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維吾爾族,漢語寫作。1970年代生于新疆,現(xiàn)居銀川,媒體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第二十八屆高研班學員。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烏孫》,短篇小說集《奔跑的骨頭》《飛地在哪里》,散文集《白蝴蝶,黑蝴蝶》《撞痕》。
1
今天,我要整理書房。三只大書架,近萬本書,還有塤、漆器、花瓶、筆筒、讀書卡片、臺燈、墨水、雜物筐、抽屜里的筆記本、信件、移動硬盤、墻上的自畫像……這些經(jīng)年累月經(jīng)由各種念頭、各種需要積攢起來的有用或者無用的身外之物,它們一半時間使我如置身宮殿,另一半時間,則如坐廢墟。清理書房是搬家這件事中最累人的一項,每本書要像在書架上一樣,按照分類和閱讀習慣,分裝在一只只愁容滿面的紙箱里;每件小玩意兒,我根本不知道它們到底有多少,具體是哪些,卻每一個都藏著時間的信息或者我內心的秘密,有的甚至比我的親人與我的關系都更緊密,更給我驚喜與安慰。因此,根據(jù)以往的搬家經(jīng)驗,我不會像扔掉客廳抽屜或者廚房壁柜里的零碎那樣,輕易地扔掉那些夾在書架間的小玩意兒。
清理書房是件體力活兒,我必須吃點東西。水燒開后,我從冰箱里翻出最后一塊豆沙夾心面包。餐廳堆滿紙箱,只余一條一人寬的通道,端著泡好的紅茶,我在餐桌邊坐下來。窗外細雨朦朧,已經(jīng)三天了,天空仍然陰沉無光,灰黑色的云層讓我想到新湖鎮(zhèn)地平線上翻滾的沙塵暴。新湖鎮(zhèn)是我出生的地方,一個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東北角的戈壁小鎮(zhèn)。我邊吃早餐邊打量廚房,雖然搬走后就要賣掉這套房子,但我還是十分喜歡這間廚房:近二十平方米的開放式設計,沒有變色的乳粉色墻漆,依舊明亮干凈的乳白色櫥柜與墻磚,結實耐用的鋼木餐桌……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它們讓我的記憶瞬間來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新湖鎮(zhèn)。那時候,我們家的三間土坯平房的采光都不太好,屋內四壁最早是雪白的,后來因為冬日生火取暖,一年年地就暗了下去。記得上高二的一個晚上,我坐在火爐旁一邊烤火一邊背歷史年代,不覺中跑了神,盯著墻皮上四處蔓延的細紋開始胡思亂想,認為房子不是給煙熏黑的,而是墻壁里面生了什么東西,它們由內而外,腐蝕或者侵占著我的家。它們是什么東西呢?我想了又想,那天語文老師剛好出了一道作文題,《時間是什么》,我恍然大悟,斷定是時間藏在我們家的墻壁里,一年年改變著它們的顏色。隨后,我將這個想法寫進作文,沒想到大受表揚,字里行間被老師用紅筆畫滿了表示贊嘆的加重符。因為墻壁顏色的關系,早晨起床后,家里看起來總是又昏暗又冷清,無論在哪個角落,都無法感受到一日之晨的清新與嶄新。記憶中,早晨起床后家里總是沒人,那些日子里,爸媽早上都在哪兒呢?春夏秋三季大概是在菜地或者棉花地,澆水、施肥、鋤草、間苗、打頂,這些活兒只能在工作之余的早上和黃昏做。但是冬天呢?冬天他們在哪里?時間里布滿疑問,不僅這一件,沙漠在房子的哪個方向,棉花地一年能收多少斤棉花,爸媽是怎么把家從連隊搬到團部的,后來又是怎樣離開新湖鎮(zhèn)搬到庫爾勒市的,那些母雞、杏樹、葡萄樹、坎土曼、舊相冊、老像章……扔掉多少留下多少,這些簡簡單單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因為它們的簡單而遺忘了呢?
一只喜鵲喳喳飛過,它的翅膀大概濕透了,飛得急促,叫聲也又低又短;窗臺上的歐洲月季——薰衣草花環(huán)的花盆邊緣,一片指甲大小的落葉裹了一層白絨絨的霉菌?,F(xiàn)在是三月份的最后一周,我生活的城市——銀川——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下著如此又悶又長的春雨。
生活看似了無新意,但我?guī)缀趺恳惶於紴樽约汉褪澜绺械襟@奇。比如此時此刻,我坐在擁擠雜亂的廚房里喝茶吃早餐,窗外雨霧霏霏,我的思緒如煙,忽而停在遙遠的新湖鎮(zhèn)的上空,忽而轉身回來,為過去與此刻兩個自己的關系感到吃驚:那個新湖鎮(zhèn)的我,是怎么走到今天,成為此刻坐在這間廚房里的我的呢?不管怎么說,那個新湖鎮(zhèn)的我,既不會想象到、也不會夢到今天的我。那么,那個新湖鎮(zhèn)的我,對今天的我感到滿意嗎?或者,我是她當初想成為的那個人嗎?
必須結束這種毫無意義的胡思亂想,事實上今天我只有大半天的時間清理書房,下午四點,我和朋友已經(jīng)約好,我們得談一個電視節(jié)目的合作意向。
2
我決定先從那些小零碎開始。塤、漆器、花瓶、筆筒、讀書卡片、臺燈、墨水、雜物筐、抽屜里的筆記本、信件、移動硬盤、墻上的自畫像……這些小玩意兒,它們夠我收拾一陣子。它們是最讓我心煩的,也是最最有趣的,它們每一件的背后,都能扯出些小故事。有時候是一次旅行;有時候是一個朋友的情義;有時候,則完全是我不著邊際也無法解釋的私人愛好。比如這件刻著賀蘭山巖畫的塤,無論從哪個角度揣摩它,手感都仿佛貼著一個年輕女子的臉。它是一位朋友的手工作品,我們曾經(jīng)親密無問,一度像情侶一般無私和信任彼此,如今我們仍是好友,卻失去了當初的自在與舒適。還有這厚厚一沓獎勵證書,光滑的銅版紙上,印著我作為一名新聞從業(yè)人員的榮譽,它們冷漠地躺在一只白色的塑料收納箱里,并不知道我對這個職業(yè)從來沒有什么熱情。這只鐵皮文具盒,是我在新湖鎮(zhèn)上高中時用的,時間大概是一九八八年或者一九八九年,盒面上印著樹蔭成行的北京北海公園,盒蓋與盒身已經(jīng)分家。
握著這只鐵皮文具盒,我嘆口氣坐在地板上,說什么都不敢相信它的存在。它是什么時候跟著我從新湖鎮(zhèn)來到銀川的?為什么我的記憶一無所有?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三十年,這三十年里我上大學、工作、戀愛、結婚、生子、搬家、搬家、再搬家,生活仿佛一只網(wǎng)袋,添進新的,篩掉舊的,年復一年,過去魚一般一尾又一尾地迅速消失在時間的大海里,而這只鐵皮文具盒,竟然安靜地躲在這里。時間真的這么奇妙嗎?它會回過頭來找你。或者是,時間從來沒有離開過,是人在盲目地走,自以為是地走,暈頭轉向地走,所以,說不定在哪一天就迎頭碰上了仍在原地的時間。
打開盒蓋,蓋內貼著劉德華、曾華倩和翁美玲身穿古裝服的劇照,翁美玲的劇照最多,大大小小有四張。他們是那個時代我迷戀的香港電影明星,是曾經(jīng)那個我的物證,是那個時代我的內心印跡。金庸,《射雕英雄傳》,翁美玲,黃蓉,武俠與武俠中的女子,我曾墜入那個刀光劍影兒女情長的世界,曾經(jīng)幻想自己身懷絕技,又為一個少言情深的武林俠客深深所愛。如今,那些為我制造幻影的人都在哪里,變成什么樣?
我記得那是戈壁灘七月的一個下午,新湖鎮(zhèn)電視臺重播完前一天的《射雕英雄傳》,我像中了邪,癡坐在電視前,對著只剩一片雪花的電視屏幕,獨自長吁短嘆。時問在我面前堆成了一座沙山,而我在故事的情節(jié)里越墜越深。翁美玲飾演的黃蓉舉世無雙,關上電視許久,她依舊在我眼前蹙眉、跺腳和說話。我心緒翻滾,激動得只想找個人說話,說說她的美好和我對她的喜歡,便恍恍惚惚出了家門。七月的戈壁灘,空氣里滾著火球,火球燒著我的皮膚,我麻木地在家屬院里轉了一圈,最后拐進一條巷子的陰涼里。房檐下坐著兩位長輩,她們一個搖著蒲草扇子,一個傾著身子洗衣服。我其實是希望找到兩個同齡伙伴,但是那天下午他們一個個不知去了哪里,而我非得說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對兩位阿姨說了什么,只記得她們笑瞇瞇聽完,又笑瞇瞇地告訴我:那個演黃蓉的女的死了,吃煤氣自殺了。我從小凳上一躍而起,臉都氣歪了,沖著她大聲喊,胡說!你胡說!阿姨笑瞇瞇望了我一陣,仍舊笑瞇瞇地說,死了,早死了。一只漂亮的大氣泡,被笑瞇瞇地戳破了,生活中我們大概嘗到最多的就是這個。起初是別人戳破自己,后來是自己戳破自己,再后來,就是自己去戳破別人,再后來,就是永無止境地互相戳破,到了最后,落得的只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文具盒里沒有筆,除了盒蓋內側那幾張我曾經(jīng)迷戀的明星照片,只有一把生了銹的折疊水果刀。它又難看又笨重,我的意思是說,與現(xiàn)在那些設計精巧材質精良的水果刀相比,它顯得又破舊又沒品位。它是那種多功能水果刀,刀、叉、勺、酒瓶啟、罐頭啟……什么都有,但這絲毫沒有讓它顯得稍高一個檔次,更沒有那種穿越時光的老物件的韻味。它是大紅色的,貼在刀身兩側的紅色塑料殼掉了一面,就是這光禿禿銹跡斑斑的一面讓它破了相,而刀身里外,所有有接縫的地方,都滲著一絲絲連時間都無能為力的黑色污垢。
我當然知道自己為什么把它留在文具盒內,讓它替代那些體現(xiàn)純真時光的鋼筆、尺子與橡皮,像個處心積慮的特務,潛藏在生活里這么多年。刀與文具,誰都清楚,它們有著一清二楚的分界線,但是它們被我在二十五年前合二為一。你們能想象嗎?一件包裝精美的禮盒內,裝著一只麻雀的干尸。就是這種感覺,望著文具盒里這把丑陋的水果刀,此時此刻,我就是這種感覺。
我說過的,書房里的這類小玩意兒,有的甚至比我的親人與我的關系都更特別。眼下,正是這種無人可及的特別關系,讓我感到緊張、興奮,有難以遏止的訴說之情。
3
大雨之前,警覺的螞蟻會慌張搬家。
大學三年級,一九九二年的暑假,因為畢業(yè)分配近在眼前,我和我的同學們,成了一只只為自己尋找安身之所的螞蟻。媽媽悄悄發(fā)愁,三年前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的驕傲與歡喜,眨眼間變成了一塊現(xiàn)實的石頭,壓在她的睡夢之上。爸爸照例認為人應該隨遇而安,因為去哪里都是活。我呢,既沒有勇氣也沒有夢想,只好像一只自欺欺人的鴕鳥,將頭埋在一摞又一摞的舊文學期刊里。
八月的一個下午,媽媽在上班間隙回了趟家。我坐在葡萄架的陰涼下,膝上攤著一本《中篇小說選刊》,一只手捧著一捧滴水的葡萄。葡萄放在嘴里熱乎乎的,是我剛剛爬到葡萄架上翻找到的甜得就要爆開的一串。
“還在看那些沒用的玩意兒,收拾一下,七點鐘去找你大姨?!眿寢屆碱^緊皺。
大姨家在庫爾勒市,下午七點鐘怎么會有車呢?
