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者的街道

童子

1

那是許久許久之前的事了。

那一天，我的小貓跑掉了，沒有回來——直到第二天晚飯時間也沒有回來。我很難過。我只是因為它打翻了一盆花，指著它的額頭，教訓了它一頓；也或者，并不是因為這個緣故，而是因為，我打算過些日子就離開這個城市，所以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匆匆忙忙，被它發(fā)現(xiàn)了。

它是一只奶牛貓，是我看著它出生長大的，但是我沒法帶它走，本來打算把它托付給一位脾氣很好的朋友。

因為這樣一件小小的事，我在這個城市留了下來，而且?guī)缀跏怯肋h地留了下來。我的朋友們，尤其那位脾氣很好的朋友，本來就覺得我太孩子氣，這樣一來，越發(fā)覺得我是一個奇怪的人了。

從那天開始，我找遍了它可能去的地方，也沒有找到它。

但我不肯接受這件事，我經常沿著它可能跑過的路，去找它。

2

我經過隔壁的那個庭院會向里面看一看，里面總是很安靜，風吹過院子里的香樟樹，像從前每一次路過這里看到的那樣。但自從小貓跑掉后，我就覺得哪兒都變得不一樣了。

一只小蝴蝶飛過時，我好像看見小貓躲在樹后準備撲出來的影子。

“小貓！”我輕輕喊了一聲。

但是沒有。

后來我就習慣了，每次認為自己看到一個黑白花的影子時，就輕輕地喊出聲來：“小貓！”

3

我沿著長長的街道向前走。一會兒抬著頭，一會兒低下頭。街道又細又長，長得走不到頭，兩邊是安靜的房子，小小的商店。

不管它們開門還是關門的日子，我有空兒的時候，都會走到這條街上，就這樣找呀找。

有一天我遇到一個人，他也在找自己丟失的……

他丟了一只鴿子。

他說那是他從一只野貓爪子下面救回來的小雛鴿，他把它養(yǎng)大，它很依戀他，還有他的家。

即使它飛來飛去，像一朵銀色的花在天空里盤旋，也從來不會飛遠。

但有一天早上它再也沒有回來。和我的小貓一樣。

我嚇了一跳，差點以為他說的野貓是我的小貓。我擔心我的小貓在出走后傷害了他的小鴿子，又擔心小貓的安危。

他告訴我，他的鴿子已經一歲了。于是我想一想，不，不是它，不是我的小貓。

我便告訴他我的小貓的故事，請他在尋找鴿子的時候幫我留意。

他說雖然他不喜歡貓，但是他會幫我留心的。我謝了他，然后我們告別。

4

有一天我遇到另一個尋找者，他說他丟了一把鑰匙，那是一把對他來說很重要的鑰匙。

他小時候，和外公外婆一起住在一個小小的屋子里，小屋很小，一把鑰匙就夠了。他忘不了那段時光，慢悠悠的夜里，外婆抱著他數(shù)星星，所以他到現(xiàn)在還把頭頂明凈的星空也記得那么清楚，那是多么讓人留戀。

那把鑰匙是小屋留給他的唯一的紀念。他一直隨身帶著它，好像這樣自己就可以隨時回去看看。

他慢慢地向我說著自己小時候的快樂，說起來的時候，眼睛里煥發(fā)出神采，就好像又看到了那棟小屋。但是現(xiàn)在他回不去了，他非常焦急。

我只是隱隱約約地猜到，他的外公外婆已經去世了。

不然，如果我的小貓會跑到那么一個溫暖的小屋里，遇到一對兒好心的老人家，乖乖地等我去找它，該有多么好。

我告訴他我會幫他留意找一把鑰匙，請他幫我留意一只奶牛貓。一歲半的，一只眼睛有圓圓的黑眼圈，看上去好像在瞇著眼笑的。

然后我們告別。

5

一個下雨天，我在那條長長的街道里，遇到一個同樣在尋找什么的人。

他說他尋找一頭鯨魚。

??？鯨魚！

是的，他說。只有他看得到的鯨魚。當他走在人群中時，它就高高地在他頭頂游來游去，渾身散發(fā)著淡淡的微光。

它是怎么不見了的？我走上前和他一起在雨中走，一邊驚訝地問。

他難過地說，因為他忍不住告訴一個好朋友，自己有一頭鯨魚，那個朋友好容易相信之后，便說動了他，讓他給鯨魚做了一件特別大特別大的演出服，好讓人們能看得出鯨魚的存在，然后帶它去一個特別大特別大的舞臺上演出。

應該是他把演出服在鯨魚面前展開的時候，被鯨魚當做一張巨大的漁網了吧。雖然它不是海里的鯨魚，卻依然是鯨魚。所有的魚都不喜歡漁網。

于是鯨魚就離開了。

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鯨魚才是我最好的好朋友?？墒俏覅s讓它對我失望了。他嘆著氣。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對我說，如果我在天空看到微微的光芒游弋，請打電話告訴他。

