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寧剛
任建輝的短篇小說《綠光》(載《延河》雜志2016年第3期),讓人讀了不僅眼前一亮,甚至?xí)谛睦锔械揭魂囮嚦泽@,并且吃緊。為什么呢?因為他在小說中展示的人的生存之復(fù)雜與矛盾,也因為他在一個短小的篇幅里所探討的問題之嚴肅與深湛。
小說取名《綠光》?!熬G光”是什么意思?一時難以回答。不妨先讀小說。題目下面有一個作為題記的引語(也可說是隱喻):“無意苦爭春”。 這句出自陸游《卜算子》的詩句:“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在題記與“綠光”之間似乎有著某種關(guān)系,比如補充和解釋性的關(guān)系,在“綠光”的承載者,從某個角度來看,小說的兩個主人公“顯隆”與“澄邁”身上所體現(xiàn)的,正是類似“無意苦爭春”的發(fā)潛德之幽光的人生“退守”。仿佛無心插柳,卻柳樹成蔭的結(jié)果一樣,他們即使以決然和自我“破壞”的方式在社會生活中不斷“退步”,卻換來了若無若存的幽香,令人回味再三。即使在讀小說之前,我們對這些還不確定地清楚。
題記下面,還有一個獻辭“獻給子愚”?!白佑蕖笔钦l?我們也不知道。不過沒關(guān)系。因為獻辭通常是私人性質(zhì)的,即使我們不知道,也不妨礙對小說本身的理解。
小說的主人公之一,顯隆,是南京一家雜志社的編輯。由于受過高等教育,具有深切的反思,同時又不乏自我反省,沒有失掉他對所做的事情的基本判斷。但是,由于現(xiàn)實的考慮和個性的原因,他又沒有成為這一切的直接抗拒者——他不能砸掉自己的飯碗。于是,他的才能轉(zhuǎn)化成了對這一切(包括對他自己的)的反諷,比如他說自己,“能力肯定是有的,但能力這個詞在當下倍受質(zhì)疑”;比如他講自己的工作:“我剛剛完成了上頭交給我的一篇文稿,這篇具有表態(tài)性質(zhì)的論文花費了我整整四天的功夫,我卻覺得自己什么也沒干。它全部由渴望及物的真理組成,沒有一點私人的觀點,遵循教科書般干燥而完美的邏輯,不能使人信服,卻叫人挑不出一點毛病?!蹦撤N意義上說,顯隆活在由他的自省和現(xiàn)實的落差所造成的巨大虛無中。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曾想投身于學(xué)術(shù),可是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缺乏天分。于是,他“加入了詆毀創(chuàng)造的隊伍”,“拒絕響應(yīng)那些正確的偏見”。
他自述:“也許我天生就與這個時代投合,我是否該為自己感到羞愧”——尤其是在面對澄邁——顯隆的朋友、小說的另一個主人公的時候。不僅如此,“當我談?wù)撟约旱臅r候,我知道我是在對著北方說話”,北方,確切地說,是顯隆的朋友澄邁生活的城市北京。顯隆這里的話顯示出澄邁對于他的重要,仿佛澄邁是他的一面鏡子,也即是他的生活的一個重要參照。
小說在顯隆對自己的質(zhì)疑,以及與朋友的對比中,引出了小說的另一個核心人物:澄邁。從顯隆的描述,不難想象,澄邁與顯隆的不同,甚至境況的“糟糕”。根據(jù)小說,顯隆和澄邁是大學(xué)法學(xué)專業(yè)的同學(xué),后來,澄邁轉(zhuǎn)讀哲學(xué)系的研究生,畢業(yè)之后去了北京。澄邁則在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留在南京,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妻子,可說是“優(yōu)渥”。
小說第二部分,澄邁因為要辦理身份證,回到南京,與顯隆相見。從他們的對話中,我們看到,澄邁生活在一種常人很難理解的狀態(tài)中。他仿佛患了“寫作病”的“病人”,沒有固定的工作,在糊口之余,只是寫作。他們的對話從對日常的細節(jié)和看法開始,進入彼此熟悉的閱讀,再進入能夠確定澄邁身份的寫作,帶來的卻是彼此對自己的失望。顯隆承認,做學(xué)生的時候期待有一個書房,可是在真正擁有書房的時候,卻失去了讀書的興頭。澄邁則說,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過去那種沒有任何功利的、純粹的閱讀心”。“我過于想看到自己的理想,過于想成為作者。多樣性對我來說不再具有吸引力,我變得越來越挑剔,或者說越來越狹隘,幾乎到了無書可讀的地步。