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一、阿牛絮語
站在初冬貧瘠、蒼老的村街上,天上黑云低垂,冰涼的雪渣不時地打在我的臉上,我雙手相互插在衣袖里仍然無法躲避寒冷的侵襲,直到暮色時分,聞到了一股熟悉的燃燒著的柴火味時,方才緩過了精神氣兒來。我想起了娘燒炕的動作,她手里拿著一把掃帚使勁對著炕門扇,煙便從炕面上的縫隙里涌了出來。這個情景將我的思緒拉了很遠,我順著白煙四處走,仿佛一人騎著馬走在一片寂靜的山地里。這確實是一個很詩意的自然景象,煙霧,城堡,白馬……它們常常光顧我的大腦,對我是否感到厭惡一點也不關心,往往會是母親的喊聲將我從縹緲的空中拽回來。我盯著母親烏黑的臉面,心中不由得涌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苦澀感,我忘記了寒冷,雖然腳和手早已凍得沒有了知覺,尤其是手背凍出的褐紅色裂紋,更是讓我無法直視。我低著頭順著悠長的村道往回走,旁邊的麥草垛,大槐樹根,陰沉的土墻,一點也激不起我的興趣,我托著沉重的雙腿仍然沉浸在那些幻影當中,母親回頭喊道,整天就知道耍,白吃糧食了。傍晚的村子,暮氣很沉,家家都在燒炕,白煙黑煙,一咕嚕都冒出來了,整個村子好像沉浸在虛幻的深山里,我根本沒有聽見母親對我說什么,那個時候,我總是走神,甚至在走路的時候,思想也經(jīng)常拋錨,母親拽著我的耳朵,邊嘆息邊說,這娃咋是個榆木疙瘩,說啥都不言傳哩。
然而,盡管我性格上比較沉默,平時也不喜歡和別的孩子一起玩,可至少還有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就是馬娟,那年她十五歲,大我一歲半,她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在她兩歲的時候就離婚了。之后,她娘改嫁到了西安,他爹去了廣東后再也沒有回來。我倆經(jīng)常坐在溝邊看對面的山坡,她比我更沉默,常常是手托著下巴,一動不動。溝坡上長滿了茂密的野草,狼尾巴最多,尤其在秋天,白茫茫一片,風一吹,白浪此起彼伏,羊立在懸崖下面啃那些尚有些生命氣息的草根,崖壁被它們光滑的身子磨得光禿禿的。馬娟的樣子讓我著迷,我不時偷偷用余光看她,但她一點兒也不理會我,她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盡管如此,那股晦暗的氣息仍舊無法帶走她那清澈如水的目光,她的眼睛很大,大辮子掉在背上甚是好看惹眼。
馬娟的家在村子南頭,挨著溝邊,家門口不遠處有一片槐樹林,每到夏季,一樹樹的槐花漫天點綴,我倆蹲坐在地上,手里捏著潔白的槐花,鼻子貪婪地吮吸著清爽的香味兒。阿牛,你聞聞,多香??!這是馬娟打小就經(jīng)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每回到槐樹林里,聞著那沁人心脾的槐香,馬娟總是不由自主感嘆道。然而,自從她十五歲那年起,她再也沒有發(fā)出過此般感嘆,我們在一起,更多的是沉默。沉默成了一股神秘的氣息,彌漫在了空中,將我倆遮蓋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似乎是某種不為人知的氣體將她掩埋了,就像某天早晨突然看到降在辣椒樹上那潔白透明的霜花一樣。在一起說話,已變得極少極少。在那個年齡段,我始終沒有想明白這些問題,每天看著娘用漿糊糊在墻面上的舊報紙時,我總得想想馬娟的沉默,那些日子,這件事成了我生活里的一件大事。
有時候我覺得人都活不過一棵樹……有一天,放學后經(jīng)過我們村上那片栽滿了柏樹的墳地時,馬娟突然對我說。
啥意思?我轉(zhuǎn)過頭問她。馬娟的臉色很難看,有些發(fā)黃,又好像發(fā)白,說不清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沒什么,隨便說說。她說得極淡,如果不是風將她那微弱的聲音吹到我的耳朵跟前,我根本就聽不見她在說些什么。
哦。
想不想到我家看看?馬娟突然轉(zhuǎn)過來問我。
我心中猛地一驚,才想起我好些年沒有去過她家了,盡管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村子,其間也相隔不過數(shù)百米罷了,然而我卻無法回憶起馬娟家里的樣子,這不得不說有些荒唐。我上次去她家是十一年前,其時我尚小,還睡在娘的懷窩里,這么一想,心里不免有種緊張情緒滑過。
當然可以呀,只要你不介意就行。我紅著臉說。
我跟著她一直走到了她家,她家土門樓子還是過去的樣子,中間的木門很多地方已經(jīng)掉漆了,有些地方的裂縫大得甚至能塞進去一個手指,我在心中不住地問自己:為什么以前我就沒注意到這些東西呢?她家院子里那棵桐樹很粗,有些年代了,我呆呆地注視著桐樹頂端上面的鳥窩,那里有咖啡色的陽光從縫隙間漏了下來。
那鳥窩一直就在那,好幾次我都想給捅下來。見我盯著桐樹頂,她用深沉的目光剜了我一眼。
她家的后院里野草茂密,簡直就和溝里差不了多少,白蒿,莎草,還有其他的野草野花長滿了,狹隘的空間被占得滿滿的。更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后墻北邊還缺了一個大口,兩個人從這里同時爬進來應該沒有啥問題,缺口上因為常年風吹日曬,上面長滿了綠苔,油膩膩的樣子在太陽下微微閃著光。
咋不修呢?不怕賊鉆了屋子呀?
