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
朱法水和宗成,兩個朋友坐在梅林水庫邊喝酒。
宗成號啕大哭,一個勁地擤鼻涕,腳下丟了一堆紙巾。不知道是因為風大,還是他倆喝的是低檔酒,朱法水有點頭暈,但他還是給宗成的空紙杯里又斟上了一些。他倆喝了很長時間,從中午喝到黃昏,這么長的時間用在喝酒上面,而且是在登山者不斷經(jīng)過的梅林水庫,怎么都覺得有點無聊。
朱法水倚著一塊禁釣警示牌坐著,時間一長,腰酸背疼。他不知道怎么和宗成談他那樁以悲催的方式結(jié)束掉的婚外情,還有公司接到的女方的投訴材料。主要不是談這件事情,是宗成哭,兩人喝酒倒在其次。朱法水心里有些難受,倒也不是為宗成不得已結(jié)束掉的那份不實之情,而是為陷入強烈人生困惑的宗成,還有他自己。他倆的車停在水庫下,肯定要請代駕了。
朱法水和宗成是一對搭檔。他倆都是光明新區(qū)田寮村人,兩家從爺爺那輩起就是冤家,打了幾十年,可說來也怪,牛嫲打跤牛仔食草,到了宗成和朱法水這一代,局勢變了,兩人打小是玩伴,一起上小學和中學,一起考入福建農(nóng)林大學,畢業(yè)后一起分到林業(yè)廳。當年朱法水辭職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宗成還在為有害生物防治檢疫站的科長職位帶毒奮斗。五年后,宗成在競爭副處位置時一敗涂地,輸給對手,一氣之下辭了職,回深圳投奔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朱法水,當時,他也這么哭了一場,沒這么厲害,但差不多。
宗成認為,他沒能晉升副處,問題出在經(jīng)濟實力不足上,如果能湊到五十萬,而不是只給上司送了一斤蟲草,他就不會回深圳來找朱法水了,而會沿著光明的仕途繼續(xù)走下去。
“五十萬做乜嘢,一百萬更保險?!雹?朱法水諷刺宗成。
朱法水和另兩位合伙人創(chuàng)辦了一家嬰幼兒用品公司,經(jīng)營嬰幼兒食品、食具、服裝、家具、啟智類玩具和電器,他管不了林業(yè)廳干部提升,只能在這方面幫助同鄉(xiāng)。
“汝覺得,公司俾汝十八萬年薪,外加帶薪休假,汝會唔會接受?”② 他問宗成。
“汝講得啱,”宗成嗚咽著抹一把淚,“涯屋企冇汝屋企押地多,涯屋企多嘅系萊姆、Q熱、登革、廣瘡、白斑,我老姆嘅屋企就系地頭病嘅祖宗?!闭f這些話的時候,宗成眼圈紅著,委屈得要死,好像這一切都是朱法水造成的,“汝覺得,涯宜家仲有乜嘢選擇咩?”③
人們看重下一代,而國貨品質(zhì)每況愈下,這為朱法水和兩個合伙人提供了機會。借助與香港一河之隔的優(yōu)勢,公司很快建立起良性采供貨渠道,業(yè)務(wù)越來越有起色,在完成最初的積累后,公司停止做水貨和貼牌,專注于品牌,并且開始在內(nèi)地做加盟。俗話說,有碎磚,冇碎墻,宗成進入公司后,給朱法水當了一年助手,在加盟店的推廣上績效非凡,以后改任分管營銷的部門主管、副總經(jīng)理。他干得好極了。他是那種性格活躍,精力旺盛,行為能力超強,在哪里都討人喜歡的人,即便2012年公司因資金周轉(zhuǎn)出現(xiàn)困難的時候,也能為公司創(chuàng)造財富,就是人們說的那種平均年齡三十七歲、95%白手起家、六萬個中國億萬富翁中的一個——如果他堅持下去,不讓自己的智慧和精力休息的話。
進入公司三年后,宗成成了合伙人,雖然股權(quán)比朱法水和兩位創(chuàng)業(yè)股東少了不少,但他非常知足。朱法水好幾次冒出這樣的念頭:他終于可以放心地把總經(jīng)理位置讓給最好的朋友來做,自己回到家里喘口氣,治治要命的失眠癥了。
宗成哭了七八次,終于停下來。有一陣,他倆誰都沒有說話,呆呆地坐在那里喝酒。
朱法水看水庫。有一條大個頭的魚從水庫里跳起來,在空氣中停留片刻,跌落回水中,留下一串漣漪。朱法水不知道那條魚,它是1956年修建水庫時留下的溪流野生魚,還是1994年水庫擴建后放生的養(yǎng)殖魚,總之,因為在缺少危險的水庫中日子過于幸福,它們顯得不堪困乏。
他倆喝光了帶來的酒。朱法水一步一個臺階,去水庫下面又買了四瓶二兩裝勁酒。這種酒一般不適宜朋友說肺腑話的時候喝,但附近只有一家小賣部,朱法水不想穿過梅麗路,去梅林路上的家樂福超市,梅麗路上有很多眼睛上蒙著眼眵的流浪貓,它們讓人看了不舒服。好在他倆過去經(jīng)常如此,這不算什么。
