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

紀德

多少次黎明即起，面向霞光萬道、比光輪還明燦的東方，多少次走向綠洲的邊緣，那里的最后幾棵棕櫚枯萎了，生命再也戰(zhàn)勝不了沙漠——多少次啊，我把自己的欲望伸向你，沫浴在陽光中的酷熱的大漠，正如俯向這無比強烈的耀眼的光源……何等激動的瞻仰、何等強烈的愛戀，才能戰(zhàn)勝這沙漠的灼熱呢？

在那時時出現(xiàn)海市蜃樓的鹽湖上，我看見猶如水面一樣的白茫茫的鹽層?！抑溃嫔嫌痴罩炭?，鹽湖湛藍得好似大海，但是為什么，會有一簇簇?zé)粜牟?，稍遠處還會矗立著正在崩坍的頁巖峭壁？為什么會有漂浮的船只和遠處宮殿的幻象？——所有這些變了形的景物，懸浮在這片臆想的深水之上。

我曾見在朝陽的斜照中，阿馬爾卡杜山變成玫瑰色，好像是一種燃燒的物質(zhì)。

我曾見天邊狂風(fēng)怒吼，飛沙走石，令綠洲像一只遭受暴風(fēng)雨襲擊而驚慌失措的航船，被狂風(fēng)掀翻。我曾見荒涼的旅途上，好些駱駝因過度疲憊，再難趕路，被人遺棄。

我也曾見過這種黃昏：除了鳴蟲的尖叫，再也聽不到任何歌聲。生長細莖針茅的荒漠，游蛇遍地，綠色的原野隨風(fēng)起伏。亂石的荒漠，頁巖熠熠閃光，小蟲飛來舞去，燈心草干枯了。在烈日的曝曬下，一切景物都發(fā)出劈劈啪啪的聲音。

粘土的荒漠，只要有一場雨，萬物就會充滿生機。雖然土地過于干旱，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但雨后簇生的青草似乎比別處更嫩更香。由于害怕被烈日曬枯，青草都急急忙忙地開花，授粉播香，它們的愛情是急促短暫的?？墒翘栍殖鰜砹?，大地龜裂、風(fēng)化，水從各個裂縫里逃遁。大地坼裂得面目全非。盡管大雨滂沱，激流涌進溝里，沖刷著大地；但大地?zé)o力挽留住水，依然干涸而絕望。

黃沙漫漫的荒漠宛如海浪的流沙，在遠處像金字塔一樣指引著商隊。登上一座沙丘，便可望見天邊另一沙丘的頂端。

這里生命滅絕，唯有風(fēng)與熱的搏動。陰天下雨，沙漠猶如天鵝絨一般柔軟，夕照中，像燃燒的火焰；而到清晨，又似化為灰燼。沙丘間是白色的谷壑，騎馬而過，每個足跡都立即被塵沙所覆蓋。

至于黑夜，茫茫黑夜，我能談些什么呢？海浪輸卻沙丘三分藍，勝似天空一片光。

——我熟悉這樣的夜晚，似乎覺得一顆顆明星格外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