誰修呢。馬娟淡淡地說。
馬娟奶奶在門房住著,馬娟一個人住在廂房里。踏進她的房子,我便有種恍若做夢的感覺,全身上下的細胞瞬間凝固了起來,我極力發(fā)揮著自己的想象力,試圖在某一刻里捕捉到馬娟所有的秘密。盡管我倆從小一起長大,但我總覺得對她的了解并不是怎么深入,她內(nèi)心里所蔓延的想法,她隱藏在呼吸里的某個動作,是那么神秘,令我難以捉摸,上個禮拜,從學校一起回來的時候,路上我對她一直講我被語文老師表揚的經(jīng)歷,那是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次極為罕見的講話,然而馬娟聽得很不用心,可以說,她根本就沒有聽進去。想起來,的確有些生氣,她腦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呢,是在構(gòu)想著一些被世人早已遺忘的陳舊故事嗎?我心里不住嘀咕。她的屋子很小,北邊的泥墻跟前放了一個挺大的塑料盆子,光線很暗,有股說不上來的香氣在四處涌動,這是種獨特的氣息,我想那應該是從馬娟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盡管如此,還是無法擺脫掉那種令我鼻翼微微顫動的壓抑氣氛。記得幾年前,馬娟曾哭著給我講過她家里的故事,那些故事如同生命力旺盛的草籽在我心底深深埋著,到現(xiàn)在還是那么茁壯,那么結(jié)實。她說,她奶奶經(jīng)常打她,有次她忘了喂豬,大半夜里豬餓得嗷嗷叫,奶奶連忙起來埋著碎步跑到豬圈,回來便問她喂豬了么,她半天噎得答不上來一句話,奶奶抓住她的大辮子就廝打,她的耳朵被奶奶用粗糙的手掌擰得幾乎快要掉在地上,她恨她的奶奶。馬娟對我講的時候,鼻子呼呼冒著怒氣,嘴唇不住顫抖,我難以忘記她那令我極為驚懼的樣子。還有次,村里的羊三來她家借簸箕,奶奶在睡覺,她找出簸箕后交給了羊三,不想羊三卻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那年她十一歲。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你都要上初中了。馬娟在半黑半亮的屋子里對我說。
確實有些意外,可你都馬上升高中了。我笑著說。
你覺得永遠有多遠?馬娟突然問出了這么奇怪的一個問題。
我不清楚,鬼知道呢。我說。
又是沉默。那天下午我坐在她的屋子里翻看了一下午《唐詩三百首》,而她一直坐在炕邊疊紙鶴,她很用心,我偶爾會偷偷轉(zhuǎn)過去看她,她的眼睫毛也很好看,偶爾灑進來的光線會在上面打出毛茸茸的亮斑。就那一會兒,我的腦子里又產(chǎn)生了種種場景,我覺得我們此刻是坐在夏日的西瓜地里,而不是在土屋里,敞開的空氣四處流動,連同我們的身影,跑飛了一般。后來,像這樣的下午還有很多。很多時候我們就這樣沉默著,偶爾會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時間在安靜的縫隙里悄悄溜走了。馬娟在她的紙鶴里填充著自己僅有的熱情,看上去就像霜打了的麥子,沒有絲毫的精神氣兒。魚師傅就是在這種場合下被我提出來的,我說起他的時候,馬娟顯得有些緊張,臉色變得通紅,我以為我終于找到了他喜歡的話題,心中便隱隱有些激動,于是就開始了我滔滔不絕的言說。魚師傅上個禮拜又給我爹了兩千塊錢,我們家里窮,那時候爹娘常常為我的學費頭疼,魚師傅的這兩千塊錢便顯得彌足珍貴,娘差點就跪在地上給魚師傅叩頭了,爹不住地敲我的腦袋說,還不叫干爹!干爹。我叫了一聲,魚師傅顯得很高興,他摸了摸我的臉,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孩子靈性著呢,以后肯定成大氣候。爹娘聽到魚師傅如此說道,禁不住高興得長大了嘴巴,露出了一嘴的黃牙。魚師傅是誰呢,你可能要問,連魚師傅這樣的大善人你都沒聽過的話你確實已經(jīng)落伍了。他是我們中學校長,是我們鄉(xiāng)鎮(zhèn)遠近聞名的大善人,我們打心眼里敬愛他,尊稱他為魚師傅。年輕時他在香港經(jīng)過商,家里有不少錢,這些年他年紀大了,便四處行善,誰家遇上困難了,誰家又揭不開鍋了,魚師傅便成了大救星,他是我們鎮(zhèn)上唯一一個將會名垂千古的人,這是馬娟奶奶曾經(jīng)親口念叨過的話。魚師傅上個禮拜三雇了四個工人將王小四他家的廚房給翻修了一遍,之前,王小四家的廚房每逢下雨天,雨水就從屋頂上的草席縫兒里嘩嘩淌下來,王小四他老婆便將家里的碟子、碗、臉盆等一切可以用得上的容器放在鍋臺上,那樣子,看起來好不壯觀呢。是魚師傅給徹底改觀了這一現(xiàn)狀,怎么說呢,這的確讓王小四和他老婆整整高興了幾個月,那些天,他兩口差點就找來魚師傅的畫像掛在墻上了,是魚師傅阻止了他們,魚師傅說,這點小事不值得記掛在心上。王小四他老婆當下就感動得哭了,眼淚順著臉頰一直淌濕了腳面。
