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常有這樣一種現象:因熱愛一部作品而喜歡和敬重起它的作者來,反之,因看重某一位作家而喜歡起他(她)的作品來。對于陳忠實,我正是如此。
由于對陳忠實先生的長篇小說《白鹿原》情有獨鐘,所以每當覺得內心空虛或需用補充文學能量時都會重讀一遍。對于我,對凡是接近地氣且與現實生活密切相連的文學作品,尤其是反映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的文學作品總是格外看重。盡管好的文學作品都是以反映真實的生活為前提,但是反映普通人生活的作品卻更讓我覺得親切,因為正是千萬個普通人構成了世界的基礎乃至全部。
比如受到世人公認的國外的傳統(tǒng)的精典作家如高爾基、左拉、奧威爾等就讓我敬仰有加、心儀不止。在國內像汪曾祺、孫犁還有陳忠實等就特別讓我覺得對路子,也契合自己的心境,也附和我的文學理想。因為在一定意義上,他們都是從社會底層成長和成熟起來的作家,不僅有著豐富的生活經驗和感受,且能將這種經驗和感受生動準確地傳達出來,且賦予一定的社會意義,就讓人覺得了不起。
盡管文學不能救世,但可以凈化人的心靈,潛移默化地推動人類由低俗、野蠻和愚昧向著崇高和文明過渡。秘魯作家、詩人塞薩爾·巴列霍說,作家的責任就是提升、推廣和鼓勵。從這一點上說,我前面提到的這些作家就具有這樣的特征。并且,他們的誠實和在文學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責任心和擔當意識是明顯的,因而受到到人們的普遍敬仰就是自然的。無疑,這些作家都是謙卑的,因為預感到自己身上肩負的責任和使命而無不誠實和謙卑??隙ǎ谒麄兊膬刃纳钐幎加幸黄粞蟮纳屏x的大河,而使他們的心靈更加透明,還有一團熱烈的溫暖的火光,使他們終生勞作而無悔意。如此圣徒般的品性使得人生的道義和理想在他們身上體現得更為完美。所以好的作家都是嫉惡如仇的都是向善的都是坦蕩的,他們不畏葸、不做作、不欺世、不虛偽,真誠坦蕩、大公無私。倘若缺乏了這樣的特質,就不能談得上有好作品問世。
高爾基說,我覺得只有對人類的最強烈的愛,才能激發(fā)出一種必要的力量來探求和領會生活的意義。從此以后我不再為自己著想,開始更加的去關心別人了。
因此,作為一個愛好寫作的人,我們在不斷探索藝術的征途上,肯定要把如何做人和修身放在一個重要的位置上,因為,非如此,不能有所成就。
作為厚重的黃土地的兒子陳忠實,正因為出生和生長在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的三秦大地上,從小浸潤在它的歷史傳承和文化土壤中,且耳濡目染了它的民風民俗,就為他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然而光有這樣的外部環(huán)境還是不夠的,倘若沒有日后的學習和研究,尤其是不具備一顆敏感的心靈,不具備追求真善美的勇氣,沒有一種強烈的文學使命感,就不會有《白鹿原》的產生。
我曾在不同的時間讀過三遍《白鹿原》,每一次閱讀,都會有全新的體驗。我吃驚于在《白鹿原》之前從沒有償試過長篇小說寫作的陳忠實,為何能突然產生出一部這樣偉大的作品來。我并不是指他具有的深厚的生活積淀,而是主要指他駕馭生活的能力,尤其是對人物繁多、情節(jié)如此復雜的長篇小說的駕馭能力。假若我們嘗試過小說的寫作就會知道,寫小說并不像寫詩和寫散文那樣大多寫一種瞬間的感受或一種情緒或一種事件,而是要創(chuàng)作出一段完整的生活鏈和或多或少的人物形象來,并且這樣的人物不是“牛皮燈影子”,而是富有靈魂的活生生的人物。所以,小說在創(chuàng)作的意義上要比詩和散文更像創(chuàng)造,因為它是靠一系列的細節(jié)和完整可信的事件來闡述一種意義。試想一想,一部長篇小說就是要讓一段生活復活,且讓想像中的人物富有生命力,該需要多大的創(chuàng)造力。契訶夫常說,我一生的努力都是要使自己作品中的人物活起來。而喬治·奧微爾說,近年來,我一直努力在寫作中不求別致生動,而求真實準確??梢娬鎸崳褪且徊孔髌肥欠窬哂猩Φ那疤?。
