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是當年

貓主義

樹下肉絲、菜湯上，飄落櫻花瓣。

——【日】松尾芭蕉《賞櫻》

夏天傍晚，蟬聲暫歇，暑熱未散，萬物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西瓜的糖分早就隨著汗水排出去，肚子又開始咕咕叫，鍋里的饅頭還沒蒸熟，菜更是連個影兒都看不見，鼻子聞到的只是左鄰右舍飄過來的香味——如果你有一只急性子的胃和一個慢性子的媽，你的童年生活大抵便是如此。

所幸還有賣老豆腐的——

當當當當，依稀傳來的梆子聲有如天籟。“賣老豆腐的來了！”你叫道?！叭ゴ蛞煌氚伞！蹦銒屨f。你從碗櫥里摸出那只沿兒上磕掉一小塊的大瓷碗，等你媽先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才想起錢放在剛換下來的褲子口袋里，再在一堆臟衣服中翻出那條褲子，一邊慶幸著這次沒把錢洗爛，一邊抽出一塊或者一塊五毛給你。你捧著碗攥著錢，赤腳跑出地面依然溫熱的院子，賣老豆腐的已經(jīng)過了你家門口。

你招呼一聲，對方答應著停下來，把二八式自行車筆直地撐在地上，接過碗，先打開掛在后輪左側(cè)的木桶，用薄鐵勺在豆腐上水平地片下一層一層象牙白，堆到半碗，再蓋上桶蓋，打開右側(cè)的木桶，抄起長柄鐵勺舀出清透的褐色鹵汁澆滿剩下的半碗，最后摘下掛在車把上的塑料油桶，倒上一層烏黑的老棉油——棉花籽榨的油，帶著獨特的煙火嗆味兒，乃是此地老豆腐的精髓。如果吃辣，自行車后座的玻璃罐中有炸得油亮香脆的紅辣椒可以酌量自取。

若你和我一樣，從小吃的是這樣的老豆腐，長大后就會深切地明白什么叫“當時只道是尋?！?。在故鄉(xiāng)之外的任何地方我都沒有吃到過同樣的美味，類似的食物甚至連名字都不一樣，我入鄉(xiāng)隨俗地在各種早點攤叫“豆花”“豆腐腦”，送上來的東西不見得難吃，只是總與我的期待大相徑庭。

有一位朋友不太關心豆腐腦的味道——只要是咸的就好，他的執(zhí)念在于搭配。在他看來，豆腐腦必須配油餅，至于油條，那是用來配豆?jié){的。和他一起吃早點，如果沒有油餅，他就拒絕吃豆腐腦，我問他油餅和油條能有多大區(qū)別，他振振有詞：“不管，反正我小時候就是這么吃的?！?/p>

小時候的飲食習慣對一個人有多大影響？我小時候只吃過面土豆，至今還覺得脆土豆是沒炒熟。我們那里的燒雞都是骨肉分離的，我弟到別處吃雞要啃骨頭就覺得無比麻煩。據(jù)一位牡丹江朋友說，現(xiàn)在風靡全國的“哈爾濱烤冷面”其實起源于牡丹江的一個縣城，因為牡丹江沒有哈爾濱出名才冠上了哈爾濱的名頭（對此他很是憤憤不平），以及那時的烤冷面里沒有什么雞蛋、火腿腸、辣條，只有冷面和醬料。

年幼時的口味是一個人的根，把他與故鄉(xiāng)連在一起。一旦觸動了這條根，我們的舌頭就變得不公正、沒道理、充滿經(jīng)驗主義的偏見，又像老狗一樣固執(zhí)。張季鷹在一個秋日忽然想起家鄉(xiāng)的鱸魚膾，毅然棄官歸鄉(xiāng)固然是一段佳話，但是對于有些人來說，問題在于家鄉(xiāng)風味本身也正在滾滾紅塵中逐漸消失。

逢年過節(jié)我回家吃老豆腐，發(fā)現(xiàn)味道已經(jīng)變了，因為上面沒有了老棉油。棉油是舊時代的產(chǎn)物，特點是臟，渣滓多，小時候有一種“衛(wèi)生油”，是由棉油凈化而來，因此得名“衛(wèi)生”，也可見棉油有多臟?，F(xiàn)在，連衛(wèi)生油也少見了。

我爸從糧油店回來跟我媽話家常，說起有人在那里指名要打棉油，店家翻缸倒柜地找那點可憐的庫存給他，又和我媽一起笑人家：“現(xiàn)在誰還吃棉油啊？”

我說：“有棉油？我想吃！”

我爸說：“那我給你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