別說了!馬娟突然打斷了我。
怎么了?我有些不高興,提誰都可以打斷我,讓我立即閉上臭嘴,可魚師傅,魚師傅是多好的一個人啊,我禁不住又說。
別提他,我討厭他。馬娟哽咽著說。
為什么?我問。心中依舊不悅。
反正別提他就是了。馬娟轉(zhuǎn)過了臉,拿起了放在炕頭上的鬃刷,捏在手里玩弄了起來。
魚師傅是我們的恩人,你不要忘恩負義。我再次重復。
他沒你想的那么好。馬娟冷冷地說,面無任何表情。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我惡狠狠地丟出了這句話。
是的,阿牛,我明白我在說什么。
是因為他沒給你家修后墻嗎?剛說出這句話,我就覺得馬娟確實太過分了,難道就僅僅因為魚師傅沒給她家修后墻而出言不遜大言不慚嗎,若是讓村里人知道了她如此說魚師傅,她的下場肯定會很慘,這一點我深深明白,村人對魚師傅的敬重早已超越了普通意義上的敬仰。從墻面上印著魚師傅名言語錄的空隙里,從魚師傅亮閃閃的頭顱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在我們心中,魚師傅就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他摸了我。馬娟突然說。
這句話似千斤重,我被一下子鎮(zhèn)住了。目光呆滯,血液瞬間凝固了。
你會為你的話負責的,張口就為魚師傅抹黑,馬娟呀馬娟,我沒看出來,你竟然是這樣的人。我怒視著馬娟,心中的火氣如同一把燃燒的麥草,熊熊火焰從喉嚨深處撲出來,燒得我滿面通紅。這時,我發(fā)現(xiàn)平時對馬娟的好感一下子沒有了,甚至打內(nèi)心里后悔認識了她。
他的確摸了我。馬娟眼淚流了出來,幾大顆透明液體砸在了地上,震得我的心臟怦怦直跳。
你憑什么這樣說?怒火讓我忍不住張大了嘴巴。
上回……我和班主任吵了架,班主任扇了我一巴掌,我踢了班主任一腳。
你往完說!我再次張大嘴巴噴出唾沫星子。
他叫我去辦公室,我去了,他將手從我的領口……馬娟越說情緒越激動,眼淚不住地往下淌,此時此刻,我似乎陷入到了一片泥潭里,烏黑惡臭的淤泥將我團團包圍住,身體正遭受著一場前所未有的災難,我既為馬娟的眼淚而感到心疼,又為魚師傅被侮辱而不住發(fā)恨。沒有一絲猶豫,沒有片刻停頓,我在泥潭里不住掙扎,到最后仍是不明白,我仿佛從記憶深處跑出來,立在一塊荒無人煙的野地上,不知所措。
不可能!魚師傅怎么會是如此齷齪如此下流如此不要臉的人?馬娟你血口噴人!我氣得舌頭都僵硬在了一起。
可能是因為我的聲音太大,嚇到了馬娟,她突然哇了一聲哭著跑了出去,留下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她的屋子里,光線還是那么暗,我望著面前的景象——斑駁的空氣,浮塵亂舞,木柜上散亂擺著塑料梳子,棒棒油,雪花膏,透過門窗看出去,那幾株裸露在外的樹干沉悶而乏味,樹皮蕭瑟得如同霜打了的茄子,我心中極感壓抑,眼角也忍不住潮濕了。我無法排解掉積聚在胸腔的悶氣,也無法解釋為什么一看到院子里那棵桐樹時心里便愈發(fā)悲傷,這些陰沉的景象,看上去極不協(xié)調(diào),也似乎從某方面預示著下一刻將要發(fā)生的事情。然而,我仍然不敢相信魚師傅摸了馬娟,更別說他將手順著馬娟的領口塞了進去,這怎么可能呢?魚師傅,多好的一個人啊,他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拉了我們一把,給予了令我們感到無比快慰的光榮,我們怎么可以在一手端著他賜予的美味瓊漿時而心里絲毫沒有一點感激之意呢,不久的將來會發(fā)生些什么,誰都無法預料,我從來沒有像愛戴父親那般愛戴過任何一個人,包括我的爺爺,舅舅,叔叔等等,除了魚師傅。魚師傅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摸了馬娟的,盯著院子里的那棵裸露的桐樹,我再次在心里對自己說,馬娟一定是搞錯了。
