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欣
一
我已經(jīng)拿你沒轍了,我決定帶你離開,離開這個住著一個老頭和一個四十歲男人的不到十平米的病房。
老頭姓張,一生無子,老伴半年前去世。如今他住院了,身邊連個倒水的人都沒有,每天自己拿個碗到醫(yī)院食堂買飯,來回折騰。他是最早住進來的,當然還有比他更早的,只是他從不提起那些他見過的今后再也見不到的人。中年男人叫李洪亮,他的老父親有一次在走廊里抹著眼淚跟我說,都怪他沒給兒子起個賤名,名字叫得響的人命薄。這是兒子住的第三個醫(yī)院,在從第二個醫(yī)院出來后,媳婦就再也沒來看過他。兒子跟他說,讓她帶著孩子好好過,別讓她再受苦了。
房間里實際上擠下了五個人,每天還有川流不息的醫(yī)生和探病的人,這里連一只螞蟻生存的空間都不剩了。
你已經(jīng)住了一個星期。剛住到47號病床時,一天內(nèi)你打翻了兩次護士的托盤,一次是你側(cè)臥著,面墻發(fā)呆,翻身時手習慣性一甩袖,就這樣碰上了過來幫你抽血的小護士。小護士很顯然是實習生,她毛手毛腳地撿起托盤出去一會,又返回來。跟她一起進來的還有另一個穿白大褂的護士,戴著大口罩,黑洞洞的眼球里看不出多少生機。她走過來說,老先生,該驗血了。你又很不耐煩地一揮大手說,都已經(jīng)驗過兩次了,還要驗!戴口罩的護士說,我們要每天觀察病情的變化和進展,邊伸手去卷你的袖口。你還想說點什么,我把手放在你另一只手心里用力握了握,你望了我一眼,把要說的話憋了回去,乖乖地讓護士抽了血。之后護士又問了大小便的量和次數(shù)及時間,實習生在旁邊拿著小本子認真地寫上了一堆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我不知道這些數(shù)據(jù)的意義有多大,我只知道為了這些數(shù)據(jù),你得在病房里守著,哪都不去,應付那些沒完沒了的各項檢查,看醫(yī)生護士在眼前面無表情地晃來晃去。
白天在這樣的混雜和忙亂中,你似乎忘記了疼痛。因為不能出病房,我把小收音機掛在墻上,在正對你的視線的那面墻,距離很近,但還是要戴上老花鏡才能看到畫面。你只能看畫面了,病房里不能有太大聲音,我把音量的按鈕調(diào)到合適的位置,直到你點頭說好了。那是你最喜歡的京劇劇目,有扮相俊俏的小生,有威武大氣的老生,他們的唱詞你都能背出來。我看到劇中唱著:善惡到頭終有報,且看來早與來遲。
只有看墻上的京劇你才睜著眼睛,完全沉浸在劇情里??淳﹦∧芙o你帶來些慰藉,讓你變得安靜??梢坏缴钜梗x開了藥水的控制,那些被藥水麻醉的惡魔就活躍起來,在你的身體里到處亂竄,鉆進五臟六腑,狂妄地噬啃。你痛得實在忍不住就會叫上一兩聲,只有在痛到麻木時才疲憊地閉眼休息,等著下一次更劇烈的疼痛。我聽不見你痛苦的聲音,幾年前我的耳朵就聽不見了。我看到你的眉頭全部擰在了一起,擰成了山尖,嘴角扭曲著抽搐著。我的心也被擰了起來,擰得緊緊的,擰得絞痛,整個身體里都被深藏的淚水打濕了,又苦又澀。
二