上中學和大學的時候,朱法水和宗成總在一起琢磨女生,或者說,是宗成和朱法水,前者才是行動的主導(dǎo)。那時,押地風剛從羅湖和福田吹到寶安,光明新區(qū)離市區(qū)遠,等到家里富裕起來,已經(jīng)是幾年后的事情。他倆是農(nóng)村子弟,家里沒有錢,靠貸款和家教收入助學,只能喝沱牌和珠啤。他倆成績都不錯,朱法水略勝一籌,但在泡妞這件事情上,朱法水總是敗給宗成。
每一次,他倆翹課溜出學校,去廈大,師大,或者華僑大學參加學生會組織的有眾多幼齒女生出現(xiàn)的活動之前,宗成都會憂心忡忡不厭其煩地警告朱法水,這是一個充滿欲望的夜晚,每一個女生都很危險。
“佢哋隱匿喺甜蜜嘴唇后嘅細虎牙會咬傷汝,嗰個真系致命傷,一世都莫想治好?!弊诔蓢樆V旆ㄋ?,然后他大義凜然地拍了拍朱法水的肩膀,把小兄弟推到身后,“等涯來啦,涯哩身肉結(jié)實,比汝經(jīng)咬?!雹?/p>
其實,朱法水并不害怕被某種特定的靈長類動物撕咬,他無數(shù)次閉著眼睛在心里體會,那應(yīng)該是一種美妙的疼痛,讓人記憶終身。但他佩服宗成,尤其在周細妹的事情上,他已經(jīng)不是佩服,而是崇拜了,這決定了他不可能搶在宗成的前面,去被某個幼齒女咬上一口。
周細妹是朱法水和宗成的同班同學,相貌甜美,有一雙又細又長的腿,班上差不多半數(shù)男生幻想過和她好上。朱法水在中國名花公開課上偷偷畫過周細妹的美腿,她就坐在他和宗成前排,托著削瘦的腮幫子,專注地看著臺上的老師。想想吧,那可是從中國林業(yè)大學請來的名師。可是,宗成從來不把名師放在眼里,他也不像朱法水這種可悲的炮灰,勒緊褲腰帶,花光最后一張飯票來討好女生。這個厚顏無恥的家伙,他一個子兒也不肯付,只是在輔導(dǎo)員面前拼命贊美自愿去老少邊窮地區(qū)的學兄學姐,含淚寫下善良的人們讀過后會脈博加速、老實的人們讀過后會自慚形穢的發(fā)言稿,在代表大二同學上臺發(fā)完言以后,把發(fā)言稿揣進褲兜,當著校長和全校同學的面唱了一首五音不全卻十分傷感的《同桌的你》,讓人群中的周細妹淚流滿面,最終徹底征服了她。因為這個,因為自己偷偷摸摸的意淫和相比之下宗成赤子般的坦率,站在臺下的朱法水愧疚得幾乎死過去。
大三結(jié)束那年的暑假,宗成和周細妹迫不及待地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房子,過上了讓無數(shù)同學心碎的二人世界生活。朱法水是宗成和周細妹簡陋家庭里心碎的???,有一次,他喝醉了,提議他們?nèi)齻€人一起過——他可以出一份生活費,睡地鋪,包攬全部家務(wù)活,每天早晨六點鐘起床,洗衣裳、做腌面,如果必要,他還可以給宗成和周細妹煮三及第湯,這樣,他們就可以在被窩里睡到七點半再起來去上課了。
“哦,可憐的家伙?!敝芗毭勉@出宗成的懷抱,過來摟住傷心的朱法水,同情地搖晃他毛發(fā)乍立的腦袋,“我沒有兩個我,就算有,也只能把另一個交給他,我有什么辦法?”
周細妹那么說,回頭用深深迷戀的目光看宗成。那段時間,宗成患上了嚴重的濕疹,他安靜地微笑著,坐在床邊撓著光腳上的皮屑,回以周細妹鼓勵的目光。那次朱法水氣壞了,差點沒犯混,殺了最好的朋友。那以后,他再也沒有提起三個人一起過的事情,宗成和周細妹也沒有提。
一年后,他們畢業(yè)了。宗成沒有去邊疆。他家里不同意。他媽媽跑到學校來以死相逼,學校只能把宗成的名字從志愿者名單上劃掉。宗成沒有去火車站接送他媽媽,那會兒,他正忙著籌辦婚禮。這個吃獨食的家伙,居然在上學期間攢下了兩萬多塊錢,他還到處給人發(fā)自己設(shè)計的印有溫暖而又絕望詩句的請柬,不要臉地請同學伸出友誼之手,支援他和周細妹“奔向美好的未來”。婚禮辦得相當不錯,宗成穿一套訂制西裝,打著簇新的領(lǐng)帶,拉著周細妹,挨個兒感謝到場的同學,宣布他和周細妹從此將奔向光明的人生。那一次,宗成在婚禮上又哭了,人顯得非常激動。
五年前,宗成回深圳投奔朱法水的時候,朱法水以為周細妹也會跟來,但沒有。
“學校收入唔錯,佢炒咗幾可惜,再講,涯愛先企穩(wěn)腳,唔系生活睇唔到光明?!?⑤ 宗成告訴朱法水。
朱法水差點笑出聲來。宗成總是喜歡提到“光明”,他說的光明,不是指他倆的家鄉(xiāng)。他倆的家鄉(xiāng)有一個溫暖吉祥的名字,關(guān)于這個,他倆小時候都沒有認真想過,等他們長大以后,離開它,去外地闖蕩,或者再返回家鄉(xiāng),但他們是奔著別的光明去的,半點都沒考慮過家鄉(xiāng)這件事。朱法水有一次想,這算不算某種巧合?比如,他們的家鄉(xiāng),還有別的什么地方,它們之間會有一些相似之處?如果是,作為域名的光明,和作為形容詞的光明,兩者之間是否有一個公式,可以測算出來?
