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淡

高一花

摘 要：素淡的美在書法創(chuàng)作和欣賞活動中是一種高級的審美標準。它與濃郁的美相對，強調(diào)的是一種以一總多、以簡馭繁的簡約之美。在具體表現(xiàn)中，它尤其鮮明地反映在書法線條的精神含量上。由用筆、結(jié)字，到章法布局、用墨取舍等方面均有體現(xiàn)。當然，素淡的美學范疇的界定也是一個重要的課題，應該嚴格區(qū)分素淡與寒儉的表現(xiàn)，而這一分別，事實上更多考驗的是書寫者技法表現(xiàn)以外的內(nèi)涵與修養(yǎng)，這也是當代書家亟需用力的所在。

關鍵詞：素淡；濃郁；書法；寒儉；內(nèi)涵

中圖分類號：J2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6）21-0074-01

“素淡”在傳統(tǒng)藝術范疇中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對于這一概念的認同有著十分深厚的背景?！墩撜Z·八佾》中就有“繪事后素”的說法，認為繪畫須以素凈的色調(diào)為基底方可進行?！犊脊び洝芬部隙ā袄L畫之事后素功”，強調(diào)“素”對于繪畫藝術決定性的影響。而魏晉南北朝時代，更是將這一審美觀念發(fā)揮到登峰造極的地步，“認為‘初發(fā)芙蓉比之于‘錯彩鏤金是一種更高的美的境界”（宗白華語）。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有以與“素淡”近似的“沖淡”論詩之品格的條目，其詩云：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

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

遇之匪深，即之逾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p>

沖淡之境是“平居澹素，以默為守，涵養(yǎng)既深，天機自合”（郭紹虞語），猶如春風拂衣，又如竹聲清靜，使人神往。但這種境地又不是隨意能夠達致的，如司空圖形容的：“遇之匪深，即之逾?！?，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脫有形似，握手已違”，又說盡沖淡之境的無窮微妙。

無論是“沖淡”，還是“素淡”，“淡”都作為一種重要的審美向度而存在?！暗笔窍鄬凇皾狻钡膶徝烙^?！抖脑娖贰分幸浴袄w秾”對應“沖淡”，那么與“素淡”相對的就是“濃郁”了。因詩歌是以文字建構(gòu)意象進而傳情達意的一門藝術，古人以“沖淡”、“纖秾”喻詩，雖然大肆鋪陳，還是極盡玄奧之理而難免有掛一漏萬之虞。書法藝術就不是如此了。書法以抽象的線條寄托美感，進而達到抒情寫意的目的，其表現(xiàn)—欣賞的過程脫離不開線條這一直觀媒介。故此，“素淡”與“濃郁”這二種相反相成的美學閫閾就有了直接的判斷標準：書法家從自己的審美感覺出發(fā)，通過用筆、結(jié)字、章法等方面的綜合考量，借助筆墨創(chuàng)作出或傾向于“素淡”或傾向于“濃郁”的作品，欣賞者的欣賞過程也即是循此道進行。具體來說，一般認為用筆拙率、結(jié)字緊湊、章法縱橫爭折的書法作品中是包蘊“濃郁”之氣的；反之，筆法雅逸、結(jié)構(gòu)秀美、章法空靈疏朗的作品就更有可能是“素淡”的。譬如顏真卿名帖《祭侄稿》、《爭座位帖》，沙孟海代表書作等，字間行間茂密，滿紙云煙，墨氣淋漓，整個畫面黑多于白，令觀者精神不禁為之緊張，這樣的作品就可謂“濃郁”；而“素淡”的作品在書法史上雖然說不上多，似也可以舉出一些。如虞世南、褚遂良、董其昌、王文治、白蕉等人的書寫似乎都足以當之。又如五代楊凝式的《韭花帖》：此帖用筆、結(jié)字均獨具匠心，字距、行距舍近求遠，布白空疏，再加上所書為怡情之事，語言、內(nèi)容均引讀者如臨清雅勝地，恍兮惚兮，神與之契。再如朱耷成熟期的書法表現(xiàn)，在用線上極度錘煉，使得線條干凈挺括，篆籀味十足，而不在筆畫內(nèi)部的細微技法上過多做文章，雖看似簡單，卻包蘊著十分豐富的內(nèi)涵和足資品味的審美信息。同時，造字空疏，強化字內(nèi)空間的從容布局和閱讀的陌生化效果。所有這些都在凸顯素淡的美學主張，將一種高級的美學標準演繹得淋漓盡致。這樣的作品是不愧為素淡之作的。