晚上與身體里的惡魔抗爭讓你白天很疲憊,但你還是硬挺著跟我說說話,說我們的過去,我們的孩子,我們在河上漂的日子。我不時地提醒你,要歇會,我擔心你說話太多耗盡了你的力氣。你說你的命硬得像貓,出生時母親難產(chǎn)去世,父親在你三歲時把你送給一個販鹽的商人做了兒子,十年后,你在戲班里拉二胡,后來唱小生,扮相倜儻,唱腔明亮。戲班解散后,你到了礦山當工人,把工人們從幾百米深的礦井里挖出來的鉛鋅礦一趟趟運下山,再運到各地。
從礦山下來的路有幾十道彎,開辟路后鋪上了石子就通車了,鋪路石大小不一,懸崖邊的土礫常常松動滑坡。在那條路上開車簡直是在賭命可你不怕。你說,你生來就是跟命抗爭的,命總是聽從于內(nèi)心強烈的力量??赡氵€是在一次運礦時連人帶車翻下了山,但慶幸的是車毀了人活了下來。那次以后,養(yǎng)母拖著老弱的身體到礦里把你的被褥衣物全搬了回家,不許你再到礦里開車,并給你許下了親事,要你回家結(jié)婚生子,從此在家伺奉養(yǎng)父母。
你不愿回到那個始終陌生的村莊,你的故鄉(xiāng)在母親的村莊,在那個有母親體香的地方。養(yǎng)父雖然對你苛責,但也希望你在身邊,總歸是唯一能養(yǎng)老送終的兒子,他偌大的家產(chǎn)得有人繼承。他常年帶隊在河上運鹽,水路熟通,可偏偏在一次運鹽時遭遇了蠻賊,船隊被搶劫一空,多名船員被打成了重傷,他多年的積蓄就這樣賠了進去。此后大病了一場,銳氣減了大半。他把船賣了,從此不聞販鹽的事。也就在這時,養(yǎng)母決然逼你回家。你想著要擔起家里的責任了,就隨了養(yǎng)母的心意回到了普溪。
養(yǎng)母托人引見了很多姑娘,但你誰都沒看中。養(yǎng)母急了,說你到底要怎樣?你這是要天仙還是要娶媳婦?你不作回答,人雖住在家里了,就是不考慮婚事,成天搗鼓家里的舊器物,拆了裝,裝了拆,就差沒拆樓板了。實在沒東西可拆了,你就做起了木匠活,買來鐵錘鐵鍬鑿子尺子,用橡木篩了木板做了只船,待木船干透,上過油漆,壓過桐油,確保能下河,你就迫不及待地買了幾只鸕鶿,帶著它們,撐著船到河里去抓魚。
你的村莊在瀟水之尾,兩邊的地形呈“兩山夾一川”之勢,南北青山欲滴,遙相呼應,連綿不絕。瀟水河穿越都龐嶺的深山峽谷,從湘江的源頭而來,河流在鎮(zhèn)上就分開了東西兩道,但它們又殊途同歸,環(huán)過你的村莊后又匯集在一起歡唱著繼續(xù)向前。這是對這座叫普溪的水中綠洲的眷顧吧,你的養(yǎng)父以此為航道,掙下了一份家業(yè),你回到普溪,戀上的是這條河流。
只是你沒有販鹽,選擇了打魚。這條河,貫穿南北,在你從少年一路奔走成為男人時,給了你第二個家,這條河流讓你終于在離開母親后真正有了歸屬感。
三
晚上惡魔更囂張了,我能看到你的體內(nèi)已經(jīng)千瘡百孔。我每天用四十五度的溫水幫你擦洗身子,特別是你已經(jīng)鼓起很高的肚子,一遍又一遍,想把你身體里的惡魔都擦出來,我要把它們都撕碎放在火上烤。人在極端無助又求助無門時,是會在心里長出邪惡的念頭的??烧嬲皭旱氖嵌悴卦谀闵眢w里的它們,讓你夜不能寐,你已經(jīng)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我耳朵聽不見的幾年里,你是我的耳朵,世界的聲音由你的唇語轉(zhuǎn)述給我聽。現(xiàn)在我?guī)缀跽聿桓宜X,我怕你要上洗手間了,更怕又疼痛起來,于是我們擁擠在那張窄小的病床上,好讓我時刻能感知你的任何響動。
