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梳理起這件事,想起那一天,是入冬的第一場薄雪之后,天晴得耀眼。住在村口的毛鳳蘭抱著孫子正要出去串門,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從北邊大路上駛過來,轉(zhuǎn)眼拐進(jìn)村,書記皮有德“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奔向快速駛近的轎車。
轎車在村口的兩棵大槐樹下戛然停住,毛鳳蘭看到一群麻雀被驚起,在半空中盤桓一陣又重新落回枯枝上。四扇車門幾乎同時打開,從兩側(cè)鉆出一個穿著黑色半大風(fēng)衣的“干部”,一個燙著頭發(fā)的年輕女子,其他兩個一眼看上去就是“干活的”,因為都穿著灰色工作服。其中矮個子的下來后立即轉(zhuǎn)到車后,從后備廂里拿出一只三腳架交給高個子,自己手里捧了件什么儀器,還背上了一只帆布挎包。兩個人沖著干部模樣的人點了點頭后,就越過他們,徑直進(jìn)了村。干部模樣的人從皮有德手里接過一支煙,瞇著眼看向村里。不,毛鳳蘭接著糾正道,不是在看村里,而是看,看咱們村的上方,對,是半空里。好像半空里在放電影。據(jù)她說,那個干部看了許久,而皮有德呢,一直在低聲說著什么,邊說邊伴隨著攤手,搖頭,擺手,跺腳等等動作。但那個干部一直看著半空,一動不動,像什么也沒聽到一樣。毛鳳蘭說,簡直就不像個活人。那年輕女子呢,穿著一件方格子呢大衣,兩條細(xì)腿麻稈一樣扎進(jìn)一雙“像針尖兒那樣細(xì)的高跟的”長筒皮靴中。毛鳳蘭說如果不是那女的最后朝著雙手不斷哈氣,尖叫了聲“凍死了”,皮有德話就不會停,干部也會一動不動。女子的尖叫一下子驚醒了干部,干部朝她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只朝著村里揚了下下巴。三個人就慢慢地朝村里走了,黑色的轎車,好脾氣地跟在他們屁股后面,從毛鳳蘭面前悠悠而過,皮有德走過后突然回頭看了她一眼,露出好像剛剛看見她一樣的表情,竟然朝她抬了下手。毛鳳蘭說,就像看見“外面的人”一樣。好像我也是個人物,嘻嘻!
直到他們過了毛建國家門向北拐向大隊部看不見了,毛鳳蘭才邁開步向南到路樹海家。路樹海正在院子里做煤塊,正往一堆細(xì)碎的煤末里摻黏土。毛鳳蘭大聲喊道:勤快人哪!路樹海抬起頭,臉上稍稍茫然了一下后吹了幾聲口哨,大喊,森森來啦,哎喲,你小妹妹還不肯穿衣裳哩,你快進(jìn)去叫叫她!毛鳳蘭一彎腰,將懷里的孩子平穩(wěn)地放在地上,小家伙歪歪拉拉朝屋里跑去,還沒等毛鳳蘭喊出聲,一跤絆在門檻上,已經(jīng)哭開了。毛鳳蘭趕了幾步邊拉孩子起來邊說,哎喲,你就不會學(xué)學(xué)人家干部,四平八穩(wěn)地走?路樹海重新抬起頭,說,干部,什么干部?
路樹海后來也說,你們說怪不怪,我這耳朵不靈光了多年了,嫂子又不是成心沖我吆喝,我怎么就聽到她說干部了呢?但一聽到這兩個字,我就知道,我們就要上樓啦!更怪的是,分明我的抿板是路勝利借走了,前一天剛借的,我卻記成是皮扇子借的。怪不怪,怪不怪?我是怎么想的呢,這多少年了,皮扇子一個人在家里,他又不生爐子不做煤塊,他借我的抿板干什么?沒有道理么!但我這心里,當(dāng)時就和明鏡子一樣,就想著是皮扇子借的。我和完煤漿,拔腿就往皮扇子家跑,更怪的是,我一進(jìn)大門應(yīng)該是討還抿板哪,但我卻朝他屋里喊,干部,干部來啦!路樹海對著眾人說得激動,抹了把額頭的汗說聾人聲高,我都把我自己的耳朵震痛啦!