二、馬娟的聲音
當我們村被一場毫無征兆的大暴雪掩埋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跨到了隆冬,天空昏沉沉一片,整個世界仿佛暫時停住了腳步,在漆黑的深淵里醞釀著更大的世事。這個冬天,我無比傷感,靈魂深處異常冰涼孤獨,奶奶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她也沒有那個力氣來管我了。很久以前我曾做過一個夢,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我一個人燃起一堆篝火,在旁邊翩翩起舞,雪花剛剛落在火舌上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知道那是神在守護著我,從小在我的心中就有一位眉目清秀的神,在我絕望的時候,他常常會伸出他的雙手將我拉起來。然而,我想我再也不會回到那個時候了,時間一下子過去了那么遠,誰能撈起隱藏在地縫深處的每個音符呢。那天阿牛的話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無法原諒他,我永遠都不想再搭理他了。我倆從小一起玩大,有吃的一起偷著吃,有耍的一起耍,我早將阿牛當成了我的親人,可誰知道他那天能說出那些話?他太像他爹了,唯唯諾諾隨大流,在我和魚師傅之間他依然選擇靠在魚師傅的一邊,好幾個晚上我無法相信,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難道從小一起長大的這種深厚感情在可恥的魚師傅面前就變得如此不堪一擊嗎?魚師傅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到現(xiàn)在也無法判別,這也正是我所矛盾的地方,有時在深夜里,我腦子里突然就閃現(xiàn)出魚師傅的那只白皙的手,我的內(nèi)臟便不斷翻涌,極度惡心想吐,然而有時,我又像阿牛他們一樣,覺得魚師傅非常偉大。那些天,我就成了這樣一個徹底的矛盾體,陷入在思想的泥潭深處難以辨清事實的真?zhèn)?。有那么好幾次,我因為某個深刻的片影而沉入絕望之中,我想我自己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只布滿了諷刺意味的手,我也永遠無法從這種極度矛盾的思想中解脫出來。唯一能夠拯救我的人也許只有阿牛,奶奶離我太遠了,她一點也不了解我,可阿牛卻那么直接地傷害了我,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話。小時候,大概是七八歲的時候,有次我和阿牛在麥地里放風箏,那是奶奶用糨糊給我糊的,阿牛一直跑,我在后面緊追著,他邊跑邊喊,娟兒,你看,風箏飛得多高!我大聲應著他,是,飛得很高!阿牛越跑越有勁兒,他內(nèi)心異常激動,那應該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放風箏經(jīng)歷之一,我永遠都記著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那是在他跑累了后對我說的,他坐在麥地里,屁股下面的麥子在葉面兒上聚集著巨大的力量簇擁著他的全身,他大口地喘著氣,然后突然說,娟,以后你就當我媳婦。我那時當然不懂媳婦的概念,阿??隙ㄒ膊欢瑫r間這么久了,如今想起來,眼眶不禁潮濕了起來。他卻在魚師傅這件事上不相信我。我來談談魚師傅吧,或許我不能夠做出多么正確的判斷,然而我始終相信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片段,那些紛飛的雪花壓住魁梧的梧桐樹頂端而盡情地唱著繽紛的歌曲,歌聲嘹亮,靈魂在此大口喘息,我堅信魚師傅是個徹底的混蛋,可他又是一位大善人,多么矛盾而又正確的真理喲,在那個充滿了正義氣息的禮拜里,他托人四處行善,四處將他的良知深深刻在人們的心上,絲毫也不會露出什么令人可疑的跡象,他很少露出猙獰的面孔,也很少浮現(xiàn)出悲傷的情緒,在他的心里,似乎世界如此平整而沒有一點災難,所有的悲痛都是陽光下面的云雨,他沒有親人,而那些曾經(jīng)接受過他的恩賜或者此刻正在接受他的施舍的人們又全是他的親人,他常常坐在河邊看清澈的河面,然后露出善意的微笑,河水其實就是他的兒子,他給予萬物了靈性,也給予他們閃耀的光環(huán)。