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華
1
楊屠戶楊壯壯原是羊販子。有一年冬天,他收了批淘汰羊,養(yǎng)了一個多月,準備倒手賣給屠戶掙倆錢過年,可到了年跟前也沒人來收,眼見老婆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楊壯壯想,算了,求人不如求己,干脆自己宰來賣,還能多掙兩個。
事情果真如楊壯壯所想,宰羊真比倒羊劃算,于是就在羊圈外挖了個血坑,半夜宰,天明賣。
臘月二十七,眼見沒剩下幾只羊了,楊壯壯想著宰完了了事,等羊賣完了再好好睡一覺。這天夜里,他安頓老婆早早睡下,依舊獨自一人來到羊圈,伸手將羊圈外面的大燈打開,黑暗的圈舍頓時亮如白晝。
羊們持續(xù)十多天的噩夢再次上演,剩下的大多是比較強壯的,它們靜靜地站在羊圈深處,等待著自己的命運,當人出現(xiàn)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跑了起來,憑著本能,毫無規(guī)律地跑來跑去,仔細觀察,它們的逃跑又像是有規(guī)律的,像是把想要保護的那一個始終擠在最中間,再理性地想一想,應(yīng)該是無規(guī)律的吧,因為沒有哪個甘愿先死。不管怎樣,到后來,還是一只接一只,九只羊都命殞屠刀下,血流進血坑,剛才還靈動的生命,最終成為一掛純粹意義上的骨頭脂肪和肉。
楊壯壯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最后一只是個瘦弱的母羊,這只母羊身上散發(fā)著柔和的雌性光芒,它的眼睛于驚恐中泛著猶豫和乞求。所有雌性,它們總有讓你下不了手的辦法,用它們哀怨的眼神、柔軟的腰肢、款款跑動的姿態(tài)來打動你。
但是,楊壯壯還是一步一步走向這只母羊。母羊退無可退,本能地避讓到了一個角落,楊壯壯便去了那個角落。母羊不安地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它顯得有些茫然,但又完全不像其他羊的那種失措,而是帶著某種堅定的意味,仿佛想以此提示這個人,為什么是我,你弄錯了,請再考慮一下吧。就是這種無聲的抗拒,但絕沒有焦灼不安的跑動,那是雌性的、發(fā)自本能的從容。
楊壯壯抓住了它,幾乎沒怎么費勁就將母羊帶到血坑前,就在他拿起被羊血已經(jīng)弄得濕滑黏膩的刀把,準備在母羊脖子上輕輕來上一下時,他感覺手頭一輕,母羊矮了下去,他在心里想,真他媽膽小,嚇趴了,轉(zhuǎn)臉再看,自己倒驚出一身冷汗,只見那只母羊雙膝著地,跪在他面前。
楊壯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眨了眨眼,看清了,那是真正意義上的下跪,前腿跪下,后腿撅著,就像兩根棍。它跪在那兒,直直地望著他,眼里落下大顆大顆的眼淚。
楊壯壯怔住了,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想把這只羊重新關(guān)回圈里,然后跑回家,把門關(guān)上,躺下來好好睡一覺,他可真的累極了。完了之后,再挑個時間將這不可思議的事情當作趣聞告訴老婆。羊呢,就養(yǎng)著吧,到了老婆月子再殺。可是對金錢的算計,以及對自己婦人之仁的輕蔑,令他沒等那只母羊站起來,再由他扳倒,令它引頸就戮,而是順勢抱定因下跪而伸長了的母羊的脖頸,在母羊發(fā)出最后一聲咩叫之時,一刀結(jié)果了母羊。
這個在他眼里怕死的母羊,很快給了它一個答案,來回答這不可思議的舉動背后的原因——它身懷有孕,而且是對雙羔。那個賣給他淘汰羊的農(nóng)戶也不知道這只瘦弱的老母羊身懷有孕,因為它已經(jīng)十二歲了。那些護著它的羊們也許是它的曾曾曾孫也都無可考了,總之,它身懷有孕,那是一對完美的、在胎膜中已經(jīng)發(fā)育成形的小羊。
楊壯壯有些后悔,他失神了很久來考慮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甚至從購買羊只那天開始,從保留在大腦中的記憶,一點一點回憶這只母羊留給他的印象,但他粗糙的內(nèi)心缺乏對畜類懷有過哪怕一絲的情感,它們在他眼里的唯一區(qū)別是活的和死的。他開始有點恨自己,母羊在他面前跪下的那個瞬間令他感到恐懼,那份恐懼定格在民間種種因果報應(yīng)的傳說,直到他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跪倒在原本溫暖的母羊跟前,母羊的身體現(xiàn)在早已變得冰冷,那冰冷透進了他的骨頭。
