己單獨照的,坐在靠墻的地方喝著茶,頭發(fā)剪到了耳鬢,燙得很卷。她的眼神陌生地看著鏡頭,沒有了光彩。河流,她心中的河流已消失殆盡,她坐在那兒倒是像一座孤島,堅硬挺拔,有一點美人遲暮的凄涼。她已經(jīng)到了她的暮年。

      信的最后,母親提到了張遼,告訴她他結(jié)婚了。平平淡淡,理所當然。

      杏子還是敲了對面女人的門。請進!說的是中國話,她像早就知道是杏子。杏子像是如約而去。女人把所有干了的花堆放在門口,坐在墻角的沙發(fā)上。

      杏子先看到的是她的手指,她正在銼指甲,那么精美的指甲有些讓杏子感覺到炫目。女人的臉沉陷在一縷由指甲的紅色泛出的光里,原來她是那樣蒼老不堪,她把歲月中所有的時光,都集中在一起,為的就是此刻展示出來。

      女人沖著杏子笑了,她的嘴唇上油亮的口紅,像是一朵花突然被拉開了口子。杏子第一次感覺到女人與她之間的距離是如此親近,她身體上香水的味道變成了最后的嗆入鼻息的水和污泥的味道,是那樣的刺痛,以至于她的鼻腔流出了血。濃濃的血匯成河水的水流,水流是紅色的,透著夏日綠松石的亮光。

      他的頭流血了,他怎么會碰到石頭上?他沒有拉住她,他的手冰冷蒼白,他的嘴巴上還留有一絲笑意。一切怎么會那么匆忙?

      女人朝杏子伸出手來,她們像是穿過重重時間遠道而來的物體,注定要在這個決絕悲傷的時間彼此靠近,讓對方明白她們是同類是同胞,在遠離國土和親人的地方彼此照應(yīng)。

      她告訴女人她夢見自己死了,河水淹沒了所有的一切。

      女人握住她的手,將她攬入懷中,她的淚水打濕了女人的衣服。同胞!同胞!杏子這樣呼喊著,這個詞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物體,帶著光噴涌而出,消蝕了時間和記憶還有河水。出國這么多年來,自己就像嵌在別人家墻外的一粒石子,堅硬地卡在光天化日之下,什么都不是?,F(xiàn)在她開始融解,慢慢地化成一汪水流,注入時間的軌跡。

      她看到了醫(yī)院的白熾燈,炫目的燈光,形成斑圈讓她覺得頭暈,穿著手術(shù)衣的醫(yī)生,穿行在半開的門外。她弄不清楚是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醫(yī)院的床上,還是他,白色的床單染成了紅色。

      接著是一片死寂,她感覺自己還在河水里,天光黯然,幾只水鳥飛過時的聲音,讓她知道天黑了,她繼續(xù)張開雙臂奮力地劃動了幾下。

      遠處走來了一群人,杏子靜靜地等待著。她認出來了,全是教會的。他們手捧蠟燭唱著圣歌,依次而來,她還聽到了風琴的聲音,怎么可能?人們沿著河岸的沙地,將花朵和蠟燭放入河水中,讓它們順流漂移。河面被照亮了,她能感覺到波浪涌動時拍打在沙地上的力量。

      責任編輯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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