朱法水并不知道,他在想著光明這件事情的時候,宗成和周細妹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破裂了,宗成辭去公職離開林業(yè)廳,不光是仕途受挫,他和周細妹的婚姻,也走入了絕境。后來,周細妹寄來離婚協(xié)議,宗成跑到朱法水家里大哭了一場。
“唔俾涯提光明,涯乜嘢也唔相信!生活系個屁,光明系個屁!” ⑥
那一次,朱法水以為自己會很難過,會忍不住發(fā)作,在宗成啜泣著用一支一塊二毛錢的水珠筆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下自己名字時,他會狠狠出手,把宗成打成腫脹??墒?,那種憤怒的感覺一點也沒有到來,他沒有對宗成動手。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覺得愛情沒有傳說中那么厲害,它什么也戰(zhàn)勝不了,它連自己都保護不住,它根本不存在絲毫定律。朱法水那么想過,默默地轉(zhuǎn)身離開,去衛(wèi)生間里找來一卷包裝上印有“俾自己的親人用原生紙”宣傳語的卷紙,手抄在褲兜里,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旁,看宗成不斷地擤鼻涕,直到用完那卷紙。
很快,宗成組織了第二個家庭。
一個男人擁有的最具價值資產(chǎn),不是權(quán)力、金錢和外貌,而是他從來不滿足于現(xiàn)狀,不把自己看成一個抽雪茄喝咖啡的成功者,對外界充滿著好奇心,具有探索精神并且敢于冒險。宗成正好擁有這個資本,他是典型的探索者,精力充沛,而且敢于否定自己,樂于取悅他人,讓老人和孩子感到親切,他這種人,閑不下來。
宗成的新妻子是公司一位年輕員工,銷售總監(jiān)三個助理當中的一個,負責跨境特賣和保稅區(qū)直郵業(yè)務(wù)。
“汝講系點回事,姖也姓周,但系比周細妹好樣?!?⑦ 宗成興奮地對朱法水說,感謝老同學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收留了自己,給自己帶來了新的人生,他希望老同學給他當主婚人。
朱法水對這位姓周名戈,細腰豐臀的銷售總監(jiān)助理印象不深。公司有很多漂亮女員工,她們在公司任職的目的不是為了展現(xiàn)POCH容貌分類法或者皮—弗身材指數(shù),而是創(chuàng)造商業(yè)利潤。他勉強記起,有那么一次,這位后來的宗成太太送文案到他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桌后面看文案時,她就站在辦公桌前盯著他看。他覺得腦門上一個勁地發(fā)涼,潛意識里突然有一種提防被咬上一口的警惕,快速從文案上抬起頭,防范地看了一眼近到體味都能嗅出的女下屬。員工周戈的確漂亮,有一雙漆黑的眸子,身材出眾,掐腰瓷器花瓶似的,那是朱法水唯一一次注意到她。
宗成再婚后,朱宗兩家常有來往,兩家的女人成了閨蜜,整天在微信上討論孩子問題,互相推薦綠色食材和理財產(chǎn)品。只要有時間,兩家人會一起去聽夏季音樂會,連續(xù)四年的十一長假,如果兩家不是在自駕游的路上,一定是兩個男人穿著沖鋒裝,背著可外掛帳篷和睡袋,半拎著連跌帶撲的孩子,女人系著魔術(shù)頭巾、背著食物袋參加七娘山徒步穿越。
去年秋天,他們?nèi)V州看勞埃德·韋伯的《歌劇魅影》。兩家人開一輛保姆車,朱法水擔任司機,女人和孩子擠在后面兩排座位上,宗成在副駕座上挺著胸脯大聲唱《覆水難收》,就是魅影逼迫克里斯提娜做出選擇,要么用拉烏爾的性命換取自由,要么嫁給自己那一段。他還學著魅影的樣子,探過身子,和后座上哈哈大笑的前銷售總監(jiān)助理接了那個“意味深長的吻”。朱法水的那位則把一只手搭在朱法水肩膀上,輕輕愛撫了一下。說實話,朱法水挺懷念那段時光,它充分證實了一個人對生活保持信心和相應(yīng)的努力有多么重要。這段日子保持了五年,正好和宗成的第一次婚姻同樣長。
事情得由今年過年前說起。那天,宗成心急火燎地提前從澳大利亞返回,約朱法水到中心書城紫苑茶舍說話。朱法水以為宗成惦記著老婆孩子,趕回國來過年,但不是。宗成告訴朱法水,在風景優(yōu)美的大堡礁,他和一位在那兒潛水的澳門姑娘邂逅了,兩個人一見鐘情,關(guān)系進展快速,他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對方。
“結(jié)束同姖嘅關(guān)系!”朱法水毫不猶豫地向朋友下令,“唔然周戈點好,細路點好?哼哼只兩歲,再講,周戈仲打算生第二胎?!雹?/p>
“汝講嘅冇錯,仲有哼哼,其連牛欄山牌奶粉都唔肯食飲,憑乜嘢長大?” 宗成暴躁地沖朱法水發(fā)火,“涯點知會發(fā)生呢啲事干,如果涯知生落嚟會遇到呢啲濕滯,涯會提前扎好安全帶,將自家鎖入保險柜里。可汝唔使俾涯來哩一套,汝教訓涯教訓得太多咗,汝到底想涯點樣?涯去吊頸嗌系割脈汝覺得夠味?”⑨
“夠個屁!”朱法水火了,不聽宗成胡說八道,“阿聾送喪,聽唔倒汝吹死人笛,汝敢做試一試,涯打爛汝身皮!”⑩
“唔好嘥氣了,就算汝將涯打成阿跛也冇用,”宗成大義凜然,把給朱法水老婆孩子買的澳洲綿羊油和土著人飛鏢丟給朱法水,“我諗姖,我愛娶姖?!苯酉聛?,在朱法水沒有來得及憤怒到把茶海中冒著熱氣的生普潑在他臉上之前,他急切地挪到朱法水身邊,握住他的手,眼眶里噙著淚說,“涯哋咁多年,汝唔得拋棄涯,唔得眼睇住涯去死,汝得幫涯!”{11}
很難想象理性和情感同處一室的情景。多年以前,當宗成把周細妹弄進城中村一間出租房,兩人鉆進一個被窩里,并且拒絕朱法水和他倆同室而居之后,朱法水就深深明白了一個道理,沒有人把自己的生活出讓給他人,這種事情,你想也別去想。但人就是這么一間凌亂不堪的房子,人們總是把不該放在一起,不能放在一起的東西拼湊到一塊,把自己的生活弄亂,很多時候,還做不到把它們區(qū)分開。比如宗成,他此行不光在清澈的海水里泡上了澳門籍的潛水姑娘,他還在德國、澳大利亞和奧地利簽下大量訂單,讓公司的利潤報表上顯示出強勢的增長勢頭,毫無懸念地使公司的股東們興奮異常。但危險仍然在,一個家庭的毀滅就在一念之間,而這件事,除了宗成,沒有人會不在意。
在反復(fù)核實過宗成對澳門籍潛水女是認真的,并且剁哥蛇上樹不轉(zhuǎn)頭之后,朱法水決定出手幫助朋友。有些事情不能讓它繼續(xù)下去,沒有人能從中得益。但他不知道怎么幫。他怨氣沖天地想,宗成就像那個生活在湖心的黑暗世界中的魅影,不知道他才是自己的魔法師,他會執(zhí)迷不悟地往前走,直到把事情徹底搞砸為止。
宗成再度陷入一段新的感情,是一個月以后的事情。這回不再是那個大堡礁的的澳門潛水女子了,而是另一個。對再次出現(xiàn)的愛情,宗成顯得有些困惑,但又異常興奮,眼睛里燃燒著兩團熾烈的火焰。他一點也不向朱法水隱瞞,把桃花運的來龍去脈全都告訴了自己的朋友。
事情聽上去并不復(fù)雜,丙申年春節(jié)剛過,元宵節(jié)第二天,宗成去新世界大廈一家業(yè)務(wù)公司辦事出來,一個女孩在大廈前的馬路邊焦急地向路人打聽某家公司地址,她的面試時間快到了,卻還在茫然無助地尋找公司地址。她是那種不諳世故的女孩,二十出頭,穿一身阿迪牌彈力針織包臀裙裝,配套的連帽衛(wèi)衣上綴著時尚鏤空元素,領(lǐng)口開到恰好能夠看見乳溝,顯出一副勾魂攝魄的好身材,看上去青春嬌俏,惹人憐愛。在迅速完成對野外景觀物的目測之后,宗成攬下了這份活。天憐尤物,他有責任告訴女孩應(yīng)該怎么去她應(yīng)該去的地方,只是,因為下意識的預(yù)警,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告訴她,他正好從她要找的那家公司辦完事出來,那家公司與他的公司有業(yè)務(wù)往來,而且,它的總經(jīng)理和他是同一個“全馬”隊的隊友。
事實上,好事從來就不會錯過,宗成和那個女孩又見面了。仍然在新世界大廈。一周以后,宗成去生意合伙人處敲定合同,將車駛?cè)氲貛?,看見女孩背著一只黑色的韓版牛津布雙肩包,蹲在一輛紅色寶馬4系前傷心地哭泣。她泊車時把保險杠擦傷了,問題在于,那是她向同學借來的車。
“我干嗎要那么虛榮呀,我活該?!彼ㄖ鴾I毫不留情地吐槽自己。
宗成很快幫助女孩處理完事故。剛來深圳?沒關(guān)系,來的都是深圳人。車主投的是人保還是平安?別擔心,三十秒精準報價,二十四小時內(nèi)完成理賠,她只需要給保險公司打一個電話,事情就全部辦妥了。好了,她愿意使用他的紙巾,把臉蛋兒上的淚痕擦一擦嗎?
