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木葉（外一篇）

彭梁心

天籟是山生出來的。天籟醉人。天籟里有無數(shù)的歌。走進(jìn)大山，樹上會長出一片片的歌來，草叢會長出一片片的歌來，大大小小的溪水，也會長出一片片的歌來；鳥兒來了，那歌便多了鳥的鳴唱。有時候，仔細(xì)聆聽，還有一種清脆、婉轉(zhuǎn)之音。如果不走入山中，誰也不知道那歌是從哪棵樹上長出來的。

進(jìn)了大山，目光穿越一棵棵大樹，穿過一片片葉片，隱隱約約之中，秘密就會暴露在陽光下，那是一個或幾個身影，有男有女，他們或坐在樹林中的某處草叢中，或倚在某棵大樹旁，他們的嘴里是青青的一片葉子。歌竟然從葉子上長出來了，青青的歌，甜甜的歌，戀戀的歌。

從山里長出來的漂亮姑娘，眼睛是水靈靈。神仙一般的姑娘，是從天空里飄下來的？她的雙手捏著一片樹葉，那纖纖的玉手啊，白白嫩嫩的，嬌嬌柔柔的，那神態(tài)不知道咋就那么醉人啊，那是長出的一幅醉人的畫？那柔婉的歌兒啊，咋就長得那般動人心魄了？人兒美，歌兒醉。如果沒有見著這幅場景，誰也不會相信那一片葉子竟然會長出那般婉轉(zhuǎn)動聽的歌。那歌兒醉，那人兒美。那柔柔的身段，那嬌媚的臉蛋啊，就像葉子上飄出的歌那般動人，那般動聽。

沒有進(jìn)過山，自然就不懂得山。只有在大山里生活得久了，才會懂得大山里的每一種歌。山里的樹會唱歌，山里的葉子會唱歌，山里的每一片景都是用歌滋潤起來的。所以，進(jìn)山的男人或者女人，隨手摘一片樹葉，就能弄出一支支動聽的曲兒來。那曲是邊走邊唱的，嘴唇上的那片小小的樹葉，長成了一只小小的音箱，長出了一只長長的喇叭，沿著那一條條路歡唱著，沿著那一片片土地歡唱著。春天來了，他們在花朵里唱；夏天來了，他們在綠蔭里唱；秋天里，他們在高梁穗子里唱，所以，那些高梁啊，都被他們唱得紅紅的了。紅得累了，便躺下來；于是冬天的雪被他們嘴唇上的樹葉所飄出的歌吹得白漫漫滿山滿坡了。

那樹葉里的歌聽得多了，心就生長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那些歌怎么聽著還像極了鳥鳴？鳥鳴深山，那真是極美的意境。各樣的鳥仿佛都飛了過來，它們歡呼著，歡躍著，雖然你沒見著它們的身影，但你能聽得出它們從這棵樹的枝頭跳躍到那棵樹的枝頭，這些都是從那些聲音里感覺出來的。那是一種很美的歌聲。你已分不清哪是真正的鳥鳴，哪是樹葉上飄出的鳥鳴了。但各樣的鳥似乎都溜來了，一時這只鳥叫了，一時又那只鳥叫了，都是歡躍的，動聽著呢，動人著呢。鳥兒也有些疑惑了，原本以為是同類的歡樂呢，沒承想，那是一片片的樹葉里生長出來的曲子。是呀！那樹葉里竟生長出了各樣的鳥鳴了。

何止樹葉會長出鳥聲啊，山里的各種動物的嗚叫，都能從那一片片樹葉里長出來。就是因為聽到了同類的聲音，它們才從各處跑過來的。它們興高采烈地跑來，怎么也不會想到，那些聲音竟然會變成它們致命的樂章。沒辦法，從古到今，它們就是這樣被引誘過來的，前赴后繼。它們自然看不見埋伏在曲子里的其實是一支支的箭，也看不見埋伏在那曲子里的一個個陷阱。這樣的場景穿越了千年，不，從原始社會就開始了穿越的行程。那些獵人總會借助山里的樹葉，模仿出各樣動物的聲音，動物都被這種聲音欺騙了。