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最后一點兒陰影也因為二月二的到來煙消云散。二月二這天,楊壯壯的老婆金花生了,是啊,他和老婆誰都沒有料到會是一對雙胞胎,就連醫(yī)院的老醫(yī)生都沒檢查出這個嬌小的女人居然懷著雙胞胎。醫(yī)院當然可以說,他們早就知道,只是有規(guī)定不可以透露,以免嬰兒還沒出世前就因為性別而遭遇不幸,然而誰都知道那并不是倆女娃,而是一男一女——紐根林斯的第一對龍鳳胎。
一對龍鳳胎,生在二月二,那自然是個好兆頭。
月子里,楊壯壯盡心盡力照顧老婆孩子,他岳母也從外省趕來幫忙。
這個岳母卻是個老迷信,其實就是個半仙,俗稱“端娘子”的那種人,解放后,她就收了仙氣做起了良人。但因為職業(yè)習慣,這位岳母做任何事都有講究。比如說,金花的奶不夠,她會靜坐一夜延請奶娘子。嬰兒晚上哭鬧,她更是要披頭散發(fā)一回,去沒人的路口“放陰”。自從差點把半夜起來偷豆角的方婆子嚇得半死,她就改用水針碗來判斷邪煞到底是從哪個方位沖撞了護嬰之神。
好在楊壯壯早就慮及一旦金花奶水不足的解決方案,那就是用賣羊掙來的錢買回一頭荷斯坦奶牛,這頭奶牛長得高高壯壯,產(chǎn)的奶足夠灌飽一家人??墒窃滥妇軐W擠牛奶,說是怕沖撞了奶娘子。楊壯壯沒法子,只好每天賣完肉再回家擠牛奶。
那時候,楊壯壯已經(jīng)不殺羊,改殺豬了,一方面是因為那只母羊,一方面是因為家家戶戶都養(yǎng)了豬,殺豬是常有的活計,而且別人知道他會殺羊,所以肯定他會殺豬,就請他去家里殺。殺豬是門手藝,殺完豬,主家會給他錢或者肉。由于他解豬也是把好手,主家干脆喊他把肉也一起賣了,然后他就成了殺豬的楊屠戶了。
自從改殺豬后,楊屠戶家就再沒缺過肉,金花的臉頰漸漸紅潤起來,岳母懾于他的威勢,不再明里整她那套講究了。
2
事情的轉(zhuǎn)折點還是在那頭荷斯坦奶牛上。那天,那頭荷斯坦奶牛突然不產(chǎn)奶了,非但不產(chǎn)奶,還一天到晚叫個不停。楊壯壯請來獸醫(yī),獸醫(yī)見牛不反芻,就說這??赡鼙2蛔×?,應(yīng)該是肚子里吃了什么東西,怕是要動手術(shù)。又說自己動不了這樣的手術(shù),就匆匆走掉了。
楊壯壯就問岳母有沒有看見荷斯坦奶牛吃了什么東西。岳母說,前幾天好像看見奶牛吃了一個從地下刨出來的東西。
地下刨出來的?洋芋?
不是,是從圈里刨出來的。岳母就指給楊壯壯看。楊壯壯看到岳母所指的方位血都涼了,那個角落,他埋下過那對已經(jīng)成形的羊羔的尸體。他想,說不通啊,那堆血肉應(yīng)該早就腐爛成泥了,這都小半年了。他就拿了鐵锨跳進圈里去挖,他清楚記得的地方卻什么都沒有挖到,他安慰自己說,可能是記錯了,于是又挑了個地方挖。就這樣,他將圈里挖了個遍也沒找到他要找的東西。
他又想,牛羊產(chǎn)完崽的確有自吃胎盤的現(xiàn)象,但牛吃腐肉卻是聞所未聞。想到這兒,他身上冒起一身雞皮疙瘩,仔細回想著那天晚上的細節(jié)后,心說,難不成是那母羊的鬼魂在報復自己?不過,他立刻又否定了這個可能性,怎么可能,自己一定是被迷信的岳母影響了。岳母說她看見牛吃那東西是好幾天前的事,但卻只字未提,也就是說就連自己的孩子也可能喝了不潔的牛奶了。而且肯定是因為自己不在家,岳母沒有將牛牽出去吃草,也忘了給它喂草料,母牛才會一反常態(tài)自掘而食。那幾天他剛巧去了最遠的營區(qū)幫人殺豬,還在外面住了兩天。這樣一想,他便將岳母恨下了,決心讓岳母離開。
既然牛不反芻,我來逼它反芻。楊壯壯用一根榆木棍子和兩根繩子做成馬嚼子,套在母牛嘴上。母牛在棍子的刺激下,開始反芻。楊壯壯一直守在母牛旁邊,直到晚上才回屋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進牛圈,見母牛嘔在地上一攤瀝青般的東西,還散發(fā)著陣陣惡臭,他怕被人看見,趕緊鏟到外面埋掉了??赡概km說是好了,也開始吃食了,但卻一天天瘦下去,奶也產(chǎn)得少了。他想,賣掉肯定是要折本,殺了賣肉心里總還是有所顧忌,便將母牛配了犢子,只想著到時候賣犢子掙錢。
一雙兒女會走路了,楊壯壯就和金花商量,把岳母送回老家去。
往哪兒送?我嫂子本來就容不得她,叫她回去不等于送她早死嗎?