你一個晚上會有幾個時刻是清醒的,醒來的時間有長有短。你清醒時會一只胳膊讓我枕著,手掌貼著我的后背,一只手輕輕放在我的臉上,細致地用手指一下一下?lián)崦业哪?,動作很輕,像一團溫暖的棉團滑過。我看著你數(shù)我臉上的皺紋,嘴唇顫動著,說你也老了,都老了。我說,老了,全身都是褶子了,牙都掉了,耳朵也聽不見了,可我能看到你。年輕時,你也這樣撫摸著我的臉,我能清晰地聽到你用渾厚的嗓音在我耳邊說,當你老了,當我也老了,就一起數(shù)臉上的皺紋?,F(xiàn)在,我們真的老了,老到哪兒都去不了了,可是我們,還在一起。這一生,無論歲月如何動蕩,我們都不曾舍棄過誰。
年輕真好,那些年輕的模樣像春天一樣美麗地長在心里,年年歲歲都散發(fā)著芬芳。初見你時是在河畔,我在青石板上洗衣服,你像一棵大樹立在船上,幾只黑鸕鶿高高蹲在橫放的竹篙上。船順流而下,你的眼睛深邃,讓我不小心就掉了進去。待我回過神來,才看到你突然拿起竹篙快速撐向岸邊,黑鸕鶿“啪啪”地扇動著翅膀在河面上盤旋,撲騰了幾圈后一頭扎進了河里。你并沒有趕它們抓魚,你是從河里把漂下來的一件紅衣服撈了上來,然后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伸過竹篙遞到我面前,我的臉就被染成了衣服的顏色。
我那時瘦得像你手中的竹篙。那一年,饑荒像一場瘟疫橫掃我們的村莊,很多人得了水腫病,我也常常餓得眼前發(fā)黑,連爺爺早年創(chuàng)下的學堂也不去上了。家里的田地全部歸到了隊里,我只能回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因為年紀小,隊里讓我在磨坊里碾米粑。每天碾完后送到隊里,我又偷偷跑回磨房,用手指一點一點把粘在磨石上的一層薄薄的米粑刮到掌心,小心地用一根布帶綁在腰上帶回家,給母親和哥哥吃。就這樣,我們平安地度過了最困難的時候。
再后來,我就經(jīng)常能看到你路過我的村莊,我每天在隊里做完事情就到河邊洗衣服,等你從上游下來。那時的魚可真多,鸕鶿們把魚吃進肚子里,你再掐著它們的脖子把魚吐出來,我們把那些在鸕鶿肚子里死而復生的魚放在爐上烤著吃,整個河面上飄蕩的都是魚的香味。
水草在河里泛著綠色的光澤,順滑地隨波游走,身姿搖曳。我們有時會把船停在河中央,靜靜地看河里魚兒在水草間撒歡,歡樂的陽光在河面上閃爍,完全不知世間正在經(jīng)歷苦難。你說,不管發(fā)生什么,我們有了這條河,會養(yǎng)活我們的,這是我們的母親河。這一生,我都記得你這句話;這一生,無論我們漂在哪,都沒有再離開過這條河流。它與我們的血液一起在身體里流淌,生死與共。
我們的女兒兩歲時,我們不得不離開普溪,真正在河上安了家,把她留在了養(yǎng)父身邊。她沒有哭,她像你一樣堅強。那一年,艱難熬過了饑荒的哥哥卻難逃文革的厄運。曾經(jīng)美麗的村莊被染成了紅色,在那個曾經(jīng)美麗的地方上演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慘劇,整個村莊都在凄雨中搖晃。屠殺讓人們瘋狂,他們尋找著能夠滿足邪念的目標,這股血腥的旋風襲卷了我的家人,曾經(jīng)廣積良田的父親自然是首選目標。再沒有哪片土地是父親的,再沒有哪個角落能容得下父親一家。文弱的哥哥躲在山洞里聽到陸續(xù)躲出來的人說,父親已經(jīng)被害了,他就再也不敢回到村里,連夜翻山越嶺,跌跌撞撞繞了個大圈才投奔到我這。哥哥講述的經(jīng)歷讓我至今都不忍提及,他講述的故事活生生地切割了我的身體。