“怎么去?干什么去?”
“你不著急你的工作嗎?難道你要回到這個戈壁灘喝西北風嗎?”
“找我大姨干什么?”
“讓她給你想想辦法,你自己去跟她講,”媽媽抹了把頭上的汗,然后撥了撥窗臺上晾曬的哈密瓜干,繼續(xù)說,“有個油罐車,我都說好了,七點鐘,在商店門口?!?/p>
媽媽個性強悍,極少求人,只在著實緊要又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才迫不得已張口求助,即使在自己的親人面前也是如此。這就是媽媽說完話后顯得很生氣的原因,她在生自己的氣,她對自己感到不滿,在人情世故上的束手無策,比作為一名審判員的艱難更讓她惱火。
“我自己去?”我問媽媽。
“你自己去!”媽媽躲開我迷茫的目光,“這兩天我案子多,沒時間陪你一起去,待會兒我給你大姨打個電話,她會帶你去烏魯木齊找一位大學老師?!?/p>
我沒有反抗媽媽的決定,大概是因為想到可以出去玩幾天,找找同學,高中的、大學的,再逛逛百貨大樓,或者看場電影什么的。至于畢業(yè)分配的事,我可以見見那位大學學長,他家有權有勢,如果我成了他的女朋友,工作的事情大概就不要媽媽操心了。如果大學學長和大姨那邊都落空了,我的愿望很低,只要不是新湖鎮(zhèn),不是塔里木盆地邊上的小鎮(zhèn)子、小團場,去哪里都無所謂。我這樣想并不是因為我真的無所謂,而是我恍恍惚惚覺得未來還遠,還在大氣層的某個地方和風云雨一起游游蕩蕩。未來,不要說影子,我連它是個什么形狀都沒有搞清楚,為什么要這么快讓它落到地上來呢?而且,冥冥中,我總是覺得我會去很遠的地方,離開新湖鎮(zhèn),離開庫爾勒,離開沙漠和戈壁,雖然我既看不清它,也說不清它。我想,這都是因為我還不知道自己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而在不知道自己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之前,我沒有理由反對媽媽對我的安排——我應該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距離退休還有五年,為了那一天,媽媽在盼望自己老去。即使知道將來有一天我會和她一樣,會為人生感到疲憊,會渴望卸下責任和義務,會渴望無所事事,每天只是坐在葡萄架下掏掏耳朵打打瞌睡,但她還是比我更緊張我的未來。
那么,媽媽認為我應該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女孩子當個老師很不錯。”這句話媽媽嘮叨過很多次,“你大姨認識一位大學老師。收拾好等著,我下班回來帶你去坐車?!?/p>
六點半,媽媽回來了,二弟也跟著進門。二弟小我七歲,他從大渠游泳回來,滿身都是鹽水曬干后的白粉霜,得知我要去庫爾勒,他扔下黑色的游泳圈,一腳跳到媽媽面前,說他也要去。媽媽心煩地瞪他一眼,警告他再搗亂小心挨揍。我站在院子中央,鄙視地看著二弟,心想他這種臉都洗不干凈的小屁孩也膽敢來湊我的熱鬧。二弟很不開心,見媽媽走進屋內,飛起一腳,把墻角一段做鐵鍬把的木棍踢向院墻,然后沖著我惡狠狠齜開一嘴半黃不白的牙齒,又把一只空油漆罐踢到我的腳下。
臨行前媽媽想起我沒有吃晚飯?!爸形邕€剩著饅頭。”媽媽坐在單人沙發(fā)上抽煙,眉頭緊蹙,還是很心煩的樣子說,“去摘串葡萄帶上,這個車很快的,四五個小時就到了。”
我裝上饅頭,洗好葡萄,眼睛隨意掃過單人沙發(fā)旁的小茶幾。那只難看的折疊水果刀橫在桌上,它張牙舞爪,主刀、小刀、叉、剪刀、鉆孔錐、罐頭啟、木鋸……仿佛一只章魚,伸開它危險的爪子。它是哪來的呢?我拿起水果刀,一邊用力合上一邊想,放假在家待了一個多月,從沒見過它,一定是二弟今天從外面撿回來的。這時媽媽在院子里催我出門,我拿著水果刀,閃念一想,覺得路上或許用得上,抬手將它扔進黑色人造革手提包的側兜內。
到了商店門口,車在,是輛半新的老“解放”軍用油罐車,發(fā)動機蓋上打著“第一汽車制造廠”的字樣。司機不見人影,自行車修理鋪的師傅說,司機留了話,讓我們別著急,他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辦,很快回來。
下午七點,太陽移在戈壁灘半空的四十五度角上。頭頂?shù)幕鹧嫘×嗽S多,但是腳下卻活像踩著熱氣騰騰的蒸籠。承受了太陽一整天的火燒,大地要在這個時候以牙還牙,把陽光砸進它身體里的火苗都還給天空。商店是一排蘇聯(lián)風格的老式磚房,掉了皮的黃色墻面上殘留著已經(jīng)看不清圖案的浮雕裝飾。房子面西,所以房前沒有一寸陰涼。商店前方,雖然有條林帶,但是又細又矮的胡楊樹根本無法遮陰。媽媽出了許多汗,短發(fā)濕透了,腋窩處,淡藍色的的確良襯衣被洇濕了一大片。
空氣里飄著鹽被曬化的味道,我的臉大概和媽媽一樣,像被一萬只螞蟻咬得又紅又腫。媽媽皺著眉頭盯著眼前那輛散發(fā)著汽油味的油罐車,生氣地說:“要是八點鐘人不來,今天就不去了?!眿寢屵呎f邊從褲袋里掏出五毛錢,“去買兩根冰棍。”我沒有任何想法,在耐心沒有耗盡之前,媽媽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是,我本能地感覺到,我所做的這一切,與我的未來沒有一點兒關系。
冰棍房還在,門面也沒變,只是一扇面街的大窗,大窗裝著鋼筋護欄,護欄左下角鋸開一個小窗口。我湊近小窗,黑乎乎的店內伸過來一只手,打開窗戶的同時,我聞見冰棍房那特有的冰爽清甜的老味道。多虧新湖鎮(zhèn)偏僻落后,我才能吃到這種多年不見的老冰棍。這大概是那天下午最讓我高興的一件事。冰棍房還和從前一樣又涼爽又安靜,冰甜的空氣飄出來,我的臉貪婪地又往窗內貼了貼。同學巧萍的媽媽身穿一件白長褂,坐在窗下悠閑地織著毛衣,肥滾滾的身子正享受著戈壁灘上最誘人的清涼。我往店內掃了一眼,依舊還和小時候一樣,看不出那些白色棉被的下面到底是些什么東西。
“咦,是沈悅??!你不是上大學去了嗎?”巧萍媽眉毛一抖,像是挨了針扎。
“嗯,放假了?!?/p>
“還是你省心,巧萍現(xiàn)在還在補習,都第三年了?!鼻善紜尠衙氯釉谝贿?,雙手扶在面前蓋著白色棉被的冰盒上,面生愁容,“你快畢業(yè)了吧?”
“明年?!?/p>
“你是不用再擔心將來了,畢業(yè)分配到大城市,就徹底離開戈壁灘嘍!”巧萍媽突然斜了我一眼,愁容變成怨氣,仿佛我做錯了什么事。
“從今年起,國家不包分配了?!话峙洌强即髮W還有什么意思?”巧萍媽舒口氣,一只眉毛翹了起來。
“畢業(yè)后自己找單位。”
“你找到了嗎?”
“我姨媽要帶我去烏魯木齊找熟人?!鼻善紜屪儊碜內サ哪樕屛液懿皇娣?,我接著說,“是位大學教授。”果然,巧萍媽的臉又繃了起來。我抬起右手,指了指身后的油罐車,繼續(xù)把話說完:“馬上就走,就坐那輛車?!?/p>
巧萍媽心煩地瞪我一眼,顴骨旁的橫肉跳了兩跳,沖著我手里的五毛錢問:“你要買幾根?”
吃完冰棍沒多久,司機回來了。是個年輕人,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瘦而結實,身高至少一米八,頭發(fā)又黑又亮,細長眼,那些流出他喉嚨的音節(jié)仿佛指間流過的熱沙粒。媽媽之前告訴過我,他是英庫勒鎮(zhèn)的人,之前沒有好好讀書,所以現(xiàn)在連大學的門朝哪里開都不知道。
“再不來我們就要走了,說好的七點,現(xiàn)在都快八點了?!眿寢屇艘话涯樕系暮顾?。
“我去給我弟弟送點東西。再說,這車拉了四噸油,天涼快些走也安全?!?/p>
“說話不算數(shù),我怎么能放心讓我姑娘坐你的車?!眿寢尣宦犓慕忉專岸?,走這么晚,到庫爾勒要幾點了?”
“你放心,法官阿姨,送不到你把我銬起來,我的證件你不都看過了,連我爸媽是誰你也都知道了。”
我提著人造革旅行包,站在一旁,冷眼打量司機,希望媽媽真像她所說的那樣,別讓我坐上這個人的車。他渾身散發(fā)的氣息完全不在我的經(jīng)驗之內,土黃色的短袖襯衣配了一條肥大的軍綠色長褲,加上一張被太陽曬出了油的黑臉膛,整個人仿佛一根剛出鍋的老油條。他說話時嘻嘻哈哈,一只腳踏在油罐車的前擋板上,邊說邊點煙,舉止顯得又老練又粗魯,偶爾瞟向我的眼神冷漠而肆無忌憚,像極了街上的小流氓。想到在之后的四五個小時內,我和他,一對孤男寡女,將并肩坐在那個只有兩人座的油罐車駕駛室內,在漆黑荒涼的公路上度過整個晚上,我對媽媽產生了怨憤。不就是為了省坐班車的十五塊錢嗎?就把我交給這樣一個人,我在心里說。
“過來!”媽媽朝我轉過臉,“上車吧,見到你大姨告訴她你想當老師。出門在外,多長眼色,別像根木頭悶著不吭氣?!?/p>
盡管極不情愿,我還是順從了媽媽的安排,因為按照媽媽的理論,這都是為了我的將來??墒侨绻隽艘馔?,媽媽能對我的將來負責嗎?