楊壯壯張了張嘴,可又不好說牛的事,那畢竟只是自己的猜疑,怎好說出來嚇著老婆。
岳母卻在屋外聽見了這番話,就想著也不難為女兒,爭口氣,干脆自己走吧。于是這天買了車票,收拾了大包小裹就要走,一出門,正好碰上買東西回來的金花,金花見母親提著包要走,趕緊阻攔。母女倆拉扯著哭了一回,其實母親也并不是執(zhí)意要走,只想擺個姿態(tài)出來給女婿瞧瞧,如果母女倆拉扯的場面被女婿回來瞧見,那可正合適。可拉扯了半天,楊壯壯并沒有按平時的點回來吃午飯,卻聽得牛圈里傳來一聲慘叫。
母女倆一聽,壞了,趕忙往牛圈跑,但為時已晚,小女娃已經(jīng)被踩在母牛蹄下斷了氣,小男娃正坐在地上玩牛屎。金花看見女兒的慘狀一下子暈死過去。老婦見狀,更猶如萬箭穿心,當天晚上就不好了,但當時依然強撐著,死死拽著小外孫,扯開嗓子喊救命。
楊壯壯后來誰也沒怪,只怪自己命中有這一劫,誰也沒聽出他這話的意思。只可憐他那曾經(jīng)當過“端娘子”的岳母,除了別家的晦氣卻除不了自個兒的病根,天亮前就撒手去了。金花當時肚里已經(jīng)又有了一個,這場禍事便蕩了那原本還不穩(wěn)當?shù)母?,落下了崩漏的癥候。兩個月后,本來已經(jīng)干凈的身子,突然又惡露不止,一點一滴居然都是鮮活的血,一滴一滴滴干凈了最后一點兒血色,人萎黃下去,連嘴唇都沒了一絲顏色了。醫(yī)院說看不了了,帶回去吧。就好像金花已經(jīng)成了擰不干凈的抹布了。楊壯壯抱起媳婦的時候可不就像一塊布似的,搭在胳膊上,輕而死板的厚布罷了。
在家里又斷續(xù)著拖了半年,有一晚,楊壯壯的女人可著勁兒地叫喚,說自己的身子干得難受,得放在水里泡泡了。
楊壯壯拗不過,弄來個大盆子,將可憐的女人放進去。女人躺在溫暖的水里,長長地舒了口氣說,這下才好,早該泡一泡的。說來也怪,女人見了水,身上的皮膚怪道地漸漸飽滿起來,就像是吸足了水分的木耳??墒撬畢s慢慢變紅,讓楊壯壯想起兩年前挖在自家門口的血坑。
金花是在那之后的第七天合的眼。那天,她泡過的水已經(jīng)看不見血色,她的皮膚變得像浣洗了多次的羊毛,白得發(fā)亮,身子也萎縮得比一只母羊大不了多少了。她最后一眼看楊壯壯時,楊壯壯居然看見了那只母羊的眼睛,那是一雙略帶憂傷的淺黃色眼睛。楊壯壯慌了,差一點就要大叫大罵出來。
3
楊小圖和父親楊壯壯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怕父親拿正眼看他。只要父親拿正眼看他了,接下來就該拿拳腳說話了。楊小圖個子一直不高,就像是懾于父親的萬丈光芒,他瑟縮在黑暗中,完全失去了長大的意圖。他就像顆海膽,雖然對外界充滿巨大的好奇心與熱情,內(nèi)里卻是小的,緊縮的。他又像個貝殼,最堅硬的那種,弄得別人只能隔著殼和他說話,說的也盡是些嘲笑的話。
楊小圖,你家羊脬子多少錢?那是裝羊尿的,也拿來賣錢啊?
楊小圖,你爸殺羊的時候為啥要喝酒,是壯殺膽還是壯色膽?
楊小圖,羊媽媽給你喂奶的時候,你兄弟就在旁邊干看著嗎?