后來,皮扇子說他那時正在屋里睡覺,雖然被喊醒了,但并沒有聽清路樹海的話。而與他家半墻之隔的鄰居路春生正站在半墻的廁所里小解,卻聽見了。皮扇子說他突然被路樹海從炕上拽起來,并一再保證,抿板真不在他家里,他真沒借過時,路樹海就是不能相信。路樹海說他嬉皮笑臉的,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等皮扇子洗完了臉,拉下臉來向他再三保證,連誰騙他誰是他孫子的話都講出來了。路樹海才推開門往外走,邊走邊琢磨保不定真是自己想錯了。皮扇子聽到大門響,判斷路樹海將要出他家門時。忽然聽到路春生喊,樹海叔,你說干部來啦,是不是?我們也要上樓了?皮扇子在炕上魚躍而起,隔著門縫看到路春生正站在廁所里小解。
路樹海說他懷疑那天他耳朵變好啦,突然不背了。尖嘴猴腮的路春生,講話都同打雷一樣啦!他轉(zhuǎn)身,朝著路春生喊了句是。沒等轉(zhuǎn)過身,皮扇子就“嗖”一聲貼著他跑到外面去了。
路樹海說皮扇子就像陣龍卷風(fēng)一樣,差點沒把他卷了去。
但這個時候,他也想起來,他的抿板,是讓路勝利借走了。
路樹海說到風(fēng),人們突然想起來,那天,一冬刮不到頭的東北風(fēng)破天荒地停了。以往在樹枝上、窗欞墻角門縫里晝夜狂歡的呼嘯聲早不知道什么時候噤了聲。所以,皮扇子后來在街上的叫罵,就格外地讓人心驚肉跳,讓人不到街上來看看就沒法把心撂回肚子里。
等路樹海一直往東,在住在村子最東頭的路勝利家拿著抿板往回走的時候,他才想,皮扇子為啥跑得這樣急?但這樣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逝,因為他又想起,該到皮重慶家里問問,現(xiàn)在集上,笨雞什么價錢了。他想啊,就要上樓了,可能沒有地方養(yǎng)那十來只雞了。但皮重慶不在家,他媳婦馬玉香說他去鎮(zhèn)上買菜刀去了,那天早晨,她起來切地瓜煮稀飯,好端端地,切著切著就掉下了刀把。馬玉香把手伸給路樹海,說,叔啊,你看看,還拉了我這么一道大口子。
馬玉香朝著眾人舉起裹著紗布的右手說,你看,我手這樣,也干不了活,我就尋思,不如到俺三嬸子家問問天津他媳婦咋樣了。兩口子,跑濟(jì)南跑了小半年了,電視里這個福娃娃那個福娃娃的,一個比一個厲害,應(yīng)該治好了吧。誰知道,我一去,俺嬸子正在家里抹淚呢,說天津媳婦叫什么管粘連,全堵上了,得叫什么來——馬玉香說著不好意思一遮嘴小聲說,還得人工,人工啊!人工就人工吧,錢花了一大堆,卻不知怎么就葡萄胎啦,唉,把個孩子折騰的呀!受了罪了,砸進(jìn)去多少錢了,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吃的好穿的好的,生個娃卻牛勁巴力地,這么耽誤功夫。說到這里,眾人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年輕人生娃費勁的事,有的說電視里專家說了,是轉(zhuǎn)基因,轉(zhuǎn)基因食品會讓我們斷子絕孫,人家美國人自己就不吃,專弄來禍害我們,有的說不只轉(zhuǎn)基因啊,現(xiàn)在吃的東西里添加的這個素那個精的,全是禍害人的,不吃出毛病才怪。路建林的媳婦孫靜美說,你們說的這些,都不對,現(xiàn)在生娃這么難,都是因為那個,因為年輕的呀,不像話,沒見幾個面就作事兒,作了事就避孕,這個藥那個藥的,都把身板搞瞎了。接下來,人們又開始談?wù)撈瓞F(xiàn)在年輕人們各種不檢點,甚至就此談到了王菲和謝霆鋒,說社會風(fēng)氣,都被這些大明星們帶壞了,今天好,明天離的,搞不懂他們怎么這么有功夫瞎折騰,人學(xué)好難,學(xué)壞,可太容易了。
馬玉香的話沒說完,急得直攤手,好不容易找了個空隙插進(jìn)話去,說皮天津娘為了兒媳婦的事兒,傷心得也沒吃下早飯去,聽說馬玉香也沒吃飯,皮天津的娘遂就著炭爐子下了兩把面條。一碗面條沒吃完,就聽到東北頭吵吵嚷嚷起來了,馬玉香說她端起飯碗“趕緊跑到院門口聽了會兒”,像是“開仗了”。
薄雪已成泥。
馬玉香說待她趕到皮有德家門前,看到已經(jīng)聚了大半村的人。院子里已經(jīng)太擠,好多人站在院外,馬玉香問抱著孩子的毛鳳蘭,毛鳳蘭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出什么狀況了。后來,人們散去時,她拉住站在最里面的李翠霞,才把整個事件“搞得有點眉目了”。
皮扇子不愿意上樓。
李翠霞說完,人群響起一片驚訝的嗯啊聲。人們不約而同地問,為啥?為啥?上樓不好么?