我哭喪著臉,慢吞吞走到媽媽跟前,再一次從她緊鎖的眉頭看到了那些讓我生畏的煩惱,我的將來一定包含其中。記憶里媽媽的眉頭總是這樣擠成一坨凸起的肉疙瘩,看多了我就想,這肉疙瘩的里面,一定有一個蜂窩狀的東西,它一小格一小格地裝著媽媽的希望、失望和憂愁。而媽媽掐眉心的習慣一定與此有關。在床頭,在桌邊,即使夏日正午靠在葡萄架的柱子上乘涼,只要停下來安坐在某處,媽媽就會閉上眼睛,痛苦而沉醉地掐著她的眉心。而她經(jīng)常掐過了頭,因此眉心處不時滲著一個驚嘆號形狀的瘀血印。盡管看慣了媽媽的這個動作,但我仍然會有疑問,媽媽是否真能從眉心里掐出什么東西?這一次,媽媽眉心間那坨凸起的肉疙瘩讓一個閃念首次飛過我的額頭,也許,我應該把自己的將來移出媽媽的眉心,因為我已經(jīng)不想躲在那個蜂窩狀的東西里,被媽媽無休止地掐下去。
但這與這個年輕的司機有什么關系呢?我抬頭看他,他鉆在駕駛室里,推開方向盤前的擋風玻璃窗,然后拿起一團看不出顏色的臟抹布來回抹著方向盤和儀表盤,接著又賣力地擦起了座椅。我站在副駕駛座的車門旁,車門敞開,正好迎上他帶著微笑的狡黠眼神。
“別擦了,你的抹布比座位還臟?!蔽艺f。
他近乎無恥地笑笑,然后咣當一下拉開副駕駛座前的雜物箱,一把將抹布扔進去。
4
汽車拐上大橋,再拐上公路,我臉沖窗外呆坐,盡可能離他更遠,哪怕一厘米。上車前,我已告誡自己,這一路決不跟他主動搭話。別以為我搭了他的便車,就得聽他的,或者滿臉堆笑。是媽媽求他載我,我可沒有,我坐在這里,是他和媽媽之間的事,與我無關。
路程剛剛開始,我的心情已經(jīng)糟糕透頂。這條路我來來回回走了許多趟,卻只有這一次,根本感覺不到目的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甚至覺得永遠也到不了自己要去的地方。這種陌生的感覺讓我十分委屈,個中緣由,大概既來自對未來的茫然,也因為身邊這個令我極不信任的年輕司機。他看起來比車上的四噸汽油,或者一條愛咬人的狗還危險。他坐在我身邊,在過去的二十分鐘里,頻頻朝我看了又看,而我痛恨他看我時得意的神情。
在公路上走了不到二十分鐘,汽車熄火停下,司機興沖沖跳下車去,大搖大擺走進路旁一間黑乎乎的馬路餐廳。就像不想知道他的名字一樣,我對他要做什么沒有一絲興趣。天氣涼快了一些,我趴在車窗上,一邊盯著沙坡上的一叢紅柳,一邊琢磨見到姨媽后該怎么對她說出我的想法,盡管我什么想法也沒有。一輛飛馳而過的重型卡車打斷了我的思緒,然后是一輛搖搖晃晃的拖拉機,兩輛車過去之后,駕駛室里的我成了半個土人。他在飯館吃飯,我在車里吃灰,這便是旅程的開始,一個糟糕的開始。我看看前方彎曲不平的礫石公路,又朝左手高出地面的大渠渠沿看了一眼,夕陽正像一位收網(wǎng)的漁人緩緩收攏它的赤色光塵,心想現(xiàn)在下車回家還來得及。出發(fā)不到半小時,車就不明不白停下來,這個人——司機——分明沒拿媽媽的話、也沒拿我當回事兒。
正猶豫,司機回來了,他抱著一個西瓜,仍像跳下車去時一樣,興沖沖爬進駕駛室。他把西瓜放在我和他中間,又得意地甩甩頭發(fā),對我說:“剛去地里摘的,你摸摸,瓜還熱著呢!”
看著他黑紅發(fā)光的顴骨,我努力不讓心中的鄙夷寫在臉上,轉頭向外,繼續(xù)發(fā)呆。我不會和這種人有任何交談,別想用一只西瓜拉攏我。我對自己說,應該在天黑之前,以無言的方式,明白無誤地讓他明白,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不會和一個在戈壁灘跑車的司機有共同語言,不會與一個看起來又粗俗又危險的疑似二流子套什么近乎,他必須放棄他的任何企圖。汽車緩緩啟動,在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中,我想,這個人,他可能還傻乎乎地認為:我和他,都是塔里木農場第二代,看在我們曾經(jīng)說過同一種口音的團場河南話的份上,我會像那些愛慕虛榮的團場女孩一樣,對他自在逍遙的跑車經(jīng)歷垂涎三尺,或許還會幻想坐上他的車,哼著費翔《故鄉(xiāng)的云》,與他來一場驚險快活的大漠私奔。別做夢了,我在心里對他說:“我討厭戈壁灘的一切,我要離開這里,因為又遇上你這樣的人,我就更有必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p>
公路鋪著一層壓灰的石子,夾在鹽堿地或者沙漠中間,寬度僅夠雙車并行,最糟糕的是它的顛簸,記事起我就知道它又叫“搓板路”,因為走在上面的車輛都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年輕人還好,媽媽這幾年出差,每次到家都得躺一天,漫長的顛簸把她的骨縫抖得都能塞進去一根指頭。但我不一樣,我是不在乎顛簸的,因為踏上這條路,就意味著我要離開戈壁灘,哪怕是暫時的。我在新湖鎮(zhèn)出生并成長,新湖鎮(zhèn)是我的故鄉(xiāng),但打從出生起,上一代人就將一個念頭植入我們的腦海:新湖鎮(zhèn)是個令人憎惡的地方,離開新湖鎮(zhèn)意味著人生的幸福未來的光明。世界上的人都習慣懷念和贊美故鄉(xiāng),所以,在我出外上大學這幾年,我始終無法為故鄉(xiāng)給予我的羞恥感而釋懷,這期間,每當讀到那些歌詠故鄉(xiāng)的文字,我就會想,世界上可能只有新湖鎮(zhèn)這種地方的人,在教育下一代的時候,將對故鄉(xiāng)的厭惡感嫁接在孩子的潛意識里。
車速徘徊在時速三十公里左右,我能感覺到,司機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時隨著車身顛動的節(jié)奏晃幾下腦袋,又伸長脖子朝窗外看上幾眼,仿佛在找什么東西。路旁有什么呢?低矮的土坯平房,沙棗刺圍起來的菜地,突然闖進視野的一片高大陰涼的桑樹林,望不到頭的棉田,再就是隱現(xiàn)在蘆葦和羅布麻叢中的塔里木河。此時此刻,亮晶晶的河水正好反射著橘紅色的霞光,在沒有蘆葦遮擋的水面上,還能不時望見一圈圈細小的淡綠色波紋。更遠處就是那些接上地平線的沙包了,沙包上零星散布的胡楊樹、紅柳和駱駝刺已被沙漠熱風刮得只剩下一團團艱難的灰綠色,它們地老天荒地立在那里,就好像記憶中那些模糊卻又無法忘記的往事。這些都是戈壁灘的日常景象,貧乏,荒涼,死寂,他看來看去,難道還想從中看出一頭大象來?
夕陽哼著歌兒收網(wǎng)回家,而我前往未知的戈壁黑夜?!皯?zhàn)斗就要打響!”車慢吞吞駛離新湖鎮(zhèn)的時候,這幾個滑稽的字突然閃進我的腦海。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裝束,一條芥末黃色的連衣裙。這是我最新最時髦的一件衣服,五十塊錢,放假前我特意從回家的車票錢里擠出來買的,為此火車上我吃了一路的干饅頭就榨菜。現(xiàn)在我后悔穿上它。穿上它完全是因為我要去見姨媽,完全是為了不要讓姨媽像奚落媽媽一樣埋怨我上了大學還像個土包子。但誰知道在我與姨媽之間,還有這個既危險又讓人討厭的司機呢?“媽媽怎么就沒有提醒我呢,路上應該穿褲子!”不安讓我又傷心又惱火。
汽車在顛簸中前進,天色暗下來的速度比車速快多了,我盯著道路中間兩道灰白色的車轍,希望它們不要被黑暗吞沒。道路兩旁早已沒有人家,之前匍匐在地平線前的沙丘已經(jīng)悄無聲息從天而降,黑壓壓堵在路旁,那些胡楊或者紅柳伸張在夜幕下的枝條,就成了它們奇形怪狀的武器。
“你媽媽說你是大學生,你在哪里上大學?”
