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土豪上路

王方晨

送友離濟。

傍晚，行車至小區(qū)門口，不慎蹭一不知名好車。麻煩來了。

該死的藍牙！

—— 作者日記摘抄

1 莊重有枚閑章，上刻“畸零”二字，是他兒子讀初一時刻的。兒子上過手工課，莊重就讓他刻“畸零”。問什么意思，他說不用知道。

送走朋友，開車來到小區(qū)門口，忽然就想起這枚章來，極渴望立時把玩于手中。那章刻得勉強成字，石材卻不錯，壽山石，他很珍愛，從不出示他人。

怎么會想起這章來？實在跟朋友的一句話有關(guān)系。兒子還沒出生時，他跟人去外地見這朋友，以謀求合作，事后并無聯(lián)系，不料時過多年，竟意外相逢。朋友路過濟南，要往北去。衛(wèi)星云圖上，一團黑云正自渤海灣上空向山東半島推移。出于好意，他勸朋友再留幾日，朋友對他凝眸而視，莞爾一笑，說我想到那年你穿一件仿皮茄克的樣子了，下擺都爆了漆皮。朋友為什么要重提尷尬往事？他有所領(lǐng)會。當時正是他最落魄的時光，那件皮茄克也還是他當時唯一能穿得出去的禮服。朋友發(fā)現(xiàn)了他衣著的破舊，卻佯作無知，實乃一副仁者心腸。

心里想著“畸零”那章，宛在手中，微妙的接觸，捻動，捻動……眼前一黑，一切就都靜止下來。渤海灣的黑云，倏然成為莊重視網(wǎng)膜上的永恒刻痕。

車開不動了。莊重恢復(fù)了視力，“畸零”飛遁。他幾乎驚叫起來：

“這是什么車！”

真的，莊重不認識車窗外的那車是什么車。莊重并不怎么關(guān)心車輛的品牌。他開的斯柯達，完全吻合自己的身份。在他心里，能開上斯柯達，就夠了。能開上斯柯達，他就不管世上還有奧迪寶馬。斯柯達油耗低，車身寬敞，掀背式后備廂連頭驢都裝得下去，回趟老家能帶去很多東西，各方面都讓他滿意。

當然沒人告訴莊重，他撞上的是什么車，因為此時此刻，小區(qū)外面并沒有過往行人，只有小區(qū)門口的兩個保安在朝他張望。車子是緩緩撞上的，就像兩個戀人緊偎在了一起，估計保安也不知道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他一下子注意到了小區(qū)門口的攝像頭。

莊重竭力冷靜了一下，迅速做出判斷：逃，逃不掉。停在小區(qū)門口的車，十有八九跟小區(qū)的業(yè)主有關(guān)系。出車禍，找保險，他尚有這個常識。

小區(qū)前道路狹窄，為不影響他人經(jīng)過，就一邊想著，一邊小心地倒車。兩車錯開后，再前行，把自己的車停在小區(qū)大門一側(cè)。

“這是什么車？”他問保安。

兩個保安都搖頭。

莊重心頭就又是一緊。因為他記得公司的小郎說過，開車要時刻記得，見了好車繞著走，見了叫不出名兒的車，更要繞著走！

小郎是個二十才出頭的圓臉姑娘，她煞有介事地說這話的時候，莊重感覺很好笑。就因為覺得很好笑，反而把小郎的話給記住了。

在與保險公司的查勘員通話時，查勘員問他撞的是什么車，他對標志辨認了半天還是說不出來。查勘員說，你就說像什么吧。天色已經(jīng)轉(zhuǎn)暗，路燈還沒亮，他又跑到車后看了看，說，像叉子。查勘員就說，嗯，你等著。通話畢，他竟然有了小小的得意。怎么想起像把叉子呢？這又是什么叉子？做工不怎么好嘛，難為他想得出來。

在等待查勘員的工夫，莊重猶豫了一下才沒給小郎打去電話。小郎若得知他認不出車來，肯定要受驚嚇。

查勘員來了，要他把車退回原處恢復(fù)現(xiàn)場，按部就班地查明受損情況，記錄下來，拍了照片上傳回保險公司，然后交代幾句就要走。莊重忙說，哎，這還沒見車主呢！查勘員說，可以自己去找車主，也可以請求交警幫助通知車主。莊重非常疑惑，這不重要嗎？查勘員說，不是十分重要。莊重眼睜睜看著查勘員走掉，忽然才想起來沒問查勘員是什么車。好像查勘員說過的，可是因為太過于緊張，他沒有記住。他努力地想著查勘員說過的話，竟然漸漸釋然了。

他是有保險的，怕什么……燈光亮了，莊重站在小區(qū)門口，卻像隱在了飄忽不定的光團里。他覺得自己剛剛有了一個新的身份，那就是保險公司。他入了保險，他就不再是孤單單一個人了。他跟保險公司在一起。這一年，交強險、車船稅、車損、第三者責任險，為了這輛開了六年的斯柯達明銳，他交給保險公司3500元。保險是一同學(xué)的老婆給做的。每年辦理保險的時候，他都會有白白把錢送人的感受。

忽然，小區(qū)里沖出一個穿短褲的小伙子來，一邊骨碌碌跑，一邊嚷嚷：

“誰！誰！誰把我車給撞了！”

人物簡介：莊重，原名莊衛(wèi)國，曾用筆名春寒、不周山、莊公度。1973年生。山東金鄉(xiāng)塔鎮(zhèn)人。大學(xué)學(xué)歷，先后在金鄉(xiāng)塔鎮(zhèn)小學(xué)、中學(xué)讀書，有過短暫留日經(jīng)歷。曾歷任海右民間文化交流協(xié)會理事、泰山奇石楹聯(lián)館藝術(shù)總顧問、《中華儒學(xué)大百科全書》名譽編委、世界華人聯(lián)誼詩文協(xié)會秘書長、詩酒文化人才協(xié)會常務(wù)副會長兼秘書長等。著有詩集《散淡》《莊重的詩》《傾斜的羊頭峪西溝》。現(xiàn)為濟南市政協(xié)委員、作人文化傳播公司總監(jiān)、《蝶夢》雜志主編、漆園收藏總策劃。

2 東方圣界數(shù)碼科技有限公司老總解約翰，剛從辦公桌上端起咖啡，放到嘴邊，有人打來電話，報告瑪莎拉蒂給人撞了。

咖啡的香味兒靜靜的，盤旋在解約翰珍愛的一只舊利埃塔上，慵倦如睡貓。

與其說解約翰噬飲咖啡，不如說他更愛把玩他的咖啡杯。在解約翰的櫥柜里，有他收藏的數(shù)十套咖啡杯具，約克郡玫瑰、意大利水果、因貝羅·威廉茲都能從他的收藏中找到。

解約翰本不叫解約翰，他像莊重一樣，也有一個本名，是爹娘給起的，叫解啟輝。解約翰也像莊重一樣非濟南土著，不過是在五年前才來到濟南，比莊重至少要晚十年，戶口也還在老家德州。而且咖啡和咖啡杯收藏，也并非他的最愛。

他最愛的，其實是結(jié)交朋友。每一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找朋友玩耍。他本性愛玩，愛找朋友玩。

晚上的聚會已經(jīng)安排好了，要與朋友去洪山公園吃烤全羊。

解約翰下班后喝咖啡，是晚上與人聚會的準備，今天則是吃烤全羊的準備。過去很多時候，把咖啡杯端在手上，往往咖啡涼了，也不見得能喝上一口。他是要獨自靜一靜。

打來電話的小伙子，是上個月才招進公司的程序員，叫丁飛。從丁飛頗為膽怯慌亂的敘述中，解約翰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個新員工，私自開走了他的瑪莎拉蒂。公司規(guī)模擴大，上月一次招進來十個人，所以又花高價在奧龍觀邸小區(qū)租了兩套三居室，作為員工宿舍。解約翰的行事風(fēng)格，向來是不吝惜錢的。而奧龍觀邸小區(qū)離市中心較遠，另一個租賃的宿舍離市中心較近，丁飛就想搬到另一個宿舍去住。他把車停在奧龍觀邸小區(qū)門口，自己去宿舍拿鋪蓋，這當口，車子就被人給撞了。

解約翰給瑪莎拉蒂專配的司機叫小民，其實是專門給露露配的司機。顯然，丁飛很容易就能從小民那里借到車鑰匙。小民是丁飛的同鄉(xiāng)。

瑪莎拉蒂不是一般的車。對，不是因為它的價錢，而因為它是解約翰送給露露的生日禮物。

露露姓路，叫路小琴。解約翰狂追路小琴。也是因為追得別致，就把路小琴叫成了露露。解約翰對露露的真心，從這點上可以看出來。實際上，露露并不是年輕女子。偏偏解約翰看上了她，而且解約翰買了輛瑪莎拉蒂作露露的生日禮物。

問題是，露露不會開車。露露可能不會比看重一件女人用的胸衣更看重瑪莎拉蒂一些。

這輛瑪莎拉蒂總裁3.0T標準型，花去他一百五十萬。車開到露露跟前，引起露露的驚呼，倒與他想象的一樣。載著露露，他們上了濟青高速，一直疾馳到淄博才掉頭而回。離開濟南北高速出口，駛上黃河大堤，慢慢向西開至長清境內(nèi)。

沉沉夜幕下，面對湯湯黃河水，迎風(fēng)而立，解約翰向露露捧上一束早已準備好的玫瑰。結(jié)果，露露接過花束，輕輕說一句，我們不是夫妻么？

對，他們同居已久，只是沒領(lǐng)取結(jié)婚證。但是，露露從來沒有說過，那不過是一張薄薄的紙。她從不表達類似的意思。她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常會讓他想到她不是三十歲，而是個曾經(jīng)滄海的半老徐娘。

很多年輕貌美的女子，都像流云一樣從他生命中飄逝了。之前，他拋棄任何一個年輕女子，都無比的果斷，近乎殘忍，甚至曾使一女為他割腕自殺，但他從來沒有過愧疚。直到遇上露露。他不禁想到，她就是他今生想要的，不管她是三十八，還是四十八。她幽深而神秘，在她那里，他如同安全地處在溫柔無邊的母腹內(nèi)，與世隔絕，了斷他念。他沒有一旦厭棄她而致其萬念俱灰之虞，因為，實際上，這個女人永遠不會被人厭棄。

哦，對，他是起過疑心的。有時他很懷疑她有一個孩子藏在哪里。他還想過偷偷調(diào)查她的身世。因為他有很多朋友，他能做到。

露露的態(tài)度并不出乎他的預(yù)料，但他所感受到的失落還是有的。甚至說，那失落一下子把他帶到了此刻滯濁黑暗的黃河水底。

玫瑰花束被露露抱在懷中，兩人沿著沉沉濤聲中的黃河大堤走了一會兒，就又回到車上。自然而然的，車震發(fā)生。如果再不車震，解約翰寧愿往黃河縱身一躍，寧愿即刻千金散盡。

好像在車震中，解約翰找到了掙錢的意義，活著的意義。他還很年輕，生龍活虎。他不能辜負了人生的大好時光。生命中該有的一切，行走，飲食，做愛，一樣都不能少。

活著的意義好像翩躚蝴蝶，絢爛地充滿了瑪莎拉蒂的車廂。

解約翰在最終的爆發(fā)之后，意猶未盡，嘴附在露露耳邊，清晰地說了句，以后還要再來。露露同樣清晰地嗯了一聲，予以回應(yīng)。其實很多時候，露露非常順從他的欲望，就像兩道溝渠流進同一條河里，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他們沒有按原路返回，而是從河堤上下來，把車開到了一條坎坷的鄉(xiāng)間土路上。在車身的顛簸中，解約翰得到的印象是，他有這個本事，能把百十來萬的瑪莎拉蒂開成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相反，他也能把一輛普通自行車，滿不在乎地騎成一輛瑪莎拉蒂。哦，這會有什么稀奇呢？

東方圣界數(shù)碼科技公司距蓋子山下的奧龍觀邸小區(qū)相距不遠，解約翰帶人來到事故現(xiàn)場，沒用十分鐘。

在那里，解約翰見到了那位闖禍的斯柯達車主。暮色之中，看不出模樣，但能看出是個小瘦子。一聲不響地檢查了車輛受損情況之后，就問小瘦子走的哪家保險。小瘦子故作從容地回答了他。說著，還給他遞上一張名片。他接過來，順手裝進褲兜里，說了句等我們電話吧，揚長而去。

夜晚來臨，歡樂的聚會不可阻擋。

3 莊重把自家車停放在地下車庫，非常迫切地想找人訴說。他從車庫出來，站在小區(qū)的涼亭里，抬頭望著他家窗口亮起的燈火，撥通了小郎的手機。他壓根兒沒有挑逗小郎的意思，而且從來沒有挑逗過小郎，但他好像管不住自己，一張口就是滿滿的曖昧。

“小郎，猜我是誰呀？”

估計小郎也愣了?！拔疫€不知道你，莊老板嘛?！毙±伤闭f，“我怎么會不存你的號？莊老板，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是什么老板嘛，這么小的公司?！鼻f重不由自主地自我貶低，“你們跟著我，受委屈了。”

