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奕君
一
打死都想不到,那個愛唱歌的女人竟然是她,而且就住在我對面的那棟樓里。
那棟樓有五層,住著幾十戶人家,有公務(wù)員、做生意的、打工的、教書的、還有的租給了進城讀書的學(xué)生,人住的龐雜。樓是20世紀建的,很多地方已經(jīng)陳舊,像一塊補丁,打在城市的衣服上。
夜晚的燈,像樓的隱私,白熾燈泡與現(xiàn)在市場上賣的燈具格格不入。樓對面是一座辦公樓,四層,比住宅樓矮一層。到了夜晚,樓里依稀能看見辦公樓里的工作人員。
樓中間是一條巷道,被圍欄隔了起來,像一條鴻溝,把兩邊的人分割成兩部分,只有歌聲把兩邊的人緊密連在了一起。
沒有人知道歌聲是從哪里傳出的,時斷時續(xù),有時候如空曠的草原,有時候像大海的廣袤,有時候似山間清泉,有時候又傷感滿懷,有時候低沉,有時候高昂…….每一曲歌中都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女人唱歌的時候,沒有多少人在乎,看電視的、做家務(wù)的、聊天的,大家各自干著各自的事情,似乎有沒有歌聲,都無所謂。
歌聲大多數(shù)時候在周末或者晚飯后開始,晚上十點左右結(jié)束,談不上擾民,可也說不上喜歡。
起初,我也不喜歡聽她的歌聲。因為一聽,總會讓我犯困,聽著聽著,也就習(xí)慣了。雖然并不認識,可是只要她一唱歌,我都會屏住呼吸,靜靜地聆聽。每次聽到她的歌聲,我都會想起姐姐。
姐姐的歌聲也美,當時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
記得小時候,我在山上放牛,姐姐在山邊打豬草。姐姐打完豬草后,就跑到我這邊,給我唱歌。悠揚的陜南民歌,綿長的漢調(diào)二黃,流行的漢江小調(diào),響徹山谷,姐姐經(jīng)常唱到下一句,上一句的回音才傳回來,聽著姐姐的歌聲,我的想象就仿佛長出了翅膀,我想姐姐長大了,肯定能成為歌唱家,她的歌聲像百靈鳥一樣,成為秦巴山中最美的歌聲。
那天在山坡上,我與姐姐的對話就這樣開始了。
我:姐姐,長大后,你嫁給我好不好,這樣我就可以天天聽你唱歌了。
姐:好啊,長大了我嫁給你做媳婦,每天給你唱歌聽。
我:姐姐,如果我將來和村里的人一樣出去打工,怎么辦呢?
姐:弟弟在哪里,我就到哪里。
我:如果我把姐姐弄丟了呢?
姐:你看姐姐的手上有塊胎記,看到這塊胎記就找到了姐姐。
說完后,我們都笑了,那年我10歲,姐姐12歲。
姐姐肯學(xué),很多歌都是跟村里的劉美英學(xué)的,為此,姐姐沒少挨打。
二
夜幕降臨,歌聲又傳了過來。
“白涯涯的黃沙崗/挺起棵鉆天楊/隔著籬笆有一座海青房/沒有的總想有哇?!边@首歌,一下就把我?guī)氲礁杪曋校挠牡母杪暲?,好像有很多說不完的故事,一點一點地被歌聲拉長。
我記得姐姐也喜歡唱這首歌,而且唱得非常好,每次唱這首歌的時候,我就問姐姐,轆轆是什么啊,姐姐就說,她也不知道,覺得好聽,就學(xué)了下來。
姐姐比我大兩歲,在我上六年級的時候,姐姐離開了家,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姐姐成了我心中的謎。
那天早上姐姐約我放學(xué)后一起去放牛,她給我唱歌,我答應(yīng)了??墒窍挛绶艑W(xué)后,回到家里我并沒有見到姐姐,問母親,母親告訴我姐姐到外婆家去了,說完后,母親就偷偷地轉(zhuǎn)過了身子,我明顯感到母親在流淚,可是又不好再問。
下午,我連飯都沒有吃,就跑到去外婆家方向的路口,等姐姐。
天漸漸暗了下來,很快就到了晚上,山里的風特別大,再加上又正是冬月天,本來還能見到星星的,一會兒就烏云滿天,緊接著下起了雪,母親喊我回家,我不走,我說姐姐還沒有回來,我要等姐姐。
母親犟不過我,說姐姐不回來了。
我問母親,姐姐到哪去了,母親說,出遠門了。
我說,我不信。姐姐不會丟下我。
母親說,是真的,早上走的。
我一下癱坐在地上,心里萬念俱灰,哇哇的就哭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姐姐就像斷線的風箏,在我記憶里越來越遠。