我只能讀自己寫的東西,更準確點說,我只能讀那些始終有待寫出的作品,以觸及永恒的影子……我不得不寫。這種不情愿的必要有時是一種自我賦予的使命感,我想我必須一刻也不松懈地工作,因為那些早已死去的和尚未出生的人們感到了干渴,正在等著讀我的作品。有時是一種基本的生理需求,就如同吃喝拉撒一樣,與激情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在藝術(shù)上大概是極其不負責任的,亦是沒有辦法的。事實上我始終懷疑我的文字可以被稱為作品,它們更像是某種間接的日記,因而拒絕見到光。在光下面,它們會成群死去的。而在另外一些時候,我?guī)缀跏窃趶娖群妥约喊l(fā)生關(guān)系,寫作對于我來說帶有屈辱的意味,就如同只有殺了人才能成為黑社會,而唯有借助于寫,我才能成為人類。我分明在反抗我的手,可除了手我還有什么呢?存在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以至于我不相信有什么人道主義。我的勇氣還是不夠,不能忍受自己的不存在,還是不甘心就這么輕易地死去,這世界恐怕驚不起一顆塵埃??呻y道這就是我要求自己堅持活著的原因,為了讓自己的死動靜能大一些?這也未免太荒唐。尊嚴又何在?我覺得自己墜入了鬼道之中。我竭力發(fā)出綠色的光?!?/p>
這是小說堪稱核心的敘述。這是一個寫作者,或者說一個患有“寫作病”的重病號對自己的寫作、乃至自身的趣味對閱讀的敗壞的誠實描述。其實也是對自己作為一個患者的“病情”之描述。但是,不要以為這樣的病號真的不再讀書了,也不要以為他們不是個“好讀者”,細心地、再三品味作品的讀者——事實上,他們的閱讀極有可能一點不比常人少,深入程度常人難以企及。就澄邁來說,他對于寫作活動的深刻了解,以及由此而來的敏銳和挑剔,只會使他更容易抵達寫作的本質(zhì),因而顯得犀利和苛刻。他之顯得“病重”,在于他是一個寫作上的強烈“競爭者”——T·S·艾略特和哈羅德·布魯姆意義上的競爭者。
當然,也可以說這是寫作對于寫作者的“傷害”,“過于想看到自己的理想”,“過于想成為作者”,過于追求某個維度,以至“多樣性”(寫作的多樣性,而非存在的多樣性)對他沒有吸引力。也因此,到了幾乎無書可讀的地步。注意這里的敘述和思維方式:變得越來越挑剔,……狹隘,幾乎到了無書可讀的地步……只能讀自己寫的東西(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相當自戀的)……準確點說,只能讀自己有待寫出的東西——“以觸及永恒的影子”。這是一種不斷讓步的、“節(jié)節(jié)敗退”式的敘述。而在這種不斷“敗退”的最后,我們看到的卻是對于寫作的無限的野心——“觸及永恒的影子”。在眾多的寫作者中,有多少人的寫作是指向永恒的?又有多少人對此有清醒的意識和追求?
需要提醒的是,我們現(xiàn)在所討論的是一篇小說。這篇小說里的主人公之一,是一位作家。關(guān)于這位作家,作者沒有過多的外在描述,而是很快地切入這位作家關(guān)于寫作的令人吃驚的理解,一下子把我們帶入了寫作的內(nèi)部。就此來說,澄邁的身份——作家,并非像貼標簽一樣那么隨便和任意的。相反,從他所說的話來看,他不僅知道寫作是怎么回事,甚至是“寫作病”的“重癥病號”。這就非常有意思了。在一篇小說里寫一個小說家,而這個小說家在深入地談?wù)撽P(guān)于寫作的事情。這樣關(guān)于寫作的小說,也可稱為是元小說,也即關(guān)于小說的小說。這種寫作也可稱之為元寫作,一種關(guān)于寫作的寫作,本體論的寫作。
上述引文的最后,在澄邁的自我拷問中,他既獲得作為一個人的尊嚴,也綻露出一種逼人的真實。它可怕得令人窒息,甚至——如澄邁所言——讓人感覺仿佛他墮入了“鬼道”。這讓人想起魯迅的“鬼氣”。所不同的是,魯迅的“鬼氣”有相當一部分來自對他人的懷疑、對周圍環(huán)境的不信任,而澄邁這里的“鬼道”似乎更具存在論的意義。一個具有強烈自我懷疑、自我拷問的現(xiàn)代人,他的存在就建立在這樣刀鋒一樣的存在之上,一個同樣對自我進行懷疑和拷問的現(xiàn)代作家,他的寫作也建立在這樣鋒刃般尖利和困難的基礎(chǔ)之上。這是寫作與生存的雙重悖論。澄邁不無自嘲地“覺得自己墜入了鬼道”?;蛟S這正是現(xiàn)代人的處境?不僅因為懷疑,也因為與懷疑互為源頭的至深的黑暗?!拔医吡Πl(fā)出綠色的光”——也即“綠光”。它不僅照應(yīng)了小說題目,也使小說的重心,從顯隆身上向澄邁傾斜,向顯隆生命中虛線的那一面傾斜。