“這從哪兒說起？”小郎忙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我覺得挺好的。小有小的好處。真的。”

“好什么呀！我才開這么個車?！?/p>

“你的車也挺好的呀。我連你這樣的車也開不上呢。老板，請別嚇我哦，有什么事就趕快直說好了，要我加班我立馬就去?！?/p>

莊重無來由地鼻子一酸。

“小郎。”

“老板，您請吩咐，有沒有加班費都無所謂。”

莊重抽了下鼻子。“小郎，今天我認識了一種車。”他冷靜了些，“這種車叫瑪莎拉蒂。”

“你撞上了！”小郎脫口而出。

“烏鴉嘴！”莊重斥道，“我不過是才認識了這種車。名字像女人，車標卻像把粗笨的鐵叉子?！?/p>

“媽呀，嚇死我了?！毙±烧f，“老板，您再拼幾年，也買這種車開開。在開上這種車之前，我警告你，見了這種車堅決繞著走。知道不，開好車的，沒幾個好東西！不坑蒙拐騙，哪里掙得來錢？”

“謝謝你，小郎?！?/p>

“老板，憑什么謝我？”

“憑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

“我到家了?！彼謴?fù)了冷靜，“我在我們小區(qū)里?！?/p>

“老板，你很不尋常。”小郎肯定地說。

莊重又看到了小郎認真的樣子。他嗤地一笑?！澳惴判陌?。”他說，“剛才逗你呢。我掛了，明天見?！?/p>

“不，我得關(guān)心你！”小郎忽然醒過神來似的說，“你從來沒有逗過我。聽你的口氣，我們公司完了。你賭博賭輸了，把我們公司押進去了。我關(guān)心你就是關(guān)心我自己。我不怕你有什么想法，你是有婦之夫，我也‘名花有主。老板，你就承認了吧。你撞了瑪莎拉蒂，車主讓你賠一百萬。不是你應(yīng)該賠他一百萬，而是他‘要你賠一百萬。你不賠不成！黑社會，流氓，無賴，打手，就會追殺你。老板，你怎么就不聽我話了？我說過多少次，叫你見了好車離遠點，見了不認識的車你更要躲著走。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公司員工想想。你把公司賠進去，我們可咋辦？”

莊重不由她再說下去，把手機掛了。手機接連響了幾次，他都堅決不接，后來就索性把手機關(guān)掉。他在涼亭里悄然無聲地站著，一根柱子投下的黑影擋住了他。這時來了個小區(qū)居民，坐在長椅上像模像樣拉起了二胡。他認得這個人，是個從劇團退休的二胡演奏家，過去常常在晚飯前后來涼亭拉二胡，受到業(yè)主投訴后，三番五次被小區(qū)保安強行制止。到底抵不住拉二胡的欲想，就委曲求全變成了他獨有的空拉，說白了就是拿著二胡在那兒比劃。動作指法，都不錯，就是不出聲。他不拉出聲來，自然也無人干涉。

可是，怪了，默默看了一會兒，聲音就像有了，也說不出是《打虎上山》，還是《良宵》《光明行》，但見那人的動作越拉越激烈。

莊重冷不丁從柱子后面跑出來，嚇了那人一跳，卻并沒有打斷他無聲的演奏。

回到家里，莊重張口就對他老婆說，自己撞了輛豪車。他兒子正在自己房間做作業(yè)，聽見他說話，就跳出來夸他，老爸你真了不起，撞就撞豪車。

他老婆忙問，你在哪兒撞車了？人沒事吧？

他說，就在小區(qū)門口，是輛瑪莎拉蒂，車上沒人。

他老婆的臉色瞬息之間有點變。

“我進來時怎么沒看見？”他老婆說。

“車停在門口路邊?！彼f著，隨手把文件包往沙發(fā)上一扔?！笆裁醋曹?！不過是蹭。輕輕一吻。有什么可怕？嗯，輕輕一吻。我有保險。正常報案，明后天等車主來電話，去保險公司定損點定損就是?！?/p>

話沒說完，兒子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沖出門去。他老婆本要跟著出去看的，到了門口卻收了腳步，回頭問他：“是什么人的車？”

“一個開網(wǎng)游公司的?！彼f，“該我倒霉，人家把車停在路邊，我一眼沒看見就撞上了。保險公司查勘過了，才從小區(qū)里跑出來一個小伙子。他們公司為員工在我們小區(qū)租的房子，小伙子說自己要換宿舍，開車來取鋪蓋?！?/p>

他老婆聽了，“哦”一聲，默默去了廚房。

“那老板我后來也見過了。”他抬高了聲音，“你瞧，不就一個開網(wǎng)游公司的，這么有錢，買瑪莎拉蒂送給女友。馬云怎么不做網(wǎng)游？因為網(wǎng)游毒害青少年。多少孩子沉溺網(wǎng)絡(luò)游戲，耽誤了學(xué)業(yè)和前程。”

“別說，現(xiàn)在我才知道了保險公司的好處。你入了保險，你就不單是一個人了。你就是保險公司的人?！彼^續(xù)說，“你出了事，保險公司就站在你背后?！?/p>

“我再不覺得入保險是花冤枉錢了。”他又說，“別說，出了事還真能讓人明白不少道理。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也是弱小的，但一個人加入了某種組織，就會是強大的。我從來沒像現(xiàn)在一樣，覺得自己身后還站著一位頂天立地的巨人。這個巨人，就是中國人民保險公司。只是，今年全國保險規(guī)則調(diào)整，保費提高。出了這次險，恐怕下一年度的保費得多花不少。顯然，多花錢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平安就好?！?/p>

渾然不知地絮絮地說著，眼睛卻不停地看到坐在小區(qū)涼亭的長椅上空拉二胡的那個退休演奏家。

“可是，你別說，人家招誰惹誰啦，與咱什么仇什么怨？車停在那里，就被人撞了?！彼平馊艘獾卣f，“人家才虧是不是？老婆，老婆，哦，老婆……”他探長脖子，使勁朝廚房里張望。

“老爸！”兒子飛快地返回家里，興奮地叫道，“你真是撞上了！瑪莎拉蒂總裁，3.0T標準型，起價一百五十萬，能買咱家十輛斯柯達。老爸，我好崇拜你哦！”

二胡的弦在莊重腦子里，斷了，噌！

4 丁飛最早聯(lián)系的是小民，小民倒沒慌，隨即讓他直接去打老板的電話，并提醒他千萬實話實說。丁飛還沒給老板打過電話，膽怵。小民就說，我只能這樣幫你了，我只能給你出出主意。一個謊言要有千萬個謊言來彌補。不是我不仗義，不主動給你頂包。我們每個人都得面對現(xiàn)實。小民說起話來像個哲學(xué)家。為了鼓起丁飛的勇氣，小民又說據(jù)他觀察，解約翰比你我都仗義。他來東方圣界三個年頭，從沒見解老板拖欠過員工工資。

事實上，丁飛也認為自己是一個行事仗義的人。讓小民給自己頂包，那樣的話他根本說不出口。在極度的忐忑中，丁飛總算向老板報告了實情。他從小民那里要了車鑰匙，開車來奧龍觀邸小區(qū)的宿舍取鋪蓋。但他向斯柯達車主說了謊。斯柯達車主問他是不是司機，他下意識地回答，不是，司機放下車回去了。

老板來了現(xiàn)場，沒跟他說一句話，就揚長而去。等他一個人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衛(wèi)生間里，肚子空空的，卻一點不餓。在公司吃過晚飯的員工陸續(xù)回來了，他不想讓同事看到他憂心忡忡的樣子，就借故出了門。來到小區(qū)外，他又圍著那輛瑪莎拉蒂察看了幾回。車的整個右側(cè)面從后到前，全給刮了。不曉得那位斯柯達車主是怎么開的車，腦子里想什么了。跟老板過來的人除了他的女友，還有老板的一個小兄弟，叫小力。那家伙說得更厲害，說車門不中用了，得全換。

丁飛不知斯柯達車主聽了有什么感受，反正他是止不住暗暗打了個寒戰(zhàn)。一個車門多少錢？兩個車門多少錢？再加上刷漆……媽呀！萬一再找找茬……丁飛不敢想。丁飛更不敢想老板會怎么對待自己。公司里誰都知道，這車是老板送給那位實際上的老板娘的！是老板娘的專車。除了專門的司機，沒人敢動。

因為他是小民的同鄉(xiāng)，他動了！

丁飛不假思索，朝車門狠踹了一腳。然后，恨恨地，在心里咒罵起來。他咒罵這個世界，有窮人，有富人。窮人一日三餐，斤斤計較。富人窮奢極欲，一擲千金。窮人朝不保夕，富人醉生夢死。他罵解約翰，有錢就買瑪莎拉蒂。他罵解約翰，掌握著全公司那么多人的命運。他罵解約翰，招了他來當員工，而不是他來選擇老板。他罵解約翰，媽的你洋鬼子，你約翰，約翰，你洋鬼子操的吧？他罵解約翰，你就給個痛快話。你他媽要我死呢！你他媽帶婊子耍去了，拋下丁爺爺提心吊膽，魂不守舍。洋鬼子，好好給爺聽著，你爺爺將來也會有闊的一天！那時候，看怎么樣！這叫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告訴你，爺爺將來要闊，爺爺上輩子就闊過，你是爺爺手下的奴兒哩！瞧那個賤相吧！

罵著罵著，又罵背后小區(qū)里的斯柯達車主。你個窮酸相，本事不小啊，你撞瑪莎拉蒂。有本事，撞更好的，你撞阿斯頓·馬丁，蘭博基尼，勞斯萊斯?？慈思也慌滥?！你他媽全家連皮帶骨頭，都不值人家一輛車錢?？次议_了瑪莎拉蒂，你眼熱了不是？媽媽的，你給我找麻煩，我哪開得起瑪莎拉蒂呀！實實在在的，大舅，大叔，大表哥，我是混得連您也不如啊。沒錢，沒房子，沒老婆，更沒兒子。給人打工，掙碗飯吃，說白了，也就夾墻縫里的一只螞蟻。哦，你這只螞蟻呀，也真夠賤的。你偷輛自行車騎好了，不就是來取鋪蓋卷嗎？百十來塊錢兒！偏要去開別人家的瑪莎拉蒂。你配？賤種，賤骨頭，連指甲蓋兒雞巴毛咱一起稱，才幾斤幾兩？

接著又罵小民。你個縮頭烏龜，這還沒說什么呢，就把頭縮回去了，生怕我拖累你，還同鄉(xiāng)呢。我就說給你聽，好漢做事好漢當，是爺爺開的車，那就是爺爺開的車！老子天生是好漢，拍拍爺?shù)男馗陡杏X？

丁飛一時間痛心疾首，但是，他仍決定這就去找小民。

坐什么公交啊，直接打出租。

到了小民他們的宿舍樓下，丁飛就打電話讓小民下來。剛看到小民的影子，丁飛就感到自己想流眼淚。

小民到了近前，丁飛就說：“給你添麻煩了。”

小民拍拍他的肩膀。“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毙∶裾f，“你也不用過于擔心，靜觀其變吧。你平時不是挺有主意的么？”

“我是怕萬一……萬一老板怒了……”丁飛支吾道。

“你發(fā)現(xiàn)他什么態(tài)度？”小民問。

“也沒什么態(tài)度。”

“那我問你，有比明天殺你頭更嚴重的么？”

“沒有?！?/p>

“如果明天有人殺你頭，你今天怎么辦？”小民說，“你撞墻，跳樓？你提前死掉？”

“哪會呢？”丁飛苦苦笑一下，“明天殺我頭，今天我要好好活。我總共存了五萬塊錢，留你一半請你捎給我爹媽，剩下一半我喝酒找女人。我找二十個女人，這一輩子就算夠了。我一夜不睡。我不能錯過今天，我要給我所有的朋友、敵人挨個兒打電話。不，我要去坐坐飛機。我還沒坐過飛機。我要做很多事……哦，時間很不夠用。那么，我更不能睡?！?/p>

“問題是，明天沒人殺你頭?！?/p>

“那我多慮了?！倍★w嘆息道。他的眼里淚光閃閃，“我只想大哭一場，不是因為我怕了，而是我覺得自己很沒用?！?/p>

“你還能編寫程序，做得好還能去新馬泰度假，我卻只能開車?！毙∶裾f，“現(xiàn)在誰不會開車呀！可是我一點也不想哭。想想老板娘對我這么好，我哭不出來。”

丁飛突然之間就覺得自己也哭不出來了，而且還覺得自己非?？尚ΑＫ谕醽砀∶褚粔K住，不光是去市里游玩近便，還為了沾小民的光。小民常能從老板娘那里得到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小民吃不了的玩不了的就會帶給他。自從來了這個公司，新鮮水果蛋糕點心平時就沒斷過。他和小民都是從費縣鄉(xiāng)下出來的，哪里不知道，如今這個季節(jié)，蘋果、梨子，剛在枝頭掛果。北方的櫻桃、草莓，南方的榴蓮、山竹，開春后他已經(jīng)吃過不少了，可叫他解了饞了。他爹娘在老家種地，面朝黃土背朝天，有草莓吃沒有？