然而每天夜里,他都會感到孤獨,沒有一個人陪在他的身邊,躺在偌大的房子里,那些遙遠的悲慘記憶吞噬了他,將他帶到一塊荒無人煙的處境,疼痛加深了他的苦難和頹廢的心情。如果那天摸我的身上是令我感到極為羞恥的一件事的話,那我想在我所不知道的天氣,他肯定還有更多令人不知的動作,他將廚房修好的時候一定也在泥里摻了鼻涕,他那高傲的神色里凝聚了多少榮耀的聲音呀,某天晌午,我看到了冰天雪地里他那黯然發(fā)紫的嘴唇在瑟瑟發(fā)抖,看見了他發(fā)霉的身體下面有各種菌類、藻類在暗暗生長,還有那些烏鴉的臉,無一不對著他那油亮的毛發(fā)上面撒出腥臭的黃色尿水,你看看,溝里的山石早滑落了,土蜂窩全都被他摘走了,哪里還有什么潔白的槐花,還有什么芳香四溢地貼在水池旁邊的狗尾花,我明白這些慘淡的幻覺有時也極為不真實,然而在恐懼頹靡的夜晚,蛙聲連片,貓頭鷹的叫聲隱匿在通往荒冢堆旁邊的溝道下面的窯洞里,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在這樣愉快的呻吟聲里,誰都會產(chǎn)生種種迷離的幻覺,誰都會覺得夜里的月光并不是那么嬌柔,并不是我們所看到的那般模樣,地面上的白色元素下面,必然牽扯了太多惡臭的污水,火焰將它們?nèi)繜?,飛舞的灰塵中,魚師傅睜著一雙碩大無比的眼睛看著颶風中的蝴蝶,這并不是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觀看的電影。我既然有勇氣這么想象魚師傅,我還有什么懼怕的呢,從他摸了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他并不是一個好人,他榮耀的聲音背后誰知道會有著什么樣令人無法猜透無法看穿的黑色機關。我在無數(shù)個夜晚里曾經(jīng)想象過這一切,也許這些凌亂的思緒過于單薄,也許它們龐雜的觸角過于脆弱經(jīng)不起一絲一毫的風雨的肆虐,可無論怎樣,它們跳蕩的音符下面全部是我對魚師傅的真摯見地,我僅僅是通過一個動作來推敲背后的一切,可每次想起阿牛對我的不信任,我總會感到無比的傷心,好像整個森林被凄涼的雨水灌透,也好像我自己被荒秋的蕭瑟所掏空。我無法猜透事實背后的邏輯與價值觀,也無法得知魚師傅更為深入的行徑,所有暴露在我眼前的事實都是些被反復打磨反復挖掘的殘缺故事。我忘不了魚師傅將白皙的手往我的衣領口塞時那貪婪的目光,潮濕又濕潤,綿長又亢奮,那涌動在眼球深處的綠光,仿佛一瞬間要從某個暗洞口噴涌出來一般,將我逼得無處可躲,無處藏身,我瑟瑟著身子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尊敬的魚師傅啊,那一刻我的心里矛盾萬分,這個令我永生感到恥辱卻又不敢言的時刻,我憤怒得內(nèi)心不住顫抖,在那丑陋的唾液里,淫念在暗暗滋長,薄霧消失了,氣流隱退了,唯有經(jīng)不起搖晃的人的欲念在左右擺動著。多年來的孤獨生活早已讓我的性情變得堅硬無比,在潰散的氣味背后,我常常會發(fā)現(xiàn)很多我們平時無法接近的事物,如同一棵桐樹,挺拔在我的跟前,我卻無法進到樹皮里面,然而在它的眼里,我更像裸露著自己的身軀,丑陋的四肢不停地亂撲騰著,無論我怎么跳,怎么飛,都逃不出它惡毒的眼睛。魚師傅就是這樣一個人,自從他摸了我后,我每次見到他時,就感覺自己是一棵裸露在他跟前的樹木,經(jīng)不起他的挑撥,經(jīng)不過他某個目光的射殺,在他的眼睛里,我時時刻刻赤裸著,這是令我無比痛苦的事情。很久了,我總是感覺到絕望,因為在那以前,我沉默的味覺總是讓我在土屋里別具一格,總是讓我的體溫散發(fā)出獨特的味道,而現(xiàn)在卻因為魚師傅,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變了,我成了一棵裸露在空氣里、村莊里的樹,成了一棵沒有了樹皮再也不會流下樹液的干木頭。