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的問題，大不過一個“更”字！

陳建翔

一

“世界的未來會更好嗎？”“人性會更加完美嗎？”“我能表現(xiàn)得更優(yōu)秀嗎？”我們經(jīng)常問這樣的問題。這些問題都離不開一個“更”字。

“更”，是長在我們心里的一個大疙瘩。我常以為，天底下的問題，似乎大不過一個“更”字！

有這么大的疙瘩在，問題在，這就需要請教圣人們來指點一二。

二

在我看來，“軸心時代”的那些圣人，老子、莊子、佛陀、孔子、蘇格拉底、柏拉圖、耶穌等，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用他們偉大的慧眼，穿越宇宙無始以來（起碼140億年）滄海桑田的演化史，穿越千姿百態(tài)、形形色色的物質(zhì)現(xiàn)象，一眼“看到”那個無形無相、不生不滅、妙不可言的唯一本體（宇宙原點），并且始終堅守著它！他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做了同樣的一件事：悟道證道。想起來，這實在是不可思議！

所以，《金剛經(jīng)》里講，“一切賢圣，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什么是“無為法”？無為法就是形而上之道，是超越現(xiàn)象界的本體論。這是圣人之所以稱圣的底線。與之相反的，就是“有為法”，即形而下之道，即現(xiàn)象界。圣人們的差別，不在無為法與有為法的不同。如果只是停留在有為法上，算什么圣人呢？那就不能稱圣人，不夠級別；都要到無為法的境界，才是圣人。在這條底線以上，大家才有了“入圣資格”，才能勉強(qiáng)再說個差別。

老子的無為法，就是一個字：道。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① 。常道是本體，不同于現(xiàn)象界，它是什么樣的呢？“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雹?無物，無狀，不可名之，這樣的“道”是不虧不欠、圓滿具足的，所以大千世界都有可“法”（效法、學(xué)習(xí)）者，唯道無可“法”者。它沒有什么可“法”的，如果一定要說“法”，那它只能說“道法自然”，就是“法”自己本來的樣子，這是無法之法。

“道”這個懶懶散散、惚兮恍兮、“目中無物”的樣子，以我們“有為法”的眼光，是不是會批評它“驕傲自滿”？因為我們通常是很積極進(jìn)取的，起碼我們在道理上總是希望能夠更有所作為一點，“道”怎么那么不思進(jìn)取呢？

這怎么說呢？“道”其實是最不“驕傲”的。它虛懷若谷，無比謙虛，做了天下所有的好事卻從不居功自傲，“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② 。所以，我們說道隱無名！至于說“自滿”，這要分兩面說了。一方面，“道”的本性是“不欲盈”，是“曠兮其若谷”，是“谷神不死”“虛而不屈”；另一方面，“道”是無欲無為、無所追求的，沒有什么可學(xué)習(xí)、可添加、可改善、可追求的，一切都在它里面。所以，我們只能說“道”是“自足”而“不自滿”，這其實就是“自然”。

無為法的基本特點是“自足”，因自足而無為，實在沒有什么可為的。道學(xué)是如此講的，佛學(xué)也是如此講的。佛道兩家的道理基本上是相通的，可以互為印證。佛學(xué)的本體名曰“自性”，也叫般若智慧、真心、佛性、如來藏等。怎么理解這個自性呢？第一，自性就是它自己，唯一本體，不是外人，不是別的什么特殊力量，也沒有什么上帝或神。第二，這個唯一本體是自然的，即本來如此、“法爾如是”，不能再追問為什么、憑什么等，如同老子所說的“不可致詰”。第三，它自足圓滿，也就是《心經(jīng)》上講的“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這就是無為法的道理：因為自足，所以無為。我們都圓滿自足了，應(yīng)有盡有，怎么還要“有為”呢？那不是床上安床、頭上加頭嗎？