女人的歌聲,從漆黑的夜晚傳了過來,已經(jīng)是晚上9點,樓上的燈逐漸熄滅,我看了看對面,想尋著聲音,去辨別是哪一扇窗戶傳出的,可是并沒有找到。
聽著歌聲,我又開始構(gòu)思那篇小說,寫著寫著,就寫到了姐姐,一寫到姐姐,我的眼淚便順著鼻尖流了下來,我想象著姐姐的模樣,一直擔心她過得好不好。
三
閑來無事的時候,樓里的同事喜歡揣測女人的形象,有的說可能長的楚楚動人,有的說可能美若天仙,有的說估計丑陋無比,有的說也許非常普通,有的認為就是一位中年婦女,每次人們談及她時,我都會默默地聽著,不發(fā)表任何意見,我覺得,她可能像姐姐一樣,有著秦巴女人共有的特征,有一雙勤勞娟秀的手,一副美妙動聽的歌喉,一顆善良的心。
歌每天都唱,幾十首歌曲需要一個周打個來回。
大部分是老歌,有明顯的時代印痕,這恰恰是我喜歡的原因。我不太喜歡現(xiàn)在的歌曲,什么《忐忑》《小三》之類的,唱了半天沒有聽出什么內(nèi)容,聽清楚了歌詞又那么庸俗,這些被媒體炒作出來的所謂歌曲,讓我感到特別的恐慌、煩躁,除了吵就鬧,鬼哭狼嚎的。相對于這樣的歌,在下班后,能聽到一個愛唱歌的女人唱喜歡聽的歌,還是讓人喜歡。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中秋,單位放假,人們蜂擁著回家團聚,可是對我而言,卻覺得無比孤獨,出租屋里,除了一顆白熾燈泡,一堆舊書,一套洗漱用品,一幅明星的半裸照,什么都沒有,墻壁的白和窗戶擠進的冷風,常常讓我感到寒冷,最讓我難受的就是房東老太婆的那張臉了,好像幾年前砍過的樹樁,在雨水的浸泡下,愈發(fā)的腫脹。
月已高掛,舉家團圓的時刻,我去往單位辦公室,除了準備看看書,更主要的還是期待著女人的歌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按以往的情況,歌聲早就唱了起來,可是等了快兩個小時,依然沒有等到。
難道是回娘家了,還是嗓子啞了,抑或是心情不好,不想唱,我想象著各種可能。
離家后,姐姐從沒有回過家,只是每月按時寄回一些錢,除了貼補家用,就是供我讀書。
中途也聽到過村里的閑言碎語,說姐姐在外面干不正經(jīng)的事情,我從沒有信過。就像很多人告訴我,父親與劉寡婦有奸情一樣。住宅樓里的電視里正在播放中央電視臺的中秋晚會,這樣的日子,應(yīng)該是喜慶的,團圓的,一家人其樂融融,可是我的家呢,母親年老居于鄉(xiāng)下,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姐姐杳無音訊,而我卻離家千里之外,一家人分隔幾處。
四
已經(jīng)三周沒有聽到歌聲了,對于整棟樓里的人而言,已經(jīng)習(xí)慣,可是于我來說,這三周感到格外的漫長,可以說度日如年。
我每天都在期待這個女人的歌聲,夢里還多次驚醒,誤以為女人又唱歌了,當我醒來時,面對蒼白的墻壁,常常感到喘不過氣,我只好起床,遙望著悠長的夜和蒼茫的星空,感到束手無策,顯得異常無助。
這讓我想起了姐姐,這個女人與姐姐的那次離別有多么的相似,突然的從我生活中消失,消失的那么徹底,那么干凈,那么猝不及防,那么的毫無準備,甚至沒有給我留下一絲痕跡,連同歌聲,連同夜晚,連同時間,就這樣離開,仿佛在眼前,卻又是那么遙遠。
我也試圖打聽過,一家一家的詢問,一道門一道門地敲。除了有幾家門敲不開,其余的我都問了,沒有人見過這個女人,很多人說連歌聲都沒有聽到過,這讓我對自己的聽力產(chǎn)生了懷疑,可是我聽力一直很好,不可能聽錯,況且都已經(jīng)聽了一年多時間了。我想可能是樓里居民流動性快的原因,樓比較廢舊,大部分是短期租客,租個把月就走了,一些又是晚上上工,沒有聽到也很正常,我總會為自己找點理由。