“我走了。”丁飛啞啞地向小民告辭。

“走什么呀！”小民卻說，“天氣暖和，身上搭條被單就能睡一夜。明天從這里跟人去公司上班，還省了打出租的錢。”

5 白天里看，莊重的車損壞得并不嚴重，主要問題是左前方頁子板和左前方輪轂。他不準備開車上班，盡管小郎發(fā)來的短信表明，她已確定昨天傍晚出了車禍，但他不想讓這姑娘把他受損的車輛看在眼里，就像不想讓她生生看到自己的內(nèi)褲。作人公司離他家有十五里，在和平路上的未來廣場三樓。那里不光有公司的辦公場地，還有一爿專門接待來往朋友、不求盈利的小酒館。

不料，還沒出小區(qū)大門，就看見那輛瑪莎拉蒂依舊停在原地。紅色的車身，在早晨陽光的映射下，格外耀眼。莊重的腿上立時就灌了鉛。

有錢人任性啊，這輛車該不會不要了吧。

莊重轉(zhuǎn)身選擇了小區(qū)北門出去。剛剛在龍奧北路乘上公交，小郎把電話打來了。沒容小郎說話，莊重就隨口告訴她自己要去濰坊一趟，有個合作要談。小郎多嘴，說周圍這么吵你是在公交車上吧？莊重說一句，管好自己的事！就結(jié)束了通話。

但是，莊重一時想不出該在哪站下車，就任隨公交車載著他往前開。這條路線是K145，奧體東路站，龍奧大廈北門站，體育場西站，奧體西路站……他本應(yīng)在奧體西路站下車，轉(zhuǎn)乘119路去公司的，但他繼續(xù)坐下去，一直坐到了路線終點。環(huán)顧四周的群山和雜亂的施工場地，一句話不由得跳進腦子里：“我欲莊重，命欲畸零?！彼谛睦锓磸?fù)吟哦玩味，整個腔子里竟如吹過萬古長風(fēng)，魂魄兒搖搖擺擺，要隨長風(fēng)而去一般。手下摸著一片冰涼，原來，已不知不覺間在一塊山石上坐了。

莊重買不起瑪莎拉蒂，連受損的瑪莎拉蒂也買不起，可他買得起斯柯達，他把斯柯達開得很順手。

可是，現(xiàn)在，分明有一種可怕的危險，是要把他變成奴隸的危險。

這種危險來自一輛受損的瑪莎拉蒂。

他想，他不能變成奴隸。

他今生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不做奴隸。他本是金鄉(xiāng)塔鎮(zhèn)中學(xué)的一名初中老師，結(jié)果大膽跳槽，從事自由職業(yè)，給報社、雜志社拉廣告，跑贊助，組織過很多民間協(xié)會。三年前，自己開辦文化公司，當上了老板，盡管小，但按照馬克思的說法，也開始剝削小郎他們的剩余價值了。眼看著他的剝削生涯就要泡湯，不但小郎他們的何去何從成了大問題，他自己的生活更成了大問題。他住的房子，還有幾十萬貸款沒還。他的老婆去年跟人合伙，在漿水泉路上弄了家小美容店，成本也還沒收回來。他兒子才上高一，過去每年花在補習(xí)班上的錢，就得有兩三萬。

哦，這是一個掙錢的時代，也是花錢的時代。關(guān)于錢，老家的話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捉襟見肘的日子，他不是沒經(jīng)歷過。

沒錢，全完！

沒錢，住不起房，買不起車。飯都吃不上，中產(chǎn)階級更是夢想。馬克思說了什么，他想不起來。關(guān)于錢，他不想大胡子怎么說，自己略想想也就足夠了。大胡子肯定沒提瑪莎拉蒂半個字。老莊孔子，也不知這瑪莎拉蒂為何物。倒是小郎，一個小丫頭，昨天對他的警告竟余音在耳。

黑社會，流氓，無賴，打手……他們即將恐怖地圍攏而來。他再穿那種爆了皮、露出白色襯布的仿皮茄克事小，他殘了一條腿，斷了一條胳膊，甚或被弄瞎了只眼，都不能說沒有可能。

想到這里，不由環(huán)顧一下四周，只看見一個賣早熟桃子的山里人，慢慢推著板車走過來。山里人也發(fā)現(xiàn)了他，不知被他哪里吸引住了，駐足對他頻頻回望。他覺得這個時候，自己坐在山石上，手里若再拿一只桃子，倒是更像一只野猴。

天！這該不是他的原形么？

“我欲莊重，命欲畸零。”事實上，他知道，莊衛(wèi)國相貌普通，智力也不超群。他的漂亮老婆，曾是他的學(xué)生，兩人相差五六歲。當初離開塔鎮(zhèn)中學(xué)，也是迫不得已。老婆的娘家人來學(xué)校大鬧過數(shù)次，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對他嚴厲批評，指出兩條道路，要么立馬斷絕這場有悖師德的師生戀，要么走人。他選擇了后者，勇敢地背井離鄉(xiāng)。這段丑聞曾在老家被廣為傳播，只是在人們淡忘后，他才逐漸增多了與老家的聯(lián)系。如果老婆當年不是他的學(xué)生，不是出于學(xué)生對老師的崇拜、幻想，也未必會愛上他。

思來想去，難免形神支離。在那山石上，百般地扎掙著，像是不要從這個世上平白消失一樣，盡量把自己的身體往一起攏聚。恰好又來了一趟K145，他也就坐了上去。

這時候，他十分想回到小區(qū)，那是為了再看一眼，瑪莎拉蒂還在不在原處。

6 洪山公園的朋友聚會結(jié)束后，德州來人了。來人打來電話，說是住在西郊的一個什么旅館里。解約翰找到那里，他正像個大煙鬼似的歪躺在床上，爛紅的眼睛里還在止不住流淚，盤桓一臉烏暗的死氣。讓人難以想象，這人就是五年前風(fēng)度翩翩、號稱“德州第一大公子”的家伙。

解約翰見狀，忙把隨身帶來的厚厚一捆紙幣給他放在床頭柜上。他木偶一樣地點點下頜，示意解約翰坐下，有氣無力地說還是我的啟輝兄弟夠朋友，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還能撐兩年。解約翰誠懇地說，缺什么都不能缺錢，銀行再多錢不如手里有?！暗轮莸谝淮蠊印本透嬖V他，自己這回缺的不是錢，是個女人，這個女人據(jù)說跑到濟南來了。解約翰說，我還能不知道，你缺什么都不會缺女人的。“德州第一大公子”馬上打斷他，自己缺的，是這個叫秀秀的女人。他要和她結(jié)婚。天下只有一個秀秀。你認識的。

解約翰答應(yīng)下來?；氐郊依?，解約翰沒跟露露提“德州第一大公子”的事，但是醒來后卻發(fā)起呆來。昨晚他們是出了洪山公園分手的。露露小聲勸他再多睡一會兒。他搖搖頭，露露又問他要不要喝水。他沒吭聲，露露就起身給他接了杯白開水，放在他嘴邊。他喝了一口，順手把露露摟在了懷里。露露在放杯子的時候，有水灑出來。這不怪露露，她可不是笨手笨腳的女人。他的胳膊年輕有力。

認識解約翰，同居三年了，露露已經(jīng)習(xí)慣跟他在清晨做愛。有時候她會想到，世上有多少男女錯過了這如同新生的時刻，而選在強弩之末的更深夜闌溺于愛河，讓本該沉睡的軀體不得安息。經(jīng)過一夜的睡眠，這個男人精力充沛，生龍活虎，常常讓她感到自己獲得了一個新的男人，就跟這新的一天一個樣子。那么多的人，在清晨時刻忙亂地起床、洗漱，應(yīng)付潦草的早餐，匆匆走在上班路上，為生活不停奔波。唯有她和這個男人，能夠在整個世界雜沓的腳步聲里并排仰躺著，好像正在入迷地仰望藍天，傾聽萬里草浪之聲。

通常結(jié)束后兩人都要再睡上一會兒。每天出門的時間，都不會早于上午九點。早餐有保姆準備。她有很輕的動作，不會影響到他們的休息。

可是，露露發(fā)現(xiàn)解約翰并沒有睡。他把眼睛虛著，像是在關(guān)注地看一個人，一個躲在墻縫里，躲在窗簾后面的人。

“你看誰？”她問道。

“秀秀?！彼f。

“誰是秀秀？”

“大公子離不開的女人?！彼f，又補充一句，“大公子愛上的女人?！?/p>

露露跟解約翰去德州時見過大公子，知道大公子的父親曾是德州高官?！八眯┝嗣?？”她問。

“能好么？”解約翰說，“自從他爹犯事把自己弄進去，他就注定不會再好。他落難了，我不能不幫他。”

人物簡介：解約翰，原名解啟輝。1977年生。山東夏津白馬湖人。畢業(yè)于天津商學(xué)院。歷任德州電子企業(yè)協(xié)會副秘書長、德州電子商務(wù)中心副主任、德州青年工商聯(lián)誼會副主席、德州京門神戶娛樂城副總經(jīng)理。曾獲市級“勞動模范”、省郵電系統(tǒng)“青年突擊手”、德州市政府“新世紀開拓型人才”稱號?，F(xiàn)為濟南高新技術(shù)青年創(chuàng)業(yè)者聯(lián)盟總策劃、濟南東方圣界數(shù)碼科技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

“你去哪兒給他找到秀秀？”

“問題是，這兒不是德州?！苯饧s翰的聲音壓得很低，“如果是在德州，即便是在濱州聊城，也都好辦，掘地三尺也能把她找出來。”停了一霎，搖搖頭，嘆息似的，“這兒還不是我的地盤。我在濟南還是個外來人。”他沒能克制住自己沮喪的心情。“我離開德州幾年了？”他自問自答?！拔迥?？十五年？可我覺得有五十年了吧。”

露露默默把手指插進他的短發(fā)里。她側(cè)著身子，無聲地凝視他的臉龐。這是一張非常英俊的臉孔，黑眉毛，深眼窩，鼻梁高聳，像是時刻抿起的嘴角，似乎掛著一絲迷人的笑紋，讓人永遠猜不透，可是，他卻那樣貪戀她的愛情。她不年輕了，至少跟那些豆蔻年華的小女生相比不再年輕，她從不指望驚天動地的愛，也從不指望矢志不渝，他卻讓她看到了一種跡象，一種愛，一種感情，像是一種依戀，微波不興，淡然平凡，已經(jīng)在人間的煙云中露出了一鱗半爪，指向了未來，指向了人生的終點。

她情不自禁在他臉上吻了一下，胳膊越過他的身體，溫柔地摟住他?！鞍察o，安靜，男孩?！鄙眢w傳達著這樣的信息。

“我要擺脫德州也有五十年了?！苯饧s翰繼續(xù)喃喃不已，“我還要再回到德州去么？”

他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樣子。事實上，五年來，他依舊跟德州藕斷絲連。甚至沒有來自德州的支持，他的東方圣界也不會在短短五年內(nèi)就得到迅速發(fā)展，并在濟南IT界真正地獲得一席之地。在它的西邊不遠，就是大名鼎鼎的浪潮集團，北邊是山東省計算機中心、山東大學(xué)的軟件學(xué)院和齊魯軟件園，除外還有高新區(qū)數(shù)不盡的數(shù)碼科技公司，可謂強手如林。但它生存了下來，且還在不斷發(fā)展壯大，是偶然嗎？不。絕不。親不親，故鄉(xiāng)人。跟了他多少年的小力，不還在跟著他嗎？

露露看不到他的心里去，他不由得想到了小力。大公子的事，可以交給小力來辦，盡管找到秀秀的可能性不大。他交付給小力了，也就是沒忘大公子的事，也算不忘舊情。其實，他沒有任何疑惑，他要擺脫的不是德州，而是大公子，大公子那樣的人。大公子已經(jīng)完了，這沒有任何疑問。德州來的人提到大公子，沒有一個人不說他活不過兩年。樹倒猢猻散，解約翰還不能完全算是個猴子嘛。他準備吩咐小力去找大公子離不開的那個女人。

“露露，”他曖昧地含著笑意，“你覺得好么？”

哦，能不好么？露露看他的眼神表明，她是知道他的意思的。露露隨之滿足地合目一笑。

哦，美好的生活呀。他們都聽到了遠方傳來的草浪之聲。天空，是塞北草原上的天空，是西藏高原上的天空，蔚藍的，勻凈的，沒有一顆掃興的塵埃。

總之，那不是此刻濟南的天空。此刻，也不是城市里令人討厭的霧霾天氣。他把嘴湊到露露的耳朵邊兒上，小聲說他還可以再來一次。

在他的軀體上，蘊含著無限的活力。

露露輕輕推他一把。

7 小民在公司有個很懼怕的人，就是小力。說白了，小力就是解老板的打手。一般情況下，小民見到小力就跑。但是，為了工作，為了那輛老板娘并不常坐的瑪莎拉蒂，小民還是堅持留在了東方圣界。實際上，小力并沒有打過他，甚至也沒見小力打過別人。