想到這里,我心里又難受得不得了,好想找個沒人的角落大哭一場,也好想在連綿不絕的夢境里不再清醒過來,永遠都這樣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我用牙齒咬住手指,用力,血流了出來,我竟然感到無比的暢快,這是魔鬼般的狂歡,我聞到了稍微有些腥氣的黑血味道,聽到了骨頭斷裂的咯崩聲,看到了那些暗自在黑夜深處流淚的動物。我無法控制我自己,淚如泉涌。我似乎在乏味的夜里聽到了古琴鳴奏的聲響,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全身洶涌的血液,再也不知道該如何在雪地里抬起頭來面對那只純白的兔子,一低頭我就感到眩暈,一抬頭就感到雙眼發(fā)黑,雙腿往下沉,阿牛,好久不曾見你了,我知道你也在生我的悶氣,你覺得我的話傷害了魚師傅,你覺得我出言不遜卻臉色沒有絲毫發(fā)紅、發(fā)紫,你實在感到失落,可阿牛啊,你越是不理我,我心里就越是發(fā)虛,越是感覺自己好像做錯了什么,難道是我那不堪一擊的價值觀輸給了自己的靈魂了嗎?我用手扒開了落在身旁的腐葉,下面的蟲子立刻紛紛亂亂跑了起來,我知道我無知的舉動打擾了它們沉睡的世界。可我有時也想,有沒有誰覺得打擾了我而在深夜里獨自進行懺悔呢,或許會有這樣的人吧,也或許沒有,沒有人能夠清楚。今晚的月亮很圓,院子里那棵桐樹頂上的鳥窩漆黑一片,從樹縫間落下來的月光斑斑駁駁,如迷夢一般,我孤坐在炕上,感覺到整個世界距我好遠好遠。一個虛幻的黑影從遠處緩緩走了過來,他的頭微微往上揚,阿牛,我以為是你,可當我伸出頸脖仔細打量的時候,黑影卻漸漸消失在了夜空中。
三、超夢境
我們家的后院,有個用于倉儲吃食的地窖,地窖不是很深,但也絕不算淺,很多年后,由于家里條件好了,很少再往里面?zhèn)}儲諸如白菜、紅薯等這樣的東西了,日子久了,地窖四周便往下掉土,到處都是虛土,直到最后,整個地窖全部都塌陷在了一起,很少再被人記起了。但怎么說呢,在當時,也就是很多年以前,我們對于地窖的感情絕不亞于對待一輛嶄新的自行車的欣愛。我記得我常常趴在地窖口往下看,耳邊總會聽到一些窸窣的聲響,娘告訴我這是幻覺,我偏不信,常常像跟自己賭氣似的趴在窖口細瞇著眼睛往下看,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不會看到。讓我記憶深刻的是一九九八年的那個秋天的某個下午時分,當我正趴在窖口往下看的時候,馬娟突然跑進我家的院子大聲喊叫著,出事啦,出事啦。她的臉慘白,頸脖處因為過于緊張而冒出了細密的汗水,頭頂上蠟黃的毛發(fā)緊緊貼在頭皮上毫無一點生氣可言,我既不愿意地坐了起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說,你抽哪門子筋?馬娟那會兒似乎舌頭被鳥啄了一般,不會說其他的話,嘴里磕磕巴巴一直在說出事啦,我鬧不清他到底在說些什么,氣得不由得從地上撿起個小土坷垃朝著她前面的影子上扔了過去,人死了你這么來回抽筋!我憤憤地罵道。阿牛,就是死人啦!馬娟看著我,眼球都快要跌落了出來,她嘴里不住地噴出一股股迷離在斑駁塵埃里面的白色氣體,我感到有些吃驚,又很快恢復了平靜。是不是張老七死了?哈,那也確實活到歲數(shù)了,一百零一了,活成人精了,有的樹都活不了這么長呢。我淡淡說道。不是,是魚師傅死了,魚師傅死了,是我們鎮(zhèn)上的大善人魚師傅死了!馬娟見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一點都沒有她想象中反應得那么夸張,便將這句話一連說了三遍。什么?你放你媽的臭屁!我站起來四步化作兩步跨到馬娟跟前提起她那臟兮兮的衣服領。我騙你是婊子要的。馬娟睜著銅鈴般大小的眼珠子瞪著我,深邃澄澈的眼神傳遞出她的消息不容置疑的正確性,村長告訴我們的怎么能有錯?我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魚師傅,多好的一個人啊,怎么說走就能走了呢。我心中感到無盡的憋悶,不由得發(fā)出了一聲如此簡短卻又如此沒有分量的一句話。天氣很好,院子中央的幾棵桐樹光亮得很,幾只麻雀停在上面發(fā)出有氣無力的叫聲。那個下午,對于我們村上每個人而言如同天塌下來了一般,大家都感覺腳步輕,找不到了重力,心里異常悲傷,以后的日子會是什么樣子誰也都不敢想象,也許這是上蒼對命運的嘲諷吧。