正因為樹葉里長出的那些歌很甜，所以，鳥會被誘惑；正因為從樹葉里長出的歌很美，所以，那些動物被誘惑。對人類來說，那些歌里也一直在生長著深情，生長著戀情，一支支曲子從樹葉里生長出來，那些戀情就像春天一般，在山里生了根，在山里發(fā)了芽，在山里開了花。那一朵朵燦爛的花，會醉了小伙的心，會醉了姑娘的心。所以，樹葉里飄出的歌是動人的，是動情的。其實，從孤獨那天開始，那曲子就一點點地生長了，一點點地蔓延了。當(dāng)那曲子飄揚在山里時，山會沉默，樹會沉默，歡暢的小溪聽到那些曲子，也會變得沉靜起來。所有聽著那些曲子的人，都會沉默思考。于是，姑娘的心便長出了一朵朵花，那花朵隨著那歌搖啊搖，隨著那歌舞啊舞，姑娘的心漸漸地便手舞足蹈了，那是一陣陣的感動，那是一浪浪的甜蜜，姑娘的心扉便打來了，于是，另一片樹葉里也長出了一支支回應(yīng)的曲，姑娘的心啊隨著她嘴唇上的那片樹葉飄啊飄的。

從那一支支曲子的變換里，我們能感覺出一對對幸福的人兒，會感覺著一對對甜蜜的身影。樹叢啊草叢啊溪流啊都能感覺那些甜蜜的歌，那是山間的樹葉上生長出來的歌。

所以，有時候，有些樹便會驕傲起來，有些葉便會驕傲起來。以前只聽說過花為媒，但這樹葉為媒，卻并非是山里的新鮮事。數(shù)千年來，這些樹葉便是小伙兒姑娘的秘密武器了。甜蜜了，便一起坐在某處的草叢中；甜蜜了，便一起坐在了某處的溪流旁；甜蜜了，便一起坐在了某棵大樹下。他們的嘴里含著樹葉，那時的眼含情，那時的眉含笑，那一片片樹葉里，飄出的便是一支支甜蜜蜜的歌。所以，那樹葉兒對年輕的小伙兒或者姑娘來說，會長出鉤來，總能把人的魂給勾走。

聽多了那些樹葉上長出來的蕩人心魄的歌，有情的姑娘便會唱起來：“滿山木葉堆打堆，問郎會吹不會吹？有朝一日學(xué)會了，只用木葉不用媒?！鄙嚼锏哪切┬』锫牭竭@些歌聲了，也會借助那些樹葉吹出來：“千兩銀來萬兩銀，難買阿妹一顆心，媒婆嘴巴磨出血，不抵一曲木葉情。”

樹葉里長出的歌不只是屬于小伙，也不只是屬于姑娘，它屬于所有鄉(xiāng)村里的那些農(nóng)人。所以，有時候，田間地頭上會長出歌來，山路跋涉中會長出歌來。鄉(xiāng)村的那些農(nóng)人啊，利用樹葉上長出的那些歌解除著疲勞，利用樹葉上長出的那些歌與各樣的鳥兒交流。一只只鳥因了自己嘴唇上的那片樹葉里長出的歌從樹林里飛來的時候，他們的心會歡躍起來。農(nóng)人擅長通過樹葉與鳥交流，擅長通過樹葉與動物交流。這個時候，樹葉里的歌是善良的，樹葉里的歌是和諧的，那歌是一支支人與自然和諧的歌。

在山中呆得久了，很多時候都是與那些鳥兒為伴，都得與那些蟬兒為伴，寂寞了，高興了，憂慮了，心里會長出心事來，于是，摘下一片樹葉，含在嘴里，那樹葉便長出了一支支曲兒了。曲兒或婉轉(zhuǎn)悠揚，或如泣如訴，或歡暢愉悅，或悲泣幽怨。聽到那些曲兒的人，會以為是啁啾的鳥兒呢，會以為是叮咚的泉兒呢，會以為是歡暢的風(fēng)兒呢，但都不是，它們是含在農(nóng)人嘴里的一片片樹葉。

在臘月里行進(jìn)的春聯(lián)

時光是流著的，曲柔婉轉(zhuǎn)，絲絲縷縷。時光有足，它會走；時光有手，它會舞；時光有嘴，它會唱。高興了，它便會興高采烈，特別是進(jìn)入臘月，這時光就喜悅得滿臉地紅了，那嘴啊鼻啊眼睛啊到處都洋溢出了欣喜。

調(diào)皮的時光，最喜歡的就是臘月，它在臘月里蹦來跳去地，一個縱身，它就能抓住那一條條的長繩，在自己臉上一抹，然后，搖身一變，就成了那掛著的紅紅的春聯(lián)，在集市上的這里和那里蕩起秋千。

集市上的人很多，南來北往的，像流淌在街巷里的河，擁來擁去，也擠來擠去。在這一條條的河流里，那色彩斑斕的地方最招惹人的眼睛。許多人都會在這樣的攤子邊停頓下來，目光被那些大紅大紅的春聯(lián)粘得緊緊的。

集市上這樣的攤子很多，每到一處，都紅紅綠綠一大片一大片地紅了起來，綠了起來，綠的是各樣的畫，紅的是各樣的春聯(lián)。所有的吉祥跑了過來，所有的祝福跑了過來，它們急匆匆地，生怕被人誤了臘月一般，然后，它們用金色或黑色的眼睛將各樣的目光拉到那紅紅的春聯(lián)上。