因為有小力，小民平時就愈加謹慎，基本沒出過差池。沒想到，一出就出大的，他這個司機，竟把車給開沒了。開沒了車，還不敢主動跟人說。頭一天解老板沒叫他，老板娘也沒叫他，好像根本沒發(fā)生什么事，那輛瑪莎拉蒂好好的還在，而他相信老板和老板娘在這一天的確看見過自己。第二天的時候，熬到下午，偏偏就看見老板、老板娘和小力一起上了車。可見，他的心思一直就在老板、老板娘身上，不然，怎么就這么巧呢？沒想到小力卻又下來了，沒看他，卻朝他擺了下手。他馬上跑上前來，好像小力朝他擺手之前，就做好了跑來的準備。

小力耷拉著眼皮，表情既傲慢又不屑。小力吩咐他明天帶車去保險公司定損點定損。自始至終，小力都沒看小民一眼。小力上車走了，小民按捺住內(nèi)心的狂喜，堅持在原地站了一分鐘，才轉(zhuǎn)身就跑。跑到一二十步才發(fā)現(xiàn)自己頭腦是空白的，忙轉(zhuǎn)身去了廁所，關(guān)上門撥了丁飛的手機，小聲說，老板去天津了，你出來。丁飛問他在哪兒，他就說他肚子疼，讓他去舜泰廣場的六合順烤肉店等他。

不用多說了，只要是去六合順烤肉店，就是發(fā)生了令人快樂的事。

丁飛先到的。小民滿臉喜色，來了就問丁飛喝幾瓶，那架勢就是要一醉方休，而平時小民不喝酒的。他要當一個好司機嘛，有很強的自覺性。丁飛早把菜點下了，烤羊肉、烤豬肉、烤豬脆骨、烤雞翅、烤魷魚、烤饃饃片都有。丁飛打不起精神，說，你喝你的。他就說，什么叫你喝你的？我喝的就是你的！這讓你撿大便宜了。丁飛疑惑地看看他，他湊到丁飛臉前，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壓低聲音說，結(jié)了！在小民眼里，此刻丁飛簡直就像一個遲鈍的傻瓜。見他還不明白，小民就直說，老板明天讓我們?nèi)ザ〒p，你以為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他已經(jīng)決定不追究你的責任了。保險公司把車一修，完事！

丁飛兩眼慢慢一眨巴，沒說話。

小民問他，小子，你受打擊太大了吧？這有什么??？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出息都沒有，將來還能成什么大事？喝酒喝酒！吃肉吃肉！人啊，人生?。∪松靡狻殹M歡！

也不知是不是小民搖頭晃腦的樣子太可笑，反正丁飛撲哧就笑了。小民說，干！丁飛就跟他干一杯，這回一飲而盡。酒液下肚，好像才回過神來，不禁眉開眼笑。

“我說你不用擔心吧?！毙∶裾f，“解老板這個人，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他怎么會為難你呢？他要是不來濟南，在德州當?shù)?，也早就是比現(xiàn)在更有頭有臉的人物了?！?/p>

“事出來擺著，我倒不怕?！倍★w說，“要錢沒有，命有一條。命不值他一輛車錢，不是我愿意的。時代造就。時代造就他是老板，我是打工的，他有錢我沒錢。要怨就怨時代，可‘時代在哪里？沒門沒戶。我怕的是老板不說短長，天天讓人打悶葫蘆。殺頭痛快著來，那也是積德。人不能不積德。人不積德，就不叫人！”

丁飛緩緩出口長氣。“干！”他說。

“老板娘對我的好，我會一直記著?！毙∶駴]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他好像渾然不知地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去了。

丁飛又開始對他眨巴起眼來。

“我會好好愛護我的車。”他幽幽地說。

丁飛警醒了一下。他忍了忍。

“一個好司機就得懂得愛護自己的車?！毙∶裼终f，臉上的那個神情就好像一輛車正躺在他的懷里?！拔覜]別的本事，不像你，上過大學(xué)。我只能當好一個司機?！?/p>

“你什么意思啊？”丁飛小聲說。

“當一個好司機唄?！毙∶褚粩偸?，“喝酒喝酒！”

他們又干了一杯。

“人要有一種能力，”小民放下酒杯說，“人要有能力把生活中不愉快的日子給挖掉。幾天之后，我們開出來的瑪莎拉蒂就會是一輛全新的瑪莎拉蒂。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不愉快，好像從來沒存在過?！?/p>

丁飛隱隱覺得，這樣的話應(yīng)該出自自己的口。顯然，他需要感受更多的快樂，使他完全走出這兩天的陰霾。

“干！”他說，“好酒！”他抬頭問不遠處的服務(wù)員，“這是什么牌子的扎啤？”

“趵突泉?！?/p>

“怎么不是青島？”

服務(wù)員和藹地回答：“是青島分公司生產(chǎn)的趵突泉?！?/p>

“我們來六合順吃烤肉很多次了吧？”丁飛對小民說，“為什么我會記不住我們喝的扎啤？為什么我連服務(wù)員小姐的名字都叫不出來？為什么我們常常選在這個座位？為什么往常喝的趵突泉會突然變了口味？跟上我，你也可以提出更多為什么，但我只回答你一個就夠了?！?/p>

小民費著腦子聽。

“心不在，就都不在?！倍★w說?！靶氖且环N程序?！背绦騺y了一下，遠沒有崩潰。丁飛鎮(zhèn)定自若。“干！”他說，“快樂萬歲！”

“快樂萬歲！”小民說。

“我胃口很好?！倍★w說。他一口咬掉半串烤魷魚，貪婪地咀嚼著?！懊牢??！彼澝赖溃叭碎g美味。”

“不錯?！?/p>

他們都像餓了好幾天了。正是年輕力壯的年齡，每人吃得下一頭猛虎。他們想象自己干掉了一只猛虎。只能是猛虎，不能是豬啊，羊啊，兔子啊，雞啊，孔雀啊，蝦子啊。他們吞咽著斑斕的食物，血氣磅礴，直沖天靈蓋，噗噗作響?？谑蔷薮蟮暮诙矗嗝媸羌捞斓氖?，星辰是高掛的燈盞。一切在這樣的口里，像冰激凌一樣迅速溶化，形成漩渦，瞬間消失。

酒足飯飽后，他們離開六合順，醉醺醺來到街上。他們覺得這個黑夜是有月亮的，其實沒有，只有城市的燈光。

像是站在月光里，小民對丁飛說，他要把車開回來。丁飛說，你開什么玩笑？你要酒后駕駛？

小民是開玩笑。小民就想開這樣的玩笑。他覺得嚇住丁飛了，就嘿嘿地笑出聲來。

丁飛倚在了電線桿上，說是不是該給斯柯達車主打個電話了？小民說，打個吧打個吧。兩天沒動靜，那家伙肯定會睡不著覺的。丁飛接著就撥斯柯達車主留下的電話。

推己及人，丁飛也信那家伙睡不好覺。丁飛好像看到了斯柯達車主憔悴的面容，熬紅的眼睛。

在通話之前，丁飛先在口腔里攪動了一下自己發(fā)直的舌頭，以期舌頭盡可能柔軟下來。

8 當日晚，莊重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罢l的電話？”他老婆推門問道。

“小丁的?！鼻f重不動聲色，“叫明天去車管所定損。你先睡吧。我還有個跟濰坊十笏畫廊合作的文案要弄?！?/p>

老婆有所遲疑?！皼]說別的？”她問。

“還有什么好說？”莊重風(fēng)輕云淡。

“你也別太熬夜了?！崩掀哦?。

房門剛剛掩上，莊重卻偷偷揩淚。他真想哭。當年被塔鎮(zhèn)中學(xué)校長勸導(dǎo)離職，他沒感到那是大事。工作一丟，背后刀山火海，他轉(zhuǎn)身就上，絕未含糊。以后再難，他都沒皺過眉頭。為什么呀？因為那時他幾近一無所有。他是無產(chǎn)者。無產(chǎn)者革命最堅定。關(guān)鍵是，無產(chǎn)者不能永遠都是無產(chǎn)者。這不，他有了家庭，還有了一定財產(chǎn)，就變得牽三掛四起來。到手的，沒人想失去。昨天上午，他在趕回奧龍觀邸小區(qū)的途中再次下車，因為他斷定那輛瑪莎拉蒂還沒有被開走。在街頭徘徊了半天，他決定住進旅社。想來想去，無計可施。到了中午，就給老婆撒謊，又說自己去了濰坊。一住進房間，他就沒出來。給查勘員打了電話，又給同學(xué)的老婆打電話，他們也都讓他不要憂慮，但他根本聽不到心里。不憂慮，好。不憂慮，行嗎？小郎是這么說的，開好車的沒個好東西。你可以說小郎幼稚可笑虛張聲勢，但不能說小郎的話沒道理。

莊重只求平安，不想惹事。更不想惹黑道。

小郎的電話追過來。莊重不讓她再提車的事，一再重申萬事大吉。小郎偏偏放心不下，提醒他如果受到威脅，必須馬上報警。躲到濰坊，哪怕躲到美國也不是辦法。莊重簡直被她搞得哭笑不得。想發(fā)火，卻不忍心。顯然，小郎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他可不是那種不識好歹的人。小郎不打電話給他了，他卻又想小郎的電話。小郎的憂慮，其實正是他的憂慮。有人與他一起憂慮，反讓他感覺好受些。

半夜里，鬼使神差，他竟主動把小郎的電話撥通了。當他意識到手機處在通話狀態(tài)時，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傾聽著。小郎那邊，悄無聲息。沉默持續(xù)了將近三分鐘，他用顫抖的手指按下掛斷鍵。

小郎在說謊。此時，莊重毫無理由地相信，什么名花有主，小郎根本就沒有男友。

當年他是老師，學(xué)生看上了他。如今他是一家文化公司的小老板，他的職員看上他，這沒什么稀奇。一時間，一種比遭受訛詐更大的恐懼向他襲來。本來他躺著，卻一激靈坐了起來。

有一點可以肯定，他老婆現(xiàn)在是蓮花，將來也還是蓮花，絕不會是年輕貌美的小郎。他很后悔撥通了小郎的電話。那樣無聲的傾聽，算什么呢？

可是即便有花樣年華的女子的愛，也改變不了他的形象。從里到外，他都不是很有出息的樣子。他想起了兒子給他刻的那枚閑章，他又渴望把那枚閑章拿在手中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離開了小旅館?；氐郊視r老婆正給兒子做早飯。他說搭別人車回來的，老婆也沒疑心。老婆兒子出門后，他就想，不管世界上發(fā)生了什么巨變，他就坐在家里寸步不離。

果然，他整整一天都待在書房里?，斏龠€停在小區(qū)外面，他不去看也知道。在就在吧。在就在吧。在就在吧……他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有那么一剎那，他會想到自己就是那個即將被拉上斷頭臺的悲情英雄。他想，我把脖子伸長了又會怎樣呢？我把脖子伸長些，再長些……讓他慶幸的是，這一天小郎都沒打來電話。如果小郎打電話，他初步想過了，他可以說，小郎，你走人！他說得出口。雖然他對小郎有好感，雖然他不是那種有殺伐決斷的大人物，他也說得出口。你走人，小郎！不為別的，就為你已經(jīng)威脅到我的家庭了。

本來一整天什么也沒干，到了晚上竟然極度疲勞?？墒?，他卻還要擺出樣子，對老婆兒子說自己要趕一份文案。沒承想“瑪莎拉蒂”來電話啦，如同“瑪莎拉蒂”發(fā)來了赦免令！

莊重獨自在書房里忘記了莊重，扭著脖子無聲地笑，淚花也在閃亮呢。他終于忍不住了，就跑出去找老婆。

“老婆！”他叫。

背后也傳來一聲：“老婆！”

回頭一看，是兒子從門后探出頭來，學(xué)他呢。他瞪了兒子一眼?！皩懽鳂I(yè)去！”他喝道。

老婆在拖地。他坐在了沙發(fā)上，蹺起了二郎腿。

“你做完了？”他老婆問他。

他支吾一聲?！拔以谙耄彼f，咽了口唾沫，“我蹭了人家的好車，我很過意不去。你說人家怎么就出門沒燒高香，車讓人給蹭了？我忽然就想明白了。人生在世，總是有風(fēng)險的，對不對？不說別的，就說近前的，和平路上有家包子鋪失火，燒了兩邊服裝店，人家賣衣服的又招你惹你啦？一個人走到房檐下，一片瓦，嗖，飛下來，正砸頭上。過馬路好好走著走著，撲通，掉窨井里去了。沒什么不可能?，F(xiàn)代社會之文明，就是講究風(fēng)險共擔?！?/p>

他老婆停下來，拄著拖把看他?！笆悄銊倓傁氲降?？”她問。

“我剛剛想明白?！彼f。

“你想說什么？”

“在你買好車的時候，你就應(yīng)該預(yù)想到包含著被蹭的風(fēng)險，甚至被撞毀報廢的風(fēng)險?！彼袂榍f重地說，“現(xiàn)實就是，不會因為你的車好，就不會被蹭，不會被撞毀。沒有任何一輛好車會永遠保持完好。買車，就是等挨撞的。我這樣想的時候，心里就舒服多了。我不會再為撞了別人車而苦惱，也不會替別人的車被撞而惋惜。我說過嘛，那不過是輕輕一吻，輕輕一吻?！?/p>

