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中男狐形象探析

許學寧 樊林

內(nèi)容摘要：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塑造了很多男狐形象，與漢代對于男狐魅惑性，妖獸性等描述不同，聊齋中的男狐形象多是正面的，積極的，不僅與人為善，而且深明大義，扶危濟困。蒲松齡通過這些男狐形象抒發(fā)了自己的情感，體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與追求。同時，這些男狐也成為了蒲松齡抨擊黑暗政治，諷刺倫理敗壞和世俗丑態(tài)的有力武器，體現(xiàn)了他刺貪刺虐的良苦用心。

關鍵詞：聊齋志異 男狐 親和力 懲惡揚善

在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有許多經(jīng)典的狐女形象，如嬰寧，小翠，紅玉，青鳳，阿繡等。這些美麗的狐女溫柔，善良，多情，嫵媚，智勇雙全。然而，蒲松齡卻不僅僅描寫狐女，還塑造了一些狐男的形象。這些男性狐仙雖不及嬰寧，小翠等女性狐仙家喻戶曉，但依然有其重要的地位與文學意義。

狐精是中國古代小說乃至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種特殊的形象，追溯源頭，早期關于狐精有祥瑞，仁德的特點，然而自漢代起，狐蠱惑為患之說日漸盛行，狐作為獸妖的形象出現(xiàn)，明顯已帶有妖的標記。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記載“狐，妖獸也，鬼所乘之?！睎|晉郭璞在《玄中記》中描述狐精“能知千里外事，善患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盵1]然而在蒲松齡筆下，狐的形象卻有明顯的變化。在《聊齋志異》中，寫到男狐的有27篇，在這些篇章中，絕大多數(shù)男狐“亦人亦狐，亦狐亦仙”，少了妖獸之患，多了人性之美。

一.與人為善明禮數(shù)

與《聊齋志異》中眾多狐女的嬉鬧頑皮，神秘孤傲相比，蒲松齡筆下的男狐更加沉穩(wěn)，謙遜，平易近人，對人類并沒有明顯的戒備之心，總是表現(xiàn)的彬彬有禮，特別是上了年紀的“狐叟”“狐翁”，更是表現(xiàn)出“親人”的一面。在作品《狐嫁女》中，“翁聞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歸。不意有觸貴人，望勿深罪?！盵2]在《嬌娜》中，“一叟入，鬢發(fā)皤然，向生殷謝曰：先生不棄頑兒，遂肯賜教。小子初學涂鴉，勿以友故，行輩視之也?！痹凇肚帏P》中“叟致敬曰：久仰山斗！”“我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譜系猶能憶之；五代而上無傳焉。幸公子一垂教也?！逼阉升g如此描寫這些狐叟，也是比較符合邏輯和常理的。上了年紀的男狐一定是久經(jīng)世事，閱歷資深，方能修煉成仙，因此更懂人情世故，人間禮數(shù)。同時，我們可以看出，蒲松齡也是深受儒家禮教思想的影響。首先，儒家思想中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是在蒲松齡頭腦中根深蒂固的，同時，出題自四書五經(jīng)，要求用孔子、孟子語氣寫作的八股文占去了蒲松齡幾乎一生的時間，因此他深喑儒家禮數(shù)?！翱思簭投Y”“以禮為紀”這些為人處世過程中的禮數(shù)，使得蒲松齡能夠時刻保持一個謙卑的態(tài)度，不管是在南游做幕，還是在西賓坐館，都能體現(xiàn)出一個文人秀才的身份。這也使得他無論是在封建官場還是在封建家庭中，都能彬彬有禮，小心謹慎，處處禮讓，不亂規(guī)矩。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一個只能“代人歌哭”的教書先生在黑暗，腐朽，嚴酷的封建社會世俗環(huán)境中求得一席之地。