值得追問的是:何謂“我竭力發(fā)出綠光”?一個進入深刻自我懷疑怪圈的人,竭力發(fā)出綠光,證明自己是“鬼”;還是以此方式來激烈地自我反抗?或許都有。無論如何,綠光,向我們顯示出多重含意:“鬼氣”與生機,甚或充滿生機與活力的“鬼氣”……小說至此,被巨大的無聲和無意義所包裹。同時也讓我們感到,澄邁是對一個對自身存在極為認真的人。顯隆也一樣——雖然在行動上,他更多地是以逃避、甚至“詆毀”存在的姿態(tài)出現(xiàn)。
從澄邁的這種自我逼視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與顯隆是怎樣互為鏡像的。對于后者,存在之問,沒有被提出來——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顯隆早早地因為感到自己缺乏才華而退出創(chuàng)造的一途,甚至轉(zhuǎn)而“詆毀創(chuàng)造”;即使做著“沒有任何生產(chǎn)的工作”,也自我麻痹,以之為愉悅了。澄邁則不同?;蛟S他也感到自己缺乏天才(以他的自省,不會對此問題毫無敏感),或許他以為自己還有點天才——無論如何,寫作、創(chuàng)造,是他獲得自我認知的唯一途徑。他艱難地行走在那條路上。如他所說,“如同在石頭中行走”。就此而言,他和顯隆兩個人各自做著對方?jīng)]有做(卻或許想做)的事,以成為對方另一半可能的方式,互為對方的鏡子。讀到這里,我們已經(jīng)很難簡單地認同前面顯隆所說的,“這些可能性只是分有了他,并沒有分裂他”,看似“分有”而沒有“分裂”他,可能只是顯隆之前的想象。
從澄邁的出現(xiàn),到他幾乎有些不諳人情以致魯莽地講出上面這樣一大段心里話——也是內(nèi)心深刻的困惑,顯隆不得不重新打量身邊的這位朋友,同時,也重新考量自己和他之間的距離:“澄邁是以一種平淡的口吻來供陳他的那些過于復(fù)雜而陰郁的想法,以至于我無法準確地衡量他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那大概是一個處于過去完成時的、輪回的世界,不要說是評判,甚至連旁觀都不可能,而唯有解脫者才看得清楚。我只能站在他的身邊,又好像是獨自一人?!?/p>
在小說隨后的敘述中,顯隆的妻子回家了。澄邁為他們做了一頓堪稱神奇的晚餐。在餐桌上,以及飯后的談話中,同樣有很多精彩的談話,讓我們看到澄邁的性格特征,以及在顯隆妻子對比下的差異。
次日,澄邁去辦自己的事,辦完之后,與顯隆相約在單位門口見面,簡單的相聚之后,又在地鐵站告別:“那天地鐵里的風(fēng)似乎很大,連我也感到了涼意。載著澄邁的列車早已消失在軌道中,站臺上只剩下我們兩人。真的很冷,妻子用右手揉撫著左臂嘀咕道,朝站臺的另一側(cè)走去,我卻懶得理她。我從來沒有這么覺得離別的無聊。上行的列車已經(jīng)進站,此時正處下班高峰期,妻子朝我招手。我隔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手勢,也許是我不想這么快回應(yīng)她。結(jié)果我們被人潮沖卷到車廂里,像兩個陌生人一樣看不到彼此,又借助人而聯(lián)系在一起。我極需要獨處,我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獨處?!?/p>
接下來的文字,像電影鏡頭的深度切換一樣,展現(xiàn)的完全是另一重景象。一段時間以后,澄邁在北京失蹤了,或者說,甚至讓人覺得,他是“有意”讓自己失蹤的。澄邁的女朋友打電話給顯隆。顯隆去北京見她,卻沒有澄邁的音訊。拖著疲憊而失落的身心,回到南京,顯隆的工作和生活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先是他的領(lǐng)導(dǎo)自殺,后是他自己出軌。在妻子提出離婚時,他似乎無意挽留,仿佛他快意于一手毀掉自己創(chuàng)造的“優(yōu)渥”的好生活。就此來說,作為澄邁之“對立面”的顯隆,現(xiàn)在卻顯得與澄邁越來越相似。