他老婆卻對他疑心起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終于問道：

“你想干什么？”

他下意識扭頭看看兒子走過來沒有，忽然就變成鬼頭鬼腦的樣子了?！敖裢砦乙闼X。”他悄聲說著，兩眼擠成了一道縫。

9 出乎莊重的意料，保險公司設(shè)在車管所辦事大廳的定損點只給瑪莎拉蒂定了五千塊錢車損。把車送到定損點的是小民和丁飛，定損結(jié)果出來，兩人不敢自作主張，說要去跟老板匯報，就避開莊重，走到車場邊上的楊樹下。莊重心里有了底，遠遠地看他倆在那綠楊下聚著，就有了閑看庭前花開花落的感受。

莊衛(wèi)國先生，這兩天你差點亂了分寸，可要下不為例了哦。不說你是成功人士，也算個半成功人士，若這么沒點定性，不惹人笑話嗎？

莊重轉(zhuǎn)身去了車管所辦事大廳，與人閑聊起來。過了半天也沒看見丁飛和小民過來找他，忽然手機響了，原來他倆要他過去。他本能地警惕起來，說有什么話說吧，他們堅持要跟他面談，他想了想，就走出去。

來到楊樹下，莊重感到自己出奇地鎮(zhèn)靜，似乎也感到自己永遠都不會亂了。天塌地陷，洪水滔天，唯他安若磐石。

“你可以說了?！彼嫦蚨★w，神情莊重。

“我們老板沒別的要求?！倍★w說，“我們老板完全尊重保險公司的裁定，只有唯一一個要求，更換兩扇受損的車門?！?/p>

莊重一點也不激動。“你們可以去找保險公司談?！彼f，“哪怕保險公司愿意給你換輛新車，都跟我沒關(guān)系?！?/p>

丁飛脫口而出：“你蹭我們的車，怎么跟你沒關(guān)系！”

“我拿錢入保險，就是買平安，”莊重說，“保險公司就是我莊衛(wèi)國的責任代理人。我看你們都很年輕，年輕人的思想應(yīng)該跟得上時代。你們應(yīng)該清楚，今天這個時間，我在不在現(xiàn)場，都無關(guān)緊要。”

“你這是教訓(xùn)誰呢！”

“我沒教訓(xùn)你，我只是告訴你?！鼻f重說，“我沒資格教訓(xùn)你。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雖然我是一名詩人，也是一名政協(xié)委員。給你和你們老板的名片上，寫得明明白白。真實姓名，工作單位，沒一樣瞞你們?！?/p>

丁飛和小民對望了一下。

“去吧，我在這兒等著?！鼻f重說。他微微地岔開兩腿，挺直了腰。頭上的楊樹葉嘩啦嘩啦響，樹蔭下吹來一縷涼爽的風(fēng)。

“好吧?！倍★w勉強說。

莊重站著一動沒動，目送兩個年輕人向車管所辦事大廳走去。他們進了辦事大廳，不大一會兒，就跟定損員一起出來。定損員在給另一輛車定損。他們不停地說著什么。然后定損員又進了大廳，兩個年輕人也跟了進去。又過一會兒，他們自己走出來，站到了大廳的陰影里，好像是在朝他招手。他拿定主意，對他們視若無睹。手機又響了，但他不接。

“你為什么不接電話？”他們走來問。

“沒聽到?！鼻f重說。遠處的道路上，傳來車輛行駛的聲音。

“你不是要聽保險公司的嗎？”丁飛說，“定損員說了，你同意換就換?！?/p>

“我不會同意?！鼻f重說。

丁飛沒有馬上說話，他只是看著莊重。

“連商量的余地都沒有！”莊重說，“如果你們真的反對，你們可以將保險公司起訴到法院，通過法院解決?，F(xiàn)在是法制社會，除了法制途徑，沒別的路可走。如果你感到不好跟你們老板匯報，把你們老板的手機號碼給我，我來打給他?！?/p>

“我們老板在開會?！倍★w說。

“既然這樣，就不要怪我嘍?！鼻f重直說，“我已經(jīng)配合你們來到了車管所定損，你們在這里扯皮，我可耽誤不起工夫。在辦事大廳里我從定損員那里了解到，下班之前不能將定損資料上傳到保險公司，就必須擇日另行定損。屆時，恕我不能奉陪?！?/p>

“聽你的口氣，好像你蹭了我們的車，倒是我們有錯了？”丁飛盯著莊重。

“這次事故，我負全責?！鼻f重不為所動，從容說道，“保險公司和我都沒有任何推托，這是事實?，F(xiàn)在的問題是，你們是否同意保險公司的處理意見。合理的要求，將會得到滿足。不合理的要求，估計要得到滿足很難。簡單的有簡單的處理方法，復(fù)雜的有復(fù)雜的處理方法。除此之外，我個人可以不跟你們發(fā)生聯(lián)系，代表我的是保險公司，但考慮到能夠盡快妥善處理此事，我決定在車管所與你們一起耐心等到定損員下班。那么，你們就請便吧。”

說著，轉(zhuǎn)身就大步朝辦事大廳走去。那倆小子又說了什么，他根本就沒聽到。來到大廳，竟有些懷疑，自己靠什么把倆小子鎮(zhèn)住的？忽然又覺得面部僵硬，不由抬手揉搓一下，這就是義正辭嚴的后果么？回頭想想，往常，這幾乎過了半輩子，很少有過義正辭嚴的時候。自己名為莊重，又幾時莊重過呢？不知怎么，忽又想到了小郎。如果自己時時板起臉來，估計早就打消了小丫頭的非分之想。

剛在椅子上坐下，一個跟他交談過的人走來問他那倆小痞子有沒有為難他。他聽了心想，自己倒還不至于把那倆小青年叫成痞子，就說，也沒怎么為難，主要是他們做不了主，要聽他們老板意見。這人為他慶幸道，我聽定損員說了，這車主是個外地的，估計能少些麻煩。要是本地的，還不扒你層皮？不管怎么說，你不能輕易讓步，走哪步算哪步吧。我就說呢，蹭了這種車，旁邊沒人你怎么就不跑呢？這時，他的同伴叫他了，他也就跟莊重告辭而去。

莊重伸手摸一下自己的后脊梁骨，濕漉漉的滿是汗水。

10 “你一句話也沒說?！?/p>

“我說什么？”小民說，“我就少來攪和吧，不然會攪出什么事來?！?/p>

丁飛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依著我的脾氣……”他垂了一下頭?！拔沂呛眯詢旱模瑢?？”他問小民?！拔铱烊滩蛔×??！彼f，“我照他臉上，就是一拳！那么個小瘦子，我打飛他。要殺要剮……”

“小不忍則亂大謀?！毙∶裾f。

丁飛再次陷入沉默。

小民只顧把玩著他的蘋果手機。

人物簡介：丁飛，1990年出生，山東費縣石井鎮(zhèn)丁家溝村人。2012年畢業(yè)于濟南大學(xué)信息科學(xué)與工程學(xué)院。大學(xué)期間曾獲校級優(yōu)秀團員稱號。曾在齊魯軟件產(chǎn)業(yè)股份有限公司實習(xí)，參與“一號店”軟件設(shè)計項目。先后在濟南市索恩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濟南市王大哥軟件股份有限公司就職。有考公失敗和短暫失業(yè)經(jīng)歷。現(xiàn)為東方圣界數(shù)碼科技有限公司軟件開發(fā)部程序員。

向老板匯報定損結(jié)果時老板在開會。老板讓聯(lián)系小力。小力主張更換車門，不知道是不是老板的意思。主張遭到斯柯達車主拒絕，再與小力聯(lián)系，小力就開口罵了。小力說，換車門，就已經(jīng)是便宜那混蛋了。小力能罵，丁飛不能罵。丁飛只能把自己當成斯柯達車主，替他挨罵。小力說，沒什么好商量的，不換車門他給賠輛車！這是什么車！才開一年，還沒修過。這么一修，新車成舊車了。你問他算過折舊費了沒有？丁飛說，定損員說損害程度不足以更換車門。小力就質(zhì)問他給誰說話，又說你私開老板的車，還沒找你算賬呢。

可是，要斯柯達車主答應(yīng)賠償車門，談何容易！小民告訴丁飛，兩扇全新的車門，八九萬下不來。

不過是轉(zhuǎn)述小力的要求，丁飛就有些同情斯柯達車主了。這一撞，好么，八九萬弄進去了。斯柯達車主拒絕，他沒感到任何驚奇。他惱怒的，是斯柯達車主的態(tài)度。

什么態(tài)度嘛！保險保險，入了保險就可以如此地有恃無恐么？倒像蹭人車還有理。你這一蹭，讓人受了多少委屈！

丁飛氣不忿兒。更氣不忿兒的是，有氣還不能發(fā)作。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車管所辦事大廳投下的陰影持續(xù)擴張。停放在車場上的車輛有的已被屋影子深深淹沒。

“就跟老板聯(lián)系又怎么樣？”他終于忍不住開口，“老板說怎么賠那就怎么賠！一句話，得！”

“可別?！毙∶裾f。

“他算什呀?！倍★w說，“一個小跟班兒而已，能代表老板么？我打老板電話算了?！?/p>

“別?！毙∶裨俅巫柚?。

“老板說，聽保險公司的，就聽?！倍★w說，“不聽，不聽也得有個不聽的說法。一個小跟班兒就能決定么？他決定不了，還得去找老板。我打老板電話?！?/p>

“可別?！毙∶裾f。手機在他手指間旋轉(zhuǎn)如飛。

“小民，要不，你給小力打電話？”丁飛試探地說。

手機差點從小民手上掉下來。小民欲言又止，半天，還是那句話?！拔揖筒粩嚭土恕！彼f。

丁飛不禁露出了滿臉苦惱。“小民，我給你說實話吧，”他說，“我怕打這個小力的手機了。我真的怕了。我覺得我不是在跟一個人說話。電話那頭，是個魔鬼。”

小民不言聲。

“小民，要不，咱再把斯柯達的車主叫回來？”丁飛說，“他不是有滿嘴的大道理嘛，讓他跟小力說去？”

小民沉思著。他又玩起手機來。

“你想過沒有？”丁飛又問道。

小民看他一眼。

“我在想，要不，咱走?！倍★w說，“一走了之！”

小民不說話，就像根本不值得自己開口。

“咱回老家。”丁飛說，“去他奶奶的，不受這個氣！你說，老板能派人追我們？追上我們又怎樣，要錢沒有，命有一條。不值錢的命，拿去。小民，你走不走？要走今晚就走?！?/p>

小民就像什么也沒聽見。他只是拿著手機。這部手機是他花了幾千塊錢買的最新款，剛上手才兩個月。幾千塊錢買部手機，丁飛會心疼死。丁飛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一直用山寨機，最貴的不超過五百塊。小民自己花錢，丁飛也心疼。丁飛說山寨機不照用嗎？小民有自己的看法。小民說我是給老板開車的司機，我開的是瑪莎拉蒂，我人跟瑪莎拉蒂配不上，最起碼也得有一樣能配上。這其一。其二，我買不起瑪莎拉蒂，即便買輛最便宜的車我也開不起。即便最便宜的車，也得有車位、油費、保險來配它。那么，一款最好的手機，我買得起嗎？不光買得起，也用得起，我為什么不買？小民的道理丁飛很不認可。他其實一看見小民的手機就隱隱地心疼。

小民的神情表明他是不會跟他一起逃離濟南的，他是說了傻話了。同時，他又心疼起來。他想把小民手里的手機搶回來，給他摔個粉碎！媽的，已經(jīng)不是鄉(xiāng)黨朋友了。你玩這么好的手機，你高大上了？媽的，你以為這事跟你沒干系？你兩手往外一推，推得干干凈凈的了。老子開了你們的車，讓人撞了，就全是老子一個人的事了！媽的，哪有老鄉(xiāng)朋友感情??！事到臨頭，誰不心里只裝自己一個人呀！老子承認連累你了，行不？

“不，我要跟老板打電話！”丁飛突然大聲說，“他要怎么辦就怎么辦！我要干脆點！手起刀落，讓他媽的小力見鬼去吧！”

“別?！毙∶褫p聲說。

聲音那么小，丁飛竟能聽見。

“你說‘別？”丁飛問，“‘別‘別‘別，你還會不會說別的？”

“我就別跟著攪和了?！毙∶裾f，聲音依然很輕。

這時，他們看到很多人正從車管所辦事大廳走出來。低懸在辦事大廳上面的太陽黃澄澄的，楊樹下面的陰影早已向東移到了十米開外，使他們完全裸露在夕陽下。顯然，下班時間也已來到。