他倆坐在他的車里,等待保險員趕來。接下來,他知道了女孩的不少事情。女孩大學剛畢業(yè),來深圳尋找發(fā)展機會,一周前接到面試通知,卻怎么也找不到應(yīng)聘公司所在位置?,F(xiàn)在,她是那家公司的試用員工,她非常滿意那份工作,她覺得自己的運氣好到難以置信,她有信心堅持到三個月試用期滿。宗成微笑著聽女孩興奮地表達著對這座充滿活力的城市的喜悅,不易覺察地打量她。他看出來了,她不怎么容易記住壞事情,一點小小的轉(zhuǎn)機就會讓她開心起來;而且,她的確有那么一點小小的虛榮——這是可愛的女孩所以可愛的小秘密——不光是她向當模特的同學借仿版車的事,她背著的那只雙肩包也是高仿。
事情發(fā)展得有點快,宗成說不清楚,在他和女孩兩個人中,到底是他,還是女孩,他倆誰先開始在微信里向?qū)Ψ秸{(diào)情?!斑韮佑昧ǚN眼神睇涯,知汝想打涯,汝喺生涯嘅氣?!彼嬲\地對朱法水說,“知冇,姖從唔同涯料曖昧,姖唔系汝想嘅嗰種老于事故嘅熟女?!眥12}
宗成舉例說明女孩不諳事故,據(jù)他回憶,他和女孩約會的第三次,女孩就挑破了兩人之間那層紙頭?!澳悴槐刭M力贊美我的口語發(fā)音,也不用給我普及前海保稅區(qū)快馬加鞭的建設(shè)局面,”女孩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讓宗成感到自慚形穢的嘲笑,“節(jié)約點時間吧,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一直在想我脫掉衣裳時的樣子?!?/p>
讓人驚訝的是,女孩也姓周,叫周聰穎,重慶人,說一口脆生生的川普。
對宗成再次陷入情感沼澤這件事,朱法水未作一字評論。蠔田有界,海水無邊,宗成精力充沛,不會在一個地方長期停下來,他能說什么?能拿旅鼠般每二十天就發(fā)情一次的宗成怎么辦?他自己沒有快速進入和離開一段感情的經(jīng)驗,無論理想還是實踐都說不上,自然無話可說。何況,如果考慮到宗成不可能只是在業(yè)務(wù)上這么出色,他是那種從來不讓激情停下來喘口氣的人,他在別的方面也同樣精力充沛,事情就好理解了。
宗成第一次離婚后,朱法水和周細妹見過一面,在北京。他們在一位分配到農(nóng)業(yè)部的大學同學家里無意間碰上。周細妹人顯得憔悴,嘴角有點變形,說話語無倫次,完全看不出昔日甜妹的樣子。朱法水一進門,同學就把他拉到復(fù)式套間的上層露臺,掩上門提醒他,不要問周細妹工作的事情,在和宗成離婚后,她就開始酗酒,因為酒精中毒,患上了震顫性譫妄癥,數(shù)次脫敏治療都以失敗告終,加上和一位同性老師間不清不白的關(guān)系,被學校解雇了,現(xiàn)在靠輔導(dǎo)有閱讀障礙的學生維持生活。
“唉,那個時候,我們都追過她,我記得,你也是其中一個?!鞭r(nóng)業(yè)部的同學感慨道。
回到樓下,周細妹主動找朱法水說話。朱法水提醒自己,不去看他當年在中國名花課上充滿感情偷偷畫過的那雙腿。他們說到宗成,說到曾經(jīng)發(fā)生在宗成身上的一件往事。讀大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宗成瘋狂地迷戀上了許巍,整天在宿舍里刷一把從垃圾堆里撿來的破吉它,像發(fā)情的短毛貓那樣嘶吼:
那一年你正年輕
總覺得明天肯定會很美
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
在你心里閃耀著
怎能就讓這不停燃燒的心
就這樣耗盡在平庸里
你決定上路就離開這座城市
離開你深愛多年的姑娘
……
可是,當宗成勒緊皮帶,花一個月的生活費冒著大雨聽了一場搖滾浪子的現(xiàn)場音樂會以后,他徹底失望了。
“其點得咁樣?”他站在朱法水和周細妹面前,臟兮兮的頭發(fā)被雨水貼在額頭上,一臉困惑地質(zhì)問他倆,“點會似冇睡醒咁樣企喺舞臺上一喐唔喐?其憑乜嘢似棵樹樁子?點解唔喺舞臺上生長?”{13}
“他太想成功,太想照亮自己,就這樣把家里的錢全折騰空了?!敝芗毭梅薹薜刭|(zhì)問朱法水,在這一點上,她和前夫年輕時的口氣一模一樣,“為什么非要這樣?難道,除了每個人都在拼命掙到的那種成功生活,人就沒有別的活法?”