他說如果他看到一只愛吃泥鰍的、一歲半的、左眼睛上有黑眼圈的奶牛貓，也會打電話告訴我。

6

慢慢地，我在這條街上遇到各種尋找者，而每個人所失去的，都是那么不同。

有人丟掉了一封很重要的信。他反反復復地在尋找。是的，幾乎尋找了整整一生。

有人失去了一段難忘的記憶。他一邊苦惱地嘆息著一邊尋找。但是，記憶會被丟在了哪兒，又能從哪里找回，我真的不知道。

有人不小心把車票弄丟了。他急急忙忙，找得那么辛苦，我不好意思再請他幫我留意一只小貓。

有人僅僅丟失了一張小紙條。她眼睛明亮地問：如果我找到了小紙條，上面的字跡還看得清嗎？我遲疑著，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的眼睛又黯淡下去了。

有人不見了自己偷偷珍藏的、小時候心愛的玩具——是他媽媽在打掃房間的時候，當做一筐破爛丟出去的，他知道之后，趕快跑出來尋找，卻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些玩具的影子。

我也喜歡玩具。我慢慢地說，我能理解他很失落的樣子。他說他也理解我對小貓的感情——和他對他的鐵皮小鼓的感情一模一樣。

有人丟了一輛果綠色的自行車。是她用自己賺到的第一筆錢買的那輛，她騎著它經過夏日的街頭，人人都會回頭看她。

有人丟了一個帶封套的日記本。這讓她的心一直狂跳不安，幾乎忘記了自己在里面寫了多少只有自己能懂的事情。

有人丟了一面可以照見藏在心中的秘密的小鏡子。他原來是個魔術師，小鏡子丟失后，他就喪失了自己全部神奇的魔力，再也沒法表演哪怕很小的一個魔術。

有人丟了一塊會自己安排時間和日程的手表。他是一個雕刻家，但是他現(xiàn)在忙得一團糟，因為他不知道怎么妥善安排所有的時間來做完手頭的事兒。

7

在這條長長的街道上，尋找自己丟失的東西的人越來越多。我每次沿著它去尋找小貓的時候，都會碰到別的尋找者，我們互相說著自己在尋找的，嘆息著，又帶著善意的微笑祝福著對方。

我們都很想找回自己失去的事物。秘密，童年，親人的紀念，友情。

第二次以及后來每一次遇到的時候，我們心里帶著點微微的失落，彼此微笑：

你的小貓還沒找到嗎？

你的鴿子還沒回家嗎？

你的小貓還沒回來嗎？

你的鑰匙還沒找見嗎？

你的小貓還沒回家嗎？

你的鯨魚還沒出現(xiàn)嗎？

……

別著急，它們都會回來的。

最后人們總會這樣互相安慰。尋找的過程是漫長的，有的人已經不再尋找了，更多的人還在尋找，他們想，人生中有些失去的，是必須尋找回來的。

一些人時時嘆息著，他們說，在這里丟失了東西的人那么多，這條街道應該叫丟失者的街道。但是另一些人——更多的人——說，我們丟失了它們，但是我們始終懷著希望在找，我們一天也不放棄希望，這條街道應該叫尋找者的街道。

于是最后，人們一致同意把這條街道叫做尋找者的街道。

8

有時候我想離開這個城市，又怕我的小貓回來后，找不到我。

也許它只是跑出去和另一只要好的貓咪相約去流浪，沿著長滿羊蹄甲和夾竹桃的鐵軌走下去，一直走到海洋。

也許它只是貪玩，追著小耗子迷了路，進入了野貓的王國，為了留在貓國王身邊做個威武的奶牛貓將軍，便耐心地待了下去，好能在有一天神神氣氣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也許它被神秘的怪獸追逐著，慌不擇路時，遇到了另一個和我一樣讓人覺得充滿孩子氣的人，于是它就滿是信任地跟他回家了，忘記了我會找它。

也許……也許……

我想到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所以，我繼續(xù)留在這個城市，在想起它的日子就來到尋找者的街道上，尋找著，等待著它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一天。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我變化著，也收獲著，安安心心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人生，總是要懷抱著一些期待，一些希望，也有一些小小的遺憾，安安心心地度過的。

別的尋找者，他們對自己所尋找的，也都有著同樣的想法吧，所以他們和我一樣，依然在這個城市里，在自己有空的日子，來到這條長長的街道，走來走去地尋找著，尋找著記憶中的美好與珍奇。

在以前曾經失去的，在以后尋找回來吧。

你的日記本快找到了吧？

你的小鏡子快找到了吧？

你的手表快找到了吧？

你的老玩具箱快找到了吧？

你的自行車快找到了吧？

你的車票快找到了吧？

9

我做了一個夢。在夢里，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公園，我走呀走呀，看見小葉榕和香樟樹翩翩起舞，潔白的信紙、書、日記本和亮閃閃的鑰匙，拍打著飛來飛去，腳步啪嗒響，手表嘀嗒響，奶牛貓在草坪上翻滾游戲，巨大而透明的鯨魚在空中游弋而過，留下淡淡的光跡。自行車自己按著響鈴在小徑上向前騎行，紅車皮的小火車在公園里穿梭，錯過這一站的人，隨時可以慢悠悠地走到下一站，在湖畔，一滴一滴漾起了漣漪的，是時間……

我從夢中驚醒了，爬起來，在黎明中跑向長長的街道，一直向前跑去，隱約地，帶著忐忐忑忑的希望，我不能停下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街道那么的長，好像沒有盡頭一樣，我從來沒有跑得這么遠。最后，我終于跑到了長長的尋找者的街道的盡頭。

在尋找者的街道盡頭，是否真的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公園，所有的人從前一直沒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