不知為什么,我又突然有種擔憂,心里還產(chǎn)生出一種不安,尤其是社會上每天發(fā)生的一些恐怖事件,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油然而生,她該不會是遇害了吧?抑或是被人綁架?媒體經(jīng)常曝光有人在家中被害,碎尸的新聞更是時有發(fā)生,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驚,不知不覺,身上竟冒出了汗。
那晚我失眠了,我的眼前全是那些不好的畫面。
奸殺、搶劫、婚變,我不敢繼續(xù)想下去。
我想找個人說說,可是翻開手機電話簿,號碼倒是存了不少,可沒有一個值得傾訴的人,反而讓我覺得有些孤單。這樣翻來覆去得到了天亮。
我想到了報警??墒撬钦l,叫什么,家住哪里,與我什么關(guān)系?這一個個問題,我一個也答不出來。報警肯定不行,人家會以為我是瘋子,或者精神受了什么刺激。
可是不報警,又擔心她的安危。真是左也不能,右也不能,讓我陷入深深的思慮中。
問也問不出來,找也找不到,這個與我扯不上半點關(guān)系的女人,弄得我心神不寧。
無意間,我想了想,或不去居委會,打聽一下樓里的住戶情況。
于是,滿懷希望地跑去居委會,很客氣的說明情況,居委會人員告訴我,嚴格地說查居民情況需要公安機關(guān)開證明,可是看到我這么心急,又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居委會那個老頭子猶豫了半天,還是幫我看了看,這一看,頭都麻了,幾乎每月都有進有出,那么多的流動人口,從哪開始找呢?
我順便問居委會的老頭子,知不知道那棟樓有誰經(jīng)常唱歌,老頭子告訴我,有倒是有兩個,都六十多歲了,一個前年搬到北京的兒子那里去了,另一個去年死了。
最后,還說了句,你總得把人家名字打聽到??!
是啊,我連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找呢,就是找到了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五
雖然好久沒有聽到女人的歌聲了,但是工作我還必須盡心盡力,作為一名搞數(shù)字統(tǒng)計的人員,稍有不慎,便會出大問題。
這根弦我還是繃得比較緊的。
每天按部就班的上下班,晚上有時候也看看對面,也許是習(xí)慣,也許是期待。
一個人生活慣了,喜歡喝酒,尤其是到了冬天,喝點酒會抵御寒冷,讓人很快入睡。那晚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我買了一袋發(fā)生米,一瓶二鍋頭,回到屋便喝了起來,越喝越有勁,不知不覺酒瓶子已空,就順勢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朦朦朧朧中,我聽到了歌聲。順著歌聲,找到那里,看到了唱歌的女人。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那么的熟悉,房子很舊,屋里的擺設(shè)卻是非常得體,只見窗臺上擺了幾盆植物,有君子蘭、綠蘿、吊籃、水仙、山楂,看上去很自然。窗臺的邊上掛著風鈴,是那種水晶,透明的,在陽光下透著五彩的光。墻上貼了一幅畫,畫上是圣母瑪利亞,畫很干凈,沒有一點灰塵。畫的旁邊有很多掛飾,掛飾的中間粘貼著很多歌詞,手寫的,字很秀氣。房屋的頂上是一盞由五組橢圓玻璃組成的燈,映襯在地面,溫馨而寧靜。整個屋子彌漫著浪漫和溫馨。
女人優(yōu)雅地坐在鋼琴前,邊彈邊唱。
我的到來并沒有影響到她,這個讓我多次想起的女人,穿著一身米色的連衣裙,頭上扎著長長的皮筋,耳朵沒有戴耳環(huán),雖然只看到背影,可我感覺依然很美,美得像姐姐。
女人的歌聲并沒有停,一遍一遍地唱,都是我聽過的,熟悉又親切。我不忍打破此時的情景,悄悄地站在她背后,盡管心里有許多疑問,有很多的話要問她,可是我沒有,我覺得此刻只有歌聲可以解釋一切。聽她唱歌,真美,真想就這樣站著,一直站到老去。
正當我準備跟她說話時,突然眼前一亮,什么都不見了,等我反應(yīng)過來,看到那盞白熾燈獨自亮著,我依然躺在床上。原來是一場夢,我后悔自己怎么不早點問她,可是夢畢竟是夢,醒來后,就什么都沒有了。
我發(fā)出感慨,要是姐姐在多好!
