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Once there was a man who repaired trash compactors(垃圾壓縮機)because that was what he loved doing more than anything else in the world—
(2) Once there was a man who repaired trash compactors in a society short on(缺乏)building materials, where properly compacted trash could be used as an architectural base—
(3) Once there was a man who hated trash compactors but repaired them for a living and to keep his manic(躁狂的)wife in tranquilizers(鎮(zhèn)靜劑)so that he did not have to spend so much time with his mistress, who was less fun now that she had converted to(皈依)the new religion—
(4) Once there was a man who, in purposely misassembling(錯誤組裝)the trash compactors he hated, produced a machine whi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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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羅杰·澤拉茲尼(Roger Zelazny)玩的所謂“Thirteen Ways of Looking at a Trash Compactor Repairman Game”。對于訓(xùn)練人們?nèi)绾螐牟煌嵌瓤创粋€人、一件事,這游戲不錯,不過,也許這不僅僅是一個游戲那么簡單,至少,對于真的在這世界上某個角落生活的那個“修理工”,這便是他真真切切面對的“現(xiàn)實”了。
澤拉茲尼是與憑借《地海傳奇》系列(the Earthsea series)獨步科幻世界的厄修拉·勒古恩(Ursula Le Guin)齊名的美國科幻巨匠,他的《安珀志》(The Chronicles of Amber)也是科幻界無人不知的經(jīng)典之作。但這篇文章并非關(guān)于他。對于他來說,玩玩有關(guān)“機器修理工”的游戲是一碼事,但要想把這個平凡家伙的事寫成一個復(fù)雜、傷感、怪異、有哲理、既諷刺又風(fēng)趣的故事,他就束手無策了,而這個任務(wù),要由菲利普·K. 迪克(Philip K. Dick, 1928—1982)來做[“But I cannot turn it into a story at once puzzling, poignant(令人悲痛的), grotesque(古怪荒謬的), philosophical, satirical, and fun. There is a very special way of doing this and the first step in its mastery involves being Philip K. Dick.”1]。的確,把“科幻”寫成“奇幻”,構(gòu)架出波瀾壯闊的王朝與戰(zhàn)爭,這是勒古恩和澤拉茲尼,以及許多優(yōu)秀的科幻作家都能得心應(yīng)手的事,但要把普通人、普通事寫得足夠詭異而深刻,則要首推迪克。
“宏大”故事對于科幻作家來說太有吸引力,煌煌數(shù)冊,甚至十?dāng)?shù)冊文字構(gòu)筑的幻想世界,在科幻界并不罕見——然而也正因如此,科幻作家們往往只能指望自己的作品化身為配著花哨的,滿是飛船、美女、怪獸封面的廉價簡裝書。迪克在世時,為了糊口,也要把自己的小說配上同樣俗麗的封面。不過,2007年,他成為第一位入選漂亮精裝的“美國文庫”系列(The Library of America series)的科幻作家,他的小說《烏比克》(Ubik)更曾入選《時代周刊》評出的1923年以來100本最佳英語小說之列。
當(dāng)代哲學(xué)家中,頗有幾位對迪克極為稱許,比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稱他為“Shakespeare of Science Fiction”,而以寫作《擬像與模仿》(Simulacra and Simulation)聞名于世的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也在“Simulacra and Science Fiction”一文中大加贊賞迪克的作品:“It is hyperreal(超現(xiàn)實的). It is a universe of simulation, which is something altogether different. And this is so not because Dick speaks specifically of simulacra. SF(科幻小說)has always done so, but it has always played upon the double, on artificial replication(仿制)or imaginary duplication(復(fù)制), whereas here the double has disappeared. There is no more double; one is always already in the other world, another world which is not another, without mirrors or projection(投射)or utopias as means for reflection(反射). The simulation is impassable(不可逾越的), unsurpassable(無法擊倒的), checkmated(陷入僵局的), without exteriority(沒有外沿). We can no longer move ‘through the mirror to the other side, as we could during the golden age of transcendence(超驗).”(科幻傳統(tǒng)長于展現(xiàn)“仿制”世界,然而,“仿制”這個概念首先肯定了“原版”的存在;但在迪克的世界里已沒有“仿制”,因為它已變成“原版”;在這個世界里,我們已經(jīng)不能像愛麗絲那樣從“鏡”中穿出穿入,因為已經(jīng)找不到那道可以把“鏡子”與“現(xiàn)實”分開的界限。)