李翠霞說是啊,上樓,多好的事兒,我們這些泥腿子,以前做夢都沒敢想這些事呢。搞不懂皮扇子發(fā)他娘的什么瘋。
李翠霞是皮有德的二侄媳婦,那天去皮有德家還錢。她進(jìn)門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的干部在,就到里屋想把錢交給皮有德家里。進(jìn)了里屋,把手伸進(jìn)褲袋,手指剛觸到那幾張紙幣,就聽到有人跑進(jìn)了院子,一邊往屋門口來,一邊罵罵咧咧。李翠霞和皮有德家里就趕緊來了外屋。
皮扇子呼一聲拉開門,罵著闖進(jìn)來,但立即看到坐在茶幾前的那個穿高跟皮靴的女人。李翠霞說要不是那女的,可能,皮扇子又罵起來了。但看到后,怔住了,聽她這樣說,人群中就有人捂著嘴笑,說,干部看得上眼的,皮扇子可不得傻眼了。
皮扇子被高跟皮靴女人的美色鎮(zhèn)了一下,一進(jìn)院門口的氣焰就緩和了。但很快,他自己馬上意識到是怎么回事兒了。所以,他狠狠地剜了那女的一眼,兩眼。接著朗聲罵起來。皮扇子罵道,你們這些狗日的—— 皮有德見狀連忙站起來,賠著笑臉說大侄子來了,快,快,有事坐下說。坐在正座上的干部很快驅(qū)除了滿臉的慍怒,換上一副平易近民的和善面孔,“和和氣氣”地說,這個同志,有什么問題,都說出來,政府,會安排妥當(dāng)?shù)摹Fど茸友壑樽愚D(zhuǎn)了幾下,猶豫了一會兒后坐上皮有德指著的那個板凳。他搓了搓手,抬起頭看著干部,說,能不能不上樓???
干部和皮有德非常有深意地對視了一眼。
后來李翠霞私下里同馬玉香說,她還看到皮有德朝干部點了點頭。
干部說,啊——啊——你是皮,皮,皮扇——皮安民同志吧?
皮扇子點了點頭,把手扶上膝蓋,顯出平日里不太多見的靦腆。
干部說,安民同志,有什么想法,大膽地說出來,當(dāng)著你們皮書記的面,什么都可以談嘛,有事擺在桌面上,小平同志都說了,什么都可以談嘛!
皮扇子抬頭逐一看了看他們的臉,看到那女人的時候,像蜇著一般趕緊把目光轉(zhuǎn)開了。皮扇子清了清嗓子,說,能不能不上樓啊?
干部看了看皮有德,皮有德沒說話。干部端起面前的茶呷了一口,說,嗯,安民同志,上樓有什么不好嗎?原來,只有城里人,有錢人,才能住樓呢。住樓好啊,燒飯不用抱柴火,有天然氣呢,上廁所不用跑那個又臭又臟的茅房,抽水馬桶轟隆一聲,把什么臟的臭的都抽走了,沙土刮不到屋里來,地面像狗舔過似的干凈,多好!
見皮扇子開始點頭,干部接著說,新的小區(qū),規(guī)劃了停車場,工具存放場地,家里有什么屋里放不下的農(nóng)具,車輛,都存到那里去,有專人看管,不怕偷不怕?lián)?,多好??!小區(qū)里就有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孩子上學(xué)不用接送,不用操心,不用交校車費,多好啊!多省心哪!每個小區(qū)都有市場,買菜都用不著出小區(qū)的門,你煮好了餃子現(xiàn)去買瓶醋回來飯還是熱的,多好?。?/p>
小區(qū)里都有醫(yī)院,頭疼腦熱的,下樓就解決,多好??!有個治不了的毛病,一個電話,不到一分鐘小區(qū)醫(yī)院里的救護(hù)車就上門接你送到醫(yī)院,多及時啊!小區(qū)里都有活動中心,老了,干不動了,兒女們又出門了,喊上老哥們兒打個牌,喝個茶,拉噠拉噠,多好?。?/p>
皮扇子不住地點頭。
干部露出滿足的笑容,靠上沙發(fā)靠背,向后仰起頭,看著屋頂,雙手交叉搭在腹部,好像在說,不就說么,多好的事??!