上高中后,姐姐再也沒有給家里寄過錢,我對姐姐的想念,也被緊張的工作擠占,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不敢騰出多余的時間,我必須努力學(xué)習(xí),對于我這一輩人來說,上大學(xué)是脫離農(nóng)村唯一的途經(jīng)。
我沒有讓母親失望,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如愿以償?shù)目忌洗髮W(xué)。那段時間,家里的客人是我記事以來最多的,一些領(lǐng)導(dǎo)給我送來了錢,鼓勵我努力學(xué)習(xí),還與我合影。電視臺也來了,讓我讀提前準備好的稿子錄節(jié)目。村里老欺負我媽的人,見了我老遠都笑,雖然我感覺他們好假,但還是一一地配合著他們。
那段時間,我多么想把考上大學(xué)的消息告訴姐姐啊,多么想讓姐姐給我唱首歌啊,可是這些對我來說竟是如此不可能。
也許是母親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我上大學(xué)臨走前的那天晚上,她把我叫到房屋,告訴了我一個秘密。聽完后,我的腿一下就軟了下來,癱坐在地上,淚水嘩嘩地流。
我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墒悄赣H告訴我,事情真的是這樣。
六
秦巴山區(qū)的冬夜很長,長得可以讓人睡一覺,醒了,再睡一覺,天依然黑著臉。山區(qū)的寒風撕咬著山谷,犬吠聲聲。天像被山頂了起來,無月的時候,漆黑的夜像燒過火的鍋底,給夜晚平添了幾分詭秘。住在山里的人,天還沒有黑就栓緊大門,躲進被窩,早早地入睡。
常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讓我成了名副其實的夜貓子,已經(jīng)快凌晨了,我依然睡意全無。只好翻閱書籍。這時,我隱約聽到了熟悉的歌聲。
我站了起來,已經(jīng)好多次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了,我不想這樣的事情再發(fā)生。于是把窗戶打開,風一下就灌進了屋子,歌聲也大了些,確定是真的后,我坐了下來,只聽見“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xiāng)照在邊防,寧靜的夜晚,我也思念,你也思念?!?/p>
這首歌我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了,可是今晚聽起來格外親切,也許是好久沒有聽到這熟悉的旋律了。
我開始尋找對面樓上的身影,可是任憑我怎么找,也沒有發(fā)現(xiàn)。
歌聲在這樣的夜里,顯得非常的清楚,傳的也比較遠,也許是靜的緣故。
《十五的月亮》唱完后,停了大概有一分鐘,我以為不會再唱了,沒想到,又唱了起來。
這一次,唱的是《女人不是轆轆》。開頭的時候,唱得挺好的,唱到最后好像是在哭訴,聽完后,我的眼睛濕了,淚水瞬間就打濕了書本上的文字。
高考臨走時,母親告訴我,姐姐當年非常舍不得離開家,可是為了減少家里的負擔,只好與村里的人一起到了南方。
到了那邊后,才發(fā)現(xiàn)帶她過去的村里人,并不是真的進廠,而是靠身體掙錢。姐姐不愿這樣做,偷偷跑了出來,后來找了一家工廠,由于年齡小,進的廠也不正規(guī),所以每個月掙得很少,可覺得心安,便這樣干了下來,一干就干了好幾年。
由于姐姐知道了村民的事情,村民為了堵住姐姐的嘴巴,一心要把姐姐拿下水,找了幾年,終于找到了姐姐的落腳點。姐姐被村民騙到酒店,被她們打罵,不給姐姐吃喝,雖然姐姐一再抵抗,但最終還是屈服了,只得和她們一樣。后來姐姐遇上了一個壞人中的好人,把她救了出來,從此杳無音訊。
有人說姐姐在逃跑的路上被酒店的人發(fā)現(xiàn)了,投進了江中;有人說姐姐被打死了;有人說姐姐已經(jīng)逃向了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眾說紛紜。從此,姐姐的生死和去向變得撲朔迷離。
母親說,她也是聽村里一個熟人說的。母親還告訴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有出息了,去找找姐姐。母親不相信,姐姐就那樣沒了。
我連忙說,嗯!