11 解約翰一行在天津待了三天，住在河西區(qū)梅江會展中心的皇冠假日酒店，臨走又繞道去了天津商業(yè)大學(xué)。那里是北辰區(qū)與紅橋區(qū)的交界處。小力知道，一旦老板自己說要去哪兒，老板一定是興致很高。這商業(yè)大學(xué)就是解約翰的母校商學(xué)院。到了那里一看，暑假雖未結(jié)束，校園里卻已是人來人往。解約翰讓司機在校園里慢慢開，自己津津有味地從車里看那些留校上課的學(xué)生結(jié)伴而行。不料從東校門出來，剛拐到天平路上，解約翰就叫停車。車里的人忙問有什么事，他卻說不出來。小力開玩笑說解總留戀母校，不舍得走。他笑笑，未置一詞。倒是在西橫堤上，他主動說愧對母校，至今還不是知名校友。小力說你捐個百十來萬管保就是知名校友了。他說，我不捐，我給它重修個大門就是。車里的人就都笑起來。

出天津城，上了津滄高速，解約翰合目假寐，眼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影子。在商業(yè)大學(xué)門口，這個女人的影子在車外一閃。停車一看，哪有女人的影子呀，街邊只有一個賣煎餅果子的和一個賣熱干面的，兩三個學(xué)生正來回挑選，拿不準是吃煎餅果子還是熱干面。

這個女人就是大公子嘴里的秀秀。在回憶的幽暗的背景里，秀秀的面容隱現(xiàn)出來，極像一只貓。她本來就是一個像貓的女人，臉盤又小又圓，走路悄無聲息，說話輕聲細語，笑起來酷肖老太太。但是，大公子愛她。算起來，他們在一起也有六七年了，比他和露露在一起的時間要長。當然，大公子鼎盛時期身邊可不止一個女人，后來這些女人紛紛離他而去，秀秀也就成了他的唯一。如今，她也不見了。

露露在接電話。

“知道了?！彼f。

解約翰放在座位上的手慢慢伸向露露。在他們前面，有司機和小力。他們?nèi)伎粗胺?。解約翰白皙的大手，形狀修長，好像德容兼?zhèn)涞耐踝?。他的手和她的手遇到一起，就好像王子遇到公主。車廂?nèi)涼爽宜人，飄著淡淡的香水氣味。王子和公主在綠色森林里，靜坐在開滿鮮花的草地上。斜放的水晶瓶里，半盛玉液瓊漿，籃子里擺著幾樣美食。時光定格，所有一切仿佛一幅名畫。這是在一生最好的時期，頭發(fā)不能再黑，皮膚不能再緊致，目光不能再明亮，人的欲望好像水晶瓶里漲起的佳釀，也剛剛好。

在天津的三天里，解約翰顯示了良好的教養(yǎng)。所見到的每個人，都得到了合適的禮物。送東西給人，一直都讓他感到很受用，就像他喜歡請人吃飯。但是，這得保證禮物合適。露露在這方面有天賦。每次出行，露露都會安排妥帖。包括他的衣著，早在幾年前就全靠她來安排。穿什么樣的外套，什么樣的襯衣，配什么領(lǐng)帶、腕表、腰帶、鞋子，露露既用心，又不費力。在他們這次帶到天津的禮物中，有阿膠、名酒、咖啡、瓷器、衣物，甚至還有一本精裝的雷諾阿畫冊和一本育兒手冊。它們也都被分送到了應(yīng)該分送到的人的手中。三天時間，他們所到之處，都受到歡迎，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不過，略讓解約翰感到遺憾的是，一名他最為難忘的商學(xué)院的老師在他畢業(yè)后不久就去世，待與天津方面發(fā)生業(yè)務(wù)上的聯(lián)系，每年至少有五六次往來于天津時，對商學(xué)院其他的老師已經(jīng)印象淡薄，以致連任何一位老師的名字也記不起來了。不然，他這會兒可能還在老師的家中促膝而談呢。他所依賴的女人露露，會幫助他送上花籃和禮物。請不要懷疑他動機的純正。其實，很多時候，教養(yǎng)和施惠也是一種人生需求。

車進河北，過滄州，進山東，即將到達德州收費站。車前的玻璃上已滿是飛蟲的尸體。解約翰忽然想起丁飛打來的電話。

“車什么時候修好？”他順便問小力。

“不能便宜那家伙！”小力側(cè)過臉來回答。“想快完事，乖乖換倆車門。”

“哦。”

“我要把一輛全新的車送到嫂子手上。”小力討好地朝露露一笑。

收費站就在眼前。他們走了ETC通道。

“車主不會同意吧?！苯饧s翰淡然說。他感到了自己寬厚仁慈的胸懷。“倆車門錢不少呢?！?/p>

“讓他花錢買個教訓(xùn)?！毙×φf，“一個教訓(xùn)記一輩子?！?/p>

“不這么簡單吧?！?/p>

“那由不得他。”

“你要不要回德州？”

小力沒作聲。

“你可以回德州的。”

“大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毙×φf，他朝車外看一眼，就像看跟他無關(guān)的東西。一大群飛蟲飛過來，撞在車前的玻璃上，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留下生命的污漬。

“你想說什么？”解約翰問露露。

“沒什么。”露露說。

哦，沒有誰能比他看露露更真切。她的皮膚曾緊挨他的皮膚，她的面孔曾緊挨他的面孔。在他的眼睛下面，她身上的毛孔、紋理、痣斑，都好像無限放大了。她并不是白璧無瑕，甚至在她熟睡時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小毛病，但是，像大公子愛秀秀一樣，他愛她?；蛘哒f，他感到自己愛她。此刻，他就想把她擁在懷里，哦，不，他是想將頭埋進她的胸脯，享受她輕輕將手指插進他短短的頭發(fā)。

頭發(fā)偃仆，立起，好像草地上的細草。纖纖素手，微熏的春風(fēng)。

但是，這是車里。他的舉止，體現(xiàn)著教養(yǎng)。從天津帶來的教養(yǎng)，像微風(fēng)在草尖上，尚未離去。

“你請了哪些人？”他問，“有沒有維迅數(shù)字的李總？”

“有的?！甭堵墩f，“他會來的?！?/p>

哦，她不像是他的情人了，只像他的秘書。他不由得很傷心，但他極力掩飾著?！拔也幌肭匪裁??！彼f，“他來我就放心了?！彼裁匆膊徽f了，一直到駛出濟南的高速出口，除了接打電話，他的頭就都朝窗外扭著。

來到公司，露露在路上叫的盒飯也剛剛送到。跟往常一樣，每當出差回來錯過飯點，解約翰也會跟員工一樣要份盒飯解決。讓解約翰突然感到驚奇的是，露露從未跟他一起在辦公室吃過盒飯。她會選擇跟小力他們一起吃。等他吃完，她會趕來給他收拾。為什么過去他沒有注意到呢？在公眾面前，她永遠只是他的職員。只是回到家里，她搖身一變?yōu)樘稍诖采系那閶D。她總是很自覺地扮演著她的職員的角色，幾乎從未有過僭越?？涩F(xiàn)在，這一點卻讓他心中痛苦。

是時候了，今天晚上他會舊話重提。他暗暗思量著。

露露從他的辦公室收走了只吃下一半的飯盒。在走廊里，她叫住了小力。

“什么事，嫂子？”小力笑嘻嘻地走過來說。

“鬧大了沒好處?！彼f，“那個叫丁飛的會開車，但他沒考駕照。”

“這很重要嗎，嫂子？”

“你看著辦吧?！甭堵墩f，“不要叫我嫂子。”

“我還你輛新車，嫂子?！毙×φf。

“不要叫我嫂子?！甭堵墩f，但表情一點也不嚴厲。她返回解約翰的辦公室，給他斟上一杯咖啡。

解約翰心想，他不會錯過今晚。與她無照駕駛的日子一定得結(jié)束。他要像一個丈夫，而不是別的什么。不用鮮花和豪車，沒有月光和泉水，不去青島吃大蝦，也不管場地是否寒磣不入眼，他都會很有教養(yǎng)地對她說，路小琴，我要跟你談?wù)?。他兩手空空，但是，他有一顆真誠的心。

12 這一天，莊重把車送修后，直接從4S店打車來公司。

未來廣場是一個集住宅、商業(yè)為一體的綜合商業(yè)中心，莊重的公司在裙樓的二樓，乘坐露天電梯即可抵達。從電梯口下來，是個小廣場，四處擺放著鐵藝桌椅和遮陽傘，一派歐陸風(fēng)情。這里的商戶一直經(jīng)營不好，門可羅雀，每位店主都心事重重。莊重在這里租房，就看在不光租金低廉，還十分清靜。他的公司不是商鋪，不求熱鬧。所以，往常來公司上班，心里是挺樂的，與其他店主迥然有異。公司對面有個茶葉店，店主老王曾跟他開玩笑，說見面就想揍他。他說請別揍我，我隔段時間就請你在我的小酒館吃頓好的，怎樣？

今天他臉上不樂。公司里的三名員工見他來，除了小郎，都很吃驚。他臉不白，這時候更像刷了層黑漆。

小郎沒跟他說話，他也不跟小郎說話。他們的這個房子是上下兩層，莊重的辦公室在上層。談工作，接待客人，都是在他辦公室。有時候房間寂靜，他可以隱約聽到員工在下面說什么。也是因為他心里想著小郎，聽覺就出奇地敏銳。他想象出小郎在與別人交頭接耳，忍不住無聲地走到樓梯口。

果然，他看見小郎一副早知道的模樣，在說他在濰坊的生意不幸泡湯。他加重了一下腳步，叫小郎上來。

“你把這個校對一下?！鼻f重拿起一份厚厚的校樣丟在小郎面前?！鞍萃胁灰俪鲱愃啤玫氐牡腻e誤了。另外尹存先生的照片也要換。我標記好了，你仔細看。下午三點鐘送印刷廠?！?/p>

“為什么非要下午三點？”小郎不滿，“你不能隨意就說三點?！?/p>

“你要幾點？”

“印刷廠好遠的?！毙±烧f，“小趙可以……”

“‘可以什么！”莊重說，“還想讓小趙送你？你大小姐呀？”

“老板不是不知道，印刷廠在工業(yè)北路那邊。”小郎委屈地噘起嘴來，“我的要求不合理嗎？再說，你的車閑著也是閑著嘛?！?/p>

“我的車閑著就是給你們開的？”莊重打斷她，“我給你說小郎，你不要得寸進尺，挑肥揀瘦。工作就是工作。你做這份工作，就是擔負這份責任。既然不想擔負這份責任，那就是想放棄這份工作?！?/p>

“老板，你扯哪兒去了嘛？”

“說你一句就是‘扯了！”莊重想拍桌子。“我說不了你了，對吧！那好，那好?！?/p>

“你過去不這樣的?！毙±蓳u頭表示懷疑。

“過去我是對你們太放縱了?！鼻f重臉上冷氣颼颼，拒人千里之外。

“你是說對我，還是對我們？”不料小郎緊逼一步，反問道。

莊重急在心里，一時決定不了如何作答。他不過是要給她一點顏色看，不是要趕她走。給她開的工資在濟南是高是低，他心里有數(shù)。有時候跟人說起來，自己都感到羞愧。眼看他有所準備的嚴厲冷硬就要在小郎的進逼下潰敗瓦解，靈機一動，抬起胳膊指著她，索性張口結(jié)舌起來，“你你”了半天，好像生氣到極點。

小郎冷笑一聲?！昂?，我敢肯定，你是撞車了?！毙±裳劾锫冻鲆唤z嘲諷?！澳銢]資格撞一輛豪車，你撞了一輛準豪車。沒二三百萬，也就七八十萬吧，但也是一筆不小的損失。你處理完事故就要來朝我們?nèi)鰵饬?。那么，好吧?！毙±烧f著，挺了一下身子。瞬息之間，語調(diào)就變了，變得善解人意，體貼委婉，隱忍大義，富于犧牲?！澳阋鰵?，老板，那就朝我們來吧?！?/p>

莊重幾乎被擊潰。還好，小郎順手把校樣抱在懷里，一邊轉(zhuǎn)身向樓梯走去，一邊還小聲嘟嘟囔囔?！罢l不會呀？這還不好說，要啷當臉大家一起啷當。”

小郎走了，莊重一個人坐那里，有些犯傻。與小郎面對面交鋒，他是勝了還是敗了？難說。畸零二字，通過一枚閑章，給他的生命打上抹不掉的印記。他從來就沒有拒絕過。沒有更多的財富，沒有堂堂的儀表，沒有驚世駭俗的才情，能慰藉自己的，唯他擁有自知。不知不覺，蒼涼再次彌漫天地，坐在椅子上的瘦瘦小小的他，如何抵擋？

如果不是從天津返回的朋友打來電話，他根本不愿從他的辦公桌前走開。朋友要回請，他則提出在自己的小酒館相聚。他的廚師水平是不差的，同樣的飯菜，在那些高檔飯店里是另一種價格，但高檔飯店并不能像他的小店那樣保證衛(wèi)生，而且吃得好又不浪費。這是他的理由。朋友卻一再堅持，還一再強調(diào)他帶上自己的員工。

小郎拒絕出席。

下午去工業(yè)北路送完校樣小郎要回家。八小時之外，是員工個人的生活。她的男友要帶他去新開業(yè)的世茂影城看大片。男友買了八點鐘的3D版《捉妖記》，還是巨幕。全國人民都在看捉妖。