楊小圖和誰都不玩,就和一只同樣沒媽的小羊多多做伴。多多是楊壯壯從一只淘汰羊的肚子里扯出來的,隨手扔在臭烘烘的羊雜碎中間。楊小圖見它動彈了一下,忙偷偷用圍裙裹了,借口撒尿,抱著小羊溜回屋,放在自己雞窩一樣的床鋪上。夜里,等楊壯壯連衣服都沒脫就滾在臭衣服爛襪子和老鼠出沒的大床上睡著了,楊小圖這才進了屋。一看,床上沒有,在床下面趴著呢。一只白得晃眼的小東西。楊小圖脫口就叫出“多多”倆字,他說,多多,多多,餓了吧。慈母一般。
多乎哉不多也,多你一個,世界不擠,少你一個,世界不空。楊小圖念叨著,來到外屋,隨手拾了個酒瓶,從那頭半死不活的母牛乳房里擠了半瓶奶,又在角落里找到一只臟兮兮的奶嘴,套上,回屋塞進多多的嘴里。多多抗拒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咽下了這人間第一口煙火。還剩幾口,楊小圖拔掉奶嘴,嘴對著瓶嘴咕咚咕咚一氣喝完。
楊壯壯發(fā)現(xiàn)多多是十多天之后的事,他向來是個不大愿意睜眼瞧外面世界的人,對屋里傳來的咩叫從沒懷疑那是出自自己的幻聽。他幾乎每天都會做噩夢,噩夢里每次都有一黑一白兩只無常羊羔,發(fā)瘋似地追著他叫,直到他一佛出竅二佛升天直至靈府最深處,這給了他無窮無盡的殺戮動力。他要殺光這些看上去笨頭笨腦,實際卻陰險狡詐的東西,它們害他犯下了罪行,而他樂意向更深的深淵邁進。他早就萬劫不復了,他心里沒有美好的東西,他妻子只是偶爾閃過大腦邊界的美麗幻影。
幻影幻影。就連那個總跟在他旁邊打下手的孩子也是個幻影,他懲罰自己,為什么就不能懲罰一下無關(guān)緊要的幻影呢?他從兒子很小的時候就要求他做飯,蒸饃、炒菜、熬骨頭,個兒矮夠不上案板,有凳子啊,凳子會嫌你個兒矮嗎?它不嫌,你就踩著它上去啊!病了?還有氣,干活!不干活,誰養(yǎng)活你?老子才不會,也不看看你是什么東西投胎的。
日子苦極了,苦水里泡大的生命,就連目光也是飄忽的,迷離的。楊小圖總覺得家里是黑暗的,尤其是當父親在屋里的時候,那些黑暗就像是有了生命,它們升騰著、追逐著,煎熬著他的小骨頭。
這天早晨,心情奇好的多多一蹦一跳闖入楊壯壯的領(lǐng)地,楊壯壯嚇了一跳,就像在白天里見到鬼,差點奪門而逃。
楊小圖緊跟著多多跑進來,他原是要阻止它的,但已經(jīng)晚了,他父親的目光籠罩了整個世界,楊小圖瑟縮著,嚇得發(fā)抖??墒牵犚姼赣H溫暖如厚羊毛的聲音傳來。
這是誰家的孩子?
楊小圖驚訝極了,他父親把一只羊羔叫作孩子,他沒聽錯吧。于是他從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含混的“呃”。
我問你這小女娃是誰家的孩子?
小女娃?父親瘋了嗎?見父親的眉毛越蹙越緊,肩膀像鐵疙瘩似地僵硬起來,楊小圖連忙急中生智,說,是楊小畫,畫畫啊,我的小妹妹!
