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年前的事。
孩子在醫(yī)院剛出生不久。我和母親疾走在南橫街上。寒冬臘月,空氣凜冽,滴水成冰。風(fēng)吹打在臉上,像刀子刮一般的疼。我們頂著風(fēng),步履蹣跚,像囚在牢籠里的困獸,毫無招架之力。整個街道空蕩蕩的,宛若一截死寂的煙灰,只有風(fēng)。風(fēng)更猛烈,母親伸出粗糙的雙手拽緊了我的衣襟。
燈火昏黃,人影越拉越長,軟綿綿地投放在街面上。我轉(zhuǎn)過身,望一眼自己蝸居的樓房。漆黑、悒郁、沉寂。風(fēng)像只大鳥從樓房上掠過,肆無忌憚。我不能阻攔風(fēng)從自家樓頂上吹過,樓群也漸漸地失去了它的立體結(jié)構(gòu),涌入漫無邊際的黑。我鼓足底氣,做出勇敢者的姿態(tài),大步朝前走去。我知道,身后有母親憂慮的目光。
拐進另一條街。大哥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路燈下踱來踱去。他得知我的孩子將要出生,騎著摩托車從鄉(xiāng)下風(fēng)急火燎地趕了上來,在半道里等待我們。見到大哥,我像飛蛾遇見了光亮,一股暖流從心底涌上來。我想急切地告訴他抑或所有的親人,塵埃落定,母女平安。
二
曾經(jīng),自己年少輕狂,亦愛酒醉,不經(jīng)意間會在樓下弄點聲響。街道有風(fēng),偶爾來點雨雪。我沿著街道走下去,執(zhí)著地穿過一個個紅綠燈的岔口,義無返顧,直至天明。如今,我已經(jīng)沒有了夜行的習(xí)慣。我知道,不管夜色多么曖昧,走得再遠,我都會停下腳步,折過身,沿著原路返回。
天氣真好,晴朗。夜依舊靜謐,孤寂。天空中撒滿了快活地眨著眼睛的星星,月亮也適時地出來湊趣。點起一顆煙,站在陽臺上看外面的風(fēng)景。街面上車水馬龍,繁華如舊;人們步履匆匆,都像被什么追趕似的。我猛吸幾口煙,靜靜地佇立,默默地凝望。母親和妻已經(jīng)酣睡,女兒不時地發(fā)出夢囈和嚼牙的聲音。記起昨夜發(fā)生的事,自己還心有余悸。女兒突然高燒,家里又未備藥品,我們一時變得驚慌失措。母親端來一盆熱水,不斷地用毛巾蘸水往女兒額頭上敷。忙活了一陣子,測測體溫,不降反升;于是,母親又取來柜子里的白酒,往女兒的腋窩、手腳處潑灑,濤聲依舊。妻憂慮地說,要是有退燒片就好了。望望窗外,夜幕籠罩,外邊的藥店早已打烊,上哪兒去買藥呢?母親說,讓她到對樓鄰居家問問,權(quán)且碰碰運氣。妻憂慮地說,恐怕人家早已熟睡,咱們又跟他們非親非故。母親堅毅地說,顧不得那么多了。母親敲開那扇“禁錮”已久的鐵門。幸好鄰居有藥,拿來給女兒吃上,不久體溫也降了下來。母親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說菩薩有靈,得好好地感謝一下鄰居。
窗外,一輛輛夜行車的尾燈一閃一閃,消失在街道的拐彎處,似乎在向我告別。充滿風(fēng)塵的路上,他們還在為明天的生活繼續(xù)奔波。
三
我的冷漠。
這是有預(yù)兆的。
那年,我搭上綠皮車去千里之外求學(xué),負笈河西。由于家貧,為了貼補日常生活開支,我經(jīng)常深夜擺個地攤。風(fēng)從白雪皚皚的祁連山上吹下來,干冷凄清。我站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地攤上也無非是一些書刊、電話卡、日常小物件。我站在那里,傻傻地站在那兒,不忍離去。路過的同學(xué)并不多,但我還是站在那里,就像頭頂?shù)哪潜K路燈,昏暗慘淡,但總照亮了一段路。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心想總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在里頭。
在內(nèi)心,我是多么渴望有個人來陪伴,不管是他抑或是她。
有人說,孤獨是一劑毒藥,一杯苦酒;也有人說,孤獨實際上是出眾的標志,是一種高貴的品質(zhì),是寂寞的清醒。我似乎行走在孤獨的刀尖上,又似乎離孤獨漸行漸遠。
四
鄰居和我是相見的。
住在對門的和我一樣,教師,身體微胖,有點老。自從上次要了退燒片后,我很感謝他們一家。遇見他,我總堆滿笑容,禮節(jié)性地問聲好?!巴段乙蕴遥瑘笾岳睢?,他也送來憨憨的一笑。后來,女兒在一次玩耍時意外手臂骨折,他們夫婦提了箱牛奶前來探望。我們甚是感激,從內(nèi)心里感激。他的兒子高考在即,母親說,希望娃兒能考上個好大學(xué),考上就為他慶賀??善觳浑S人愿,他的兒子落榜。他也動用了所有的關(guān)系,把兒子轉(zhuǎn)到市上去補習(xí),以備來年再考。此后,他變得沉默,寡言少語,見了面客套應(yīng)酬的話也少了。有一次,我正要出門,聽見他開了門準備下樓。我便在門內(nèi)站了幾分鐘,等他下樓,出了樓道,直至腳步聲消失。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躲避著他。也許,是為了躲避自己,誰能說得清呢?