“你叫什么名字?”他繼續(xù)發(fā)問,似乎并不在乎我沒有回答他。
拐過一座沙包,司機打開車燈,兩條白光戳進四周的濃黑,汽車似乎走得更加艱難了。他一定會沒話找話,這早在我的預料之中,但具體什么時候,我則根本沒有把握,所以,我還是被他的問題嚇了一跳。
原本我怔怔倚在座椅靠背上,聽到他的話,干脆閉上了眼睛。夜風干爽而涼快,英庫勒鎮(zhèn)大概不遠了,我抹了一把耳邊被風吹亂的頭發(fā),默默祈禱,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能夠在黑漆漆的戈壁荒漠的夜空下,看到一星人間燈火。
對面駛來車輛,白茫茫的灰塵在光束里翻騰?!澳銈冞@些出去上大學的女孩都牛得很,不愛理人,”他的話說到一半就收住了,猛地往右打方向盤。來者是輛傲慢的重型卡車,不僅不避不讓,反而故意多占車道?!肮啡盏模也倌阕孀诎舜??!彼贿吘o張地控制方向,一邊吐出一長串臟話,末了,又伸出半個頭,朝著淹沒在灰塵中的卡車屁股惡狠狠吐了幾口唾沫。
會車的驚險沒有讓我吃驚,他的粗魯野蠻卻嚇著了我,一長串骯臟的叫罵透露了他的本質,讓我更加相信自己對他的判斷。但是,在我提醒自己更要提防他的時候,他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會車的不愉快。
“冬天時我拉過一個女的,也和你一樣,剛開始臉板得比我都黑?!彼贿呎f一邊故意朝我傾傾身子,“你猜后來怎么著,過了卡拉水庫,她捂著臉哭開了。我問她怎么了,她不理我,后來越號越厲害,就好像我把她怎么著了似的。她哭的勁兒可真大啊,怎么勸都勸不住,實在沒辦法,我說你再哭我把你扔下車喂狼去,她還是哭。再后來,我被她徹底哭煩了,張口問她家里是不是死了人,她這才沖我吼了第一句話——你們家才死人了。其實我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托我拉她的人告訴我的,她大專畢業(yè)分到墾區(qū)檢察院,那天去上班報到,路上肯定被這光禿禿的戈壁灘給嚇壞了。照我看,你和她一樣,不僅想離開這里,而且瞧不起這里的人。哼,別忘了,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你還是這里的人,你的老底在這里。”
他在拿別人試探我,我不會上他的當。車燈掃過已被沙丘掩埋的路基,我在找下一個水泥柱里程碑,這一路我都在全神貫注地尋找它們,它們每過去一個,就意味著我的“戰(zhàn)斗”又勝利推進了一小節(jié)。
“那個女的你媽媽認識,不信你回去問。我今天下午去看守所看我弟弟,辦手續(xù)的時候,在院子里碰見她,她也看到了我,但她裝作不認識。嘁,都在我面前哭成那樣了,還裝作不認識我。你知道嗎?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前哭,就等于把秘密告訴了對方。她裝作不認識我,是因為我知道她的秘密。”
除了粗魯野蠻,這個人還很狡猾陰險。他弟弟和看守所什么關系,是看守所的武警,還是關在看守所的壞人?媽媽根本不知道她把我交給了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害怕起來,脖子和腋下生出冷汗,“他在威脅我,他想讓我聽他的擺布?!蔽铱囍毖?,瞄了一眼他操控著方向盤的右臂——黑黝黝地閃著光,好比一根又粗又結實的鋼筋?!斑@只手一用力就能掐斷我的脖子?!蔽液ε拢墒俏以绞呛ε略绞怯憛捤?,越是不想跟他講話,不想聽到他的聲音。“說什么都不能哭。”我對自己說。
“路這么長,你難道要當一晚上的啞巴?”
“依我看,念書好的女孩都不愛跟我這種人說話,你覺得自己比我高明,是吧?”他說得津津有味,“不過我就喜歡話少的女孩,我還沒女朋友呢,以后找老婆,我一定找個像你這樣話少的。這都是因為我媽話太多了,還有我妹,我敢保證你從沒見識過什么叫話多的人。打個比方,就說我妹這個人,她往那兒一站,看見什么說什么,廢話多得就像一千個人同時吐瓜子皮兒,她的廢話說完,然后是稀奇古怪的問題,那些問題就跟拿著鐵耙子耙你的腸子一樣,先是叫你難堪,然后就會讓你冒出一堆火……那些話多得根本沒法讓你記住,所以啊,我妹這個人話多,但你若是問我她都說了些什么,我一句都說不上來。不過,跟你相比,我也算是話多的人了?!?/p>
車燈照出的塵光里,小蟲亂飛。我眼也不眨地盯著光束,因為望著窗外的黑暗沙漠,沒多久我就會放松警惕打瞌睡。
“唉,你能不能告訴我,不說話你不難受嗎?你不說話,是因為不想跟我說話,還是在想別的事?你有男朋友嗎?你是不是在想你的男朋友?他是哪里人?你最好別找那種只會念書的小白臉,那些小白臉的胳膊跟黃瓜藤子一樣又軟又細,膽子呢,就更別說了,和魚泡一樣,一捏就破,要是別人欺負你了,他那副熊樣子根本沒法保護你,你就只剩下哭了?!彼秸f越來勁,句子流利得不打一個磕巴,說到這里,忽地又嘆口氣。“不過,你們女孩到底喜歡什么樣的男人,我真的搞不清楚,”他撓撓頭,繼續(xù)說,“初三時我喜歡過一個女生,她叫陳夢雪,名字挺好聽的吧!她的頭發(fā)又多又黑,眼睛又大又黑,雖然是漢族,但特像維吾爾人。她和我一樣,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對上學沒什么興趣,也覺得考大學和我們沒什么關系。團場教育質量這么差,一年都出不了一個大學生。我也和你一樣,不想留在團場種棉花,但你知道,路多著呢,并不只有考大學一條路。陳夢雪啊,她的話也不多,但是愛笑,她隨便一笑,你就明白她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的性格一點兒不拘束,如果跳皮筋就是班里跳得最好的女生,如果發(fā)呆就什么人也不理,有時候還專門和那些學習好說大話的同學唱反調,所以她多是獨來獨往,大概沒人夠得上和她做朋友。她長得好看,比班里大多數(shù)女生都成熟,尤其她的嘴唇,紅艷艷的,像涂了口紅,其實是天生的。那時候我們的教室是土坯房,又破又舊,墻面一到春天就泛堿,然后一層層往下掉土,坐在最后一排的人不小心就蹭出一背灰。我喜歡陳夢雪,經(jīng)常見她蹭了灰后用手拍衣服,就悄悄找了些報紙,把最后一排的墻面上都貼上了報紙,事后別人都問這是誰做的好事,可她就跟沒看見一樣。政治老師是個老太婆,頭頂快禿了,拉著幾縷半黑不白的頭發(fā),還是遮不住她肉乎乎的粉色頭皮,她又丑又老,卻愛打扮,每次上課抹口紅,他男人是副團長嘛,湖北知青,學校沒人敢說她。你知道嗎?長得丑的人就是看不慣比她漂亮的人,這個政治老師就是看不慣陳夢雪。對了,陳夢雪的眼睛長得很像香港電影明星翁美玲,像極了。你不會不知道翁美玲吧,她死了快有十年了,告訴你吧,她其實不是自殺的,驗尸的人在她額頭上發(fā)現(xiàn)了三道傷痕,又在她手腕上發(fā)現(xiàn)了針孔,血液里還有鎮(zhèn)靜劑成分,但是這些疑點最后都沒有追查下去。嘁,人都死那么多年了,不說她了?!?/p>
他咽口唾沫,繼續(xù)說:“政治老師上課時老是叫陳夢雪起來回答問題,十有八九,陳夢雪都回答不上來,所以老是挨訓。有一回,她裝作讀課文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然后突然一把扯出陳夢雪壓在課本下的什么雜志,朝她的臉砸過去,陳夢雪臉一側還是被砸到了,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也被砸亂了。陳夢雪可不是那種受氣包女孩,她拿起桌上的課本也朝那個臭老太婆甩過去。老太婆急了眼,扯住陳夢雪的衣領就要往校長辦公室拖,她哪里拖得動陳夢雪,陳夢雪比她高半頭呢,一甩手就把她推出了幾步遠。她倒是反應快,知道動手占不了便宜,就開始用難聽話侮辱陳夢雪。你猜她罵陳夢雪什么?她罵陳夢雪是個妖精,不愛學習整天就知道打扮勾引男人。最可恨的是,她指桑罵槐地說起了陳夢雪的哥哥。你知道陳夢雪的哥哥是干什么的?他呀,在‘嚴打時被抓了起來,強奸罪,十八歲的高中生強奸了一個在棉花地摘棉花的老娘們兒。政治老師壞就壞在這里,陳夢雪的哥哥被抓起來跟她有什么關系,但她就要用這件事來丟陳夢雪的人。你猜她怎么說,她說家里出了一個男流氓還不夠,現(xiàn)在又有了一個女流氓,真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當?shù)?,換了別人,肯定沒臉活下去,陳夢雪給她這樣一罵,臉變得跟死人一樣白,然后就哭著跑出了教室。我喜歡陳夢雪,上課時沒敢當面幫她出氣,后來找了一個沒月亮的晚上,把政治老師家的柴火堆給點著了。第二天上課聽說火燒得挺大,放學后我騎車故意在她家院前繞了一圈,真解恨啊,兩間房子的玻璃都給燒化了。不過話說回來,這事雖然解氣,但現(xiàn)在再想,那時真傻,都沒想想燒死人怎么辦。一星期后,我在放學路上攔住陳夢雪,告訴她我為她做了這件事,心想這下她肯定會喜歡我,沒想到她聽完后,冷冷盯了我好久,然后沒心沒肺地說‘滾遠點,少管我的事。這之后沒多久陳夢雪就不上學了,哪里都沒有她的消息,現(xiàn)在更不知道她在哪里,大概已經(jīng)結婚了吧?!闭f完他清了清喉嚨,頭一擰,啐出兩口唾沫。