我國當下的很多小說,讓人不忍卒讀,原因就是虛假。有的小說,你看第一句就讓人覺得虛假,甚至連人物的名字都讓人覺得輕佻、不莊重不嚴肅,這是當下很多作家和詩人的通病??谒娤窨谒≌f像謊言,散文像沒有味道的涼開水。
也許有人會反問我:你既然如此說,為何自己寫不出好的作品呢?老實說,寫作是一回事,認識深度是另一回事。但只有認識提高了,抵御和防止了虛假的輕佻的文風,才有可能寫出好的作品來。
在這一點上陳忠實堪稱我們的楷模,你看他所有的作品,無論是中短篇還是散文,都是實實在在、本本分分,有多大的本事,做多大的事,悟到什么程度,說什么程度的話,從不因輕薄而故作高深,從不因作品的密度不夠堅實而吹成了個豬尿泡,這一點多像他的為人。
以上這些都是我在走訪陜西藍田縣一帶的白鹿原時想到的。當大巴車拉著我們一群文學愛好者駛入盛夏的白鹿原時,我不僅被眼前的深壑和大山感動,也被沿途一帶的民風民俗所吸引,這感動里面有一種久違了的親切和溫暖,也有一種接觸到根脈的踏實和妥帖。確實,陜西作為中華民族的心臟部分,不僅是最為輝煌的部分也是最為燦爛的部分,也是最為強悍和最為溫柔的部分,政治、軍事、文學、雕塑、繪畫、史記、佛學、音律、飲食、民風等等,無一不在此找到根源和依托,因此讓我們無不對這片土地懷著深深的敬意。
在我看來,白鹿原上的青草綠得發(fā)青,掩映在樹木當中的白墻黑瓦有一種特有的樸素和莊重。行走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盡管外表并不軒昂也不嫵媚,但卻沉穩(wěn)莊重,內含豐富,且有一種積蓄日久的說不定在什么時候突然爆發(fā)的原動力。再看那些女性,方臉盤,大眼睛,落落大方,秀美內斂,毫不輕佻,有一種楊貴妃般的莊重和典雅。這一切也許都跟這塊土地相關,更重要的是跟這塊土地上的千百年來沉積的文化相關。
經濟也許能影響一個人的外表,但文化卻能造就一個人的靈魂。
在我們所熟知的陜西文藝界的人們,比如像賈平凹、陳忠實、劉文西等人,都是十分的質樸,僅從外表看,你根本難與他們的藝術成就統(tǒng)一起來。
由于多次去西安,對它的老城墻、堅實的仿古建筑、震撼人心的秦腔以及佛教壁畫等都曾留下過強烈的影響,這次承蒙陜西省青年文學協(xié)會的盛情,徜徉在夢寐已久的白鹿原卻別有一番感動。
藍田湯峪、白鹿原文化民俗村、白鹿原影視城,這些極具文化氣息的地方都給我留下強烈影響。尤其當我在白鹿原文化民俗村和白鹿原影視城轉悠時,我看到了許多具有關中民俗文化特色的歷史傳承,讓我們集中體驗到陜西人民的生活情景。
然而,由于小說《白鹿原》給我留下的強烈印象,我總是在無意中尋找陳忠實先生在創(chuàng)作《白鹿原》時所感受到的那個白鹿原。在白鹿原影視城的四周,我總是走出人群,在臺地的四周邊沿上拍攝四周的遠山。那莽莽蒼蒼的溝壑、遠山和臺地,使我聯想到這塊土地的原汁原味的古樸和渾厚,也就自然理解了在這片土地上為何能產生和造就出那么多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畫家和音樂家來,尤其能夠理解這片土地為何能成為多次改朝換代的策源地。
考查一個地方的人文,要是不研究這塊土地特有的地理環(huán)境,就會顯得不全面。
注視著莽莽蒼蒼的白鹿原,我的腦海里總是幻化出一只精靈般的白鹿在原上奔馳、跳躍。于是,自然就聯想到陳忠實先生那高大沉穩(wěn)的身影來。因此,我以為陳忠實先生雖然不在了,但他其實是作為一種文化象征永遠地存活著,他的后續(xù)的影響力還會更加強大。
作為一個晚輩,我曾與先生有過兩次難得的相見。為了紀念他,我曾寫過一篇文章《一次難得的相見》以志懷念。一個多月前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曾來寧夏考察。在一次文學會議上說,我們作家都要注重自己的身體,千萬不要因創(chuàng)作而忽略了自己的身體,就像陳忠實,之所以走得如此早,是在一定程度上不重視自己的身體而造成的,由于忽視以致耽誤了治療的最佳時間,從而留下很大的遺憾。