周細妹后來承認,宗成就是這樣的人,他討厭站在舞臺上光張嘴唱,不動彈,討厭生活停滯下來,他是那種一往無前的人,就算被懸掛在生活的枝頭上,也像一枚吸吮了太多大地滋養(yǎng)的果實,飽滿無人能及,成熟無法阻攔,他這樣,的確應(yīng)該成功。
朱法水事后想,還有一點周細妹沒有說,除了對成功的強烈訴求,宗成還是一個興沖沖的冒險者,否則,他就不會像執(zhí)著的克里斯提娜一樣,無畏地穿過水晶試衣鏡,跟隨魅影進入湖心中的地下室了。
宗成和那個叫周聰穎的重慶籍公司實習生的關(guān)系進展得很快,春天還沒有過完,他倆已經(jīng)到了每天不見面就過不下去的程度。宗成毫不掩飾地向朱法水宣布,他深深地愛上了降臨在他命運中的天使,也許還沒到談婚論嫁那一步,但他終止了和澳門籍潛水員的交往,這么不容易,但他做到了,當然,他因此付出了一筆不菲的代價。
“真系可笑,大堡礁1500種魚,涯唔可能同每只魚拍一拖。” {14} 他懷著愉快的心情告訴朱法水。
“邀個伴去跳樓嘅事,涯信,兩個人好到愛結(jié)婚,哩種唔靠譜嘅事干有咩?” {15} 他在電話里用嘲諷的口氣對澳門籍潛水員說。他沒有向?qū)Ψ教崞鹚?jīng)的決定,他說過要娶她,這個六月芥菜不長心的家伙,他把這件事情完全忘記了。
是蛇一身冷,是狼一身腥,朱法水拿這樣的宗成無從下手。問題是,這段時間,朱法水自己也陷進一場不雅關(guān)系,這讓他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簡單地說,在宗成與重慶籍實習生熱戀的同時,朱法水認識了一個女人。她叫辻樂樂。那未必是她真名,但他默認那就是。他們是通過一樁生意認識的。她負責為朱法水的公司處理一件危機業(yè)務(wù)。她所在的公司很快完成了調(diào)查,派她來進行最后的收尾工作。她有一張光潔的臉蛋,看不出刻意的化妝,看上去年齡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實際上,她已經(jīng)過三十了。
“我一半工作在床上同盥洗間里完成?!眱扇苏J識不久,辻樂樂就直率地告訴朱法水,她有一個同居三年的男友。對方是一名臺灣的起司蛋糕師,在益田假日廣場和人合伙開了一家起司店。他倆生活上完全獨立,經(jīng)濟上采取AA制,單月周末男友來她的公寓,雙月周末她去男友的公寓,其他時候她獨處著,并且喜歡這種狀態(tài)。她需要隨時處理和更換公司轉(zhuǎn)來的信息,由此尋找下一步工作的契機。
“每天花三到四小時通過網(wǎng)絡(luò)服務(wù)器處理工作,”她解釋自己的工作方式,“紅太狼(她男友的綽號)從不過問我的工作內(nèi)容,也不翻看我的手機記錄,這是我倆保持相安無事的條件?!?/p>
辻樂樂的工作有一定危險,公司為她配了安全顧問,要求她每次出門都帶上GPS,防止安全顧問跟丟。朱法水懷疑到底有沒有這個必要。辻樂樂表示,只有一次安全顧問派上了用場,那一次,失去理智的客戶從車里拽出破窗用的救生錘,她躲閃不及,受了傷,右肩胛骨被敲碎了,客戶很快被沖上來的安全顧問揍得鼻子開花,斷了兩根肋骨。
聽她一說,朱法水吃了一驚,同時腦子奇怪地轉(zhuǎn)了個彎,一下子就理解宗成了。沒有人一生中不出現(xiàn)低谷和絕境,只是,低谷和絕境不會為此向你道歉,你得隨時保持警惕,有時候,如果你來不及破網(wǎng)而出,就會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辻樂樂大學學的是生物技術(shù),她興趣廣泛,能做一手辛辣調(diào)料的菜,會下國際象棋,跆拳道紅黑帶,而且,她不光在自己的公司擔任重要工作,還在電臺有一份幕后兼職,就是那種在頻道上和聽眾互動,專門用大腦化學、發(fā)育生物學和基因理論回答邊緣人格人群提出的古怪話題的工作。
朱法水確信自己不是邊緣人格,也不想和辻樂樂把關(guān)系深入下去,兩人最后弄成咨詢者和傳播者的關(guān)系??吹贸觯y樂樂也這么想。他倆都不缺乏理性,處事謹慎,在進入一間彼此都不打算住下來的房間時,不會查看房間里的任何抽屜,并且把窗戶一一推開探頭朝外面。除非某個人主動提及,他倆從不打聽對方的信息,更多的時候,他們就像一對談話對手,哪怕在床上。
有一次,他倆談到男色消費這個話題。也許和自己職業(yè)有關(guān),辻樂樂被觸動了,發(fā)表了一番長篇大論。按她的說法,女色消費是男權(quán)社會的基本形態(tài),它遮蔽了一個事實,男色消費的歷史更長,更有市場,比如古代的潘安、嵇康、阿喀索斯、奧古斯都,當代的奧巴馬、拉丹,以及如今充斥著個人終端的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老干部和小鮮肉。
“你不會在暗示你的工作吧?”朱法水懷疑辻樂樂是因為這個,才接受了她的公司的那份職業(yè)。
“我喜歡職業(yè)經(jīng)歷中的心靈體驗。”辻樂樂說,“我適合做這份工作?!?/p>
“包括和我躺在這兒?”朱法水有點警惕,他知道這么問其實只能讓自己顯得更幼稚。
辻樂樂光潔的臉上沒有絲毫慍怒,她好脾氣地笑了笑,突然興奮起來,光著身子鉆出被窩,把弄亂的一綹短發(fā)抿到耳邊,從朱法水嘴里抽走燃著的香煙,吸一口煙,把煙還給朱法水,下床去冰箱取了一聽“茶物語”。
“來做個游戲吧?!彼砸环N優(yōu)美的瑜伽式盤腿坐在地上,打開飲料,啜飲了一小口,“我研究過你的生意。沒別的意思,我必須了解客戶的背景,現(xiàn)在,我們來看一看,那里面都有些什么。光是在大陸,你每年潛在的客戶就會增長一千六百萬,有兩萬億的市場供你開發(fā),看上去,你眼前一片光明,無所不能,”她壞笑著眨了一下眼睛,“可是,你能告訴我,你每一個客戶的具體情況嗎?”