話說到這，有人會問：我們現(xiàn)在講理想、講追求、講學(xué)習(xí)、講教育、講奮斗、講創(chuàng)新……對不對呢？好不好呢？這太對、太好了。但這是有為法的道理，是另外一番道理。“道”含“無有”而生萬物，萬物里周遍“無有疊加態(tài)”，就如莊子所說：“萬物出乎無有?！盵1]萬物生出以后，因為有了“有”，“道”就變成了“可道”，就有了有為法。無為法和有為法（道與可道）講不同的道理，是宇宙最基本、最大的矛盾的兩個方面。

二者可以長期并存，可以相擁而舞，同時起作用。

但是，如果要問個究竟的話，無為法的道理應(yīng)該是這個世界的究竟道理、終極道理、永恒道理，而有為法的道理都是暫時的、權(quán)宜的、不斷變化的道理。有為法，無論看起來多么復(fù)雜，多么輝煌，最終都要服從無為法，最終都要統(tǒng)一于道，統(tǒng)一于無為法，這是不以我們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為什么？因為“道”為天下母，道生萬物，有了萬物才有了有為法。無為法跟有為法的關(guān)系，是“母子關(guān)系”。

三

老子沒有詳細(xì)講“道”是如何生萬物而變成“可道”的，佛經(jīng)中倒是講了自性如何“忽生山河大地”，就是無為法怎么忽然變出了有為法。佛法講得很玄妙，這里不能詳加討論，但其中的基本原理還是值得探索和了解的。

以我粗陋的理解，如果可以簡單一點講，我們這個形而下的物質(zhì)世界（“器世間”），在某種意義上是被一個字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個字，就是無為法忽然變出有為法的根本。這個字，在不停地推動我們，也在不停地抽打我們。它讓我們變得似乎越來越“好”，越來越“進(jìn)步”，也讓世界變得日益復(fù)雜、凌亂和分裂，最后讓我們變得似乎越來越什么都不是。因為有了這個字，我們開始背井離鄉(xiāng)，四處漂泊，找不到

“回家”的路。

這個魔法般的字，就是“更”。

“更”的字面意義，包括有三：

（1）又，再，另外的，如“勸君更盡一杯酒”；（2）變更，改動，改變，如“更弦易轍”；（3）越發(fā)，愈加，加一層，比較級，如“更上一層樓”。

“更”的本質(zhì)，是對現(xiàn)狀不滿意、不滿足?！斑@一個”嘛，不好，不夠好，不夠完美，我不滿意，所以怎么樣？要換一個，換成另外一個，要變更，要改變，要變得比先前那一個更好、更優(yōu)秀、更完美。

這是人類的一個最原始、最基本、最普遍的有為法，是人性的根本沖動，勉強(qiáng)可以把它叫作“更性”。不難看出，“更性”的內(nèi)涵恰恰與“自性”相反：否定自己，否定“這一個”，要找另外一個；不自足，起貪念，求新穎，求變化；堅信可以更好、更完美、無限完美等。從哲學(xué)的道理來講，“更性”相當(dāng)于“覺上加明”“妄為明覺”，這是產(chǎn)生天底下一切錯誤的“根本無明”，也就是最初始的錯誤?！案浴弊鳛楦緹o明，當(dāng)然不是什么沒來由的神秘力量，它是從自性中生出來的，是自性內(nèi)部所包含的對立面，與自性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

人類從無始劫以來，就“更”起來了，一直秉承和發(fā)展著這個“更性”。歷史的情形似乎是：更性在推動著人類精益求精，走向完美。但就在我們追求完美的同時，似乎更大的不完美也同時被創(chuàng)造出來，為此我們受了更多的苦而不得解脫。

所以，我們?nèi)ゲ耸袌鲑I菜，要翻來覆去地挑：這根黃瓜不好，不夠直溜，不夠嫩，要換一個；買雞蛋也要挑，這個小一點，蛋皮色不夠鮮亮，那個沾著點雞屎，都不好，要挑更好的……就這樣，這么挑，那么挑；百年挑，千年挑……我們究竟挑到了什么？那個“更完美”的黃瓜似乎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