從更深的意義來看,顯隆的出軌、離婚,與澄邁的失蹤一樣,都是某種具有形而上意味的離開,意味著與分裂身心的生活的決裂。而他們的另一半,則面臨著同一個問題:如何給孩子講述他們父親的故事?從世俗層面來看,顯隆的妻子,幾乎無可挑剔了——吊詭的是,這正是她的缺點。當她向顯隆如此卑順地征詢,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地表示可以順從他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一個女性所可能做出的讓步,乃至犧牲。在此,她不僅放下了自己的顏面,也放下了自己的尊嚴。作為一個人,她是無辜的。她的不幸看起來只是因為她是顯隆的妻子。這是另一種人生的悲劇。小說在此,向我們展示出兩個世界的巨大張力,以及蘊于文本中的巨大的容含能力。
最后,可以來說一說小說的題目——“綠光”了。在小說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它像是在單純地比喻澄邁。而在小說結(jié)束之處,它仿佛一種傳染病,也感染了顯隆——甚至,在它的光芒下,也有總編的影子。在小說結(jié)尾處,我們清晰地看到,在顯隆身上同樣顯出“綠光”的痕跡。它是自我放縱式的頹廢,是鬼氣森森的不可名狀,卻也打開了板結(jié)的生活鏈環(huán),意味著可能的自由與真實。
就此而言,小說《綠光》,通過顯隆視角和自述,仿佛在講述他從正常、刻板的生活失落,轉(zhuǎn)而染上“綠光”——“鬼氣”與自由,重新回到自我狀態(tài)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澄邁既是顯隆的潛在的“啟蒙者”,也是顯隆的倒影。澄邁消失了,他的影子和位置由顯隆進行了填補。也可以說,顯隆正走在澄邁走過的路上。因而,小說不再是顯隆對澄邁故事的敘述,也是他對自身故事的敘述。“綠光”不是他對澄邁之旁觀的觀感,也是他從自己身上看到的結(jié)果。
如果說小說前半部分,尤其第二部分,帶給我們的思考是:何謂寫作?何謂寫作的意義?寫作對于人的存在意味著什么?那么后半部分,尤其第四部分,則直接將我們帶向了追問生存意義的前臺。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綠光》一部元小說,也即關(guān)于寫作的小說——更是警策我們追問自己生存意義的小說。哪怕合上小說,只要一想起它,我們就仍然能夠感到它所發(fā)出的鋒利、逼人的寒光。它也在逼使我們自問,生存(以及寫作)的意義何在?
再回到小說題目下的那句題記性質(zhì)的“無意苦爭春”。基本可以確定,作者借用陸游的這首詩,不僅從字面上與“綠光”相應(yīng),而且仿佛在更深的意涵上,暗示某種從外在現(xiàn)實的無意義的勞碌中的某種出離、抽身、撤退,甚至某種自守——哪怕是以放逐、瘋狂、甚至自我毀滅來表現(xiàn)的。哪怕這個過程本身就意味著悖謬。某種意義上說,領(lǐng)受悖謬,就是領(lǐng)受自由,至少是領(lǐng)受自由的開端。對于現(xiàn)代的生活,尤其如此。
作為小說,《綠光》算不上完美。比如,它的人物性格和語言方式的差異應(yīng)該更大一些,小說的語言也可以更放松一些。不過,相比它的優(yōu)點,這些都顯得次要了。
對于有些人,寫作首先是因為好玩、有趣,對于另一些人,則不盡如此。比如對于殘雪,是為“復(fù)仇”而寫。對于任建輝,我們也可以說,是為了與無意義搏斗而寫,雖然對于寫作他也常常生出自我的懷疑和否定。他的小說常常指涉或蘊含著一些思想問題,就像在《綠光》中那樣。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任建輝說,他不會首先考慮他的文字是否像一個小說,或者在多大程度上像一個小說。他更愿意稱之為文字或東西。這也部分地說明,為什么他的小說艱澀卻又耐讀。
任建輝的小說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官場小說或生活小說。與我們?nèi)缃竦纳顦O為相近的生活場面,只是他小說的敘述背景。他的小說的重心,卻不在這個上面,而是在人心。甚至可以說,他的小說是心靈小說。雖然年輕,任建輝的抱負可說不小?!毒G光》中為數(shù)不多的景物描寫,精確、微妙,充滿現(xiàn)代意識,也顯示出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寫作者的小說寫作能力。
無論如何,僅就《綠光》呈示給我們的思想問題來看,任建輝的文字也值得更多的人讀到,也值得我們期待。相信經(jīng)歷過此一細讀過程的人會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