每個學校都有一位或者幾位陳夢雪這樣的女孩,她們是女孩中的女人,雖然同齡,早慧的心靈以及身體卻提前踏人人生的戰(zhàn)場,早早窺見人性的奇詭與幽深,歷練出的玲瓏的心思和生存的種種技能,也最先品嘗到男人或者情愛的甘醇。她們本來是幸運而驕傲的,因為早慧意味著比別人更早獲得命運的垂青,或者擁有更多摘取幸福的機緣??墒撬齻冎械亩鄶?shù)人都失敗了,早慧反而讓她們過早地萎謝,這都是因為幸運和糧食一樣是稱重的,一生的幸運早有定數(shù),早用早了結。比如我的一位大學同學,四十歲那年死于車禍,在我看來,這都是因為她路走得太多。她沒完沒了地走在路上,她無法在家里照顧女兒,甚至不能與母親平靜相處哪怕一天,只有走在前往陌生之地的路上,她才能找到自身的存在感,并為此收獲浸沒肺腑的快樂。但是她哪里知道啊!人一生走過的路也是有定數(shù)的,長度一到,多一步就到了另一個世界。那些看起來成功和幸福的少數(shù)人,多少都身懷異稟,看似能讓幸運發(fā)出側枝,但即使這樣,也是極有限的。這些都是我在許多年后才領悟到的,但當時,在那個路途茫茫的戈壁黑夜,陳夢雪的故事只能加劇我與司機之間的距離,因為像陳夢雪這樣的女生,正是那個年齡的我最無法理解的女生。她誘人而神秘,不僅學校里的男生喜歡,也讓全世界的男人垂涎。而我又懶散又膽怯,循規(guī)蹈矩,墨守成規(guī),不敢頂撞父母,更不敢反抗老師,我把自己藏在大人和所有人的想法里,既不關心自己的內心,也意識不到身體里的秘密,只是沒頭沒腦地過著每一天。他喜歡陳夢雪這樣的女生,一個美麗、膽大、野性、危險的女生,他的選擇正好顯示了我們不在一個世界里,那些我自認為擁有的優(yōu)越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到了他眼中,只會讓我顯得可笑,或者假正經(jīng)。而且,他猜得沒錯,我討厭像他這樣的男生,粗俗、絮叨、狡猾、輕浮,像條臟兮兮臭烘烘的癩皮狗。
“你喝水嗎?”他像變戲法一樣從什么地方摸出一只綠色的行軍水壺遞給我。
我搖搖頭。
“吃西瓜嗎?”他拍拍座椅中間的西瓜,“瓜已經(jīng)不熱了。”
我看了他一眼便轉過臉去。是的,連搖頭我都覺得多余。那一刻,我望著黑漆漆的戈壁夜空,在想死了快十年的翁美玲,在想自己雖然曾為翁美玲的死失魂落魄,卻從沒像他這樣仔細追蹤過翁美玲的死因。
5
天黑透以后,夜幕反而漸漸清朗,遠處——如果沒有大沙丘阻擋的話——可以看見針尖大小的星光閃爍不定。星光附近,天色墨藍,而更遠處,天空則幻覺般地變白了。
我希望那不是幻覺,因為英庫勒鎮(zhèn)確實不遠了。我的舅舅住在英庫勒鎮(zhèn),我最近一次去英庫勒鎮(zhèn)是在去年夏天。望著遠處微微發(fā)白的天空,我想,等我從姨媽家回來,我要順路去一趟舅舅家。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媽媽和姨媽從江蘇來到新疆,她們和所有支援邊疆建設的知識青年一樣,相信憑借自己的熱情和力量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并在這個世界里過上幸??鞓返男律?。在各自的安置點安頓下來后,姨媽作為大姐,提議把高中畢業(yè)在家待業(yè)的小舅舅也接到新疆來,因為她對比并且計算了家鄉(xiāng)與新世界的前景,認為戈壁灘雖然荒涼偏僻,但是廣袤絕遠的天地正好意味著無窮的機遇。沒有人能夠拿出站得住腳的反對姨媽的理由,所以小舅舅在英庫勒鎮(zhèn)扎下根來。比起媽媽和姨媽,舅舅的性格里更有陰柔的一面,正因為如此,我喜歡去舅舅家,愛和舅舅聊天。
去年夏天,我去英庫勒鎮(zhèn)看望舅舅,進門時,舅舅正在讀一本舊雜志,一九九二年第六期《西北師大學報》,雜志封面上蓋著一個字跡模糊的圓章印,雜志的右下角似乎被水泡過,皺皺巴巴漲厚了一倍。
“沛文,你知道什么時候就有人在英庫勒和新湖鎮(zhèn)這里屯田嗎?”舅舅坐在廚房前的陰涼里,粗大的指關節(jié)笨拙地鉗著雜志,沒穿鞋的赤腳上糊滿白花花的泥巴,說完他咂咂嘴巴,就好像嘴里含著一塊甜絲絲的水果糖?!巴吞?,你懂嗎?就是開墾荒地,種田。我,你媽,還有你姨媽,我們都在西域屯田的歷史中。西漢的時候,這里叫渠犁國,從渠犁國到輪臺,再到龜茲,龜茲就是現(xiàn)在的庫車,庫車再到疏勒,然后再往西,就到了中亞,中亞再往西,一直往西,就到了羅馬。這就是絲綢之路啊,當然,絲綢之路多著呢,這只是其中一條。那時候,在渠犁國屯田的人有幾百上千人,有仗打了他們就是士兵,沒仗打了他們就是農民,《漢書-西域傳》里都記著呢!那時候,這里水大得很,要種多少稻谷都夠,書里說‘有溉田五千頃以上呢。那時候,塔里木河還沒名字呢!哪像現(xiàn)在,沒水了,水稻種不成了,只好種棉花,再過幾年,棉花怕是也要種不成了?!?/p>
“舅,你知道的比我們歷史老師都多,我們學歷史就是背年代?!本司烁叨冉?,有一張靦腆卻又固執(zhí)的書生的臉,每次與他聊天,我都要透過他漣漪狀的鏡片去尋找他小如綠豆的黑眼珠,整個過程就仿佛膛過一片深藍的湖水前往一個湖心島。而舅舅每次都不會使我失望,他的話題總是在我毫無準備的時候為我打開一片廣闊的天地。舅舅家種了六十畝香梨園,可是他更喜歡看書,又多是一些舊書。每次從庫爾勒辦事回來,他的口袋里都揣著幾本你根本想象不到、更不知道他從哪里找來的書籍?!鹅`驗奇方》《病歷書寫手冊》《神話仙話佛話》《中國冤獄紀實》……這些書種類雜亂,品相破舊,可是他一讀起來就入了迷,舅媽甚至需要趴在他的耳邊,才能把他從書中的某個章節(jié)里揪出來。家里的那六十畝梨園,多虧舅媽費心照料,這幾年才能掛上越來越多的果實。
“可是屯了兩千多年的田,這里更荒涼了。”舅舅說著回頭看了一眼廚房里的舅媽,壓下聲音說,“別看現(xiàn)在棉花多了,香梨多了,農貿市場熱鬧了,你看著吧,將來,這里會越來越荒涼。為什么?這塊地方養(yǎng)不了這么多人,不停地開荒,越開越荒,他們要把這塊地方的血都吸干了?!?/p>
那時我還理解不了舅舅話里的含義,我只是隱隱覺得新湖鎮(zhèn)在變,英庫勒鎮(zhèn)在變,這個世界在變,而我不僅分不清這種變化的實質,反而覺得新湖鎮(zhèn)和英庫勒鎮(zhèn)變得不像外面的世界那么快、那么好,比如樓房、柏油公路、自來水、沖水馬桶、電影院、冰淇淋、旱冰場、百貨商場……這些吸引我的東西,新湖鎮(zhèn)都還沒有,這大概就是我要離開它的原因。我和當年的媽媽、姨媽、舅舅一樣,都相信遠方有一個新世界,有一種令人心向神往的新生活。但是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們,四十年過去了,他們心中憧憬的那個新世界是否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們向往的新生活,與眼下他們過著的每一天,是已經(jīng)重合,還是相距遙遠?
遠處的那片泛白的夜空看來并不是我的幻覺,汽車駛過一個又一個沙丘,我終于在前方巨大的濃黑里瞧見了一粒暗黃色的燈光?!盎貋頃r一定要去問問舅舅,將來去哪里好。”我莫名地相信,就因為舅舅總是讀著那些毫無用處的舊書,才能比媽媽、姨媽和我看到更遠的時間。我甚至可以想象到,當我問舅舅我該去哪里時,他一定會問我自己想去哪里。那么我想去哪里呢?我想來想去,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我要去一個我不想離開的地方,在那里,我不僅不會感到厭煩,還會讓我的孩子喜歡它、離不開它,而不是像現(xiàn)在新湖鎮(zhèn)的上一代人,教我們厭惡自己的故鄉(xiāng),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的遠離上。
“前面就是英庫勒鎮(zhèn),你來過這里嗎?我家就在英庫勒鎮(zhèn),不過我家在畜牧連,進去還要十幾公里呢?!遍]嘴不到十分鐘,他又開始嘮叨。
“畜牧連是養(yǎng)馬鹿的連隊,現(xiàn)在養(yǎng)了大概有上千頭馬鹿,我敢說你肯定不知道馬鹿什么樣。你們這些讀書人,扔開書什么都沒見過。上中學的時候,我跟大人們捕過野鹿。八月份野鹿產了仔,是捕鹿最好的時機,一般都是母鹿和小鹿一起捕。成年野馬鹿脾氣大,被捉后有的會當場氣死。小馬鹿跑不動了會叫媽媽。真的,你別不相信,叫聲和人一樣,媽——媽,媽——媽?!彼逼鹕眢w,學著小馬鹿叫了兩聲,“捕鹿的人最高興小鹿這樣叫,因為它一叫母鹿肯定回頭。有一回我在一叢羅布麻下面發(fā)現(xiàn)一頭小馬鹿,它身上的斑點跟開花的羅布麻一樣一樣的,我離它只有三米多遠,看見它突然傻眼,不知道該干什么,一旁一個畜牧連的老頭沖我喊,‘抽它,快抽它,把它抽倒,我就噼里啪啦一頓猛抽,直到把小鹿抽得躺在地上。那頭小鹿給逮到了,但是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不好受,那以后我再沒捕過野鹿,心里不舒服。你知道嗎?讓人不舒服的事就不能干了。捕回來的野鹿不好養(yǎng),一多半都死掉了,不懂野鹿的習性唄。再后來,他們也不捕了,野馬鹿捕得太多,都快捕完了。以前,馬鹿和鹿茸沒價格,鋸下來的鹿茸放在倉庫里都生了蟲?,F(xiàn)在情況翻了個,你知道一頭小馬鹿多少錢?一萬五!一公斤鹿茸多少錢?四千六!不過,要我說,錢是個好東西,但也是禍害。它就禍害了我弟弟。我今天去你們新湖鎮(zhèn)就是到看守所看我弟弟去了。他眼饞那些錢,偷了一頭小鹿仔賣,錢還沒捂熱,就給抓住了。所以我發(fā)誓,這輩子餓死都不會碰馬鹿!”
“唉,你能不能幫我跟你媽說說情?!彼蝗粨Q了一種叫人奇怪的語氣,而且討好地看看我,嘴角咧出一個別扭的笑,“我弟弟只有二十一歲,還小,誰沒有鬼迷心竅的時候呢!看在他認罪態(tài)度好的份上,能不能別判他的刑,或者判得輕一些?”
