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資潤
其實,一直對魯迅的作品有一種敬且畏的心理,因為一些晦澀的描述,都是我不太喜歡的風格。太過于慷慨激昂,反倒成了一種有力的政治手段,似乎脫離了文學的本質(zhì)。但獨獨這一篇《祝?!?,卻讓我驚覺魯迅的寫作之妙處,并不在于他寫得如何,而在于他選擇的人物和角度是否獨特,這也便成了這篇文章最吸引我的地方。
《祝?!分忻鑼懥艘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祥林嫂,在當時那個封建愚昧的時代,極其凄苦而又不幸的一生。作者并未以祥林嫂的身份來自述她的故事,而是以“我”—— 一個局外人的身份,來客觀冷靜地敘述她的一生。忘記了哪一位作者曾經(jīng)說過,最好的小說,就是不摻雜任何感情地去敘述一件事,克制而冷靜,任由讀者去揣摩這篇文章的情感基調(diào)和寫作主題。我想,在這一點上,魯迅成功了。他用冷靜的筆調(diào)反襯出了祥林嫂命運之悲慘,兩者的鮮明反差,更加突出和深化了主題。
就文章中的核心人物而論的話,大概也就只有祥林嫂這一個,但周圍人群,如四叔四嫂、“我”、柳嫂等,對情節(jié)都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們的行為為祥林嫂的不幸間接地添上一筆??v觀整篇文章,呈現(xiàn)出來的人物性格特征和社會面貌都是冷漠的,他們把他人的苦難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作為無聊的消遣,而對這個悲劇本身,并不關心。顯然,這種輕視的態(tài)度,也就使祥林嫂口中的不幸成為渣滓,只是徒遭人厭棄。當然,在文章中,四嫂可以算得上是一個比較同情祥林嫂遭遇的人,因為當她得知祥林嫂被她婆婆逼著嫁給深山里的人家,而只是為了多得那一點錢時,發(fā)出了“啊呀,這樣的婆婆”的感嘆,但這點同情在介紹祥林嫂來的女人這里不以為然,告訴她:“太太,你是大戶人家,我們這些窮人家哪里比得上?!边@也從側(cè)面揭示了祥林嫂的悲劇,不是她一個人的悲劇,而是整個下層階級婦女的悲劇。
而其他人的反應,從小說中可以看出是有一個變化的過程的。從剛開始的“男人聽到這里,往往斂起笑容,沒趣地走開了去;女人們卻獨不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到“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里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再到“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這是一個人心麻木的過程。人們只是把祥林嫂的不幸當作故事在聽,而并非是真正地同情她,這也從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善良同情只是一張面具罷了,而人心卻是冷漠的。
再說祥林嫂本身,她是一個深受封建禮教毒害的女人,丈夫去世還被婆婆賣給山里的人家,而僅僅只是因為這樣可以拿到更多的彩禮。衛(wèi)婆子分析她婆婆這么做的原因時,把大家的利益都考慮了一遍,認為是百利而無一害,但獨獨沒有想到祥林嫂本身,她就像是一個木偶人,被人隨意地安置在哪里都不會有人去考慮她的想法,傾聽她的聲音,哪怕是犧牲也會被人認為是理所當然。
而這時的祥林嫂其實還沒有完全喪失生活的希望,她和她的第二個男人有了孩子,這是她又有了希望的原因,然而不幸的命運還未結(jié)束,她的男人因傷寒而死,孩子阿毛被山坳里的狼叼去吃了,祥林嫂在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幸福之后,只好又由衛(wèi)婆子領著到舊主顧家里討營生。但那時的祥林嫂已不再是以前那個伶俐活潑的人了,她的記憶大不如以前,而且時常變得木木呆呆。我以為,這時的祥林嫂,精神狀況已經(jīng)出了一些問題,由于一下子受到了丈夫、孩子都去世的雙重打擊,她變得有些精神恍惚,總是不斷重復著那段堪稱是她經(jīng)典臺詞的話:“我真傻,真的,我原以為……”一遍、二遍、三遍……直到她看到人們向她投來的似笑非笑的目光又冷又堅時,她便也緘口不言了。
若說之前這一切苦難都是在往祥林嫂身上一點一點增加,那么祝福的事,則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當祥林嫂聽信柳嬸的捉弄話后,當真去廟里捐了條門檻,歡天喜地回家以為自己終于卸下重負時,四嫂的一句“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又將她打入了現(xiàn)實的殘酷中,她永遠是那個嫁過兩個男人,他們眼中不干凈的、碰不得祭品的女人。
有時候最殘酷的往往不是現(xiàn)實,而是旁觀者的態(tài)度。
所以魯迅在文章中的最后一句話——“預備著給魯鎮(zhèn)的人們無限的歡樂和幸?!保∏”憩F(xiàn)了極其強烈的反諷意味。這帶給魯鎮(zhèn)人們無限歡樂幸福的祝福,卻給予了祥林嫂最深切的不幸。這使我又想起了《荷塘月色》里的一句話:
“但歡樂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p>
祥林嫂就拄著一根木杖,帶著她那一頭花白,在人們的視線里漸行漸遠。
(指導老師:黃 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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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解析《祝福》
《祝?!酚袃蓚€故事:“我”的同鄉(xiāng)故事,“我”講述的“他人”—— 祥林嫂的故事。
在我看來,《祝?!分凶铙@心動魄的場面,無疑是村里的男人女人們從四面八方“尋來”聽(看)祥林嫂講述她的阿毛被狼吃了的悲慘的故事。在這里,人們已經(jīng)不只是麻木、遲鈍,而恰恰表現(xiàn)了對于不幸的興趣和對痛苦的敏感,一方面是把他人的痛苦、不幸審美化,另一方面又通過“鑒賞”別人的痛苦,來使自身的痛苦得到排泄、轉(zhuǎn)移,以至最后遺忘,而在別人的痛苦、悲哀“咀嚼賞鑒”殆盡,成為“渣滓”以后,就立即“煩厭和唾棄”,施以“又冷又尖”的“笑”。這類情感與行為方式表面上麻木、混沌,實際是顯示了一種人性的殘忍。
“我”與“祥林嫂”最后相遇的場面,這可以說是小說的核心部分:祥林嫂最后的形象以及她對“我”的追問,提出了人的死亡以及死亡的命運的問題,這可以說是關于人的生存的最尖銳也最深刻的問題。但將自認為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我”置于困境:“我”既對這類形而上意味的深層問題缺乏關注與思考,面對祥林嫂的追問,又落入“說出真實”與“說謊”的兩難境地,我終于以“說不清”即中國傳統(tǒng)的中庸之道回避了對追問的明確回答。在這個令“我”感到極端“惶急”不安的場面里,祥林嫂無意中扮演了一個“靈魂審問者”的角色,“我”則成了一個“犯人”,在一再追問下,招供出了靈魂深處的淺薄與軟弱,并且發(fā)現(xiàn)了自認為與“魯鎮(zhèn)社會”(傳統(tǒng))絕對對立的“自我”與傳統(tǒng)精神的內(nèi)在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