皮有德看看干部,又看看皮扇子,皮扇子低下頭,開始摳手指甲。
皮有德喝光了杯子里的茶,巡視了下眾人,才剛想起似的從茶幾二層取出一個茶杯放在皮扇子面前,示意他家里給皮扇子倒茶。皮扇子迷茫地抬起頭,看了看茶杯,又看了看皮有德,最后將目光定格到干部臉上,干部與他對視片刻,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那,俺娘咋辦哩?
皮扇子突然問。
干部看看皮有德,再轉(zhuǎn)頭看皮扇子,好像提問的是皮有德而不是皮扇子。
你娘?干部說。
你娘?皮有德說。
是啊,俺娘。
皮扇子點了點頭。
一起上樓啊,誰說非要把老人留下呢,全家一起去啊,一起上樓享福。
干部雙手上托著,好像他一下子就能把皮扇子全家托到樓上去。
哎呀!
皮扇子拍了下膝蓋。
俺娘腸胃不行,一吃街上買來的菜就拉肚子,只能吃自己種的,韭菜呀,白菜呀,蘿卜啊,只能吃自己種的,一吃買的就拉肚子,一拉就虛脫,和當(dāng)下就不行了似的。小區(qū)里有讓俺娘種菜的地嗎?
皮扇子望著干部的臉。
這個——
這個——干部慢慢地點了下頭,但很快就抬起頭看著皮扇子。
安民同志啊,小區(qū)里,還真沒有給私人的地,不過,人的腸胃呀,是能很快適應(yīng)的,一次兩次不適應(yīng),三次五次就好啦,再說,我還真沒聽說過這個情況啊,皮書記,這情況屬實嗎?
干部別有深意地看著皮有德。
皮有德沖著干部點了下頭,說,是,聽說是這么個情況,前年,是前年吧?有次吃了集上買來的西蘭花,食物中毒,到鎮(zhèn)上醫(yī)院搶救的,但一起吃這個菜的別的人就沒事兒。
干部吊起一只嘴角:還真有這些的怪事?
皮扇子說,這有什么怪的,現(xiàn)在種菜的人,這個肥那個肥,這個藥那個藥的,什么東西不加!俺家窮,俺爹俺娘原來從不到集上買菜的,吃自己的菜習(xí)慣了,腸子里一直干凈,抗不了這些個不明不白的東西,原來醫(yī)生也說能適應(yīng)啊,但適應(yīng)了幾回,差點就搭上命啦,俺娘就一條命哩,再試不起咯!
哎!
這時候,高跟皮靴女人靈機(jī)一動說。
咱們都有地呀,是人搬上樓,不是沒收了地,地還好好地在的么?想種黃瓜就種黃瓜,想種茄子就種茄子噢,很方便的。
女人說完上挑一下眉毛,得意地看著干部,干部輕拍了下沙發(fā)扶手。
對,孫干事說得有道理。都可以嘛!
大家一起看向皮扇子。
是,地倒還是我們的,地又跑不了又躥不了的,但是,小區(qū)在五六十里開外,甭說電動三輪,俺娘連自行車都不會騎,就算會騎,這么大年紀(jì),還敢讓她騎自行車,再馱上農(nóng)具,回來種菜么?我要在家,倒是還行得通,但光靠種地還不把人餓死了?現(xiàn)在糧食賣不出錢來,我還要出去打個工,掙個油鹽錢哩,這問題解決不了,樓是不能上啊,會要了俺娘的命。
皮扇子說得有些激動起來。干部看看皮有德,皮有德趕緊挪開目光,看向墻上貼的一張領(lǐng)導(dǎo)人的賀年畫,皮有德喃喃地說,咦,你看看,這剛貼上沒幾天,就熏黃了。
你看這樣,安民同志,你反映的問題,雖然不具有廣泛意義,但確實是個問題,領(lǐng)導(dǎo)人說了,以人為本嘛,一群人是人,一個人也是人,不能忽視啊,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回去后,把這個問題向上反映,我相信,經(jīng)過認(rèn)真分析研究,會妥善解決的,比如說,可以讓開著車過來的鄰居們捎帶一下嘛,三輪車也行啊,坐在后斗里,五十里地,也不遠(yuǎn)嘛。
看皮扇子不說話,干部接著說下去,再比如說,可以開通一輛從小區(qū)到村里地頭的交通車嘛,按時發(fā)車,想回來種地的,乘車來回,這是一條解決之道啊。還比如說,可以研究一下,是不是可以以地易地,用你們村里的地,換一塊小區(qū)附近的地,這樣不是也可以解決么?