回家的路是臘月里的另一般風(fēng)景，這個時候，背簍里的紅色春聯(lián)也睡醒了，它們從各樣的背簍里爬起來，盡力地朝著外面擠。擠出來的，趴著背簍邊緣，身子抖抖地，相互擠眉弄眼地，得意得很。各樣的回家的路，便都變得喜慶連連起來。

新年需要的是各種各樣的新氣象，所以，走進(jìn)臘月，村莊里那些擅長書法的人便變得忙碌起來。一張張的桌子擺在了場院里，那大紅大紅的紙也一長條一長條地?fù)頂D在桌上。

臘月的深處，每家每戶都將貼春聯(lián)看成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沒有人愿意讓家里的那些柱子啊窗子啊冷冷清清地看熱鬧。所有的人都愛上了大紅大紅的喜色了，可村莊里會寫春聯(lián)的人卻不多，一個寨子不過兩三個人，所以，等不及的那些人，便到集市上去買了。誰都知道，最讓人感覺喜色的，最讓人感覺萬象更新的，還是村莊里寫春聯(lián)時的那幅場景，那可是流淌在鄉(xiāng)村里的最具喜色的風(fēng)景。

雖然臘月里很忙碌，但既然村寨的人朝你開口了，那就得應(yīng)承下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親著呢，熱乎著呢，再說了，每每看到出自自己之手的那些大紅大紅的春聯(lián)紅滿了村莊，那也是件極有臉面的事，那個時候，其實心里早已被一陣陣涌起的榮耀裝滿了。所以，哪家開口了，都會樂呵呵地應(yīng)承下來，給所有的人說定時間，然后抽出專門的日子來完成所有人的心愿。

這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也是一個喜慶的日子。其實，很多人走進(jìn)院子的時候，并非僅僅是奔著自己所求的那一幅幅春聯(lián)，而是趕到這里共同體驗寫春聯(lián)時的喜慶，沾染一下這里的喜氣。每每聽著幾個懂些文墨的人在那里醞釀討論，那就是一種享受。村莊的人不論男女老少，都喜歡這樣的感覺，大家聚在一起，這里便涌動著一浪浪的喜悅了。

要寫的春聯(lián)多了，桌子自是無法擺下，但這不要緊，自會有人伸出手來，一幅春聯(lián)還沒有寫完，那一雙雙的手便在那里等著了。剛剛寫完的春聯(lián)，那墨跡也不是一下能干的，于是，湊上嘴來吹的，拿著扇來扇的。你伸出一雙手，他伸出一雙手，你提著這頭，我提著那頭，將春聯(lián)移到陽光下。進(jìn)了陽光，那一幅幅的春聯(lián)就更變得招搖了起來。陽光仿佛受到了感染，興沖沖地跑過來，激動地?fù)肀е郝?lián)，不停地呵護(hù)著，春聯(lián)一下子成了陽光的寶了呢。

用不了多長時間，院子里的春聯(lián)便排成了行，站成了列，有些則溜上那一長條一長溜的繩子上，雙手攀著繩子，隨著那興奮的風(fēng)，蕩起了秋千。那個整齊啊，仿佛有誰在那里喊著號子，它們左蕩一下，右蕩一下，俏皮極了。有些則伸長身子，在院子里躺起來，雙手撐著個頭，翹著個腿，悠閑地曬起了太陽。

院子里的人，一個個的目光早聚成了一盞盞的聚光燈，跟著桌上的那雙手走動著呢。人多了，那雙手也不知不覺地歡暢了，筆走龍蛇，歡躍著呢。其實，寫得多了，春聯(lián)的內(nèi)容早已成竹在胸，人來多了，心就像了大海，各樣的文思正朝著外面洶涌著。

吉祥朝著村莊跑來了，祝福朝著村莊跑來了，還有色彩斑斕的春色，也興沖沖地溜進(jìn)了村莊。它們輕輕一跳，便跑進(jìn)那一條條大紅的紙里了，然后，你蹲在這張紙上，我坐在那張紙上?？瓷洗白拥?，便朝窗子溜去；看上柱子的，便爬上柱了；迷上門楣的，便也在那門楣上驕傲地呆了下來。

因了興高采烈的那些春聯(lián)，整棟房子都?xì)g樂地笑了起來，它們向人們傳播著過年的消息。所以，當(dāng)饞眼的鳥兒一只只地飛進(jìn)村莊，飛進(jìn)臘月，臘月因了各樣的目光更是手舞足蹈起來了。

欄目責(zé)編：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