“指什么?”朱法水開始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他們的真實生活?!鞭y樂樂啜著飲料,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陽光在她的身上投射出一圈迷人的光環(huán),“比如,某個孕早期準媽媽是否害怕與先生同房,而在先生上班以后,一個人在家里使用安慰器;某個剛開始哺乳的大齡產(chǎn)婦是否擔心你的月嫂中心推薦的月嫂的湖南方言口音會影響自己的乳汁質(zhì)量?某些年輕的爸爸是否有過吸毒史,他們會因為沒有完成肛欲期成長,難以成為合格的爸爸而內(nèi)心苦惱?從零歲時就購買你系列產(chǎn)品的那些小寶貝們,他們是不是通過體外受精,或者借腹產(chǎn)來到這個世界的,他們的中產(chǎn)階級父母是否正在婚姻干預(yù)專家的辦公室里接受財產(chǎn)分割調(diào)解?還有,你有沒有和你的客戶分享過人生帶來的苦惱和喜悅,并且對他們表達過憐惜和悲憫,他們有沒有向你傾訴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并且尋求你在情感上的幫助?”
辻樂樂的話讓朱法水沉哦不語,不得不承認,與其說她的游戲讓他慚愧,莫如說讓他愕然,因為,她說中了他,同時也說中了公司的軟肋。十多年過去,公司積累了大量原始客戶數(shù)據(jù),兩年前,公司開始引入統(tǒng)計學管理,建立了數(shù)據(jù)研發(fā)中心,向客戶索取諸如“希望孩子日后成為愛因斯坦、普京、達利還是貝克漢姆”的調(diào)查問卷,然后聘請華南理工大學的科研人員研究供給與需求、信息與確認課題,給出對應(yīng)的購物模板。對從事制造業(yè)和服務(wù)業(yè)的那些外省來的低收入人群客戶,他們推薦五歲簽約曼聯(lián)隊的查理·杰克遜、七歲成為英國財政大臣顧問的奧斯卡·塞爾和九歲在微軟謀得職位的阿爾法·卡里姆·拉德哈瓦的類型產(chǎn)品營銷策略,而對越來越多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父母,他們則采取四歲指揮交響樂團演奏《電閃雷鳴波爾卡》的強納生、十二歲攻讀博士學位并著手挑戰(zhàn)愛因斯坦相對論的雅各布·巴內(nèi)特和十四歲成為共和黨未來之星的喬納森·克羅恩這一類定位模板。應(yīng)該說,公司在這方面干得不錯,他們甚至先行一步,把目標客戶擴大到包括生育控制人群的全商業(yè)范圍,比如同性戀領(lǐng)養(yǎng)者、艾滋病患者和自由性愛人群。但遺憾的是,因為課題涉及知識產(chǎn)權(quán)和在線限制原因,他們只能整體地研究數(shù)據(jù),無法研究單個客戶的資料,也不與任何個人客戶直接交往,理論上,他們無法進入客戶的具體生活。
“我能?!鞭y樂樂美麗的眸子中閃爍著滿足的光芒。她身體筆挺,飲料放在兩腿間,讓皮膚享受著人工冰塊制造出的冰涼,“差不多每個女人都喜歡愛馬仕鉑金包,可沒有人在意它的名字的由來,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她問朱法水這個問題,卻并不需要他的答案,“我從不使用愛馬仕的品牌,我只是懷念那個叫jane Birkin的歌手,還有她和她的搭檔Serge Gainsbourg演唱的那首禁歌,《je Taime,Moi Non Pius》?!?/p>
辻樂樂告訴朱法水,按照理解,她最好的職業(yè)經(jīng)歷應(yīng)該是順利完成合同,并且毫發(fā)無損地結(jié)束工作,實際上,這很難做到。工作要求她必須和客戶建立某種親密關(guān)系,于是,人們就懷疑這里面有潛在的人格構(gòu)成作祟。他們忽略了一件事情,報酬當然重要,從業(yè)者的喜好更是不可忽略的條件,否則,職業(yè)經(jīng)理就是最大的人格戧害者。但是,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內(nèi)容。她的確選擇了一項她認為適合自己的工作,就是人們通常說的,喜歡,同時又能掙很多錢的職業(yè)。她沒有透露她的報酬,從公司收到的預(yù)算上,朱法水大致能夠推測,她的報酬不低。而且,她的工作的確如她所說,比他知道的任何商業(yè)工作都具有滲透力,能夠進入客戶的真實生活。
“世界越來越開放,生活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條件,似乎沒有什么人們不能進入的領(lǐng)域,可是,人們怎么在生活?”她像一個和孩子津津有味地玩著游戲的幼兒教師,誘導(dǎo)朱法水回答問題。這一次,她需要他給出答案。
“以一天時間計算,在汽車、地鐵、寫字間和個人終端上用掉十二小時,在飯桌上用掉五小時,剩下的七小時花在床上。”朱法水猜測她要的是這個答案。
“還有比這個更要命的,新的社會階層和團體,你得把它們計算在內(nèi),”她點點頭,表示欣賞朱法水對游戲程序的把握,“作為利益共同體,它們有不同的口味,那是水潑不進的陣營。它們創(chuàng)造出互聯(lián)網(wǎng),用歡樂的信息暴力和甜蜜的抉擇障礙把人們變成宅男宅女,人們越來越依賴無所不能的軟件和搜索引擎,而不是大腦,最終人們只剩下一個信仰,數(shù)學。于是,‘人們不見了,你能看見的只是一個個割裂開的人,現(xiàn)在你覺得,世界真的是開放著的嗎?”她低頭看了一眼飲料罐外壁上掛著的一顆顆小水珠,像是在詢問它們,“如果你注意過那些抱著快餐盒出門去垃圾筒邊的可憐家伙,看看跟在他們身后那些寵物貓狗的眼睛,就會知道,那些已經(jīng)在公共信息中死去的僵尸有多么的缺乏生氣,他們的寵物有多么的不情愿?!彼鹧劬Γ抗忪陟诘囟⒅旆ㄋ?,“社會在進步,人們并沒有獲得加權(quán)值,他們越來越多的成功與自己的生活完全沒有關(guān)系。有件事情你肯定沒想過,那些寵物和數(shù)十億個人終端背后的主人,理論上,全都是單身狗。”
辻樂樂告訴朱法水,數(shù)據(jù)里的人們就像街頭公廁一樣,千篇一律,她不想生活在這樣的虛擬人群中,她要的是真實生活,真實的他們,具體的說,她要進入客戶的情感生活,了解他們的真實生命,如果可能,她甚至希望進入他們的靈魂。
“別笑,這種事情的確發(fā)生過?!彼龥]有告訴朱法水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告訴他,靈魂并不像人們說的那樣圣潔,它們很容易被侵入,至于身體,那不過是完成靈魂穿越的媒介,證明她侵入的過程是真實的,她的客戶也是真實的智人,而不是被輸入芯片里的制式化程序。
“你說真實侵入,指的是,”朱法水提醒自己不要隨意涉及敏感話題,但這會兒,他必須提到這個,“感情?”