楊壯壯這才放松下來,也像楊小圖那樣“呃”了一聲,然后出門去忙了。剛走出門又折返回來說,呃,你別讓她凍著了,廣播說今年有西西伯利亞寒流。
那天之后,楊小圖又有了個新工作,照顧“妹妹”多多。多多是只純白色的山羊,它長著白色的卷發(fā),白色的長睫毛,兩只眼睛亮汪汪的,臉頰稍尖,嘴唇紅潤,精力奇好。楊小圖用羊皮為多多裁了件襖,說是襖,穿上身,就像是裹春卷,兩頭一綁,成了。
自從有了多多,母牛產(chǎn)的奶也多了,夜里,它像月亮似地發(fā)出光芒,為多多照亮,盡管多多一直住在大屋里。多多把自己當成了家庭成員,它會毫無征兆地跳起蹦跳之舞,從沙發(fā)上——順便說一句,那是楊家最奢侈的家具,盡管它已經(jīng)瘸了一條腿——跳到桌子上,再從桌子上一下子跳到楊壯壯的床上,之后是窗臺上。它最大的壯舉是冷不丁地跳到灶臺上,想瞅一眼那里面到底養(yǎng)著什么,使得楊小圖要一直往里面扔東西,這次它遭到來自哥哥——他是讓它這么叫他的——最嚴厲的批評,這讓它整整一分鐘都不敢挪動半步,而是一直趴在楊小圖腳下。一分鐘之后,就又是它的天下了。
楊小圖負責清潔多多,它極為不雅的大小解方式,產(chǎn)生了驚人的副作用:惡臭和黏膩的地板,唯一的辦法是每天無數(shù)次地清掃和擦洗。除此之外,楊小圖還要帶著它出去遛彎,否則它會在家鬧翻天的。遛彎過程中,只要多多開始用腦袋蹭他的褲管了,他就得讓自己成為這只羊的活動搖籃。多多一天天長大,終于有一天,當有人當面羞辱楊小圖的時候,多多挺身站了出來,用剛剛長出的小犄角頂?shù)媚羌一锫浠亩印?/p>
這期間,楊壯壯發(fā)生了一些改變,他看上了在街上遇見的一個女人。那女人住在紐根林斯的另一只犄角上,是個寡婦,名叫左姜。當關(guān)于左姜的一些閑話傳到他耳朵里,他非但沒生氣,反而松了口氣,既然這樣,兩個人就更加般配了。因為他把自己受過的苦歸咎于自己做的孽,這樣一來,倆人就扯平了。更何況,左姜這個女人不光漂亮,腦袋瓜也靈活,是個不尋常的女人。媒人告訴他,左姜讓他改行,否則是不會嫁給他的,因為她是屬羊的。他回答說,改行可以,如果一時半會兒找不著合適的工作,他還得干這個,不過,他答應(yīng)一天只殺一只羊,而不像以前那樣一天殺兩只。他讓兒子處理掉了拉羊雜碎的小轱轆車,還將院子后面的血坑用石灰填平,家里的蒼蠅一下子少了許多。不久后,左姜又傳下話來,讓他一周之內(nèi)不殺羊,每天沐浴一次,她可以考慮跟他一起去看場馬戲。這可把他給氣壞了,那幾天,他不僅又回到每天殺兩只羊的狀態(tài),還再次撿起了酒瓶,他對媒婆說,她還以為自己是仙女下凡呢?大爺我不伺候了。于是,事情就這樣告吹了。
紐根林斯來了馬戲團,光是扎帳篷就用了五天。那些蓋著布的籠子里不是待嫁的姑娘,而是金絲猴、孔雀、熊、鹿、鱷魚什么的,聽說還有老虎。楊小圖向馬戲團的方向張望了七天,可卻從不敢奢望父親給他買張門票,更不用說像別人的父親那樣,把他架在脖子上,進到那令人敬畏的大棚子里去。就算是前來采購羊雜碎的馬戲團老板,也沒能說服楊壯壯用兩張門票換取五副羊雜碎。堂堂楊屠戶怎么可能上那個當,都說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他寧肯醉死在伊力特曲中,了卻噩夢的驚擾。
可是,爸……楊小圖說,聽說有人在那邊擺了攤子做買賣。
擺攤子?黑燈瞎火的點個幾瓦的燈泡,賣出去的是生是熟都不知道,我可丟不起那個人。怎么,你想去啊,就你這三寸丁,站在攤子后面誰看得見你。
聽說有老虎,我還沒見過真正的老虎呢,妹妹也沒見過。聽說,老虎的兩只眼睛一只藍一只綠,馴獸女長著三只眼睛,那只眼睛長在胸前……
夠了,你怎么跟個碎婆婆似的,你沒見過的西洋鏡多了,再多長幾只眼珠都不夠你看!別廢話,做飯去。
這天的晚飯,楊小圖端上來一盆煮土豆和煮蘿卜,一盆鹽放得太多而又沒煮得太熟的臭烘烘的羊雜碎,一大碗有黑渣子的剩牛奶,這與外面馬戲團大篷里傳出的以音樂為背景的五光十色的車聲、馬蹄聲、人聲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楊壯壯幾乎開始后悔沒答應(yīng)左姜,不就是一周內(nèi)不殺羊,每天沐浴一次,答應(yīng)了你會死嗎!那樣的話,今天的晚飯說不定會是女人親自下廚,然后他們會像一家人那樣去看馬戲,接下來,說不定會有一個美妙的定情夜。早知道這樣,他一天沐浴三次都行呢。楊壯壯吞下一口臭烘烘的羊雜碎,心頭的沮喪立即化為怒火,因此,當多多跳上他旁邊的凳子,準備分享一塊馬鈴薯時,卻換來了一通惡狠狠的咒罵。他從沒這樣兇過她,因為他真的很愛這個女兒,她的執(zhí)拗跟他很像,盡管別人總會說,哈,那明明就是一只羊嘛,可是悲傷早已模糊了他的雙眼,或者真的有魔障障住了他的心智。