二.亦親亦友鑄真情

在《聊齋志異》中，男狐與人類相交成摯友的故事有很多，這些作品最集中反映了男狐的親人性，也最能體現(xiàn)男狐的神性，仙性而非妖性。在《靈官》中，朝天觀的道士與男狐相交莫逆，為了躲避靈官神的追拿，狐不得不逃離道觀。但多日后還是特意趕回來與道友告別“今來相別，兼以致囑：君亦宜引身他去，大劫將來，此非福地也?！痹瓉砟泻莵砭娴度械準聦⒅恋?，而結局正如老狐所說，明朝顛覆，天下大亂。在《酒友》中，男狐與車生以酒會友，交情甚篤，男狐利用自己未卜先知的能力幫助車生掙錢，并在車生自滿時勸其從長計議“不然，轍中水胡可久掬？合更謀之?！倍谧髌贰秳⒘敛伞分?，男狐與人的交情則更上一個層次。劉太翁住在南山，山中老狐因緣而來，與劉太翁相處如兄弟一般，以至于在老狐壽命將盡時，直接轉世投胎為劉太翁的兒子，友情轉化為了父子親情。在這三個短篇小說中，男狐都毫不掩飾自己身為異類的身份，而人類更是不為所懼，彼此間毫無戒備。而且人狐間絕非酒肉朋友，人敬狐，狐助人，甚至狐托生為人子，彼此間的情誼已到無可附加的程度了。在《聊齋志異》中，“友情敘事”是一大特色，與人狐戀，人鬼戀的愛情敘事故事一樣精彩。事實上，在以上幾個短篇中，蒲松齡是在借男狐與人類真情交往的故事表達自己對于友人的真摯情誼以及對友情的重視態(tài)度。蒲松齡性格耿直，為人憨厚，知書達理，重情重義，因此一生中交下許多的朋友。這些朋友中包括郢中詩友李堯臣，張篤慶，在外設帳坐館的館東王永印，畢際友，畢盛鉅等。還有幾位友人曾任朝廷要員，如刑部侍郎高珩，內(nèi)翰林和書院檢討唐夢賚以及淄川知縣張嵋等。蒲松齡自二十六歲開始在外坐館教書，直到七十歲才撤帳歸家，因此他一生中大部分時間與家人聚少離多，正如蒲松齡詩中所寫“久以梅鶴當妻子，直將家舍作郵亭”。因此友情成為了蒲松齡在外漂泊時取代親情的最重要情感。“天下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談”，特別是幾位與他同命相憐的友人，如劉孔集，王觀正，袁藩等，出于惺惺相惜的原因，這幾位與蒲松齡可以說是朝夕相處，肝膽相照，情同骨肉。這便是蒲松齡在描寫人狐友情時能夠?qū)懙娜绱松羁?，感人的原因?/p>

三.深明大義辨忠奸

在《聊齋志異》中的男狐，不僅明禮數(shù)，懂規(guī)矩，對善惡忠奸也有著清晰的辨別力，甚至這方面能力遠遠超過人類。在作品《濰水狐》中，蒲松齡的這種寫作傾向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小說中，狐翁租借李某的房子，并將為狐的身份直言相告。因為狐翁家資富有，品行端正又熱情好客，因此李某的朋友們以及郡里官員都來拜訪，狐翁都熱情接待。然而唯獨縣令要來交往時，狐翁卻百般推辭，并道出原由“君自不知，彼前身為驢，今雖儼然民上，乃飲而亦醉者也。仆固異類，羞與為伍?！痹瓉?，蒲松齡是借狐翁來諷刺那些趨炎附勢，欺壓百姓的封建官吏，連狐都羞于與之為伍。《聊齋志異》突出的提出了幾個重大的社會問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揭露了當時政治的黑暗殘暴，特別是中下層的封建官吏以及與之相勾結而受到庇護的豪紳惡霸，他們像一群餓狼一樣吞噬者弱者的生命，用蒲松齡的話說就是“花面逢迎，世人如鬼”“官虎而吏狼者，比比皆是也”。[3]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寫作了多部經(jīng)典的作品對黑暗社會現(xiàn)象加以批判和控訴，如《席方平》《促織》《夢狼》等?！稙H水狐》中的狐翁慧眼識奸，明辨是非，主動遠離貪官污吏，與席方平等一樣，成為了蒲松齡批判吃人社會與封建官吏制度的武器。