老天爺瞎了眼了,怎么不讓那些十惡不赦的壞人死干凈怎么受災受難的總是些大善人?我們村子所有人都這樣感嘆,大家蹲坐在門口,目光迷離得好像打上了一層洋蠟,心里都難以抑住無盡連綿的悲痛之情,大家都想到了魚師傅曾經(jīng)行善的種種美好回憶,這些回憶仿佛晨霧般緊緊圍繞在心間無法飄散開來,帶來的只能是一聲聲的惋惜,有人情不自禁當場痛苦了起來,約莫哭了半個小時后,便栽頭暈睡了過去,有年長的老人則微微抽泣著,用那上面繡滿了小花的藍色手帕輕輕壓住鼻子啜泣,眼淚落在了地上,黃土粒被砸起了好幾顆,我們村一下子便沉浸在了無比沉痛無比讓人難過的處境當中。
魚師傅,好人吶,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人們大聲對老天爺喊。
是啊,魚師傅,他是我們村上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功臣啊,他怎么能走了呢??粗~師傅遺照上那俊秀的臉龐,鎮(zhèn)書記也不住發(fā)出了感慨。
該死的不死,不該走的卻走了。張球娃站在村口,一邊將剛擤過鼻涕的手在桐樹干上擦,一邊半拉著臉罵道。
魚師傅死于什么,或是如何死的,死的時候身邊都有誰,說了哪些話,交代了什么事,我就不在這里一一饒舌了,說這些都沒有用了,魚師傅畢竟已經(jīng)走了,就讓我們的靈魂一直處在悲痛之中慢慢懺悔吧。魚師傅的死訊,很快在我們鎮(zhèn)上沸騰了,人們互相奔走告知,使勁往天上撒金黃的票子,被燒毀的黑灰打著旋兒在空中飄來飄去,從東邊飄到了西邊,又從西邊飄到了東邊,大公雞立在庭院的土墻上放開嗓子吼叫,叫聲早已紛亂,失去了時效性和規(guī)律性,最后經(jīng)過人們的一致協(xié)商,決定給魚師傅立一塊永垂不朽的碑子。無論如何,這都是個很好的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認可,在我們鎮(zhèn)子的歷史上,從沒有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統(tǒng)一而沒有一絲爭議的決定,人們紛紛覺得魚師傅是被鬼陷害了,是誤入了鬼門關,他本來應該長命百歲的,現(xiàn)在雖然他的肉身死了,但他仍舊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呼吸與他身上那有些冰涼有些難以言說的陌生氣息,他的靈魂將永垂不朽。在這件事上,所有曾經(jīng)領受過魚師傅恩惠的人無不淌下了眼淚,無不在村口或者門院里為魚師傅燒了幾沓紙錢,魚師傅,你慢慢在天上花吧,不夠了我們以后每天都給你燒,人們在燒紙的時候心里都這樣懺悔著,向魚師傅的靈魂承諾著誓言。然而就正是這個時候,有人提說僅僅給魚師傅立一塊碑子太過簡陋而無法撐起魚師傅那崇高的心魂,而且也太寒酸了,他們提議給魚師傅在鎮(zhèn)上建一座空中花園,上面鳥雀盤旋,流水瀑布,花朵四季盛開,魚師傅的肉身就埋葬在空中,清新潔凈的空氣常年伴著他的靈魂,他那充滿睿智的眼神永遠看著我們鎮(zhèn)向前發(fā)展,我們也可以時時刻刻去空中花園跟前懷念他曾經(jīng)賜予我們幸福的每個時刻。然而,這一提議很快就被人否定了,理由是建造空中花園的代價太大,我們根本無法完成這樣宏大的心愿,甚至有幾個人被這一想法激怒了,他們站在土槐樹的陰影里大聲喊叫著,魚師傅捐給我們的錢都沒有這么多呢,建空中花園簡直就是一派胡言。提議的人聽后當然也很生氣,情緒也過于激動,他們提著镢頭跑去把說此話的人的腦袋給砸了個稀巴爛,然而罵道,你他媽的還嫌棄魚師傅給你的少啦,你他媽的就是個混蛋!人們情緒前所未有過的高漲,在這個偉大的歷史時刻,不得不說,人們身上從來沒有付諸過的行動全部都執(zhí)行了并將其變成了實實在在的舉動,人們從未思考過的想法也全部仔仔細細思考了幾十遍。然而卻因為種種爭執(zhí)往往打得頭破血流,最終,人們的心情還是漸漸平靜了下來,還是一致贊同為魚師傅立一塊永遠都泛著光亮永遠在人們心中不會破裂的碑子。