那天,我哭得暈了過去,你忙得手慌腳亂。等我醒來才知道,你已經(jīng)連夜找了竹篾和塑料膠膜做了船篷固好在木船上,天不亮就帶著哥哥來到船上,你一心想著帶他遠離那個可怕的地方。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們經(jīng)歷了什么,我們也不知道還是否能回來。那個晚上,你像一棵大樹從此長在了我心里。你說,你不能放棄我,不能放棄我的親人。
在教哥哥織網(wǎng)捕魚的時間里,你很快又造好了另一只帶竹篷的船,兩只船在瀟水河的上游開始了漂泊。哥哥隱姓埋名與我們在一起,漸漸地也習慣了打魚的生活。
清晨,河面上的濃霧還沒散去,你就和哥哥一人站個船頭,把晚上撒在河里的網(wǎng)一點一點收起來,魚兒在漁網(wǎng)上拼命掙扎,水星子和網(wǎng)上來的水草濺到臉上身上和船板上。我點燃煤油爐開始做早餐,清晨的空氣里夾著水草和魚腥的味道,還有鍋里飄出的魚粥香,那是世上最好聞的味道。晚上,船篷狹窄的空間里迷漫著愛情的芬芳,我們捕上的魚在前倉里跳躍,河水有節(jié)奏的聲響就在耳邊,偶爾有幾聲短促的水鳥叫,還有野鴨掠過河面“嗖”地一聲又藏進了水底。河面上的這一切,在寂靜的夜晚如此美妙。我不知道為什么在那些苦難的日子里,我還能感到歡喜。
我們都老了,已經(jīng)共同走過這一生,我終于明白,這一生,你在哪里,哪里就有愛;愛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
四
今天的陽光很好,甚至有一束陽光照射到墻上,墻上的京劇已經(jīng)停播了幾天,連續(xù)的疼痛折磨和煎熬讓你疲憊不堪。女兒搬了盆你喜歡的蘭花過來,可護士不讓放在房間里,我只有把它移到窗臺上。此刻,陽光正落在蘭花上,你的心情也綻開了。女兒說,爸,等你病好了,我們捕魚去。醫(yī)生也這樣對你說,會好的。這樣我就深信不疑了。
左床的張老站在窗前看蘭花,他的頭發(fā)全落光了,戴了個棕色帽子,瘦小的身子就顯得更小了,仿佛隨時都會被塵埃淹沒。男人的鼻子出血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他的臉黑里泛青,眼睛深凹了進去。他的女人帶著孩子昨天來過了,老父親坐到走廊上嘆氣,男人擠著笑對孩子說,爸爸好了就回家陪你,好好上學,聽媽媽話。女人的眼睛一會看看男孩,一會又盯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突然眼睛就紅了。她和孩子走的時候天色已黑,空空蕩蕩的樓道里響起她遠去的腳步聲,我不知道男人的心里是否也空空蕩蕩的了,但我知道那天晚上他一直沒入睡,不知道是因為身體的痛楚,還是因為女人。這樣的夜晚一定有風從黑洞洞的天上吹過,像年輕時漂在河上的夜晚。但那時天空中常常有星星,野鴨和水蛇經(jīng)常出沒,青蛙在岸邊淺水里望著星空唱歌,風的方向都能看得清楚。而此時,我跟這個中年男人一樣絕望,找不到你要去的方向。