大家都沒能說服小郎，眼睜睜看著她攜著校好的校樣絕塵而去。

還好，朋友選擇了只隔一條馬路的翰林大酒店。下班后莊重帶著員工徒步到了那里。

朋友慷慨大方，宴席不光上了海參，還有鮑魚。實際上，雖然沒有小郎在，大家吃得仍舊很快樂。為防朋友不安，莊重沒提那天送他去西客站后自己在小區(qū)門口走神蹭車的事。

美食，佳釀，友情，人生還有什么不足？美食、佳釀、友情的力量如此之大，一時間竟讓莊重忘記了一輛車。他克制不住激動，把酒朗誦了自己過去寫的一首詩，《傾斜的羊頭峪西溝》。當初為了方便孩子上學(xué)，他在羊頭峪西溝街租了套沒有客廳的小房子，一住就是九年。等兒子考上高中住校后，才搬至現(xiàn)在的小區(qū)。羊頭峪西溝街就在附近，那里樓房擁擠，道路狹窄，在濟南城區(qū)實行雨污分流前，溝里臭氣熏天。更可怕的是，那些建造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舊樓房里，沒有下水道防臭處理，下水道反味嚴重，不管怎么防護，都無法祛除房間里的異味，至今還讓莊重想起來就惡心。難道這九年不是一場噩夢么？

在這首詩里，莊重寫了自己租住羊頭峪西溝街時的一次雨中失足。那次失足，差點讓他跌進湍急的污泥濁水里去。

暴雨下的羊頭峪西溝

因傾斜而成生活

沒有傾斜，就沒有墜落。顯然，幾天前的傍晚，在奧龍觀邸小區(qū)門口傾斜的柏油路上，莊重同樣墜落下來，像一只被擊傷的鳥。墜落自然是種恐懼，特別是措手不及的墜落，而隨著朋友的歸來，盡管事故尚未結(jié)案，卻提前讓他感到安穩(wěn)地降落在新的平地上。這塊白玉一般的平地，雖是后來的，但又是兀起的，至少高出以前一截。這一切構(gòu)成了生活，同時也是生活本來的樣子。

享受過美食的鮮美、滑嫩、爽口、香軟、甜糯和堪比美食的情感深厚的朋友之別，莊重回到家里，恍恍然依舊沉醉在美夢中。此夢綿綿若無盡期，直到他從把一輛亮新如初的車從4S店開出來的那天晚上，他都不想讓自己從那美好的幻覺中醒來，面對曖昧不明的現(xiàn)實。

13 求助露露，應(yīng)該是小民的主意。

那天在車管所，等到下班，丁飛也再沒敢撥通小力的電話，兩人只好悻悻開車返回。從位于濟南西郊的車管所到他們的宿舍，幾乎就是一座城市由西到東的距離。又遇上了大堵車，長達幾十里的經(jīng)十路，堵成了鐵桶，每輛車都在蝸行。兩個人心情簡直糟透了，一路上不停地罵罵咧咧。再沒有駕駛一輛豪車的愜意，沉重堅固的金屬塊在這幾天里成了他們拋不掉的累贅。恨不得橫沖直撞一番才過癮。但是，他們不能。直到過去燕山立交，路況才開始變好，兩人不約而同，不想這就回公司或宿舍。就這樣，他們像解約翰開著剛到手的新車一樣，一口氣開到了淄博境內(nèi)。

經(jīng)過一夜煎熬，卻遠沒有看到天明。丁飛知道自己的膽怯越發(fā)重了。兩人聚在一起唉聲嘆氣，一時相對無言，又一時喃喃自語，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愁云慘霧里，時間是一把鈍鋸，深嵌堅固的木隙。

“我走?！倍★w心不在焉地說。他說過好多次了，但他又自動坐下來。他想他不能一走了之，把小民丟在這里。

濟南不是泉水叮咚的濟南了，是黑暗危險的虎穴。能把小民丟進虎嘴里？

“走了■ 的！”他又說。他紅著眼睛問小民，“為什么要給小力打電話？他 ■算不上，也就算雞巴。■他割了，就剩雞巴，那是太監(jiān)！別看太監(jiān)■，更毒！”

相對丁飛，同樣愁緒滿懷的小民要冷靜得多。但在丁飛眼里，小民就有點兒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坦白講，自從他打電話知會小民出事了，小民讓他聯(lián)系解老板，他對小民的怨憤就一直在暗暗積累。是啊，是啊，他開車闖禍，連累了小民。得，一推二六五，沒你事，好吧。你無辜，全是我的。好漢做事好漢當！

“我給解老板打電話?！彼鋈徽f，但只是說說而已?！盀槭裁粗荒芙o小力打電話？”他問小民?！袄习逭f一是一?！彼终f，“老板說讓我賠一輛車，那好，我賠。這也要比……小民，你肯定小力就能當老板的家？賠車我賠不起。我得求老板，不能求小力?！?/p>

“哦?！毙∶癯烈髁艘幌?。丁飛看見他眼里一亮。幾乎在同時，他們都想到了露露，那位事實上的老板娘。

電話是小民打的。非常適合。小民詳細說明了情況，這也是頭一次由他向露露說明情況，包括昨天的定損情況。非常重要的一項內(nèi)容曾被忽視，丁飛無證駕駛。這是他的錯，在明知丁飛沒有駕照的情況下，他把車鑰匙交給了他。保險之外的糾紛，誰也不能保證不會節(jié)外生枝。

化險為夷的命運，悄悄降臨在丁飛和小民頭上，不過是跟老板娘通過一次話，就讓他們相信這是命運的眷顧了。手機里的聲音消失，兩人陡然間如釋重負。這天剩下的時間里，他們都避免去談此事，好像怕驚破了什么。他們沒去六合順吃烤串。下班后回到宿舍，早早就睡了。醒來是在半夜。

耳聽同伴的鼾聲，丁飛感到有點暈暈乎乎。他下了床，走到小民床前，用手戳戳他。小民會意，兩人一起悄悄走出門去，來到樓下。

八月底的夜半，有了涼意。他們坐在降了露水的水泥凳上。也只有到了現(xiàn)在，丁飛才想到自己跟小民曾是一對難兄難弟。危險在遠去，剩下的將只有濃濃的兄弟情誼。

“過去了?！倍★w意味深長地說。是的，值得慶幸。沒有賠掉前程，也沒有賠掉友情?！拔也幌刖瓦@樣過去。”丁飛又說。

小民默默辨認著他星光下的臉龐。臉上黑乎乎的，什么表情也看不到。

“我們的車好好的，對不對？”丁飛說，“好好的一輛車，我們?nèi)艘埠煤玫?，‘哐當一聲，給撞了。我們招誰惹誰啦？不敲他一把，我不服?！?/p>

小民沒有聲音。

“拿個例子來講，”丁飛說，“在大街上撞了人，送醫(yī)院，那還得有個營養(yǎng)費的說法呢。補償多不多先不說，但他得給補償?！?/p>

“等等看。”小民說。

“小民，”丁飛說，“你不要看不起我。不過是回頭想一想，我就想哭。你說，他這一撞，怎么樣？老板要我賠，我賠不賠？我怕呀。我怕老板不放過我。他讓我賠一半好不？我賠不起。老板不讓我賠，老板的恩情我銘記在心，但我與那家伙有什么情義？他得拿錢從我這里買到這份恩情?！?/p>

“時候還早?！毙∶裾f，“還得看老板怎么說?！?/p>

丁飛點點頭?！懊魈炷阍賳柪习迥??！彼f，“我們得早合計準備著。你同意了就好，這個惡人我來當。不能白便宜了那家伙，你說對吧？”

事實上沒用小民主動聯(lián)系老板娘，小力就把決定告訴了丁飛。走保險程序，這沒說的，但保險公司僅五千塊的定損額不能接受。

小力說著說著，冷不丁就停下了，緊緊地盯著丁飛。丁飛被盯得發(fā)毛，但一動不敢動。小力問他，這兒沒別人對不對？他忙說，對。小力抬手就是倆耳光。小力斷然說，忘掉它！走吧。

丁飛慢慢轉(zhuǎn)過身，走出門去。

小民見到他的時候，他很安靜。小民問，小力叫你了？他嗯。小民說，什么結(jié)果？他說，五千塊錢定損額不能接受。老板認識保險公司的人，找他們提高標準。小民高興地說，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今天得吃六合順！

他們吃了六合順。小民看出來他不高興，吃得少，喝得少。吃喝完了，他讓小民先走。小民有點擔心。他說，自己要去公司加個班。然后兩人分手。

等小民看不見自己，丁飛就飛跑起來，一口氣跑到附近的一座小山上。這座山叫玉頂山，其實是座公墓。晚上的公墓哪里有人。他就是不想碰見任何人。

在空無一人的墓園里，在從墓窟里爬出來的幽靈中間，丁飛開始狂搧自己的臉頰。啪啪啪！左一個，右一個，他根本不計數(shù)。臉腫沒腫他不知道，但他能感到臉上像起了火。搧夠了，就坐在一塊斷碑上，撥通了斯柯達車主的電話。

“莊先生，您好?！彼料㈧o氣地說，就像斯柯達車主正站在自己面前?！拔沂切《?。”

“你好，小丁。”

“莊先生，我們老板已經(jīng)決定，修車走保險?！彼痪o不慢，“但除此之外……”

“沒有什么‘除此之外！”斯柯達車主斷然拒絕額外的要求。

“請不要激動?！彼f，“保險之外，請您考慮一定賠償?！?/p>

“你是誰？”

“我是小丁?！?/p>

“你是車主嗎？”

“不是。”

“是你開的車嗎？”

“不是?！?/p>

“請叫車主和司機跟我聯(lián)系。一個大子兒也到不了你小丁頭上！”

“明天約個地點……”

“好吧，你去奧體中心派出所等著！”

通話中斷。丁飛孤獨地坐在墓碑上，坐在幽靈中間?？匆娝模仓挥杏撵`。

14 “怎么回事？”老婆推開書房的門問。

“沒什么。”莊重若無其事地說。

“爸，怎么回事？”兒子也過來問。

“他們同意修車了?！鼻f重說，“我就說嘛，早同意也省得拖到現(xiàn)在?！?/p>

老婆、兒子退去，莊重一時難言自己心底的愧疚。為了家庭，為了對自己死心塌地的老婆，為了可愛的兒子，為了得來不易的幸福生活，他怎么說松懈就松懈起來了呢？危險并沒有遠去。它只是潛伏了起來，一旦重新抬頭，就是更大的危險。

警惕！警惕！警惕！莊重雖然坐在椅子上不動，但腦子卻超負荷運轉(zhuǎn)。一夜未能安睡，第二天起來，依舊不見絲毫倦意。剛要與老婆一起出門上班，又走到兒子房間里，看似無意地叮囑了一句，好好看家，陌生人敲門不要開門。還說，小孩子也要有保護意識嘛。送老婆去了漿水泉路上的美容店，他就直接趕赴公司。

小郎和其他員工陸續(xù)到了，莊重安排好工作就坐在辦公桌前，開始按照自己醞釀一夜的行動計劃有條不紊地撥打電話。

首先，莊重聯(lián)系了自己認識的奧體中心派出所民警。在電話中他簡述了自己這幾天來的遭遇，詢問如果遭到訛詐，可不可以打他電話求助。回答說，可以。萬一想不起電話號碼，打110報警也可。接著，他聯(lián)系了自己熟悉的大眾日報的記者朋友，詢問如果發(fā)生糾紛，可否請求記者采訪跟蹤。朋友回答，肯定提供幫助。然后，他撥通了濟南市政協(xié)自己所屬小組的負責人辦公室的電話，但沒人接。于是，他聯(lián)系了本案的查勘員。之所以不去聯(lián)系同學(xué)的妻子，還是怕引起同學(xué)妻子的不安，可見他的周到。查勘員解釋，交通事故受害方要求人身、精神損害賠償具有法律依據(jù)，但不適用本案，因為受損車輛不牽扯到駕乘人員，不過是一輛空車。即使相關(guān)人員受到驚嚇，但未造成嚴重后果，對其要求精神賠償，法院也一般不予支持。他就說，那我堅定不移地走法制這條路！另外，請問，我的政協(xié)委員身份是不是能夠?qū)ξ倚纬梢欢ūＷo？查勘員說，你要是人大代表就更好了，他們畢竟要顧慮社會影響，不敢恣意妄為。這三個電話打過，他就決定不再給市政協(xié)打電話了。

但是，剛剛通話完畢，就有一個電話打了進來。一看號碼就知道，是那位妄圖索要賠償費的小伙子。

“我要跟你談?wù)?，”小伙子說，“因為你撞了我們的車……”

“住嘴！”沒容他把話說完，莊重就大聲呵斥起來，“你沒資格跟我討價還價！”

“我沒資格？”小伙子反問，“你太不講理了。因為你一撞，不光耽誤了我們用車，還要讓我們搭上時間，精神受到擾亂……”