樓上住著一對老夫妻。據(jù)說,男的從縣城某機關(guān)單位退下來,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向晚時分,他倆常常手挽手出去散步,我們便在樓梯間相遇。我站住,側(cè)身,很禮貌地讓他倆先走。他倆像對待曾經(jīng)他們的下屬一樣,目不斜視,泰然地從我身邊經(jīng)過,消失在拐彎處。我常聽見他倆的聲響,每個凌晨或者深夜,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懫?。這聲音跟他倆經(jīng)過我身邊時一樣從從容容,響個不停。我躺在床上,挖空心思去想象一位老人喜歡做的所有事情。我很憂慮,想著他倆日日行走在我的頭頂。我總擔(dān)心某天天花板會被他倆掉下來的尖銳的東西戳破,像紙一樣脆弱。直到有一天,頭頂先傳來嗡嗡的聲音,像散架的老式飛機,喘著粗氣,繼而大且響亮,又像有人拿著什么東西往墻壁上來撞。突然,我繃緊的神經(jīng)一下子釋然了,全然沒有了責(zé)怪他倆的念頭。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權(quán)且把它當(dāng)成另一種生活。
樓下亦是一對老夫妻。男的有車,經(jīng)常外出,拉客掙錢。我們的相遇頗有點戲劇色彩。前年,家里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上水的任務(wù)順理成章地落在了我的肩上。吾人健忘,有回忘關(guān)閥門,便坐車去了學(xué)校。到校后屁股還未坐穩(wěn),父親打來電話,說小區(qū)物業(yè)叫他過去一趟,有人反映水滲漏到他家。父親從鄉(xiāng)下老家風(fēng)急火燎地趕了上來,開門一看,地面一片汪洋,費了好大的勁才關(guān)緊了閥門。第二回,開了閥門,我便躺在床上看書,一會兒功夫就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翻身,開門,見一位蒼顏白發(fā)的老者立于門外。等老者說明來意,我才知住在樓下的是他。為自己的冒失,我立刻堆起歉疚的笑容,說聲對不起叔,忙轉(zhuǎn)身走進洗手間關(guān)上閥門。第三回,一家人共進晚餐,聽見“篤篤”的敲門聲,比上次更加迫切,更加猛烈。女兒急忙起身開門,老者推門而進,怒氣沖沖,沒跟我們打招呼,背著手徑直走進洗手間。等我反應(yīng)過來,沖過去,仔細瞧瞧,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地方漏水。老者踅了幾圈,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后獲知,是六樓漏水,水順著管道滴下來。從此,老者見了我總報以淺淺的微笑。后來,幾個月與他未曾謀面。聽人講,老者去北京念什么老年書法大學(xué)了。每每經(jīng)過他家門口,我總?cè)滩蛔☆┥蠋籽鬯墙跞涡缘淖?,心里嘀咕,恐怕連自己的水平也趕不上吧!今年春節(jié),他家門口貼出一副對聯(lián),“鴻運當(dāng)頭迎百福,吉星高照納千祥”。一看就是老者的筆跡,筆酣墨飽,顯然已有了章法。老者越發(fā)的神秘,很長一段時間沒瞧見他的身影?;蛟S,他學(xué)書歸來,正躲在房間里,潛心進行書法創(chuàng)作。我羨慕老者的晚年生活,他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從那以后,我在房間里擦拭地板,或挪移桌椅的時候都可能地不發(fā)出聲響。我存在于他的頭頂,曾經(jīng)給他帶來無限的煩惱。我怕我精力充沛的運動再次驚擾了他。
我怕和他們相見,又憧憬著見到他們。
五
“為什么?”女兒像頭倔強的幼獸,立在原地,滿臉詫異。
“死了人,不能去看?!?/p>
“為啥?”