皮扇子聞言,想了想,說,倒也是條道,可是,我聽說到了交通公司的車都要政府補貼來,一通一班交通車,這個,你說算嗎?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說了算嗎?這錢誰來出呢?現(xiàn)在把地包出去,出去打工的人這么多,沒幾個種地了,你們當(dāng)真會光為俺娘開通一輛交通車?
干部開口剛想說話被皮扇子一揮手堵回去。
以地易地,說得輕巧,自我記事兒起,我們遠(yuǎn)在三十里外的孫家莊后邊就有一塊地,孫家莊在我們村邊也有一塊地,這些年,我們兩個村都想把地?fù)Q換,一直找到縣領(lǐng)導(dǎo),還沒敢答應(yīng)呢。說什么耕地什么政策,連省里都不敢做主的,還說什么紅線,越了線,要坐牢呢,我不懂這個,反正,這兩塊地,一直沒能成功換過來。幾十年都解決不了,你說換就換了?你說了算么?
皮扇子臉上露出一絲不屑,并且吊起一只嘴角,斜眼看向干部。
干部干咳了一聲。
哎呀,安民同志啊,你得相信黨,相信政府啊,辦法總比困難多嘛。你看,改革開放以來,我們遇到的問題少嗎?哪一件不是一點一點地克服著困難過來的,如果有一點小困難,就止步不前,如果有一點小損失,就斤斤計較,我們怎么進(jìn)步?我們怎么發(fā)展?我們不進(jìn)步,不發(fā)展,還不讓老美,讓日本鬼子落得越來越遠(yuǎn)了?我們就要再次受他們欺負(fù),八國聯(lián)軍,八年抗戰(zhàn),這樣血的教訓(xùn),我們不能忘啊——
皮扇子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
李翠霞贊嘆道,人家說得是真有水平啊,可皮扇子啊,一句沒聽進(jìn)去。
干部見皮扇子久久不說話,歪頭看了高跟皮靴女人一眼,出了口氣,又喝了口茶。
是不能忘啊——
皮扇子說。
是,受欺負(fù)會丟命呢,可是,俺娘要吃不上自己種的菜,也會丟了命的,也很嚴(yán)重啊。
你這個同志,我怎么說你好呢?
干部有點急躁了,但他突然看到皮有德正在向他示意。李翠霞說俺三叔擠了擠眼,我當(dāng)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還當(dāng)他眼里進(jìn)了灰。
干部停頓了,好長時間不說話,最后,抬起頭望向屋頂,像下了好大決心似的,緩和下來。
好啊,好啊,你的情況,我確實也了解一些,但事實證明了解得還不夠啊,這樣,我以我個人的人格擔(dān)保,到時候,我拼上命,也給大娘在小區(qū)里劃塊菜地出來,這么大的小區(qū),不差這一塊地,這樣總行了吧?咱們村是試點,縣領(lǐng)導(dǎo)很重視,連市里省里領(lǐng)導(dǎo)都時刻關(guān)注著呢,咱們不能拖后腿,想盡千方百計,也得把這項工作做好,抓實,不能存在任何不穩(wěn)定因素,到時候出了問題,不是你我能承擔(dān)得了的。
干部說著看著皮有德,皮有德認(rèn)真地點著頭,不停地說,是,是。
皮扇子再次低下頭,摸著膝蓋說,這倒好,這倒好,這就好啦。
干部說,就是嘛,辦法總比困難多,以人為本嘛,盡量照顧到方方面面,人民公仆,更要聽取民眾呼聲,腳踏實地,時刻把老百姓裝在心里——
干部還沒說完,皮扇子抬起了頭:
可是,俺媳婦俺兒要回來,找不到俺,咋辦呢?