我是在2014年的10月份見的陳忠實先生,那時他盡管消瘦,但精神還算矍鑠。在飯桌上他不喝酒,飯量還可以,只是抽煙很兇,而且是雪茄。
行酒至半場,我看見陳老師走出了餐廳,過了一會兒還沒進來,于是我就走出門去。我一看,陳老師正在給一位服務員結賬呢。我趕緊走上去,對陳老師說,陳老師陳老師,今晚是第廣龍作東呢,他早就說好的,您就不要付賬了。說著話,我從這位服務員手中拿過錢來裝在了陳老師的褲兜里。不料他卻不高興了,一甩手說,這頓飯要是不讓我付錢,我馬上就走!看他認真的樣子,我有點措手不及,這時候第廣龍走過來說,好吧好吧,就讓陳老師結賬吧。
沒想到這老漢咋這么犟,我們只好順著他。關于陳老師的倔犟我早有耳聞,今天也算是見識了。
其次是,我那次見他心里還懷有一個夢想,就是渴望能得到他的一幅墨寶。
借著酒勁,我厚著臉皮對陳老師說,陳老師,我很想求您一幅墨寶,以便珍藏。他說,能行能行。我說,我?guī)е槐緝皂?,連毛筆和墨汁都準備好了,您是否現在就給我寫?他說行呢行呢。于是他就跟著我來到這間餐廳的茶幾旁,為我的冊頁上寫下了一句白居易的詩:獨尋秋景城東去,白鹿原頭信馬行。
我看見在座的朋友們多少有些羨慕,于是就對陳老師說,陳老師,你的書法再不要賣錢了,誰想要就送給誰吧。不料他卻像一個孩子似的說,不,不,我的字要賣錢呢要賣錢呢。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由此可見忠實老師的天真和可愛。盡管他強調自己的書法要賣錢,可是對于朋友他都是有求必應,并沒有顯出市儈氣來。
那晚,飯局到底是什么時候結束的,我記不清了。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廣龍兄如何七拐八拐地終于把我送到了賓館。第二天我還整整醉了一天,但心里特別踏實,尤其是覺得討得了先生的一幅黑寶。
然而,我們的交往還沒有結束。時過不久,先生就寄給了我一篇懷念張賢亮先生的文章,并給我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寫道:
夢也:
您好。遵囑將拙稿寄您佳處,由您安排發(fā)稿。寫了和賢亮“一去一來”的往事,平素也不太著意,到賢亮謝世,頓覺珍貴,便想形成文字留給自己。賢亮終生在寧夏,拙稿能在他奮斗過的寧夏文聯刊物《朔方》面世,是我的某種心理感知……謝謝您。盼再來西安,吃羊肉泡饃。
祝愉快!
陳忠實
2014年12月3日
看到陳老師的信,我特別感動,沒想到一個大作家還能把一位小編輯放在心上。
陳老師的文章《你來我去無盡意》在我刊顯著位置得以發(fā)表,同時還將他作了封二人物,配發(fā)了他的書法作品,予以介紹。然而更讓人感動的是,他隨稿還給我寄來了一張六尺整張的書法作品,錄寫的是辛棄疾的《青玉案 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閑暇時取出陳老師的書法,讀著上面的文字,我覺得他當時的心勁還很足?!皷|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你看,他的心里還裝著多么燦爛的夜景,更何況: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盡管那時他已有重病在身,但人一點都不低迷,能感覺到他抵御痛苦的強大的精神力量。
細想起來,一邊是病魔纏身,一邊卻是“花千樹,星如雨”,如此大的心理落差著實讓人心酸。尤其是當陳老師去世之后,我看到了他女兒陪他化療后,從西京醫(yī)院走出來時,面對車水馬龍的市井時的那一瞬間,他流露出的一絲迷茫和無奈的神情讓我痛心不已。
無疑,人都是要走的,而他的離去卻讓我們覺得惋惜,而這種惋惜并不是對所有的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