楊小圖正在縫補自己的衣裳,已經(jīng)被針扎得失去知覺的手指,以及面前一團糟的生活,令他突然生出離家出走的念頭。
受到楊屠戶訓斥的多多在門邊悲哀地叫著,最近它有了一些奇怪的舉止,比如,它經(jīng)常會離開人類的居所,隔著門,去看那些待宰的羊。它和它們打招呼,聲音友好而快樂,可那些陰沉著臉的家伙并不搭理它,它們的面孔很嚴肅,嚴肅而呆板,帶著死亡的暮氣。很快,這嚴肅與呆板傳染給了多多。多多也開始悶悶不樂起來。
楊小圖打開門,多多便走了出去。楊小圖見父親并沒有反對,便也跟著溜了出去。多多在羊圈門口叫了一聲,里面一只羊也沒有。于是,它飛身一躍,像一段白綢緞似地飄落到外面的路上。接著,這個從未被拒絕的小家伙,像是在跟隨一群看不見的幽靈似的,向遠處走去。它走上街道,并且似乎有決心一直這么走下去,像是要去找到什么答案。
楊小圖跟在它后面,他從來都是一個追隨者??墒牵旕R戲團叮當一聲發(fā)出響聲時,楊小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多多,我?guī)闳タ瘩R戲,去見識一下你從沒見過的動物,或許你能找到新朋友。它們不會像羊圈里那些家伙,也不像爸爸,它們應(yīng)該都很有趣。你怕自己個子矮看不見?放心,我會把你架在脖子上的,只要你答應(yīng)不要拉屎撒尿。
楊小圖和多多先是碰見了一只脾氣不太好的大黑貓。多多只是聞了一下大黑貓,就慘遭襲擊,在右臉上留下了個新月般的血口子,誰讓它是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山羊呢。大黑貓抓了多多之后,反倒像個受害人似的,尖叫著逃離了現(xiàn)場,正好碰上一群東游西逛的懶狗,大黑貓不得不從路上撤到別人家的草垛上。懶狗們因為在家吃不飽,所以離開家出來碰碰運氣,慢慢就養(yǎng)成了游手好閑的惡習,它們再也無法忍受主人院子里深陷泥濘的飯碗了,寧肯在外面逮逮鳥偷偷雞嘗嘗別人家藏起來的咸肉的味道,再不濟,就去誰家的豬那兒搶點吃的。如果它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這會迎來人類瘋狂報復的狂潮,估計它們寧可餓成皮包骨也不愿成為釘在墻上的一張皮。
狗們遇見落單的羊和它郁郁寡歡的主人,立刻決心追隨他們,理由跟烏鴉選擇棲息在某棵特定的樹上不一樣,它們只不過是幻想著一種可能。接著又有幾個同樣沒票而又想看馬戲的小家伙加入這支隊伍。
想去看馬戲團,是不是?其中一個稍大些的男孩問道。楊小圖點點頭,于是兩個男孩拉著他的手一起向前跑,來到紐根林斯大河壩附近的空地。多多一直緊跟著隊伍,當發(fā)現(xiàn)那些懶狗突然一起看著它,并形成一個明顯的包圍圈,不懷好意地向它逼近時,它立刻慌張地大叫起來。楊小圖及時發(fā)現(xiàn)了懶狗們的意圖,他撿起石頭,幾下就打跑了狗們。可惜那些男孩不愿意等他,早已經(jīng)蹦蹦跳跳混入人群,也許計劃偷偷攥緊大人的衣角溜進帳篷免費看表演,或者再偷點新奇的小玩意來錦上添花,反正,跑著的狗總能遇見骨頭。
呈現(xiàn)在楊小圖面前的是五光十色的世界,他覺得自己一雙眼睛真的看不過來。那是一頂大得無法想象的白帳篷,里面應(yīng)該可以放下學校的教室和操場,盡管他從來沒進去過。旁邊還有若干頂小帳篷,紅的綠的藍的燈光從里透出來,又或者,它們本來就是紅的、綠的、藍的。燈光中,一串串三角形的旗子像是在和趕來看馬戲團的人打招呼。整個紐根林斯還有附近鄉(xiāng)鎮(zhèn)、遙遠的牧場的人都來了,他從沒有見過這么多人,他只見過稠密得讓他發(fā)愁的螞蟻堆,數(shù)都數(shù)不清的螞蟻圍著蘑菇、草莖和多肉昆蟲的螞蟻,忙忙碌碌。
置身在陌生人中,楊小圖覺得自己也成了陌生人,他感到一陣恐慌,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因為路上擠滿了人,已經(jīng)看不見路的樣子。一些本土活躍分子趁機做起了買賣,兜售研磨好的海娜蜥蜴混合粉,大聲嚷嚷這粉末有著讓女人擁有一頭漂亮的頭發(fā)、讓男人擁有一副結(jié)實的身板的功效,還有的在販賣私自制作的煙葉、肥皂、巖鹽、馬奶酒,還有更加神秘的賣家,平端一只鋪著黑絲絨布的箱子,上面擺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寶石,紐根林斯附近的烏孫山出產(chǎn)水晶、遠古海洋化石是眾所周知的。