“你是說愛情。不,別輕易提這個詞,它在身體的最遠端,替代它的往往是另一種社會游戲。”辻樂樂目光冷峻,飛快地看了朱法水一眼,“在游戲中,游戲雙方或多方同時扮演獵物和獵手角色,懷著一顆虛擬的愿望進入?yún)擦?,按照現(xiàn)實規(guī)律傷透彼此的心,沒有幾個人能從逐獵中完整抽身。游戲者并不知道,他們不過是多巴胺、雌激素和催產(chǎn)素、5-羥色胺和睪酮的傀儡。”
她那么說的時候,有一瞬間,光潔的臉上掠過一絲傷感,但很快的,她讓它們消失掉。她拿開腿上的飲料罐,起身走到床邊,開始穿衣服。
這么說,豈不是很矛盾?她進入客戶的情感生活,了解他們的真實生命,可是,她并不相信這套游戲法則,那么,她又怎么進入他們的靈魂?朱法水并不打算質(zhì)證心里的疑問。如果她不主動談到,他什么也不會問。
昨天,他倆見了最后一面。辻樂樂完成了她的工作,但她不能去朱法水的辦公室。兩人約了羅湖的靜頤茶舍辭別。公司在武夷山某處溪壑邊收購了一百多棵老茶樹,茶葉沖泡出的湯色澄黃明亮,讓人相信,生命中的某些枯萎其實是假象。他們喝了一泡朱法水特地帶去的私房茶,說了些業(yè)務(wù)上的事情。辻樂樂提供了全部的工作資料,事情的確有些棘手,但她處理得很好。然后,她拿起她的黑色牛津布雙肩包,起身告辭。
“你也該回家了?!彼龥_朱法水笑了笑,說。
朱法水知道。他平靜地看著她,告訴她,他知道。不是說他一開始就明白,他們只是一種業(yè)務(wù)關(guān)系,他從來就沒有打算和她發(fā)展下去。世上沒有必贏無疑的游戲,她是她公司里的頂級員工,負責處置的都是棘手的業(yè)務(wù),這意味著,她會和幾乎所有的目標客戶上床,她的公司也會因此收取不菲的費用。他知道,下一周,公司就會收到她的公司開出的清單,也許他倆上床這一項不見得會收費,這取決她會不會向她的公司列出這項業(yè)務(wù),誰知道呢。
“我知道,你有問題想問,”他把她送到電梯間時,她站下來看他,“你想問,從你這兒,我能得到什么,對吧?”
她的確聰明。實際上,這是他唯一想問的問題。
“還記得,你曾經(jīng)給我說過許巍的事情嗎?”她看了他一會兒,說,“我從沒注意過他。他不是我這個年齡段喜歡的。你提到他后,我下載了他所有的歌曲,用一個晚上聽完,然后,我聽到了一首《愛》?!?/p>
朱法水看著她。
“‘每當我感覺到你,就讓我找回孩子的天真;”她背出歌詞,“‘每當我感覺到你,我會深信這一切。”
朱法水胸口被什么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有些早已遺忘的往事瞬間浮入腦海。
“我告訴過你,我會進入客戶的生活,你可以把它看作偷窺,但這是世上最溫柔的偷窺。我不想從人們那里偷走任何東西,只是好奇,是什么在驅(qū)動人們,或者阻止他們,讓他們在生活的某一處地方拐了個彎,或者停下來,讓他們的生活成這樣,而不是另外的樣子,那中間到底有什么奧妙。”
“你是說,人生有某種公式?”
“也許沒那么刻板,但是,我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
“你和他從一個地方來,一定有某種聯(lián)系,我想知道那是什么?!?/p>
“那么,你知道了?”
“沒有?!?/p>
“有點可惜,對嗎?”