七
劉美英死了。
母親打來電話說,劉美英死的那天早上,村里發(fā)生了一件怪事。
村民突然聽到了一首從來沒有聽過的歌,那歌聲唱的讓天上的燕子直溜溜的滑下了地,讓知了不再叫,讓河里的魚全都跳出了水面,讓村民自覺地停下了手中的活,整個山里都被歌聲沉醉。也就一首歌的時間,就靜了下來,緊接著就聽到有人喊,劉美英跳河了,時間是那么的迅速,人們幾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在河邊干活的人,迅速跳下河,把劉美英救了起來,可還是斷氣了,死的時候穿的是她當年表演的道具服。
真沒想到劉美英會死,這位頗受爭議的女人,曾教過姐姐多首歌曲。我深深地為這個孤獨的女人感到惋惜。
劉美英一生未嫁,曾在縣文工團工作,據(jù)說可能是愛上了一位后生,而后生身世顯赫,家人為了阻止他們在一起,就逼迫縣文工團,把劉美英開除了,后來她就回到了村里,再也沒有唱過。有曾聽過她歌的人說,劉美英唱歌能迷死一大片,好多男人聽過她唱歌后,再也無心干活了。
就是這個原因,村里的女人把劉美英當作瘟神一樣敬著,男人更是管得死死的。只有姐姐不怕她,經(jīng)常到她那兒去玩。
我也告訴過姐姐,讓她不要到劉美英那兒去,并對她說,村里人都說劉美英的眼睛跟蛇一樣,會傷人。姐姐就跟我說,村里人都是騙人的。
姐姐說,劉美英其實很可憐,人長得漂亮,尤其歌唱得特別好,可就是命不好。在村里,命運說法從小就烙在每個人心中。我不好說什么,也就沒有勸過姐姐。
為了跟劉美英學(xué)歌,姐姐沒少挨打。
上高中后,我才知道劉美英確實如姐姐說的那樣,非常漂亮,歌唱的更是出了名,因為遭人嫉妒,才把她害回了村子,她就發(fā)誓,一輩子不唱歌。從此真就沒有唱過,直到死之前,為自己唱了一首挽歌。
這位有著傳奇色彩和故事的女人,竟然這樣離開了,我感到多少有些不心甘,但事實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想按自己的路子活,可是又有幾個人成功呢,哪個不是背離意愿地活呢,這就是命。
晚上,我在辦公室忙完工作后,竟睡了過去,醒來后,又聽到了歌聲,歌聲多少有些凄涼,完全不同以往。這讓我不僅想起了劉美英,想起了姐姐,我覺得與劉美英和姐姐相比,這個女人還是幸福,至少能唱,不管是唱給自己,還是唱給夜空,最起碼發(fā)音了。
可是不知為什么,那晚女人唱的歌,讓我感覺非常陌生,盡管歌聲特別的美,像一杯清茶一樣,在夜晚能看到茶葉滑落的過程,但是歌中夾雜的無奈和哀怨卻是遮蓋不了的。
跟著歌聲,我努力的回憶,試圖打開心中的舊鎖,尋找某種記憶,因為我總感覺這首歌我聽過,雖然我不知道名字,旋律也非常陌生,但一定聽過,就是記不起來地方和時候了。
唱完后,我又想了半天,實在想不起來,我就回宿舍準備入睡。躺在床上,我回憶著那首歌曲,使勁地想,實在想不起來,我就拿了本書看了起來。看著看著,突然想起了里面有幾句好像兒時放牛時聽過的,經(jīng)過我不斷地努力,后來終于想起來了,那首歌姐姐也唱過。
記得那一天,我在放牛,姐姐打完豬草后,又跑了過來,說學(xué)了一首新歌,她就給我唱了起來,特別的好聽,詞和曲絕對是人間少有的,她說這首歌是劉美英自己作詞、譜曲完成的,說完后,還告訴我以后也許能創(chuàng)作幾首歌曲。
只是后來姐姐把給我唱這首歌的事無意中透露給劉美英了,劉美英非常生氣,差點打她。她讓姐姐永遠記住,絕不能再唱這首歌,所以姐姐再沒有唱過。
可是為什么這個女人會唱這首歌呢,而且是在這樣的深夜。
我越想越糊涂。
八
天氣說變就變,下午還有陽光,晚上竟落下了雪花。
我躺在床上,回想著晚上的事情,心里越發(fā)地感到奇怪,正在這時母親打來電話。
毛娃子,媽好久沒有給你打電話了,還好嗎?
