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祖父那一年整八十,閑得無聊,全靠寫日記寫信寫毛筆字消磨時間。時間多得真恨不得能拿來當(dāng)做禮物送人。我和祖父睡在一個房里,當(dāng)時有三件事最讓他滿意。第一是陪著散步。風(fēng)和日麗,去什么地方不一定,出了大門,出了胡同口,撿最空的公共汽車上去,然后到有空曠的地方下車。目的只在活動活動腿腳,有時在郊區(qū)的小河邊看柳樹,有時去北海坐石凳上聞荷葉的清香,有時沿著農(nóng)展館旁邊的馬路走一截。那時候到了農(nóng)展館,似乎就算是郊區(qū)。
去洗澡向來是祖父生活中的樂事。祖父年紀大了,洗澡沒人陪不行,我自然成了最合適的陪同人選。去洗一次澡并不容易,得擠公共汽車,有時還得排隊。好在時間富裕,擠公共汽車就擠公共汽車,排隊就排隊。祖父對我的搓背技術(shù)一向夸不絕口。
祖父一段時間內(nèi)很愿意被人當(dāng)做攝影的模特兒,我們拍照的膠卷都找他報銷。祖父因此有了好多冊影集。有時候,翻翻影集也是一種很好的消遣,可以打發(fā)掉許多太閑的時光。到了晚上,我照例要為祖父敲敲背,煞有介事地為他按摩穴位。祖父總是一邊連聲叫好,一次次表揚和鼓勵,一邊和我大談因為翻閱影集引起的陳年舊事。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真有些山僧獨在山中老,惟有寒松見少年的味道。
那時候?qū)嵲谑翘e了,因為閑,我因禍得福,從祖父那得到了許許多多平時不可能得到的東西。那是個畸形的歲月,平安無事就已經(jīng)非常非常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