“素淡”的美學意蘊在卷面上的表現(xiàn)，除了用筆、結(jié)字、章法三個方面，用墨和作品的整體氣息是更高的標準。即以用墨論，書法史上承楊少師馀緒而能蔚為大家的還有董其昌、王文治等。董其昌以禪理喻畫法、書法，在書法的藝術實踐上大膽開新，從用墨入手，不用濃墨而以淡墨書之，加之布白空疏有致，使作品整體氣象清雅澹蕩，令觀者觀之而有神清氣爽的審美感受。對于淡墨的應用，董氏在其《畫禪室隨筆》中就有提及：“用墨須使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秾肥，肥則大惡道矣?！边@雖然是董其昌個人化的審美立場，實際上卻不乏普適的借鑒意義。誠然，用淡墨書寫可以使作品線條呈現(xiàn)潤澤的效果，去除火氣燥氣，又因墨色之淡，使得畫面白多于黑，更得澹遠之致。清代書家王文治也因喜用淡墨作書而有“淡墨探花”的美譽，其書取右軍雅逸之體而以淡墨書之，熔雅趣與清趣于一爐，別有一番韻致。二人作書有賴學養(yǎng)依托，故能借淡墨揮灑而使作品神完氣足，統(tǒng)一于素雅清淡的美學趣味之中，是素淡書風的典范。

宋人蘇軾曾謂：“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認為“淡泊”中正含有無窮“至味”，正與《老子》中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若合符契。而“素淡”境界的達成，除了上述直觀因素的操作外，最為本質(zhì)的，應該還在于書法家自身。唐人孫過庭《書譜》中有關于書寫條件的“五乖五合”之說：“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fā)，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辈⑶业贸鼋Y(jié)論：“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笔聦嵣?，“五乖五合”說概括了書法創(chuàng)作所需的外部環(huán)境和優(yōu)秀作品產(chǎn)生的偶然性因素，對于書法家個體獨特的精神修養(yǎng)和人生體驗卻沒有論及。書法藝術是以筆墨發(fā)抒感性個體個人意趣的藝術門類，所謂“我手寫我心”，強調(diào)對于書法家個體真實性情的自然流露。就“素淡”的審美要求來說，這在作品格調(diào)的形成上無疑極其關鍵。固然，書法家對于書寫的外部條件是有選擇的，“感于物而動”，但若是缺乏建立在技法訓練基礎上的個人修養(yǎng)作奠基，外界因素的影響就無從談起。這就給書法家提出了要求：書法家的創(chuàng)作必須以深厚的學識修養(yǎng)作為助力，以對于“素淡”的真切體驗為根柢，這樣，“內(nèi)有所恃，方能無待于外”，才有望創(chuàng)造出真正意義上的素淡之作。

對于“素淡”境地的訴求，在晚近的書壇上似乎被過于長久地忽略了。大約是時風使然，很長一段時間（當下亦然），書壇上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幾乎都是一些極盡額外操作之能事的作品，真正意義上的素淡之作并不多見。整個當代書壇，雖說看似熱鬧非凡，實則可以說是萬馬齊喑。如果真要說整頓，我以為先要從這一點做起。書法作為一門抽象的高端藝術，應該呼喚更加超邁的精神境界和藝術追求。摒棄造作之風，辨別偽“素淡”，提倡貨真價實的素淡之作，任重而道遠。

當然，追求素淡的美學境界，還有必要規(guī)避一種極易混淆的表現(xiàn)誤區(qū)，那就是寒儉。素淡與寒儉的最大區(qū)別在于線條的容量，線條信息量的多少直接決定了作品格調(diào)的高下，也就是說，素淡的作品雖看似簡約，而不顯單薄，因簡約的形式實際是對豐富技法和豐贍內(nèi)蘊的化約，是以簡馭繁，而非淺薄直露。具體到筆畫上說，其表現(xiàn)是“筆短意長”，而不是“筆短意也短”。譬如明代陳淳行草，多用短線條，輕輕點染，似漫不經(jīng)意，但那里面其實是有著極其飽滿的精神含量的。精神健旺，神采飛揚，均出之以跳宕而簡短的線條，這就是素淡了。而寒儉的表現(xiàn)，就是一味簡單，是對書法藝術內(nèi)涵的取消，而技術上也談不上完備，線條枯瘦、直白，結(jié)體單調(diào)，精神氣質(zhì)靡弱，表現(xiàn)力自然就談不上了。當然，根本上說，素淡與寒儉的分野實際上還是書寫者修養(yǎng)使然。蘇東坡就說：“我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這就是在張揚一種技法外的修煉了。學養(yǎng)深厚了，書寫雖簡約，而不簡單，淡而有味，這是養(yǎng)出來的，堪稱可貴；相反，修養(yǎng)浮淺，筆下氣象也就難免寒儉了，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一句話，有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