我趕緊說好。
昨晚我夢到你姐姐了。
我說,那是母親想她。
有時間的話你再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你姐姐的信息,聽說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很方便,抽時間試試嗎?母親近乎哀求的話語,讓我的心感到一陣一陣地疼痛。
作為家里的頂梁柱,我很少關(guān)心過這個家,全靠母親支撐起來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到了另一個地方工作,除了每月寄回去一點微薄的生活費,連電話給母親都打得少。想著想著,竟因自責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
時值周末,匆忙的洗漱之后,便趕往辦公室。
大量的數(shù)字,常常讓我迷茫,就像我對唱歌女人的那種迷茫和無助一樣。
冥冥之中總感覺我們離得很近,近的好像就在眼前,近的都能聽到她的歌聲,都能感受到她在與不在,可是又覺得很遠,遠的讓我猝不及防,須臾縹緲,遠的我連她是什么樣都不知道。
我曾做過多種設(shè)想,可是離真相越近,我反而越害怕,到底是怕什么呢?我說不清楚。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xù)。
到了中午,雪開始融化,一滴滴的雪水從房檐上落下來,滴滴答答的。院子里,飛來幾只覓食的麻雀,盡情地嬉戲,那種天真、爛漫,著實讓我懷念。
記得小時候,我經(jīng)常在院壩放一個簸箕,簸箕下撒些苞谷或者谷子,捕捉麻雀,每次都能捉上幾只。我把捉住的麻雀放進自己編的竹籠子,到處拿著玩。可是,當姐姐看到后,都會讓我放了,姐姐說,逮麻雀玩要不得。
我很聽姐姐的話,只要姐姐讓我放,我絕對會放的。
冬天的太陽,是冷的,尤其在下雪的時候,太陽經(jīng)常與雪同時出現(xiàn)。
忙完手頭的工作,我向?qū)γ娴臉峭艘幌?,這習(xí)慣已經(jīng)持續(xù)多長時間,連我自己也記不清楚。
九
歌聲每晚準時傳出,像約好了一樣,歌聲平緩,都是些讓人熟悉的老歌。
女人唱得婉轉(zhuǎn)悅耳,無意間增加了不少的聽眾。有時候我就想,人其實是種很賤的動物,很多事情原本討厭,后來竟開始喜歡;很多東西原本鐘愛,后來又開始嫌棄。就比如我吧,明明知道唱歌的女人虛無縹緲,卻經(jīng)常想起;明明感到姐姐已經(jīng)離開人世,卻又始終抱有希望。還有就是我的同事了,他們開始是非常反感那個女人的歌聲的,可是逐漸地又離不開了,原因是在加班的時候,偶爾能聽到傳來的歌聲,有幾分天籟般的享受。
人的想法,沒有誰說得清。有時候復(fù)雜得很,有時候又特別簡單。
這天晚上,一位同事很神秘地告訴我說,通過他的觀察,對面樓上那個愛唱歌的女人,好像是專門給我唱的,我在辦公室,她就唱歌,我一離開,她便不唱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他說的這個事情,我也有所感覺,可是總會自己否定。
為了揭開這個謎,也為了讓我找到那位愛唱歌的女人,在同事的密謀下,一個計策隨即而生。這天晚上,我早早地趕到辦公室,讓預(yù)謀的同事提前準備,我們準備給唱歌的女人演一出戲。戲名是真假難辨,聲東擊西,門口堵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讓同事躲在對面窗戶的視線之外,只等待歌聲,歌聲一起,計劃便實施。晚上九點,歌聲如約而來,我們開始準備,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感到莫名的恐慌,難道離真相越近,人越怕嗎?還是我在擔心什么?同事看穿了我的心理,一再的鼓勵我,一定要堅持,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個女人又不吃人。
我想了想,再次為自己鼓了把勁。
歌聲依然。相對于對面的歌聲,今晚我們這邊早已是波瀾壯闊,風起云涌,而唱歌的女人則毫無察覺,靜如止水。
晚上十點,萬事俱備。