四.懲惡揚善救世心

在先古的神話傳說中，狐曾經(jīng)被作為圖騰而受到先民的崇拜，更有大禹娶九尾狐涂山氏為妻的故事，后來大禹在涂山氏的幫助下治水成功。記錄東漢儒學者在朝廷討論學術的《白虎通》，對九尾狐代表的吉祥意義也有一番解釋：狐九尾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也，九妃得其所，子孫繁息也。與尾者何？后當盛也。[4]在此，狐貍被賦予了道德上的意義。蒲松齡筆下的男狐，繼承了狐作為仁義象征的傳統(tǒng)，成為了懲惡揚善，扶危濟困的義狐?！恶R介甫》是《聊齋志異》的名篇，小說塑造了馬介甫這樣一位仁慈善意，幫困解難的男狐形象。在這篇小說中，馬介甫與楊氏兄弟焚香為昆秀之盟，然而兄長楊萬石的妻子尹氏是位兇惡的悍婦，經(jīng)常打罵楊父與楊妾王氏，而楊萬石又十足懼內(nèi)。馬介甫作為朋友忍無可忍，出手干預，作法震懾悍婦。尹氏初期被嚇的稍加收斂，后又舊病復發(fā)，逼死小叔楊萬鐘，虐待侄子喜兒，馬介甫得知后憤怒至極，譴責楊萬石道“兄不能威，獨不能斷出耶？歐父殺弟，安然忍受，何以為人？”賜予楊萬石“丈夫再造散”，又將喜兒接走與楊父一起供養(yǎng)。另一篇《周三》描寫了一位行俠仗義的男狐周三，將在人間為非作歹的其他同類狐精鏟除。這類男狐懲治惡人的故事，在《胡四相公》《九山王》等聊齋故事中也有多次出現(xiàn)。蒲松齡有一副關懷世道，關心民苦的熱心腸，又秉性耿直，勇于仗義執(zhí)言。因此在《聊齋志異》中，他不僅是寫個人的失意，寂寞，也抒寫公憤，觀照世態(tài)人情。特別是針對家庭倫理等方面，在譏刺家庭中負義，偽孝，悍婦，棄婦等失德現(xiàn)象時，蒲松齡的筆鋒是犀利的。例如上文所提到的《馬介甫》，就是他對于其郢中社友王甡“不能禁獅吼之逐翁”的行為感到非常氣憤，才加以夸張，改造，結撰出這樣一個超乎常情的悍婦的故事。王甡十分懼內(nèi)，聽任妻子虐待自己的老父，結果老父被趕出家門，最后流落鄉(xiāng)外，死在客店里。面對如此有乖倫理之事，蒲松齡氣憤填膺，寫信《與王鹿瞻》予以斥責“兄不能禁獅吼之逐翁，又不如孤犢之從母，以致云水茫茫，莫可問訊，此千人之所指。”這封信即是忠告，也是警告，非常嚴厲，不容稍有猶豫。在撰成《馬介甫》這篇故事后，蒲松齡仍未釋懷，又以《妙音經(jīng)續(xù)言》為題，酣暢淋漓地寫了一篇千余字的四六文，附錄于故事之后。文章典麗，寫盡世間人懼內(nèi)之丑態(tài)，極盡嘲謔之趣，由此可見，蒲塑造了馬介甫這樣一位懲惡揚善的男狐形象，實質(zhì)上是在借他來抒發(fā)心中的義憤，也是希望借《馬介甫》這樣一篇作品使天下懼內(nèi)者翩然而返，夫婦相敬如賓。

在《聊齋志異》中的男狐，并非全以正面形象示人，在《賈兒》《農(nóng)人》《金陵乙》《俠女》《狐入瓶》等篇章中的男狐，或無端崇人，或陰險狡詐，或被人愚弄，可見狐依然有其“妖性”的一面，然而這種類型的男狐通常都咎由自取，沒得好的下場。

綜上所述，《聊齋志異》中的男狐形象多是正面的，積極的，善良仁義的。蒲松齡如此進行寫作，主要是因為這些男狐形象結合了他成長的經(jīng)歷與身邊的環(huán)境，抒發(fā)了他對周圍人的情感，體現(xiàn)他對人生理想的追求。同時，蒲松齡通過塑造這些深明大義的男狐形象，強烈的抨擊政治的黑暗與封建制度，并強調(diào)倫理道德，關照世態(tài)人情，其刺世苦心，救市婆心，可見一斑。這也為何這些男狐形象立體生動，深入人心的原因。

參考文獻

[1]《太平廣記》四四七，三一二，《說狐》（《玄中記》）

[2]朱其鎧.全本新注聊齋志異[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3]盛偉.蒲松齡全集[M].學村出版社.1998

[4]康笑菲.說狐[M].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

（作者介紹：許學寧，沈陽廣播電視大學講師，研究方向：明清文學；樊林，沈陽廣播電視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文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