原來他載我去庫爾勒是有企圖的,不過我立刻不再害怕,并且更加瞧不起他。
見我不吭氣,他又說:“沒事,你不想說也沒關系,我就是隨便說說?!?/p>
6
汽車駛過英庫勒鎮(zhèn)中心的時候,我生出一絲戀戀不舍,在我就要為自己的未來做出選擇之前,沒有見到舅舅,沒有聽他跟我說一說未來的含義和世界的變化,那一刻我的心很像一只漂在水面上的紙船。
馬路右側,一排平房頂頭一間的屋檐下掛著一只燈泡,暗黃的燈光照著平房前面一片空闊的場地。這里是英庫勒鎮(zhèn)的農貿市場,說是市場,其實就是兩條水泥平臺,加上橫七豎八扔在一旁的磚塊、木棍,以及隨風飄動的塑料垃圾。新湖鎮(zhèn)的農貿市場和這里近乎一致,區(qū)別僅在于方向或者大小。上大學前,周末逛農貿市場是一件讓我興奮的事情,那里有新湖鎮(zhèn)的全部表情,有新湖鎮(zhèn)人所擁有的一切,也有新湖鎮(zhèn)人未能說出卻寫在臉上的對生活的種種渴望。
新湖鎮(zhèn)的農貿市場設在國營商場的斜對面。國營商場是一排高大的仿蘇式建筑,從東到西,依次是百貨店、副食店、自行車修理鋪、理發(fā)店和冰棍房。一九八五年放開個體經(jīng)濟之后,團場在那棟國營仿蘇建筑的東北角,辟出一塊地方,砌了露天的兩個長條形水泥臺,然后廣而告之,這就是新湖鎮(zhèn)的農貿市場。沒有人記得,誰是第一個把家里自留地里的西紅柿或者無核葡萄擺在了那個露天水泥臺上,總之,那里一夜之間就熱鬧起來,賣哈密瓜的,賣兔子的,賣絲瓜和葫蘆瓜的,賣羊肉的,賣雞蛋和賣苞谷的,后來,又來了賣服裝的人,賣瓜子和賣油炸豌豆餅的人,還有賣電子表和墨鏡的人,再后來,連挖雞眼兒的人也來了。這些人進駐農貿市場以后,那兩個水泥平臺很快擠不下,他們就從國營商場的東北角一路向西向南擴散,終于把那一排氣派卻越來越冷清的仿蘇式建筑死死困在中間,讓國營商場的售貨員只能透過蒙著灰塵的窗玻璃,眼巴巴望著外面人頭攢動的集市。
世界在每個人的眼前發(fā)生著變化,但是經(jīng)歷這些變化的人卻極少想到,正是每個人心中的渴望與欲望,帶來了世界的變化。汽車慢慢駛過英庫勒鎮(zhèn)的農貿市場,燈光漸漸遠去,我回頭瞥了一眼只余輪廓的水泥平臺,想起有一次和媽媽在新湖鎮(zhèn)農貿市場添置衣服的情景。
那是一年寒假,將近元旦,一個亮澄澄的星期天,吃過早飯,媽媽突然揚聲說,我們去逛逛市場吧。來到市場我嚇了一跳,黑壓壓的人群像移動的云團,在嘈雜聲中緩緩變動形狀,幾乎堵到了馬路邊。我扯住媽媽衣袖,穿過兩個手推自行車站在人群中閑聊的男人,又隨媽媽來到一個粉條攤上,稱好兩公斤潔白的土豆粉條,然后耐下性子聽媽媽跟一個賣胡蘿卜種子的人討價還價。這期間我一直心不在焉,心頭呼啦啦搖著一只大風車。趁媽媽蹲下身去翻看菜籽品種之際,我回頭四處張望,視線一再落向那些涂著口紅、燙了頭發(fā)、脖子里系著紗巾的年輕女子。天空蔚藍,四際枯黃,她們夾在移動的人群當中,又干凈又鮮艷,仿佛黃濁的河水中漂來的一朵朵蓮花。她們根本不是來買東西的,我想,她們是來看男人,或者是等待被男人看的。那些故意和正好走過她們身旁的男人,或者吃驚地盯住她們的臉,或者回過頭現(xiàn)出意猶未盡的笑意。她們多半都是我不認識的人,這些年又有許多內地人來到了新湖鎮(zhèn),他們開荒,承包果園,創(chuàng)辦家庭農場,他們做著農墾人一心渴望逃離的事情,順便也帶來了外面的世界。事實上,這些年輕女子,她們美或者不美都沒有關系,關鍵是她們在人群中卷起一股腥鮮的熱風,讓每一個走過或者看到她們的人都感受到了內心的縷縷欲望。我望著她們,羨慕里夾帶鄙夷,此外還有些擔心。我擔心什么呢?當然是擔心她們挨罵。“沛文,沛文,看什么呢?”媽媽搗搗我的胳膊,不滿地看著我,“女孩子不要在人群里瞟來瞟去,給人看見多沒教養(yǎng)!走,去那邊給你買件衣服?!蔽覀儊淼椒b攤前。攤主就地取材,在貼告示的布告欄上釘了幾根鐵絲,把她的衣服像旗幟一般掛在了戈壁灘冬日的藍天下。在媽媽的監(jiān)督下,我選了一件黑色翻領套頭衫,媽媽似乎很滿意,我沒有像別的女孩那樣,傻乎乎瞪著那些花花綠綠又招搖又沒有品位的流行款式。那天中午,離開農貿市場的時候,抱著新衣服的我變得悶悶不樂,我跟在快步疾行的媽媽身后,心想,與那些涂著口紅、燙了頭發(fā)、脖子里系著紗巾的年輕女子相比,她們是一朵朵鮮嫩的蓮花,我呢,可能只是戈壁灘里一叢又硬又扎人的駱駝刺。
7
離開英庫勒鎮(zhèn),我們只走了路程的三分之一,前方一直要到尉犁縣地界,才能見到住戶人家,這中間一百多公里的區(qū)域,全是杳無人煙的沙漠和戈壁。不過我對他已經(jīng)不像之前那么高度警惕和害怕了,他有一個關在新湖鎮(zhèn)看守所就要接受審判的弟弟,所以他怕我媽媽,當然,連帶著就得顧忌我。還有,他絮絮叨叨的那些事,聽起來確實比那些文學雜志里的小說有趣許多。
“你喝水嗎?”他又舉起了水壺。
他的臉皮真厚,明明知道我不會喝他的水,還要做這種讓人討厭的嘗試。
“這是甜水,是我從庫孜勒克的水井里打的甜水,你們新湖鎮(zhèn)的水不行,英庫勒鎮(zhèn)的水也不行,都是氟超標?!币娢也缓?,他擰開水壺蓋,自己咕咚了兩大口?!澳愕难例X咋樣?黃不黃,你一直不說話,我看不到。我的牙不行,明顯的氟斑牙,”說完他朝我齜開他的嘴,我驚恐地看著他,其實什么也看不到,“我們畜牧連那個地方,連一個符合飲用水標準的井都打不出來。我家院子里打了一口壓水井,水又苦又澀,連羊都不喝?!?/p>
關于水,我和他有著相同的記憶。我家院子里也打過一口壓水井,苦似黃連,羊喝了以后會不停甩腦袋。我家有口大黑缸,一米二深,夏天我們挑來渠水沉淀了喝。冬天艱難許多,要到五百米外學校附近的那口井挑水喝,井深二十多米,水位年年下降,學校在井口架了一個鐵木結構的井架,以便拴桶打水。有年冬天,爸爸去挑水,井沿結了至少二寸厚的冰,爸爸將桶扣在鐵索上,然后下壓井架放桶入井。井架又高又重,用力時爸爸腳下打滑,手一松,下到一半的桶連著鐵索一起甩上來,打在爸爸額頭,擊中了爸爸的右眼。那以后爸爸的右眼一點點壞下去,一年之后,徹底失明。失去一只眼睛的視力,爸爸倒是經(jīng)常為此輕松調侃,遇到媽媽指責他在教育我們時和稀泥不負責任,他會說,我現(xiàn)在不想睜只眼閉只眼都不行了。
“你真行,你是不是屬駱駝的,不說話,也不喝水。路這么長,不說說話,你不覺得沒意思嗎?外面黑乎乎的,除了沙包還是沙包,你看什么呢?
“我們這些開車的,最怕遇到你這樣的搭伴,不理人,像個木頭墩子。唉,我真不明白,一個大活人怎么能像個木頭墩子呢!還是說說話吧,有話說還得說出來,不然悶在心里會發(fā)臭的。你讀了那么多書,書里肯定有好多好聽的故事,給我講講你看過的故事吧,故事一講起來,路就不那么長了。
“嘿,你看月亮,月亮升上來了,這邊,你往我這邊看,那是塔里木河,河水一發(fā)亮,你就知道是月亮升上來了。月亮一升上來,魚就開始往上蹦了。都說魚的視力差,但是魚能看見月亮的光,這你信嗎?”
“你抓過魚嗎?嘁,你肯定沒抓過魚,所以啊,你根本不知道塔里木河的魚有多多!上小學的時候,團場還在種水稻,用的都是塔河水,那時候,只要水閘一開,魚就跟著水流進了稻田里。七月份,水稻剛剛灌漿,你只要走上田埂一步,整片整片的稻田都響起來,噼噼啪啪,稀里嘩啦,接著稻子都像中了邪似地抖起來,就像在太陽下跳舞一樣。那時候,無論你在哪塊稻田邊蹲下來,隨手一摸,就能抓起一把肥嘟嘟的野鯽魚。那時候,只要愛吃魚,個個吃美了?!?/p>
這一次他終于觸動了我,關于戈壁灘的水,關于魚群,我有更多更難忘的記憶。爸爸是湖南人,打從記事,就帶著我在新湖鎮(zhèn)四處捕魚。稻田摸魚,大渠撒網(wǎng),對我來說,都不及在排水渠捕魚更有趣。離家不遠有條排水渠,這條渠七拐八繞,貫穿了整個新湖鎮(zhèn)。排水渠用于為田地排堿降鹽,所以水色泛黃水清見底,每一條波紋即使在陰天里都閃著光。排水渠里生長著蘆葦與菖蒲,生活著水蛇、水老鼠和魚群,渠底埋著磚塊、鐵絲、木樁、碎玻璃,甚至還有死嬰。與淡水渠不同,排水渠里魚的種類更多,泛黃的堿水不僅令魚肉更加鮮美,連魚身的色澤也更加耀目,草魚、鯉魚、鯽魚、五道黑……當被拽出水面,每一條都仿佛閃光的金葉片。初中一年級暑假,我和爸爸捕到過一條東方歐鳊。那時候,排水渠又深又寬,有些水域大得能撒網(wǎng),那條唯一的銀色歐鳊就是在一次撒網(wǎng)中捕獲的。從漁網(wǎng)中取下這條魚,爸爸圍著水桶看了半天,他在新湖鎮(zhèn)捕了三十多年的魚,幾乎沒有他沒見過的魚,但他看了又看,終究沒有搞清楚那是條什么魚。那以后,無論爸爸再怎么期待,他再也沒有捕到過東方歐鳊。再后來,我上了大學,有一次在大學圖書館里翻讀學報,才從一篇文章里弄清楚那條魚就是東方歐鳊,書上說,這種魚是中亞河流的特有魚種。放假回家,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爸爸聽完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后說:“別說東方歐鳊,現(xiàn)在連水都快沒了?!?/p>
但我仍然沒有出聲,這與我和他的抗拒沒有關系。對于心底的珍藏,我不會與任何人分享,我習慣獨自品味那些逝去的美好時光,在這一點上,我有天生的自私和固執(zhí),因為我生怕說出之后,美好會被風吹散,會被時間帶走。
月亮升上來,風卻一絲絲都沒了。十點已過,我們最多走了七十公里,汽車比之前顛簸得更厲害,車速不得不一再慢下來。
大概徹底覺著無望,或者沒了耐心,他嘆口氣,又搖搖頭,終于安靜下來。
半小時后,汽車在一座橋邊停下來,我疑惑地看著他?!疤珶崃耍业孟磦€澡。你要解手嗎?這里可沒廁所,你隨便在哪兒都行。不過——”他從身后一根掛鉤上取下一條毛巾,又從雜物箱掏出一塊香皂,“不過,你可別跑遠了,這里真有狼??!”說完他幸災樂禍地笑笑。
汽車熄了火,但是他讓車燈亮著,我猜不準是為什么,也許是因為覺得我會害怕,也許只是為了會車安全,也許是什么我想也想不到的原因。
他關上車門往公路對面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站起來抖抖衣裙。對抗讓我生出一路悶汗,我揪起前襟,聞聞自己有沒有發(fā)餿。一個人待在車里讓我放松許多,我沒有便意,想到下車除了踹回一鞋土,連活動腿腳的想法也打消了,但是我可以站在腳踏板上伸伸懶腰。推開車門時我下意識往斜對面的他望了一眼,立刻被看見的一幕嚇得不敢動彈。