碑子立在哪兒?這又成了一個新的問題。我們村所有人聯(lián)合在一起向鎮(zhèn)政府發(fā)出了聲明:魚師傅生前最愛來我們村,所以毫無疑問魚師傅應該厚葬在我們村里。與此同時,我們鄰村也就是芳村的所有人也集體向鎮(zhèn)政府表了態(tài):魚師傅生前差點就和我們村的姑娘成了親,所以應該將魚師傅葬在我們村。兩個村為了這事,整天吵得不可開交,村里的王老五提著镢頭去跟芳村鬧,不想?yún)s被芳村的小毛驢踢中了腦袋,他緊緊抱著腦袋跑回了村,然后將很多年輕力壯的小伙召集一起去芳村鬧事,他們站在兩村的交界處,你罵一句,我罵一句,你扔過去了個土坷垃,他拋過來了泥磚頭,兩個村被吵得雞犬不寧,但人們心中知道,無論如何這一切的付出和爭取都是值得的,尤其是我們村長考慮的更為深遠,他說,像魚師傅如此有影響力的大善人,若是能葬在咱們村,以后都能帶動起我們村的旅游業(yè),到時候村民經(jīng)濟不提升那才怪呢。村人對村長具有前瞻性和建設性的意見紛紛投來羨慕和贊揚的目光,他們覺得有了村長的這句話,他們就能看到光明的未來,當下流再多的血也是值得的,這種想法無形之中壯了他們的膽,于是膽量更大了起來,和芳村的人動起手來一點也都不含糊,直接就用鐵镢頭砸對方的腦袋。那幾天,我們村和芳村有不共戴天之仇,到處血流成河,人們廝打,對磚頭砸對方,家里也不再做飯,鐵鍋里爬滿了螞蟻,沾滿了褐紅色的鐵銹。天空整天昏沉沉的,低得仿佛稍一伸手就可以夠得到,鳥不再是鳥,鳥變成了豬,牛變成了狗,人們的心上壓了一塊鐵石,沉得不得不去收拾芳村的每個人。王鐵娃,我日你媽!我們村的改球提著木棍子站在芳村口不住地罵,到后來,事情變得更加復雜,仇恨早已不僅僅是為魚師傅的事情而生的,以前的什么恩怨呀雞毛蒜皮的事呀全部都被扯了出來,擺在路上進行大戰(zhàn),就這樣爭了足足有一月仍未爭出個眉目來,到最后,眼看著魚師傅的遺體即將腐爛發(fā)臭,人們大夢初醒般突然醒悟了過來,趕緊雙方握手言和并統(tǒng)一表示先安頓了魚師傅再說。埋葬的地方定在了我們村和芳村的交界處,這是鎮(zhèn)長的決定,毫無疑問,這一決定避免了雙方發(fā)生沖突,然而在打墓子的那天還是發(fā)生了人命案,一伙人呼哧呼哧提著鐵鍬往下挖,這些人一半是我們村的,一半是芳村的,挖著挖著,誰突然罵了句,狗日的將位置靠了他們村半公分!剛說畢,另外一人向空中吐了口唾沫罵道,婊子養(yǎng)的你罵誰呢!雙方又打了起來,一分鐘之后,芳村的兩人被打死了,我們村里五人被打成重傷,到這里,事情突然變得極為復雜,難以說清楚其中的渠渠道道。我們村仿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災難,每個人心中都憋了一股火,稍不留神,就可以將溝野里的莎草呀柴胡呀柿子樹呀燒成一把又一把的黑灰,灰飄在空中,揚來揚去,瞇了眼,很難看清從對面走來了什么,所以時時刻刻保持著一份警惕心,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心里提著鐵鍬,衣服里面藏著刺刀,若是見了不順眼的人立馬就將他劈成八大塊,人心都不是肉長的,是鐵水澆鑄的。人們整天忙著廝殺,致對方于死地,死了也得把肉給剔了,留下白森森的骨頭堆放在村口的大槐樹下面,樹下面的老鼠成群結(jié)隊站成整齊的隊形趴在骨頭上面舔人肉的味道。一陣狂風過去,暴雨便嘩嘩倒了下來,把路面和村莊瞬間砸成了一團漿糊,接著,天塌了。我突然驚得坐了起來,額頭上的汗珠不住地順著臉頰往嘴里流進去,咸咸的,好不苦澀。原來我是趴在后院的地窖口上睡著了,原來剛才我僅僅是做了個夢。馬娟還在我跟前站著,眼睛迷離得沒有一點精神氣兒,她的形象很虛又很實,若隱若現(xiàn),我不住地揉眼睛仍是無法看清馬娟的臉面,她如同被撕碎的紙片一樣忽一下排列整齊忽一下又支離破碎,我根本無法判斷我現(xiàn)在仍是處于夢中呢還是已經(jīng)從夢中返回去了,如果我仍然是在夢中怎么又能隱隱看到現(xiàn)實中的馬娟?我一時又變得糊涂了,腦袋脹得難受,干脆又埋頭睡了過去,不想再睜開眼睛,因為夢境和現(xiàn)實因為某種不為人知的原因變得實在是太難以分辨了。我相信這些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大腦里的種種幻景,隨著我睡眠的逐漸深入,一定不會再出現(xiàn)在后院里的荒草叢中了。若干年后,它們都將化成一堆無用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