在這個罕見多雨的冬天出現(xiàn)暖陽是極少的,我打算帶你走出病房。我說服了醫(yī)生讓你請了假,取了推車。你的身體輕了,只剩了薄薄的皮膚包裹著粗大的身子骨,骨胳硌得我生疼,這樣的疼讓我想落淚。女兒和我一起扶著你上了輪椅,我讓女兒回去,我想單獨陪你出去曬曬太陽,到河邊,到能聽到河水拍岸的地方。那里也許會停著一只木船,像我們當年住過的船的模樣。
我們從橋上走過,有好些老頭圍成幾桌在下棋,我想要你下盤棋,你一定贏得精彩。當年在船上跟哥哥下棋,你總是贏,后來就常常輸,我知道那是想看到哥哥笑。哥哥很少笑,滿腹詩書只能當空惆悵。在船上生活的日子,閑下來他就埋頭織網(wǎng),或看一本集市上買的舊書,足不離船。有一次,我們在一個河段停留了半年,那里魚特別多,河邊的小村里有位愛穿白襯衫的姑娘常常到河邊玩,看他織網(wǎng),說些村里的事,哥哥才開始與人說話了??珊髞硭兊酶聊?,因為姑娘被父母逼著遠嫁了。
歇歇吧,你把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說。我們正走在沿河路上,河邊果然有只船泊著。這是瀟水的上游,我們曾經(jīng)在這個河段漂了幾年。那時的河水無比清澈,能看見魚在水里撥動的鱗片,腮片像殼瓣一張一合地呼吸。你在黎明一點一點把網(wǎng)收上來,待把魚從網(wǎng)上卸下來,天就亮了,你急匆匆地去趕早市,我做早餐等你回來。你常說,這輩子,我就當漁民了,在河上過一輩子。
我們有時也回普溪接女兒到船上,三個人擠在船篷里躺著,枕著船底涌動的河水說話,笑聲高過水浪聲。三歲的女兒很調(diào)皮,趁我們織網(wǎng)不注意就去取竹篙,要與河水玩耍,可比她的個頭高出十倍的竹篙把剛往上使勁拔的她果斷地橫掃進河里了,你驚得大呼一聲從小木凳上一躍而起,一個猛子扎入河里,把已下沉的女兒從河里抱了出來。那只小水猴子睜著又恐又驚的眼睛哇哇地哭了起來,緊接著吐出幾大口河水,臉色才緩和過來。那天,我跟她說起了死亡。河流可以讓人生存,也可以讓人死亡,村里就有個男娃偷偷出來游泳,幾天后才在河里打撈到尸體。光有勇氣和好奇心是不夠的,還要有足夠的能力才能對抗大自然。此后,她再也不敢貿(mào)然行動。在淺水河里,女兒小小的身體被你的長胳膊大手托著,在河里慢慢游走,她很快學會了游泳,小小年紀就水性極好。你說,不愧是漁民的孩子。
當一條河流給了你生存的勇氣和相對的自由,它與你注定生死相依。
每年上交工分時我們才回到普溪,我們的工分是折合成錢的,每年年底我們都上交給隊里一筆足夠的錢,這筆錢可以抵得上十個勞動力的工分了。我們換來離開的自由帶著哥哥繼續(xù)在河上漂泊,沒人知道我們究竟漂流到了哪,哪里都是我們的家。
我們也曾動搖過,那是在經(jīng)歷過一場河水咆哮的劫難后。每一條河流都蘊藏著無窮的力量,它可以讓你生存,也可以讓你毀滅。當上帝稍一瞇眼,它就狂妄起來,上帝把慧眼睜開,它就退縮了。
夏天的日子緩慢地過著,誰都不曾預料那個夏夜里會漲潮,潮水像從天上突然降落似的。白天如常,我們照例把船??吭诤又醒氲囊粋€小洲。這個小洲上長了幾棵楊樹,陽光可以透過樹葉在沙土上畫出斑駁的圖案,地面上和石頭縫隙里長了許多雜草和灌木。我們??吭谶@里,可以在樹上晾曬衣服,也可以把囤積在船板下的舊網(wǎng)拿出來曬曬,哥哥會在樹下看看書,或者長久地發(fā)呆。他想念的方向一定是故鄉(xiāng),那里有我們的父母和童年,有我們成長的時光。每次看到哥哥這個模樣,我也陷入深深的懷念。