在《大設(shè)計》(The Grand Design)的前言里,霍金聲稱,哲學(xué)死了,因為哲學(xué)無法趕上現(xiàn)代科學(xué)的腳步。哲學(xué)是否已死,這里不好妄下結(jié)論,但今日哲學(xué)著作之晦澀(前引鮑德里亞文字可證明),確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其與科學(xué)的分道揚鑣,更是不爭的事實。不過還好,我們有迪克這樣的作家,可以在科學(xué),或至少看起來像科學(xué)的框架下,把哲學(xué)注入到一個個普通人的故事中去。
每個迪克小說的主人公,都是被“真相”與“幻覺”糾纏的人,難以確定自己身份的真實性以及自己所做之事的合理性:《仿生人會夢到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中追殺仿生人(androids)的賞金獵人(bounty hunter)不時被質(zhì)疑,“你怎么肯定自己不是仿生人呢?”《盲區(qū)行者》(A Scanner Darkly)中生活在一群癮君子中的臥底緝毒警探被自己作為癮君子Arctor和警探Fred的雙重身份困擾,已經(jīng)分不清哪個身份才是真實的自己。《少數(shù)派報告》(Minority Report)中,那個看似絕頂聰明的“犯罪預(yù)防系統(tǒng)”(Precrime),且不論把尚未犯罪的“可能犯”投入監(jiān)獄是否合理,即便是通過三個“先知者”(precogs)獲得的三份犯罪預(yù)警中,何為“minority”何為“majority”,也難以定義。而《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更是將二戰(zhàn)結(jié)果顛覆——到底是“現(xiàn)實”中以德日為首的軸心國控制著當(dāng)下的世界,還是如私下流傳的一本名為《蝗蟲之災(zāi)》(The Grasshopper Lies Heavy)的書所描述的那樣,在“真實”的世界里,是聯(lián)軍奪得了勝利呢?我們的世界是“真實”存在,抑或不過一本書中的虛構(gòu)?顯然,“宏大”的世界無法牢固建立在這樣一種虛無而糾結(jié)的世界觀之上。因此,在迪克的小說里,沒有怪獸,沒有時間旅行,甚至連外星人都少有提及,在這里只有每一個普通人都會有的困惑與思索。
2015年,有兩部源自迪克作品的美劇上映,《少數(shù)派報告》和《高堡奇人》,前者延續(xù)斯皮爾伯格和湯姆·克魯斯聯(lián)袂推出的同名電影的故事,可惜該劇質(zhì)量并不盡如人意,一季而終。而后者命運相對要好,不僅口碑良好,而且據(jù)悉已被出品方亞馬遜續(xù)訂,有望2016年推出新的一季。據(jù)說,由《仿生人會夢到電子羊嗎?》改編的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也將于2017年夏推出續(xù)集。
迪克的作品被搬上銀幕或屏幕的委實不少,但多對原作大加修改,有時甚至只保留了一個原來的概念,情節(jié)則完全是另起爐灶。個中原因,恐怕是迪克的小說,哲理足夠深刻,卻不夠dramatic(富有戲劇性)。這一點,當(dāng)然與那些可以靠著各種情節(jié)反轉(zhuǎn)無限延長的奇幻之作——雖然后者也往往打著科幻的名頭——不可相提并論。于是,為了增加戲劇感,改編版中,總會有個最后情節(jié)的大逆轉(zhuǎn),比如在電影《銀翼殺手》里,一番打斗之后,仿生人卻要在緊要關(guān)頭將賞金獵人Deckard救下,自己則選擇自殺,從而否定了Deckard所有自以為是的“真理”;《少數(shù)派報告》的男主角Precrime Captain Anderton經(jīng)歷一番苦斗之后,不僅揭出“驚天陰謀”,也否定了自己一手建立起的“犯罪預(yù)防系統(tǒng)”,“可能犯”都被釋放,系統(tǒng)也從此關(guān)閉。的確,影視作品需要有個確定的答案。但在文字的世界里卻不必有,在這個世界里,很多時候,問題比答案更重要。
《仿生人會夢到電子羊嗎?》便是一本直接以問題做題目的典型迪克式小說。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奄奄一息、被人類破壞殆盡的地球上,成功者們都已經(jīng)移居其他星球,剩下的,都是些等外品,以及一些混跡在人類中、從外星殖民地逃回的仿生人。主人公Rick Deckard是個所謂的“賞金獵人”,靠獵殺不服從人類命令、私自逃回地球的仿生人為生。他做這份工作的目標(biāo)其實很簡單,除了維持自己和老婆的生計,再有就是夢想有一天能給家里添置一只真羊——地球上的動物大都因核污染而絕跡,只有富人才買得起真動物,哪怕是一只真的蜘蛛或癩蛤蟆,而他這樣的窮人,家里現(xiàn)在能有只還看得過去的電子羊,就已經(jīng)不錯了。
Deckard這回接到個新活兒,有六個新一代仿生人逃回地球,警方雇傭他去讓這批“機器”退休(就是殺掉它們)。這個活兒得來的錢,正好夠他買一頭真羊的首付款。仿生人與人類的相似度極高,但是Deckard有一套名為Voight—Kampff Empathy Test的評測系統(tǒng),可以簡單地將它們分辨出來,因為,按照官方的解釋,不管仿生人智力多高、體魄多矯健,它們永遠無法擁有同感和共鳴(empathy),因為它們畢竟只是冷冰冰的機器;而人類,哪怕是下等蠢物(subnormal chickenheads)也不乏empathy。
然而,真是這樣嗎?
在Deckard讓那些他視作“機器”的仿生人一個個“退休”的同時,他的困惑也越來越深。最動搖Deckard決心的是一個名叫Luba的女仿真人,她不像別人一樣隱姓埋名,而是做了萬眾矚目的歌劇演員,因為她喜歡做這個。這個被認為缺乏empathy的仿生人在被戴上鐐銬之前對Deckard說:“Buy me a reproduction of that picture I was looking at when you found me. The one of the girl sitting on the bed.”那是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Edvard Munch)的《青春期》(Puberty)。他問小販有沒有那幅畫,小販說,他有本厚厚的蒙克畫集,那里面有。Deckard就為那女人買了這本畫集,他也搞不懂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與他一同“辦案”的Resch說:“My department budget could never in a million years be stretched...”Deckard說:“My own money?!?
仿生人會夢到電子羊嗎?也許吧。不過,答案其實無關(guān)緊要,要緊的是,我們還有能力、有權(quán)利問這樣的問題——因為,能“問”,說明我們還知道有一道“界限”存在,哪怕我們無法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