“你是不是想要交通費，營養(yǎng)費，誤工費？”莊重說，“你是年輕人吧？快去網(wǎng)上看看，那些想要額外補償?shù)募一锸遣皇强熳尵W(wǎng)友的口水淹死了？我勸你趁早醒醒，端正一下自己的思想?！?/p>

“我就在你公司附近。你可以下來。”小伙子還不死心。

“妄想吧。”莊重口氣強硬，“我好言相勸，回去好好上班，歪心思只會增加你的痛苦?！?/p>

“我不光知道你公司的地址，還知道你老婆美容店在漿水泉路，你兒子在省實驗中學(xué)上高中……”小伙子說。

“赤裸裸的威脅，敲詐！”莊重說，“再多說一句，我就報警。濟南的治安你肯定了解。我不光是詩人，還是政協(xié)委員，關(guān)注濟南的治安問題很久了。不想把前程搭上，這就把我的手機號刪掉。再見，小伙子。祝你好運！”

莊重氣咻咻的。他不知什么時候從辦公桌后面站了起來。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反應(yīng)太激烈了。畢竟小伙子正處在容易沖動的年齡，嚇住了他倒好，就怕激他鋌而走險。不如再發(fā)給他一條短信，奉勸他遵紀守法，請他轉(zhuǎn)告老板，對保險的處理有異見，可走法律途徑，其他的一切要求必須通過法律解決。同時，也要提醒老婆、兒子不要大意。

正要坐下寫短信，發(fā)現(xiàn)員工們的腦袋都擠在了樓梯口，這才想起來自己只顧打電話，忘了保護私密。不過看小郎一眼，臉就一紅。

員工們紛紛走過來，表示什么都明白了，也都說不怕。

半個上午緊張過度，下午風(fēng)平浪靜。

讓莊重萬萬沒想到的是，第三天的中午，竟然在這里，跟東方圣界數(shù)碼科技有限公司老總解約翰不期而遇。

附近街上，新開張了一家蛋糕店。小郎的口味刁蠻，放著公司現(xiàn)成的午餐不吃，偏要去吃蛋糕。

莊重站在辦公室窗前，俯望著外面的小廣場。忽然，小郎神色慌張地從電梯口出現(xiàn)了，而且還在朝身后張望。

不得不說，在這一刻，莊重頭一次感到小郎就是一個狐貍精。這個狐貍精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狐魅的氣息，讓窗后的莊重不由得心旌搖蕩，但僅僅是一霎。他努力定住心神。

小郎跑回了作人公司。接著，電梯口走出一個追尋而至的男人。

莊重沒能認出解約翰，但他肯定此人絕非尋常，下意識地要下樓迎迓。解約翰衣冠楚楚，風(fēng)度翩翩，在莊重眼里簡直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莊重不能確定他跟自己有聯(lián)系，但他的確朝公司走來了。

如同在天津商業(yè)大學(xué)門口一樣，乘車路過和平路的解約翰再次發(fā)現(xiàn)車外有個女人的影子一閃。他忙走下車來。

這回沒有錯。小郎從蛋糕店里走出來，手持一份帶著精致包裝盒的蛋糕，邊走邊吃。當她一眼瞧見一個儀表堂堂的男人正在出神地打量自己時，就馬上不吃了。她風(fēng)姿綽約地穿過人群，向前走去，一路走走停停，并不時回首。解約翰緊追不舍，一直追到未來廣場。

現(xiàn)在，小郎就站在他的面前，大膽地朝他挺直了身子，沒吃完的蛋糕放在身后。她的臉孔微微仰起，一點也不扭捏，嘴角的微笑好像在挑釁地說，怎么樣？是我，我在這里。同事也都看愣了。他們從來沒見小郎這樣過。

“請問芳名？”解約翰客氣問道。

小郎笑而不語，臉孔依然微仰著。

“這是我的名片?！?/p>

小郎接過來，并沒有看。

“任何時候你都可以跟我聯(lián)系?！苯饧s翰說著，揚一下手，“再見?！鞭D(zhuǎn)身走了出去。

小郎低下頭，瞇縫著眼，一聲不響，一手拿著蛋糕，一手玩弄著那張剛剛得到的名片，員工們回過神來，一起說，這該不會是一出濟南版的《風(fēng)月俏佳人》吧？濟南什么時候趕起了時髦？

莊重從樓梯上走下來?！霸趺椿厥拢俊彼麊?。

小郎面色緋紅，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蛋糕，對莊重的問話聞若未聞。

“一個老板追過來，送了小郎一張名片。”一個員工說。

“沒有名片！”小郎脫口說了一句，轉(zhuǎn)身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

第二天早上，小郎沒有來上班。莊重讓員工打她手機，一次次無人接聽。一直到上午十點，也沒聯(lián)系上。莊重真急了。他不知道小郎在濟南還有什么親朋，公司里誰也沒見過她的男友。幸好一個員工從未來廣場一位店主的口中得到了小郎的消息。

原來昨天下午小郎比公司任何一個人都走得晚，在向公交車站走去時，一輛捷豹車慢慢跟了上去，到了她身邊，車上走下一個年輕男子，兩人邊走邊說著什么?？床磺迨前胪瓢刖?，還是被硬推上去的，反正小郎沒有發(fā)出任何呼叫就上了捷豹車。

莊重馬上斷定，小郎被劫持，而且他也忽然就想起來，昨天的那位不速之客，就是瑪莎拉蒂的車主！

天，危險真的迫近了！不但威脅到他的家庭，還威脅到他的員工。

莊重這就要報警。小郎來電話了，告訴莊重，自己稍后就到。

15 昨晚，小郎被解約翰和小力帶到郊外一家酒店的舞廳。偌大的舞廳空空蕩蕩，他們安排她獨自坐在舞池中央。自從登上解約翰的車，她就感受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勇氣。沒有恐懼，只有一點點的疑惑。后來連這點疑惑也沒有了，任隨擺布而已。舞廳的音響、燈光全開，她只能看到舞池邊上的幾個人影，其中就有解約翰、小力。她不知道這樣的場景正是另一個女人經(jīng)常出入的場景，是另一個女人的經(jīng)典。通過觀察，解約翰和他的狐朋狗友認為，她的外貌的確與另一個女人相像，聲音、舉止卻差異很大，只有寄希望于今后的指導(dǎo)、培訓(xùn)，盡量予以改善。不過，要敷衍一個眼睛半瞎、生命垂危的人，還是綽綽有余的。

來跟小郎攤牌的是露露。

在一間豪華客房里，小郎打消了自己被年輕、健康的富豪看上的幻想。等待她的是一個病人，被描述為過不了三兩年就會死掉，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與他心愛的女人結(jié)婚，而她即將扮演的就是這個女人的角色。病人“闊”過的，是位高官子弟，曾在德州叱咤風(fēng)云。

“沒有什么病會很快就死掉的?！毙±衫潇o地提出疑問，“只要想活，靠現(xiàn)代的醫(yī)療手段，可以活很久?！?/p>

“問題是，他會一直跟你在一塊生活?！甭堵兑馕渡铋L。

“哼，那倒是的。”小郎撇嘴一笑。

與小郎談妥，露露急切地找到解約翰。

“我不能跟你結(jié)婚?！甭堵短拱椎卣f，“我不是那種能跟你結(jié)婚的女人?！?/p>

解約翰緊緊摟住她，發(fā)現(xiàn)她在發(fā)抖。

“我怎么能跟你結(jié)婚呢？”她說，好像怕冷一樣，使勁往他身上靠著。“我怎么能跟你結(jié)婚呢？”她又說。

與莊重通話不久，解約翰和小郎一起來到作人公司。他已經(jīng)得知這是斯柯達車主的公司了。一見莊重，就說“幸會”。

莊重不明就里，謹慎應(yīng)對。解約翰打量一下房間，又請無關(guān)的員工暫且回避一下。他關(guān)上房門，示意莊重跟自己到樓上去。

小郎的耳朵雖尖，開始也沒聽到樓上在說什么。

莊重忽然就激動地嚷嚷起來?！斑@是人間悲劇！”他叫道，“可恥，卑鄙！你就是骯臟的掮客！皮條客！雞賊！你不用跟我談，你走！你走！”可是他卻自己跑到樓梯上，探著身子問小郎，“你是一件物品嗎，小郎？你是個人，是個姑娘，風(fēng)華正茂的姑娘！”

他又跑上去。

“你可以把我弄到傾家蕩產(chǎn)，但你不能污辱我的員工的人格！小郎說得對，有錢人，沒個好東西，包括你！”他繼續(xù)咆哮著，“我準備好了，姓解的，法庭見！我是一名詩人，也是一名政協(xié)委員。我給過你名片，你沒看，對不對？你給扔了，不屑看，對不對？你扔了也不妨礙我是詩人。我有五年不寫詩，但我仍然是詩人。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人間悲?。　?/p>

小郎來到他的身后。“老板。”她叫。

“不用怕，小郎。”他說，“我們跟你在一起?！?/p>

“你誤會了，老板。”小郎輕輕扯一下他的衣袖。

“我誤會了？”

“首先我愿意。”小郎鎮(zhèn)定地說，“是我等來的機會。也許是我這一生唯一的一次好機會。”

莊重愣著踉蹌幾步，沒有摔倒。小郎低下頭，開始玩弄自己的手指。

“請你親口告訴我，小郎。”莊重虛弱似的小聲說，“是的，我要聽你的?！?/p>

“不錯。”小郎抬頭說，圓圓的臉蛋上已是神采煥發(fā)。

莊重不由跌坐在椅子上，渾然不知地把兩手夾在雙腿之間。過了半天，才哀吟似的說，“他是病人，他是貪官的子弟，你們這是欺騙。”

“但我們沒有瞞你。”小郎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你的男友呢？”莊重忽然問。

小郎情不自禁笑出聲來。

“你個大傻帽兒！”她笑盈盈地說，“我跟人走了，對你的家庭興許是件好事兒呢！你可以安心了。”她又鄭重了一些，“老板，其實今天我是來跟你告別的。謝謝你能容納我，在濟南給我一個安身之地。你再見到我的時候，那就是另外一個人了。嗯，那會是一個小寡婦兒。錢不多，但會有錢。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很值得慶賀的事情嗎？我看過你的詩。你的詩告訴我，不要垂頭喪氣，傾斜是種生活。你放心，跟他結(jié)婚，就是入了保險，我會做得很好。也許，這將會成為一種典范。我要上路了，你不想跟我告別嗎？”

說完，就精神抖擻、滿懷期望地看著他，眼里的光已經(jīng)極大地熱烈了起來。這樣一個生著迷人圓臉的姑娘，小小的身軀里，蘊含著火山噴發(fā)一樣的生機，勢不可擋，直要將莊重焚化了呢。

莊重緩緩起身，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她又欣慰地笑了。

“過去是你的，將來是我的?！彼凵袂纹さ卣f。她向坐在沙發(fā)上的解約翰伸過手去，解約翰拉住她的手，也站起來。然后，他們手拉手，竟像一對幸福純潔的戀人，腳步輕盈地走下樓梯，魅影一樣，消失在莊重的眼前。

幾日后，莊重收到查勘員的一條短信：此案已完成。請查看預(yù)留賬號，速去經(jīng)十西路濟南華潤汽車主題公園瑪莎拉蒂4S店支付修車費用。

賬號到賬一萬，不是五千。莊重即刻趕到4S店，受害方修車費用恰好一萬。出單劃款，一萬是保險公司的，莊重一個大子兒沒出。

小郎一去無消息，一個叫小王的姑娘代替了她，也很好用。小王一來，“得地的”不用操心了。

過了將近半年，網(wǎng)絡(luò)上開始風(fēng)行一款名叫“陪土豪上路”的游戲。此游戲的職業(yè)設(shè)計，遍及當代社會各個領(lǐng)域，可單打獨斗，相互攻擊，也可團隊合作，同時允許一個玩家兼修幾個職業(yè)。性別可男可女。場景既有叢林沼澤，也有職場魔窟。備有各種的享樂，美女相公，丫鬟小廝，錦衣玉食，按摩推拿，以相應(yīng)技能冷卻消耗為代價。終極目標就是不斷克服難關(guān)，以德性、美貌、魅力、法術(shù)、計謀等手段使同路土豪失血，榨盡土豪最后一塊錢幣，并奪取大殺器咖啡壺，最終抵達東方圣界，成為新一代土豪。這游戲的出品方，恰恰就是東方圣界！十幾億中國人，哪個沒做過土豪夢？難怪要火。

莊重歷來不玩游戲，看人玩他很淡定。但是，一旦發(fā)現(xiàn)兒子周末回到家就開電腦玩游戲，在虛擬世界左擁右抱、饕餮奢靡，他就不再淡定了。父子倆發(fā)生沖突，言語激烈，差點動了手腳，幸虧讓老婆給死死拉住。他氣鼓鼓獨坐書房。兒大不由爺呀。他手攥“畸零”章，想。他還想到了什么？他想到了東方圣界的程序員小丁。

接著，啪一聲，莊重抬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一個大子兒都不肯出，盼望生活的道路上出現(xiàn)奇跡，那是妄想！——得，肉疼吧。

責任編輯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