我默語。
大大小小、色彩迥異的花圈堆放在一起,擠占了樓下大半個人行通道?;ɑňG綠的顏色吸引住了女兒的眼球。她奮力掙脫開我的牽引,想跑過去探個究竟。在女兒幼稚的眼光里,人死了就跟一條蟲的消亡、一段樹枝的枯萎一樣,再平常不過,內(nèi)心不會產(chǎn)生恐慌。
我大聲呵斥,緊緊地拽住她的胳膊,連哄帶騙地把她弄上自行車,像躲避瘟神般匆匆地逃離掉。女兒一直扭轉(zhuǎn)過頭,目光怔怔地盯著那些花圈,直至車拐過轉(zhuǎn)彎,消失在另一條街道里。
下午,我們從老家趕了上來。折過轉(zhuǎn)彎,女兒一眼又瞥見了那些花圈。它們依舊躺在那兒,靜靜地,像停泊在港灣里的許多船只,并末揚帆起航。
“還在死!”女兒喃喃自語。
是啊,死亡一直持續(xù)在我們的身邊。小時候,大人們議論誰誰誰死了,在我懵懂的心里,就像屋檐下匆匆走失的那只螞蟻,在村莊里再也找尋不到。上小學(xué)六年級時,我的鄰居家女主人死了,死在家里,是跟小叔子慪氣,上吊尋了短見。大夫進屋檢查,一袋煙的功夫就出來,對焦急如焚的人們說,人已經(jīng)瞳孔放大,舌頭外伸,屎尿流了滿褲襠,徹底沒救了。當(dāng)時,我就忐忑不安地站在她家門口。論輩分,我還得叫她一聲嬸嬸。那天清晨,是她叩開了我家的大門,給我們送來一些鮮嫩的蔬菜。菜葉上還掛滿晶瑩的露珠,青翠欲滴。她臉龐紅潤,氣色飽滿,笑盈盈地瞅著我接過她手中的菜。一條鮮活的生命,怎么說沒就沒了。那時,我們臨近畢業(yè),老師常常會補課至深夜。有一天,天很黑,沒有星光,烏云布滿夜空。我和同伴走到岔道便分了手,那條巷子只有我一個人要走。巷子幽靜而深長,兩旁的樹葉沙沙作響,枝條搖曳,猶如電影中看到的鬼魅。我真想哭,心臟也快從胸膛中跳出來了??蛇€得走啊,緊閉雙眼,倒吸幾下涼氣,什么也不想,撒開雙腿就往前奔。媽?。∥业撵`魂都快出竅。這一幕,像刀刻一樣印在我的心底。我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懼。
后來,爺爺溘然長逝,離我永遠而去。那陣子,我正高考沖刺,緊張地復(fù)習(xí),家里人不許我前去奔喪。聽奶奶說,爺爺是死在賭場上,死得并不風(fēng)光。唯一帶給我一絲安慰的是,別人都說他死得容易。在笑著的時候,頭一揚就死了。我想,死原來是一件挺容易的事情。我羨慕爺爺?shù)乃?,卻鄙夷他的活。歲月更替,時光流轉(zhuǎn),村莊里的一些老人都先后走了,村莊也就空了,像一位孤獨者,被歲月無情的留在了風(fēng)中。我走出村莊,兜了一個大圈子,又極不情愿地回到村莊。在村莊里我沒有目的地游逛,我發(fā)現(xiàn)那些老人又復(fù)活了。一個年青人朝我走來,眉宇間透出根叔的慈祥與寬容;村頭田地間揮鋤勞作的壯漢,舉手投足間,活脫脫是一個滿祥大叔,灑脫豪爽。我一一辨認,把他們定格在村莊的角角落落。在村莊里,人死了是件天大的事,不管男女老少,都會撂下手中的活兒,不用招呼,攜帶鍋碗瓢盆,前來幫忙。一家的事,就是整個村莊的事;一家的死亡,就是整個村莊的死亡。只要村莊還在,死亡就一直持續(xù)。無需預(yù)言,那些容顏,包括我,待滄桑過后,都會死去,那時又有許許多多的人前來埋葬。
我不知道,那些花圈是在奠念何人。不管他生平曾經(jīng)多么榮光,他還是死了。我只曉得,有一個人死了,一些人在哭泣,悲痛欲絕。但我的心情如此平靜,比不上年前家里那只貓的死亡。風(fēng)仍舊從南橫街上吹過。第二天,出門買菜,陽光普照,地面上干干凈凈,纖塵不染,像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過。一天的時光,就完成了一個人死的歷程,流星一樣匆匆劃過夜空。
我終究不知道逝者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名姓。
也許,是不愿知道,是自己內(nèi)心一種本能的抗拒。
就像若干年后,我默默地死去,別人也不知道我的死亡一樣。
六
每天行走在這個叫南橫街的路上,如一只奔跑的螞蟻,內(nèi)心恓惶,慌不擇路。
我渴望生活慢下來,回到從前的日子,就像在有風(fēng)的街道,倚在窗邊,品茗一杯清茶,整整一個下午,悠長的時光。
隨手按下音鍵,頓時樂聲彌漫了整個房間。好喜歡它,喜歡它那淡淡的憂傷。
這是一首日本的曲子,名字就叫《風(fēng)居住的街道》。
□蘇卷良,1981年生于甘肅。教師職業(yè)。作品散見《散文詩》《未來導(dǎo)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