說到這個小洲,就是那天夜里被卷走的。半夜里,我們的船被突如其來的暴雨和洪流沖離小洲,等我們驚醒過來時,眼前的小洲已被洪水淹沒,只露出白楊樹的樹梢東倒西歪地在渾濁的洪水中飄搖,有的已被連根拔起沖走了,那些雜草灌木早就不見了蹤影,已經(jīng)被卷到很遠很遠的下游。我們的兩只船是綁在一棵楊樹上的,那棵樹連同泥漿頑強地拖拽著我們的船,已經(jīng)快接近河壩了。
這樣的河壩是每一個河段都有的,有的是一個村筑一條,有的是幾個或十幾個村筑一條,把河水蓄高裝上抽水泵抽水到田里。很多河壩都是用許多大石頭層層疊疊壘好,牢固地橫在河面,然后釘上粗木樁,木樁間用一個個沙包攔住河水,縫隙里再用水泥草皮草根糊上塞住穩(wěn)固好。在每一條河壩上都會留出三到五個缺口,上游的水就是從這樣的缺口奔瀉而下,形成很好看也很壯觀的白色小瀑布。每次坐在船上從上游經(jīng)壩口直沖而下時,你站在船頭,高大的身體向前彎成一張弓,隨著水波而起伏。巨大的沖力后,船會在起伏間把船舷邊的河水卷得高高的,水花濺到船上,我通常是躲在船篷里看著,感到喜悅。
可是那天,我感到恐懼,第一次對河流產(chǎn)生畏懼。很多年后,我才領悟,我們要時刻保持對自然的敬畏之心,只有這樣才是尊重自然,戰(zhàn)勝自然,與自然為友。
我們的船在前面,哥哥的船緊隨后面,沉默寡言的哥哥也慌了,大聲問你該怎么辦。你在轟響的水聲中大聲喊,別慌!站穩(wěn)了!把竿子擺好,船尾朝前擺直!現(xiàn)在從哪個地方?jīng)_下去都一樣,都決堤了!一定控制好不讓船撞到木樁上!
可我們的船還是都磕在了洪流下看不見的木樁上,船被重重地掀翻了,黃濁的漂浮著各種灌木雜草蔬菜還有亂七八糟的垃圾的洪水瞬間就把我們淹沒了。被沒入河里的瞬間,我隱約聽到你在大聲喚我的名字,叫我往岸邊游。我是抓住了從上游漂下來的一根大樹樁才喘了口氣。在那片被一夜洪水淹過、一片狼藉的蔬菜地里,我們仨都萬幸地被沖上了這片蔬菜地,渾身濕透,衣服上、頭發(fā)上、眼里嘴里都粘上了洪流中漂來的殘枝、泡沫。那真是恍如隔世的相見啊,我哭了,你和哥哥卻笑了。我哭,是因為我們得以再見,能夠繼續(xù)一起走下半生。
我們變得一無所有,船上放著的錢物全沒了,鍋碗瓢盆沖走了,連我們賴以生存的漁網(wǎng)都一張不留,船也不知去向。你和哥哥往下游的方向沿河找了很久,終于在一個河灣處找到了那兩只船,都已經(jīng)破爛不堪,慶幸的是骨架還在。
你不得不向養(yǎng)父伸手,重新添置這一切,買來樹木、鐵釘、桐油、木漿。你造船,我和哥哥織網(wǎng)。一個月后,我們又回到了船上。我們天天捕魚,也變成了一尾魚,在河里自由穿梭。
這段時間,你清醒時會反復說,這輩子苦了你了。這些年跟著你漂泊不定,風餐露宿,年紀輕輕就落下了風濕病,現(xiàn)在我的腿一到雨天就疼得站不起來。在醫(yī)院陪你的日子,這雙腿比任何時候都好,它要撐起你高大的身軀。跟你在一起,像依在一棵大樹旁,你能幫我遮風擋雨,天也塌不下來,就算天塌下來,也有你擋著,還有什么比陪在一棵大樹身邊更踏實更幸福嗎?