李翠霞說,是哩,是哩,我們都忘了,他是有個媳婦哩,也有個兒子,這么大一點時,不是走了么。
這時,人們也才像剛想起來似的,想起皮扇子那個圓臉、矮胖的個子、那個皮扇子?xùn)|借西湊了三千塊錢買來的四川媳婦。剛買來時,皮扇子和他娘,輪流看著,怕她跑了,直到生下他兒子皮山山,才放松下來,因為他娘說,放心吧,對女人來說,娃就是個拴驢的橛子,都有娃了,還怕她跑了不成。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這四川女人在一個傍晚,連娃一起抱著跑了。
皮扇子說,萬一哪一天俺媳婦帶著俺兒回來找我,我要搬走了,她上哪里問去?她來這里一看,連個村毛都沒有,他們娘兒倆上哪里去?還不是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那我今輩子就甭想再看到我的兒子了。那可是我的親兒子啊,我怎么能不等著他呢?
皮扇子說著,抹了抹眼。
哎呀,安民同志啊,干部說,你咋這么死心眼呢,她不會找人問么,車站里有的是人哪,她也可以到鎮(zhèn)政府問哪,街上問哪,見人就可以問哪,咱們村是城鎮(zhèn)化試點哪,很有名啊,問誰都知道啊,這個,你就不要擔(dān)心了。
我得擔(dān)心,皮扇子瞪大眼說,你當(dāng)那娘兒們會回心轉(zhuǎn)意,會自己愿意回來么,她年齡那么小,我又這么窮,她配我,配我,是虧了些哩,我是想啊,但兒子總歸是我的,他長大了,會問他娘他爹是誰,會纏著他娘帶他回來找我哩,但那娘兒們還不是想最好走個過場么?我要在這兒,她自然是沒話說的,兒子也就找到我了,但我要走了,她正好順?biāo)浦?,對俺兒說你爹找不著了,你看,村毛都不見一根,還上哪里找你爹去。你想啊,我們搬走后,推土機(jī)轟轟一響,這里就成平地了,一開始還是塊干凈地,過不了三五年,就成了田地,或者,干脆成了一塊野草地,你說,你讓俺兒上哪里找他爹去?俺那可憐的兒啊,走時,才那么小,小肉團(tuán)一樣,粉嘟嘟地,比電視里做廣告的小娃娃都好看,黑黑的眼珠兒,一看見我就咧開沒長牙的嘴笑——
皮扇子拿手背抹了下眼。
兒子總歸會認(rèn)祖歸宗的,你這是要讓俺兒找不到老家呀,他跟他娘回來,看到一塊荒野地,他爹呢?他爹去哪兒啦?啊哈哈——
皮扇子放聲大哭。
你看,你看,這怎么——
干部攤開手說。
李翠霞說,還真是的,皮扇子說的我和俺嬸子都酸了鼻子。
干部看了眼高跟皮靴女人,女人剜了他一眼,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但很快,女人臉上就掛起笑,往前探了探身子,對著皮扇子說:
唉,你說得我心里,真是怪難受的。為人父母,感同身受哇,哪個當(dāng)?shù)牟幌胫钪约旱膬鹤幽?,?dāng)然,哪一個兒子,也會奔著他爹來的,小時候,還不會懂,越大,這一層,在他心里就越重了。他姓什么,是誰家的孩子,早晚會回誰家的。這世上啊,什么都可以變的,但爹,是變不了的。所以呀,你就放一萬兩千個心吧,他要找你,總是會找到的。現(xiàn)在通訊這么發(fā)達(dá)了,都有手機(jī)了,都上網(wǎng)了,漠河發(fā)個消息,海南島不到一秒就會看到了,你還愁兒子找不到你么?到時候,政府的網(wǎng)站,都可以幫著你找呢?
女人說完,拿眼去看干部,干部面色平靜,一直盯著皮扇子。皮扇子搖了搖頭,說:
你說的這些,俺都想到了,俺外甥也都幫俺想了一周遭,但是,網(wǎng)上消息再多,說得再清楚,看見的那個人,是那娘兒們,她不給俺兒說俺,俺兒連自己姓啥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只有俺兒長大了,死活非要找他爹,逼著他娘來找俺時,那娘兒們才會來,俺相信俺兒會來找俺的,但俺怕那娘兒們面兒上要帶他找他爹,實際上,會騙他,我在這里等著,還是保險的,要看不見我,她會立刻編好多理由帶著俺兒離開的,說不準(zhǔn),她早就告訴俺兒我死了呢,所以,俺是哪兒都不能去的,俺得等著俺兒來找俺。
女人眼珠一轉(zhuǎn),說,這也不要緊的,可以在這里豎起塊牌子,把詳細(xì)情況,把小區(qū)的具體地址都寫上,牌子就是個人呢,它會代你在這里等你兒子的。
皮扇子把眼一瞪:你說的好,牌子歪了倒了風(fēng)刮裂了雨沖壞了牲口碰倒了這誰知道,我就是不在家,村在這里,人都在這里,一進(jìn)村,問誰誰都會替我留意著呢。牌子是不行。
女人又說,那這樣,你把你媳婦的地址給我們,我們可以幫著聯(lián)絡(luò),不到半天工夫,通過各地政府,聯(lián)系到村,聯(lián)系到她本人。
皮扇子說,哼,她是我買來的,誰知道她說的地方是不是真的,何況,我也忘了,連她是不是真姓賈,我都不知道,上哪里找人去?