隨著同事說開始,我就熄滅了辦公室的燈,沒想到真如同事所言,歌聲停了,緊接著同事假扮我坐在了我的座位上,打開電燈,一切都恢復(fù)了原樣,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我躲在樓梯走廊,等了一會兒,對面的歌聲再次想起,我斷定那個女人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就躡手躡腳地下了樓,繞道向?qū)γ娴臉亲呷ァ?/p>
不知道為什么,走的并不快,可是我的心總是忐忑不安。也就不到一千米路程,我卻走了20多分鐘。當走到女人唱歌的樓下時,聲音反而沒有對面聽到的大,但可以確定,歌聲確實是從這棟樓上傳出去的。
尋著歌聲,我加快了腳步??磥磉@次真的對了,我終于可以見到這個女人了。一樓、二樓、三樓,我打量著眼前的這家房子,樓道破舊,可是很干凈,連扶手都擦得一塵不染。
在她唱完這首歌曲后,我敲了敲門,聲音停了,門卻沒有開。
十
我再次敲了敲,門還是沒有開。
接著里面?zhèn)鞒隽伺说穆曇?,請問找誰。
我趕緊說,我是樓下的,給你說個事。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
女人見到我,似乎認識我一樣,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像是遇上了什么,頭上的汗隨即冒了出來。
我見到她后,也感到異常吃驚,這與我多次夢里遇到的場景大相徑庭。
遲疑了幾十秒后,女人還未從驚訝中反應(yīng)過來,我便走了進去。
這房子也太簡陋了,可是房間的布置卻是很別致。陽臺、墻壁、桌椅,看上去很考究,尤其是那臺電腦,雖然破舊笨重,其桌面背景還是非常的有品位,從門口的鞋架上看,應(yīng)該是只住了她一人。
墻壁上的幾幅鉛筆畫,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幅是一個男的坐在一棟房子的辦公室里看書,看上去挺帥的。另一幅是青青的草坡上,一條牛正在吃草,牛的旁邊坐著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好像在聽什么,女的嘴巴張著,好像在唱歌,他們的遠方有房子、汽車……正當我繼續(xù)看時,女人好像已反應(yīng)過來,一下就跑到墻壁旁,用身子遮蓋了畫面,其中一幅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她撿了起來,翻過來拿在手上,眼里全部是淚水。
我說,來看看,別緊張,我不是壞人。說完后,感到有些后悔。好像我倒成了這里的主人。
這時候,我仔細打量了一下女人,看上去比較年輕,與我年齡差不多,個子比我還高點,大概有一米七左右,穿一身粉色的裙子,頭發(fā)是時下那種流行的皮筋扎著,沒有化妝,臉上被什么遮住著,耳朵上也沒有耳環(huán),雖然看不到面容,看上去依然比較素雅。
她看我一直望著她,把頭扭向了一邊。
我說,感謝你一直為我?guī)砀杪暎愕母杪暫苊?,我非常喜歡,所以我冒昧前來,就是想拜訪你,找了幾次都沒有見到,今天終于見到了。
她一直聽著沒有說話。
我說,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她依然不說話。
我想了想,本來就素不相識,我在這里并不合適,也不想在這耽擱,見了有些后悔,與我想象的美女標準差了一大截,就準備走。
當我走到門口時,她手上的畫給掉了,她再次撿畫時,我看到了她手背上的那塊胎記,與姐姐手上的一模一樣。
不可能!我心里想,這世界怎么有這么巧合的事,但是我的腳卻停下了。
不,她一定是姐姐。我想起了小時候,姐姐曾答應(yīng)我,無論我到哪里,她都會走到哪里給我唱歌。而且那墻上的畫,畫的不就是我嗎?還有一張正好是小時候,我放牛,她給我唱歌的情景。
就在那一刻,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叫了聲姐姐。
我看到她的淚水像斷了線一樣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