哦,這場看似沒有盡頭的感官盛宴實在是膏腴肥美,使得楊小圖有點失神,感覺有些暈眩,被一種無望的孤獨緊緊裹纏。他是那么小,以至于不得不緊抓多多的犄角才能避免被擠倒、被卷走。他能看到的只是各種灰撲撲的布匹裹著的大腿不斷撞向他的肩膀和腦袋。接著,他隨著人潮涌到一張長桌子旁,那里正在賣一種散發(fā)著牛尿味道的汽水。破爛的桌面熠熠閃光,上面濕漉漉的全是弄灑了的汁液。一個和他父親相熟的人正在兜售大麥酒,用一個帶柄的木勺攪拌著一只臟兮兮的鋅皮桶,從桶底舀起酒,倒入那些空了的杯子里,收來的錢直接攥在他拿著長勺的手里。楊小圖抓緊桌子,就像紐根林斯第一次抽彩票,他父親緊緊貼在他后背,念叨著讓他抽一臺收音機那次一樣,他努力抓緊桌沿,以免被擠倒,卻不料被大木勺狠狠敲了一下手背。這次不行,我不會給你一滴,你爸爸看到我賣酒給你會責怪我為什么不把那一勺直接灌進他的嘴里,除非是這樣,否則他是不會認賬的,小酒鬼。他不懷好意地大笑。
楊小圖連忙一矮身,拉著多多走了,可是前后根本沒路可走,他只能貓著腰從桌子中間的空隙溜到路邊去。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一個相對空曠的地帶,那里一堆堆地摞著賣家們用破布簡單遮蔽的貨品,于是,他掀開其中一塊破布,像羊一樣伸長脖子,在桶里面痛飲起來。一方面他確實渴了;另一方面,他是有讓賣大麥酒的家伙折本的意圖。當賣大麥酒的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將手伸進賣炒貨的家伙的篷布下面了。他們一起來追他,卻又不敢追遠,只能放他走了,將桌子后面的布簾子用繩子扎緊。
楊小圖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一個空曠處,這一次面對的是突然到來的黑暗與沉默。當他與多多離開家時天還沒黑,而到這里時,夜晚已經(jīng)到來。他的背后是燈光和人群,但這里只有影影綽綽的低矮灌木,偶爾傳來一兩聲夜鳥的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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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輕輕咩叫了一聲,四蹄跪下,大概準備在這里過夜。楊小圖說,這可不行,你還沒看見那些從沒見過的朋友呢,我會帶你去看的,我說話算數(shù)。多多深深嘆了口氣作為回答。楊小圖說,那你在這里吧,我可要走了。楊小圖真的走了,多多只好爬起來緊緊跟上。可是,它實在是困極了。
楊小圖看見黑暗中有一個男人背對他站著,身體稍稍前傾,大麥酒被倒回桶里的聲音再度響起。他摸索著褲襠前面,轉(zhuǎn)過身來絆倒了楊小圖,因為他腳步不穩(wěn),黑暗中的他又很難看見,他扶起楊小圖,楊小圖看見他的胡子,認出了他。他是海報上的馴獸師。
馴獸師似笑非笑的神情吸引了楊小圖,令他不由自主跟上前去。馴獸師卻不讓他跟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幣遞給楊小圖。楊小圖將那紙幣裝進褲兜,看那人進了一頂帳篷,他才和多多摸了上去。
帳篷里堆滿了四四方方蓋著布的東西,楊小圖走過去,揭開布,令他失望的是,里面并沒有他以為的野生動物,而是一只只漆成紅色的大箱子,他掀開大箱子,里面是卷成一團的演出服。他聽見帳篷深處傳來奇怪的聲音,當他的適應(yīng)了黑暗后,發(fā)現(xiàn)是馴獸師弄出的聲音,在他正前方站著個女人,而那個女人光著身子。楊小圖還從來沒見過光著身子的女人,趕緊退了出來。
楊小圖折進附近一頂帳篷,聞到了濃烈的牲畜棚圈才有的味道,最里面亮著燈,他看見了籠子里的野獸,它們個個憔悴不堪,熊在撞擊鐵籠子并發(fā)出咆哮,鹿木呆呆地站著,猴子跳上跳下。楊小圖拉著多多的犄角躲在黑暗中,聽見兩個人在說話。
那大貓三天沒吃到鮮貨了。
老趙還真把自己當成馬戲團了,其實就是個流動動物園。
管他呢,有錢賺是正道……
這時,一個和楊小圖差不多高的小個子沿著甬道一路翻著筋斗翻出門去,楊小圖趕忙跟了過去。