干部看了皮有德一眼,轉(zhuǎn)頭問皮扇子:
你這樣說,不會是想讓我安排個人,天天替你站在這里,等你兒子吧?
皮扇子從干部的語氣中聽出了不耐煩,他利落地抹了下臉,說:
當(dāng)然不是,我只要不搬家,不住樓,就什么麻煩都不會有。我算什么?怎么敢麻煩你們這樣的當(dāng)官的呢?但是你們非要我搬么?我有什么辦法呢?我不來找你們找誰呢?再說了,我到時候不搬,你們也是要去找我的,不如先把話說清楚了。
高跟皮靴女人這時候哼了一聲,比先前那聲顯然高得多了。她看了看站在里屋門邊的李翠霞,又看了看皮扇子:
我們非要你搬?我們是誰?是我蘇錦秀?是他王兆國么?不是,我們只是向你們傳達(dá)上面的精神,上面的政策,上面的意見。上面定好了的,誰能改變?你能么?還是我能?我們只是國家這個大機(jī)器上的一個小零件好不好,小零件能擋得住大機(jī)器運轉(zhuǎn)么?你舉出這個那個的,只是個人困難,個人問題好不好?我們能解決的,一定幫著解決,但解決不了,你就真不搬了不成?你要以一己之力,對抗這個強大的機(jī)器么?你抗得住么?你難道——
干部很響亮地咳了一聲,把女人打斷了。
女人冷著臉,將沒說出的話吞下去似的吞咽了一下,低下頭不再說話。皮扇子瞪大了眼睛,一時半會兒才從女人的震懾中緩醒過來。
李翠霞說干部惱了,干部指著女人,拉下臉來,說,小蘇同志,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你怎么和老鄉(xiāng)說話呢?什么強大的機(jī)器,什么個人問題,安民同志的問題,也就是我們的問題嘛,如果這點認(rèn)識都沒有,還要干什么工作?怎么干好工作?為人民服務(wù),為人民服務(wù),只服務(wù)在嘴上?說說罷了么?要落在實處,實處!
皮扇子用感激的目光望向干部。干部轉(zhuǎn)頭對皮扇子說:
安民同志,別急,困難,是一件一件克服的,根本不用急,還是那句話,總是有解決的辦法。小蘇同志是激動了些,不過她的話,也是有道理的,國家,政府,是公器哩,強大著呢,個人的困難要解決,解決不了,還是要講政治的,講大局的,是不是?哪個人能阻擋得住歷史的車輪呢?自古至今,沒聽說過呀!城鎮(zhèn)化,是國家大政策驅(qū)使哩,咱們又是試點單位,咱們能拖這個后腿嗎?只要落下一個人,我們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光嘛!你說是不是?這點集體榮譽感,我相信,安民同志,還是有的。你有什么困難,就一起都說出來,我們也好綜合地考慮研究解決——
干部用誠摯的目光望向皮扇子,皮扇子明顯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就瞪起眼,直起腰與干部對視著:
榮譽感,我有啊,是有啊,但我還是要等我兒子啊,是啊,都說出來,一起解決。還有啊,俺爹就在村東北埋著呢,俺只要在家,隔三差五就會到他墳上看看,清清草,撒上锨土,和俺爹說上幾句,給他說說俺娘身體挺好,給他說說家里也夠吃也夠穿,讓他啥也甭?lián)?,還給他說說他有孫子啦,雖說孩子不知道現(xiàn)在去哪兒了,可去哪兒了,也是他孫子啊,是不是?你說,這村一搬,土地一整,離得又遠(yuǎn),我看俺爹就不方便了,他要想我了,咋辦呢?再說,刮風(fēng)下雨的,澆灌平整的,日子久了,也沒棵樹,也沒個村的,連個比照都沒有,會不會,我會找不到俺爹的墳了?會不會,我會把別人的墳認(rèn)成俺爹的?那不要了命??!
干部擰起了眉頭,高跟皮靴女人看了干部一眼,轉(zhuǎn)頭對皮扇子說:
嘁,你還要王主任給你安排個人給你爹上墳吧!