“那倒未必。我在想,只不過有些事情,他去經(jīng)歷了,而你沒有,但并不等于你們的人生就是兩樣的?!彼屓坏匦α?,笑得很燦爛,伸手按住電梯開關(guān),頭一回,她沖他頑皮地嘟了嘟嘴唇??瓷先ィ悄敲吹那啻簨汕?,惹人憐愛,“你放心,我不會在客戶的生活中逗留,我甚至不會在自己的生活中逗留,我是揚頭族,這世界夠我偷窺的,你不會再看到我了?!?/p>
她朝他揮了揮手,消失在電梯門后。
朱法水在電梯間又站了一會兒,然后回到茶舍去結(jié)賬。
天色已晚,朱法水和宗成喝光了十小瓶二兩裝勁酒,他倆都有點醉了。塘朗山黛色越來越濃,天螺峰在遠處,那里有一些在這個季節(jié)還沒來得及啟程返回北方的白腰杓鶩,它們會在天黑之前從南邊的深圳灣濕地陸續(xù)飛來,降落在帶有毒性的相思豆叢中。潮濕的休閑路上,一條薩摩耶犬和它高大的主人過去了,然后是一條肥胖的巴哥犬和它削瘦的主人、一條被遺棄并且在輕聲哭泣著的冠毛和一只好奇的鋼藍色羽翼噪鵑,它們分別從他倆面前走過和飛過。
宗成終于停止了哭泣。朱法水問他,好點了嗎?他點點頭,用力擤鼻涕,看上去的確好多了。
“涯應(yīng)該點好?”宗成一副頹廢勁兒,絕望地看著朱法水,“涯系真?zhèn)€愛周聰穎,涯從冇咁愛過一個人,姖點可以拒絕涯?涯寧愿去死?!?{16}
和整個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一樣,朱法水沉默著,沒有回答宗成的話。
就在昨天,當宗成欲罷不能地陷入情網(wǎng),并且為此打算破釜沉舟,再一次奔向光明前程時,重慶籍實習生周聰穎突然變了臉,拒絕與他保持繼續(xù)來往。女孩子將一只U盤甩在宗成臉上,憤怒地指責他一貫制的不儉點和不承擔。她罵他是懦夫,警告他離她遠點,同時別再糾纏其他女孩子,否則,她將把U盤里的內(nèi)容發(fā)到共享空間中去,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他應(yīng)該記得他們在一起的那一次,她為小小的抽煙惡習深感不安,請求他的諒解,而他快樂地放任她點著了香煙。那支打火機是相機,而那盒香煙是針孔攝影機。
但是,朱法水知道宗成在撒謊,至少對周細妹和周戈,他說他寧愿去死,他這么說不公平。宗成和所有人一樣,沒有一天不在愛,卻并沒有因為失去它們死過一次。人們每時每刻都準備去死,但人們越來越多,地球不堪重負,這就是現(xiàn)實。朱法水當然希望宗成能夠像魅影一樣,戰(zhàn)勝內(nèi)心的惡魔,要么走出湖心地下室,要么徹底從歌劇院消失掉,畢竟,所有藝術(shù)作品都在向人表示,無論邪惡的愛的力量有多么強大,造物主的光輝終將拯救魅影迷失掉的靈魂。
“就當自家做咗一個惡夢,唔過,誒個惡夢仲算過得去?!眥17} 朱法水將垃圾裝進塑料袋里,拎在手上,從禁釣警示牌上起身,然后,他打破沉默,對宗成說了他在這個事件中唯一表明態(tài)度的話。說這句話時,他沒有看宗成,而是面向水庫,好像這話不光是對宗成,也是對水庫里那些幸福的魚們說的。
朱法水攙扶著宗成,他們離開水庫,往水庫下走。倆人腳步不那么穩(wěn),但也湊合。
在走下長長的水庫臺階時,朱法水想,那個同時化名周聰穎和辻樂樂的商業(yè)談判公司頂級誘捕手,她眼下在干什么?如果在工作,她那些數(shù)目不詳?shù)目蛻舳际且恍┦裁慈??他們的生命有著什么樣的公式?而她自己,算不算公式中的某個因素?他還想,他不會再和她見面了,只是,作為已經(jīng)晉升到公司營銷副總監(jiān)的周戈,她掌握了大量重要信息和資源,如果家庭解體,以她黑得徹底的眸子,細腰豐臀的瓷器命相和玉碎規(guī)律,她不會不下惡手報復(fù),那樣的話,公司多年的打拼就全完了,他必須阻止這種事情的發(fā)生。還有,他無法斷定,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宗成是否會再度進入一段“逃脫不掉”的感情,自己會不會再次啟動危機干預(yù)程序來解決這類麻煩,或者,他不得不和兩位原始股東私下達成協(xié)議,從宗成手中回購公司股份,請他和夫人一起離開公司,以便徹底阻遏公司發(fā)展道路上的危險障礙,這些事情,他都說不清楚,但有一件事情他能肯定,周細妹回不來了,日子又過去了幾年,如今,她那雙又細又長的腿,恐怕早已被生活折磨得彎曲,再也站不直了。
注釋:
① “五十萬干什么,一百萬更保險。”
② “你覺得,公司給你十八萬年薪,外加帶薪休假,你會不會接受?”
③ “你說得對,我家沒有你家押地多,我家里多的是萊姆、Q熱、登革、廣瘡、白斑,我他媽家就是地方病的祖宗。你覺得,我現(xiàn)在還有什么選擇嗎?”
④ “她們隱藏在甜蜜嘴唇后面的小虎牙會咬傷你,那可是致命傷,一輩子都別想治好。我來吧,我這身肉結(jié)實,比你經(jīng)咬?!?/p>
⑤ “學校收入不錯,她辭掉太可惜。再說,我得先站穩(wěn)腳,不然生活看不到光明?!?/p>
⑥ “別給我提什么光明,我再也不相信了!生活是個屁,光明是個屁!”
⑦ “你說怎么回事,她也姓周,可她比周細妹長得好看。”
⑧ “結(jié)束和她的關(guān)系!不然周戈怎么辦,孩子怎么辦?哼哼只有兩歲,再說,周戈還打算生第二胎。”
⑨ “你說得沒錯,還有哼哼,她連牛欄山牌奶粉都不愿喝,憑什么長大?我怎么知道會發(fā)生這種事,如果我知道,我會提前扎好安全帶,把自己鎖進保險柜里。你也別給我來這一套,你教育我教育得太多了,你到底想讓我怎么樣?我去上吊割脈你才滿意?”
⑩ “滿意個屁!聾子送喪,我不聽你吹死人笛,你敢做試試,我不打爛你這身皮!”
{11} “別費勁了,就算把我腿打斷也沒用,我愛她,我要娶她。我倆這么多年,你不能拋棄我,不能看著我死,你得幫我!”
{12} “別用那種眼光看我,知道你想揍我,你生我的氣。知道不,她從不和我來曖昧,她不是你想的那種老于世故的熟女?!?/p>
{13} “他怎么會這樣?怎么會沒睡醒似的站在舞臺上一動不動?他憑什么像棵樹樁子?他為什么不在舞臺上生長?”
{14} “真可笑,大堡礁1500種魚,我不能和每條魚談一次戀愛。”
{15} “邀個伴去跳樓的事,我信,兩個人好到要結(jié)婚,有這種不靠譜的事情嗎?”
{16} “我該怎么辦?我真的愛周聰穎,我從沒這樣愛過一個人,她怎么可以拒絕我?我寧愿去死?!?/p>
{17} “就當自己做了個惡夢,不過,這個惡夢還算過得去。”
責任編輯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