河邊的風起了,你微瞇著眼睛,額頭、眼皮、臉上的褶子又多了很多,里面藏著往日歲月。我多想再回到那年,遇見你的那年,甚至是我們從死神那走了一遭回來、在凌亂的蔬菜地里又見到的時刻。那時,睜開眼就看到了你,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能讓我睜開眼就能看見你布滿褶子的面容。
五
那個四十歲的男人已經(jīng)走了,他的女人和兒子在他離開醫(yī)院時都沒再露面,他應該會在另一個世界想念他們吧。老張的身影越來越孤單,他常常悄無聲息地躺在床上,似乎生活里就剩下等待。
主治醫(yī)生找女兒談過幾次,她每次走出醫(yī)生辦公室眼圈都是紅的,走進病房時臉上卻掛著笑。她笑著跟你說,爸,過幾天就能出院啊,出院后我陪您開著您的老爺車周游世界。等女兒走了,你跟我說,這次是好不了了,哪都不能去了。
這段時間你像個孩子念叨玩具一樣念著你的船。它在老家好好的,就泊在咱家門口那條小河邊,那棵最古老的大樟樹下。是很古舊了,在與女兒一起生活的這些年里,你每年都會回去好些次,住在老屋里,把舊木船修修補補,然后從落滿塵埃的紅木柜里搜出藏著的舊網(wǎng),把船開出來拉網(wǎng)捕魚。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再網(wǎng)上小魚小蝦的,但你卻樂此不疲。再后來,你身體越來越糟糕,雖然你不承認,可每次你回村里,穿上防水褲防水靴,開著小船出河拉網(wǎng)回來病情都會加重。隨著晚上劇痛的時間越來越長、次數(shù)越來越多,體內(nèi)的破損受傷越來越無法修復。女兒說你的身體再不能勞累,不能沾露水,不能去修船,不能去拉網(wǎng),每回你都為此跟女兒爭執(zhí)。有一次,你咆哮起來,用了畢生的力氣吼道,我就算死了也不會聽你的!
沒有誰比我更懂你,那條養(yǎng)育我們的河流,那只你視若生命的自己打造的木船。你是船長,一個在歲月里流浪的船長,離開了河流,離開了船,就離開了生活的土壤,離開了陽光和空氣。
我們在河上漂了十六年,哥哥從青年走到了中年。他回到家鄉(xiāng)道州的那年,我們也回到了普溪。因為哥哥昭雪平反終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家了,再也不用擔驚受怕,而養(yǎng)母過世,養(yǎng)父老了,兒女都已長大。
我們一起漂過那么長的河,走過那么多的路,很多路走著走著就變了,可是那條河流,它一直朝著一個方向流動,那就是你想去的地方,離你的心最近。
我們在世上共同度過的最后一個晚上,那些惡魔瘋狂地拉扯著、拖拽著、撕咬著,它們穿透了你的身體,讓你的身體只剩下恐懼。我不能袖手旁觀,我要溫暖慢慢冰冷的身體,消除你的恐懼,我的十指傳遞給你畢生的力量。可是,注定你是大樹,我只能依在你身旁,始終成為不了普照大樹的蒼穹。
你發(fā)出了最后兩個音,那是我的名字。蒼穹之下,世界已是一片冰冷。
那一刻,往日的記憶如潮水般奔涌而至,匯集在你離我越來越遠的距離之間,我要填滿這個距離,卻是孤立無援。
六
母親又一次在陽臺望著遠方,良久。我站在她身后,望了她良久。陷入回憶的母親靜默著,心里涌動著關于一條河流的故事,寫字的我卻止不住地在流淚。母親指著遠方輕聲說,天堂里有條河,他回家了。
此時陽光正好,遠方,一條碧藍的河流平靜地環(huán)繞著普溪,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漂向天堂的方向,與父親同歸。沒人知道這條河流經(jīng)歷了什么,它也不知道是誰在日夜惦記著它。
責任編輯:易清華
實習編輯:柳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