他走下路基沒幾步就停住了,然后背對著汽車,赤裸裸脫光了自己,車燈正好聚焦在他肌肉緊致的兩瓣屁股上,接著他褪下手表,扔在一邊的衣褲上,然后突然像被刺扎一般來了一個躬身閃跳,就在這個閃跳之間,他把自己的半個正面對準了汽車。而怔在車里的我,直勾勾盯著他,既沒捂上臉,也沒有轉過頭去。
我將他仔仔細細地從頭看到小腿。我想,這大概正是他的心中所想。一路上,他耗盡心思,討好我,信賴我,暗示我,請求我,嚇唬我……全都一無所獲,最后,只好厚顏無恥扮起流氓來。在看到他身體的第一刻,我想我是被嚇住,但之后我就不明白了,為什么從驚嚇中醒來,我卻毫不害臊地死死盯住他,直到他覺得把戲演完,轉過身去,一步步走向河水。
也許我真是被他吸引了。我與男友接過吻,卻不曾看過男人的身體,而眼前的他,不管我對他有多少偏見,也無法不承認他的身材非常漂亮。他的肩膀很寬,領口以下的膚色即使在車燈直射下也散發(fā)著成熟稻谷的淡黃色;胸肌微微隆起,手臂上的指伸肌和肱二頭肌在臂膀的揮動中遙相呼應;身體比例看一眼就知道是完美的黃金分割,大腿各部位的肌肉也在一系列故意或者平靜的動作中自然起伏,仿佛被彈奏的琴鍵;最讓我吃驚的,當然是腹下那團毛茸茸黑簇簇的玩意兒。與男友接吻時我意識到那里有著一根呆頭呆腦硬邦邦的家伙,但是此時此刻,在那叢毛茸茸黑簇簇的雜草里,來回甩動的,卻是一個土煙袋似的東西。
媽媽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幕,她連我在人群里東瞄西望都不準許,更何況我直勾勾盯著一個陌生男人的裸體。要是看見我這副模樣,她會扇我的臉,甚至拿針戳我的眼睛都有可能。內心的秘密許多都說不清楚,那一刻,我搞不懂自己為什么要看,也許因為他故意要讓我看,也許因為媽媽一直向我發(fā)出的不準看男人的指令。
黑夜大口大口吞吃著時間,我靠在座椅上發(fā)呆,慢慢有了睡意,但是一輛迎面而來的吉普車吵醒了我。我坐起來吃葡萄,吃到一半我意識到不能多吃,因為吃多了要小便,而我是絕不會讓他停下車來等著我小便的。我抓起裝葡萄的塑料袋,惱火地扔到窗外,再回頭時,看見他晃著腰間的那只土煙袋,吹著口哨,從黑咕隆咚的路基下走進明晃晃的光束里。
這一次我移開了視線,從腳下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的側兜里取出那把多功能水果刀,拉開最長的主刀,緊緊握在手中。
8
“真舒服!只有洗洗才能徹底涼快下來!”他用手抹了一把頭發(fā),把手上的水珠甩到窗外,然后讓車重新回到了坑洼不平的礫石路上?!疤稍谒锟丛铝?,月亮往哪兒去,你就往哪兒去。每年夏天在這條路上,我都得游幾次。不過今年水位低了至少二十公分,才到我這里?!彼挠沂衷谖覆勘犬嬃艘幌??!澳銜斡締??我在你們新湖鎮(zhèn)的大渠里可是游過泳的。那是很早的事了,那一年我爸爸捕馬鹿從馬上摔斷了腿,被送到新湖鎮(zhèn)住院,好像也是七月份。中午放學我聽說后,就帶著我弟弟從英庫勒往新湖鎮(zhèn)跑,我們沒走公路,一路沿著渠跑,天黑前總算趕到了。還好,我爸沒什么大事。那兩天,我和我弟待在醫(yī)院陪我爸,醫(yī)院沒事了我們就跑到大渠里玩水,挺高興的,因為不用上學。去年底我弟弟出事后,我爸身體和精神都不行了,有一回我倆都喝了點酒,他問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說沒什么打算,因為我喜歡跑車,喜歡這樣自由自在的日子。我爸聽后什么都沒說。當然,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希望我回去幫他,他承包了三十畝地,專門種牧草,可是他的身體不行了,他希望我接他的班。但那不是我想做的事,我不喜歡每天晚上睡在同一個地方,每天早晨醒來看見的,都是家里那個黑乎乎的屋頂。我不想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所以沒接我爸的話。你呢,大學畢業(yè)后你打算去哪里?我猜,你肯定不會回到新湖鎮(zhèn)?!?/p>
清涼的塔河水為他注入了活力,戈壁月光撞開了他內心的又一個話匣,我的沉默可能更激勵了他撬開我嘴巴的毅力,但是我只想沉默,我在靜靜地想象,他說出的每一句話,就是我們走過的一步路,他每說一句話,我的行途就意味著又減少了一步。
“我從沒見過你這么不愛說話的女孩,她們一個個都嘰嘰喳喳的,芝麻大的小事都會被他說成天那么大。我敢說你的朋友肯定很少,因為人都不喜歡話少的人。人在一起說說話多快樂啊,不高興的事說出來就沒事了,高興的事說出來讓大家跟你一起笑笑。不說話別人就不會知道你在想什么,別人會去猜,有人這樣猜,有人那樣猜,猜來猜去后來全變成了在你背后說你的壞話。愛說話的人才能多交到朋友,像我這樣,從若羌到阿克蘇,這一路我每個鎮(zhèn)子都有朋友,我修車從來不花錢,有的朋友還幫我找活兒干,當然,我們都是互相幫忙的。出門在外靠的是朋友,你不說話怎么能交上朋友呢?要我看,朋友要比爹媽都重要,爹媽總覺得他們養(yǎng)了你你就得回報,不回報就是不孝,就是逆子??墒悄阆胂耄ぷ髑澳愕冒此麄兊囊馑嫁k,工作以后你又得回報他們,那樣活的還有什么意思。朋友是你自己的事,跟爹媽沒關系,你的朋友就是你自己的人生,你的朋友越多,你在外面過得就好,就過得越有底氣。這就是我不愿意回團場種地的原因,那些人除了地里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別說跟他們,就是跟我爸,我都沒什么話可說?!逼嚸偷貏×翌崉?,他收住話音,輕踩剎車,將車在減速中緩緩恢復平穩(wěn)。片刻后,他重新加速,罵出一句臟話,罵完抹抹嘴,朝窗外吐了口唾沫。我的太陽穴磕在了窗棱上,不得不直起身體調整姿勢,順便松了松捏在手中已經(jīng)滑膩膩的水果刀。
“你真的打算一晚上都不說話嗎?這才走了一半的路。
“說吧,隨便說點什么。說句話又不會死人。
“你不是啞巴,我知道,出發(fā)前你不是和我說過一句話嗎?你說我的抹布比座位還臟,你的聲音挺好聽的,干嗎不說話,聲音好聽不說話那不是太可惜了。
“你要是沒話說,唱首歌也行。你會唱《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嗎?我喜歡這首歌。庫爾勒夜市上有卡拉OK,一塊錢一首歌,到了庫爾勒,我?guī)闳コ璋桑?/p>
“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我的寂寞逃不過你的眼睛,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你讓我越來越不相信自己……”
他說唱就唱了起來,身體隨節(jié)拍輕輕扭動?!斑@首歌你會嗎?你們大學生,聽的流行歌肯定更多。來吧,唱一個。”
我覺得他簡直在發(fā)瘋。他越是興奮,我越是緊張,下意識將水果刀握得更緊。
“唉,你真是個木頭墩子嗎?木頭墩子敲一下也能發(fā)出響聲啊!
“你太沒勁了,要是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就不拉你了。我還從沒遇到過你這樣的人。跟死人沒什么差別了。”
“對了,你聽過這個故事嗎?講的也是新疆的事。一個女孩,在南疆的公路上搭了一輛軍車,她要去天山上的哨卡看她的男朋友。一路上車走得特別慢特別慢,女孩急著見到男朋友,就催司機,說你開快點兒啊,你開這么慢,車什么時候能到??!當兵的司機黑著臉,不吭氣,就跟你這樣。女孩怎么問他他都不說為什么要把車開得那么慢。女孩拿他沒辦法,就只好像我一樣,東拉西扯跟司機聊天。她喜歡她的男朋友,一張嘴都是她男朋友的事,男朋友叫什么,長什么樣,脾氣啥樣,在哪個哨卡當兵,他們是怎么認識的,她說啊說,把她男朋友的老底兒全都抖摟出來了。司機還是只聽不說,跟你一樣,一個字都不說。車過了冰大坂,她把她男友的事也全說完了。這時候,你猜怎么著,司機哭開了,哭得稀里嘩啦,車都開不成了,停下車,蹲在路邊捂著臉哭。司機為什么哭?你猜猜。那女孩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哭,怎么問都不說,只好一路憋著等著,直到上了哨卡。到了哨卡門口,女孩一看傻了眼,怎么回事啊?當兵的都站在哨卡門口,排著隊,抬著花圈,扯著一張紅旗。”他停下來看我一眼,“你還沒猜出來吧!你根本想也想不到!司機為什么把車開得這么慢,當兵的為什么都黑著臉站在哨卡門口,因為車上拉著一個死人??!那死人是誰呢?就是那女孩的男朋友,犧牲了。唉,你能想到嗎?這個故事?lián)f是真的,唉——”
我能對這個感人的故事說什么呢?除了沉默。
“要我說,”他的語氣全是不滿,“你快成活死人了?!?/p>
他的忍耐快到極限,我能感覺得到。我有些害怕,但說來奇怪,我其實又期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
石子在車輪的碾壓下咔嚓作響,駕駛室從未有過的安靜,但是我知道,我們的沉默比前方的夜都黑。
“你就不能說點什么嗎?”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你說點什么?。∧憧彀盐覑炈懒?!”他汗津津的大手捏著我的肘關節(jié),稍一用力就能讓我的胳膊分成兩截。
我聽見自己的喉嚨傳出一道又驚又怕的低叫,眼淚隨之涌上眼眶,而憤怒的右手已經(jīng)先于這一切,朝他的右臂狠狠刺過去。
“啊!”這回輪到他皺著眉頭又驚又怕地叫喚了一聲。
汽車在他被刺的那一刻失去控制,斜沖向路的另一面,他臉一沉,死死把住方向盤,同時踩下剎車。
他的胳膊在流血,一道一尺余長的血痕從大臂滑向小臂。他沒管流血的胳膊,先將車慢慢倒回右路車道,再緩緩靠邊,往前滑了十幾米,在一處路面稍寬處熄了火。
我把刀舉在胸口,和他一起看著他的傷口,傷口從上到下由深而淺,黑色的血珠順著胳膊往下流,滴到滾在他身旁的西瓜上。
他拿起身后的毛巾把血擦干凈,又湊著燈光捏了捏傷口周圍的肌肉。這把刀太鈍了,按說我用了那么大的力氣,怎么也能劃出一條比這深兩倍的血口子。他察看完傷口,不知從哪里扯出一把衛(wèi)生紙,一邊將紙按在傷口上,一邊盯著我看,目光又厭惡又惱火。
汗水與淚水交織在我臉上,因為不知道下一步他要做什么,我只是舉著手里的水果刀全身打戰(zhàn)。
“真沒料到你還有這一手!”大概過去了五六分鐘,他將車發(fā)動著,“誰教你的?你媽媽嗎?你媽媽既然拿我當壞人,干嗎又讓我拉你去庫爾勒?”