這回他到了一頂帳篷的后側(cè),還不是那頂大帳篷,而是另一頂稍小些的。他看見剛才見過的馴獸師已經(jīng)換了身衣服,站在后門處,里面有照明,就像有人把太陽蒙在了里面似的,整個帳篷就像一個超級大燈籠。馴獸師站了一會兒,終于走了進去,門沒被關(guān)住。楊小圖也像那個馴獸師那樣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猶豫著是不是要進去。可是帳篷上的木門讓多多以為已經(jīng)到家了,它用頭一頂,走了進去。楊小圖只好跟了進去。進去后,楊小圖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很多人,不知為什么,他從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他父親喜歡的那個女人,她旁邊坐著的男人衣著整齊、彬彬有禮,正側(cè)著身子,很溫和地和她說著話。那是他的父親嗎?楊小圖一直盯著他看,即便冒著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也要看個明白。有人還以為男孩是馴獸師的徒弟——是啊,看上去真的很像,只不過他現(xiàn)在只能從馴山羊做起。
地上的草已經(jīng)被踩成平地,鋪著從鋸木廠買來的鋸末。鋸末只是鋪了觀眾這一面,護欄里面依舊是青草,就像是為了體恤里面的猛獸似的。
馴獸師站在護欄中間的空地上,老虎被關(guān)在一個緊鎖的鐵籠子里。馴獸師在籠外揮動一根閃亮的金屬棒,每揮動一下,老虎就發(fā)出一聲咆哮。他有節(jié)奏地揮動那金屬棒,老虎就咆哮個不停,看上去,馴獸師更像在指揮一場由虎嘯聲粗制濫造的奏鳴曲,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這算什么?觀眾席有人在抱怨。究竟是你要進去,還是它要出來。
我們花了錢就是要看真正的馴獸表演。
放老虎出來,放老虎出來。
能聽懂人類喜怒哀樂的多多被眾多的聲討聲嚇得跳進了護欄,但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多半以為這是學徒要求它做的噱頭。緊接著,多多被逼近了更里面的那層柵欄,或許它認為只有籠子里面才是安全的,因為里面的野獸只是在發(fā)出哀鳴罷了。
人們停止了喊叫。因為他們看見男孩先是跟著進了柵欄,接著又鉆進了老虎的鐵籠子,那籠子根本擋不住他,因為他的身形是如此瘦小。
看臺上的人們集體陷入警告般的沉默,難道這還是個噱頭嗎?
直到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全場最漂亮的女人身上的楊壯壯感覺到了空氣的凝滯,覺得正在發(fā)生的事自己非看不可時,這才轉(zhuǎn)臉朝舞臺中央看去。緊接著,他發(fā)出死一般的大叫,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聽到父親的喊叫,楊小圖像正在干壞事卻被當場抓住似的,慢慢轉(zhuǎn)身,囁喏道,爸爸,我這就把妹妹帶回家去。
他身后,老虎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馴獸師手里可憎的金屬棒。它跳起來,高高地跳起,以至于用力過猛,腦袋撞在了鐵柵欄上。男孩在它前面,羊在男孩前面,這時,羊突然用最不可思議的跳躍動作,利用鐵柵欄來了次反彈,跳到男孩和老虎之間。羊盯著瞎了一只眼的老虎,看著老虎的綠色眼罩,突然,屈膝下跪。
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張大嘴,看著一臉驚愕的老虎,老虎發(fā)出震顫大地的長嘯,陰風暗卷之時,驚魂未定的馴獸師將男孩偷離險境。
場上現(xiàn)在只剩下羊和虎,羊像是困倦了一樣,跪在那兒,耷拉著小小的腦袋?;⒆呓艘徊?,就像走向應(yīng)得的獻祭,它的牙齒上滴下亮晶晶的口水,滴在地上,無聲無息,現(xiàn)場的人們也無聲無息,生怕因為發(fā)出聲息會破壞掉這一奇景。
沒有人看清楚楊屠戶是如何跳進去的,他抖索著身子,慢慢靠近。他近前一步,虎也近前一步,直到他佝僂下來,像羊那樣四肢著地,靠近羊,伸出雙臂,將跪地的羊深深摟入懷中,就像將嬰兒摟入人形襁褓。
當人們終于拉開獸性大發(fā)的老虎時,全都大吃一驚,死去的楊屠戶懷里抱著的居然是名嬰兒,一名熟睡的女嬰。大多數(shù)觀眾后來都相信是馬戲團大篷內(nèi)璀璨奪目的燈光令自己喪失了判斷力,他們認為是馬戲團的某位女演員怕丑事敗露才導演了這場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