皮扇子驚得抬起頭,說,你這是什么話?我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你不要故意——
女人說,還用得著我故意,你看你說的都是啥問題,你是想無理取鬧吧?
皮扇子臉憋得通紅,說,無理取鬧,我說的哪件事是無理取鬧,你沒娘嗎?你沒爹嗎?還是沒有家沒有孩子?我哪件是胡鬧的?還安排個人上墳?安排你,我還不答應(yīng)呢!
干部擺了擺手,想制止女人,但已經(jīng)制不住了,女人騰一下站起來,指著皮扇子,你在罵誰呢?我們這是在工作,在給你解決難題,你說的這么難聽,什么意思?你這不是在污辱我們,你這是在公然對抗公器,公器!給你臉不要臉!
皮扇子也火了,你才不要臉,跟個妖精似的,我好好地住著,沒招誰惹誰,為什么非要我們搬?你算哪根蔥,你說了算嗎?你說了不算就甭瞎摻和,我只和說了算的人拉呱,和你說不著!
女人臉由紅轉(zhuǎn)青,推開干部湊過去阻止她的手臂尖聲說,你罵誰呢?你說清楚?你憑什么罵我?
皮扇子說,罵你,就憑你罵我,我就罵你,我說得夠清楚么……
干部朝皮有德示意,皮有德伸出一只手,說,都冷靜下,冷靜下,慢慢說。
皮有德轉(zhuǎn)頭看著皮扇子,說,你怎么這么不懂事,要拿腦袋碰公器么?你有幾個腦袋?
李翠霞說本來皮扇子一直坐著,說得激動些吧,坐著倒是沒動的,但皮有德一說,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突然站起來,隔著玻璃門朝門外看了一眼,李翠霞說,我當(dāng)是他氣得不行,要走了。誰成想——
皮扇子其實是看到了停在大門口的轎車,因為他站著搖晃了一下,接著轉(zhuǎn)身躍進(jìn)對著客廳的廚房,再出來時手里多了一把菜刀,女人尖叫了一聲,你還要殺人!干部和皮有德臉色大變,皮有德慌忙向皮扇子張開雙臂,可皮扇子繞開他,徑直跳出門去奔向門口的轎車。
操你娘的,什么公器,老子今天就試試這個公器!讓你公器!公器!咋死不是死,還非得窩囊死!公器,砍死你個公器!
皮扇子揮舞著菜刀,瘋了一般砍向車窗玻璃,砍向四周的鐵皮,砍向輪胎。
人越聚越多,誰也不敢上前阻攔。馬玉香說自始至終,干部和女人都沒有出來。皮有德出來站在屋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吆喝了幾聲,就退回到屋里了。
直到砍累了,皮扇子才停下來,一屁股坐在泥漿里喘粗氣,他慢慢松開握刀的手,舉到眼前,那只手鮮血淋漓。他又看了眼被他砍損的車,車玻璃上,劃開了口子的鐵皮上,流淌著他的血。皮扇子環(huán)視著圍觀的人群,吐了一口氣,扶著泥漿地,喝醉了似的搖搖晃晃站起來。
公器!
站得離他近的人聽到皮扇子小聲說出這兩個字,而后,就聽到了村口尖利的警笛聲。
警車很麻利地帶走了皮扇子。干部和皮有德站在大門口,高跟皮靴女人站在皮有德家的屋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望向聚集在院門口的人群,馬玉香說沒看清那女人臉上什么表情。
路樹德說,這家伙,當(dāng)真這么想不開,原來,我還當(dāng)他說著玩的。
毛鳳蘭說,她抱著孩子,離開皮有德家回到家門口,看到同樣的一輛黑色轎車平穩(wěn)地駛進(jìn)村,毛鳳蘭沒有進(jìn)門,在門口站了不一會兒,那輛轎車,又平穩(wěn)地開出來,經(jīng)過那兩棵槐樹時,一群麻雀被驚起,在空中盤桓一陣又重新落回到枯枝上。
楊襲,1976年生, 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第六屆全委委員、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2008年始先后在《大家》《黃河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作品》《十月》等期刊發(fā)表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選載。中篇小說《泥河調(diào)》獲《作品》龍崗杯小說銅獎、獲“萬松浦·天舟”文學(xué)新人獎,中篇小說《高塔》獲第三屆山東省“泰山文藝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長篇小說《黑夜悼詞》獲2013年度山東省作協(xié)重點作品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