“閉嘴!你要是再敢碰我我就跳車。”我聽到自己話音里的哭腔。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變成一個像你一樣的啞巴和活死人!”他向窗外啐了一口唾沫,“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樣?路這么長,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苷f說話。我只是希望你跟我說說話,只是說說話,為什么就不行呢?”
我抹了一把眼淚,垂下握刀的手,別過臉去,望著窗外黑茫茫的戈壁荒漠,再一次確認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而我,決不會向他、向他的那個世界妥協(xié)。
9
后來他果真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憋得太難受時,他會自己哼首歌兒,但是我的情緒影響了他,讓他連續(xù)兩次都沒能把一首歌兒哼到底。再后來,他從雜物箱翻出一只半導體,打開后拍了兩巴掌,隨便擰到一個有聲音的頻率,讓它吱吱呀呀時有時無地響著,權當我們之間有了什么也聽不清的交流。
夜里一點汽車抵達庫爾勒,望見市區(qū)第一盞路燈的時候,我把捏得汗淋淋的水果刀合上,然后毫無愧意地放回旅行包內,心中隨之歡呼雀躍,甚至為“戰(zhàn)斗”的勝利而頗感得意。那種感覺就像什么呢?就像戰(zhàn)士被解救,劈開牢籠大門的那一刻。
我閉起眼睛,深深呼吸著夏日的城市晚風。
“你肯定餓了吧?”他平靜地問我,停頓片刻后,繼續(xù)說,“我不該動手拉你,是我不對,我請你去夜市吃東西,算是我的道歉?!边@個突然又看似真誠的請求一時讓我不知如何是好,見我沒反應,他接著說:“放心,吃完了我一定把你送到你姨媽家。我答應你媽媽的事,一定會做好。”
是的,都因為有媽媽在那里,都因為他有一個被關在新湖鎮(zhèn)看守所的弟弟,他才答應載我來庫爾勒,他才沒有以牙還牙計較胳膊上結著血珠的那條刀痕,他才會在我的敵意和不屑面前一再低頭忍耐。但是,這并不是全部,一定不是全部,雖然一路上我以沉默抗拒他,雖然我拿刀刺了他,雖然我傲慢地認為與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我還是能夠有所感受,在這一切能夠看得見因果關系的具體行為和心理之間,在這整件事情當中,有一個始終被我壓在最底部、不肯承認的東西,它構成并涂滿了這個夜晚的底色與實質。這件東西與任何人無關,也與任何人有關,只是那一刻,年輕的我還無法準確地認出它、抓住它。
“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看在今天晚上我拉你來庫爾勒的份上,給我個面子,陪我去夜市上吃點東西吧!這車油得拉到和靜去,你要是不賞臉,剩下的路我怎么走都走不安心的?!?/p>
我看著他近乎乞求的微笑,點點頭。
夜市在郵電大樓對面的空地上,已是深夜,上百個座位坐得滿滿當當。他把車停在路邊的槐樹下,我們一前一后走進孜然飄香的喧鬧夜市。
我們各要了一碗牛肉餛飩,他給自己加了十串烤肉三個煮羊蹄。
我確實餓了,埋著頭喝湯吃餛飩。
“你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孩,脾氣犟,主意大,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了。”他把吃完羊肉的鐵簽子放在桌子上,繼續(xù)做著跟我說說話的最后努力,“這沒什么不好,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每個人和每個人的活法都不一樣。我這幾年到處跑車,見到的人越來越多,愛說話的,不愛說話的,每個人都能讓我長見識。有些人我很快就忘了,但是你,我肯定不會忘。一看你就是要往外飛的人,我們肯定再也見不上,這輩子再也見不上。這條血口子,就算是你留給我的紀念吧!來,我們碰個杯,祝你……祝你……好人一生平安?!?/p>
碰杯時,我沒說話,也沒有看他的眼睛,但我知道,在他的目光之中,從我坐進他的駕駛室到此時此刻,始終有一片平坦的草地。這片草地不設障礙,沒有阻攔,愿來的來,要走的走,而無論走過多少人,草地仍是草地,仍會隨著季節(jié)和時光,春綠秋黃,生長不息。這片草地大概就是今天晚上——那件被我壓在最底部、不肯承認的東西,其實是我沒有認出來的一種簡單而深遠的人之良善。
“喵——嗚——”桌下傳來一聲細弱的貓叫聲,他低下頭去,嘟噥了一句“這小東西”,便從腳邊抱起一只渾身發(fā)抖的小白貓,放在膝蓋上。
“它肯定是自己跑丟了?!彼嗽斨垉?,“來吧,先吃點東西。”說完他抬起身體,把小貓放在長條凳上他移出來的空處,然后從碗里撈出一只餛飩,用筷子夾碎,小心地放在貓兒嘴邊。
小貓先是畏懼地聞聞,然后瞇上眼陶醉地吃起來?!靶|西餓了啊,”他高興地看了我一眼,又揚了揚眉毛,“來,再來一個?!?/p>
等到我們三個都吃飽了,他問:“你姨媽住哪兒?我送你?!?/p>
我拒絕了他。他搖搖頭不容我多說:“走吧,都這么晚了,這是城里,說不定從哪條巷子里就冒出個醉鬼。”
起身時,他抱起小貓端在懷中:“走吧,小東西,跟我走吧,路上可以聽我說說話?!?/p>
我穿著一雙白色布面坡跟涼鞋,因為急于結束這天晚上的“戰(zhàn)斗”,一路上崴了幾次腳,他抱著貓兒默默跟在我的身后,一定覺得我十分可笑。有好幾次,我聽見貓兒在他懷里輕聲哀叫,接著是他低低的安慰聲:“睡吧,小東西,天一亮我們就到了,我會給你好好洗個澡,讓你看著漂亮點兒?!辈还芪易叩枚嗫?,他始終在五步遠的地方跟著我,直到我轉過頭停在姨媽家的窗下告訴他我到了。他頓住腳步,站在姨媽家小煤房的陰影里,什么也沒說,靜靜地看著我走進了樓道。
10
如他所言,那以后我們再未遇見,我們像兩粒沙子,飄進了三十年的時光里。而我的故鄉(xiāng)——新湖鎮(zhèn),也已經(jīng)因為日日逼近的水荒而被時間一把抹去,地圖上將再也找不到它的名字。
此刻,是三十年之后的一個三月里的星期五的早晨,我在整理書房,準備兩天以后搬家。在一番絮絮叨叨的內心講述完成之后,我從地板上站起來,將這把曾經(jīng)刺傷過他的水果刀重新放進文具盒內,然后緊緊合上盒蓋。
窗外雨聲颯颯,雨又大了,我對自己說,你要把它們保存到哪一天呢?既然這東西從未改變過你的人生,或者給你的人生帶來過什么不祥和幸運;既然它存不存在你的生活都不會受到干擾,為什么你堅信它們應該留下來,而且必須放在一個更加重要的地方珍藏呢?
我還未到捧著舊物了度殘生的年紀,也不是那種執(zhí)迷于往昔時光的人。相反,我更喜歡在對未來的幻想中獲取一些短暫的慰藉,但是這把難看的水果刀如同賀蘭山上那些遠古時代刻在石頭上的巖畫,讓我即刻回到已經(jīng)不知所蹤的時間中去。舊物的意義大概就在于此:能夠告訴你你曾經(jīng)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曾經(jīng)做過什么,相信過什么;會提醒你走過的路,你什么時候轉彎,什么時候又直線墜落或者上升;提醒你所有必要的改變,和無可避免的痛失;提醒你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毫無意義的。當然,我說的是那些人們愿意把它一直留下來的舊物。
此刻,我又想起那天晚上他在夜市上對我說過的話:“你是要往外飛的人?!笔聦嵣?,按照三十年后世界變化的速度和廣度來看,我并沒有飛到夠遠,我與新湖鎮(zhèn)仍然同屬于“西部”這個地理范圍。而這件事,在今天我的眼中,已經(jīng)成了一個有趣的譬喻:無論你走到多遠,你都走不出人的本身和生命的本質。
當然,話雖這么說,人還是要一代代地飛出去,要背井離鄉(xiāng)地追求理想、存在感和人生的價值。因為人從來不會甘心于僅僅擁有腳下的這片土地,因為我們的眼睛生來是為了抬頭望向天空和遠方,我們的心靈也從來不會滿足于今生和今世。當年,要強的媽媽一心渴望我飛出新湖鎮(zhèn),如今她老了,卻又每每抱怨我跑得那么遠,不能在她膝前盡孝。更無奈的是,即使我已經(jīng)窺出這件事的本質,卻仍然要重演媽媽的故事:一再向我的孩子明示,他要往外飛,飛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去。當然,關于這件事,我只對我的孩子說了半句話——用力往外飛,那剩下半句話——無論你走到多遠,你都走不出人的本身和生命的本質——就讓他自己領會去吧。
我拿著那只裝著水果刀的鐵皮盒來到臥室,把它們放進那只搬家時隨身攜帶的皮箱內,讓它們和我的首飾、結婚證、戶口本、存單、各種金銀紀念幣、孩子的出生腳印,以及孩子滿月時剃下來的第一縷毛發(fā)躺在一起,然后鎖上皮箱,放心地回到書房。說來也怪,在我回到堆滿紙箱的書房的時候,耳邊再一次聽到他在問我:“路這么長,我們?yōu)槭裁床荒苷f說話呢?”是啊,既然時間最終會抹掉一切,既然我們在時間里碰上了,當初的我為什么就不能和他說說話呢?為什么要那么傲慢和充滿敵意地對待他呢?而當時的他,不過是想在黑茫茫的戈壁長夜里,與一個同行的陌生女孩簡單快樂地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