年輕人找對象、定伴侶也是這個道理。這個矮點，這個胖點，這個學(xué)歷不夠，這個脾氣太黏，這個不是雙眼皮……所以很難，百里挑一也挑不出來?？梢哉f，社會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是經(jīng)不住別人這么挑的，所以絕對地說，在“更”面前，我們都是“剩男剩女”。因為這個“更”，大部分已婚男女心中含有某些遺憾：這輩子沒有娶（嫁）到那個夢幻中的美女、夢幻中的王子，只能湊合啦！一個“更”字，給無數(shù)的婚姻生活埋下莫名其妙的陰影。

父母對孩子成長的期待也是這樣。孩子昨天考了95分，不行呀，要努力，再提高；今天考了99分，還是不行呀，還有缺陷嘛；就算明天考了100分，有的父母還是不滿意，為什么？今后的日子還長著呢，怎么保證回回都考100分呢？所以，現(xiàn)在的孩子苦，考了100分也得不到家長的表揚，要回回考100分。哪里是個頭呢！這就是“更性”發(fā)揮到家了。

當(dāng)人性被“更”攪和起來后，大家就會相互攀比，被一個個虛幻的東西刺激得東搖西擺，這個世界就動蕩不安了，所謂“法地若動，一切不安”。老子就怕這種事，所以他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雹?他就是怕我們“更”來“更”去，失去安身立命的所在。

四

這樣講，就由“更”中冒出一個天大的問題來了：我們的生活可以無限“更”下去嗎？“更”怎么會成為我們苦苦追尋而又遍尋不著的東西呢？我們一直在為“更”而努力，但“更”來“更”去，我們到底得到了什么？這些問題歸結(jié)起來，都在提醒我們要對“更”和“更性”有所警覺，有所反思，有所把控，不能完全聽它擺布。

譬如，奧運會的宗旨是“更高，更快，更強(qiáng)”，這作為一個鼓勵性的口號當(dāng)然沒有問題，如果作為一個實質(zhì)性要求就會比較麻煩。100米跑，牙買加人博爾特在2009年跑出9秒58，這是現(xiàn)在的世界紀(jì)錄，還能怎么快？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丹尼教授提出，人類100米跑的極限是9秒48，那就是說，博爾特的成績再提高0.1秒，就到頭了，還能怎么“更快”？如果沒有了“更快”，奧運會還開嗎？開了還有意思嗎？

因為這個“更”，我們的“意思”“意義”就被限定在0.1秒的范圍之內(nèi)了。這有意思、有意義嗎？

再如，前幾年我們的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GDP）動不動就是百分之十幾，整個世界絕無僅有。百花叢中，孤標(biāo)一枝，還能怎么“更”呢？非要“更進(jìn)一步”，結(jié)果只能適得其反，可能還會頭破血流?，F(xiàn)在，降下來了，變成六點幾，進(jìn)入“新常態(tài)”，我們不是一樣活得好好的嗎？六點幾也很高了，將來再低一點，五點幾、四點幾，有什么不可以呢？

所以，我們需要智慧來覺知和反思“更”?！案保屛覀兊玫绞裁从质ナ裁?？仔細(xì)想想，得到的其實是不可得的明天，而失去的是所有實實在在的日子！“更”，一定不是今天，不是當(dāng)下；今天不好，當(dāng)下不美，我們才需要“更”?！案睂儆诿魈欤瑢儆诿魈斓拿魈?，屬于永遠(yuǎn)沒有盡頭的明天。在“更”面前，一切都是“過客”，是無意義或意義不充分的暫時的存在，是注定要被淘汰的候補(bǔ)大軍中的一員。“更”，使我們變成世界的客體、配角、陪襯者、被操控者，使我們的人生變得虛幻而荒謬，侵犯到我們的價值核心。

這是“更”的真正的問題：它永無止境，會刺激我們向一個根本不可能有盡頭、有滿足的目標(biāo)一直奮斗下去?！案静豢赡苡斜M頭、有滿足的目標(biāo)”，是一個什么目標(biāo)？是不存在的目標(biāo)，是虛幻的目標(biāo)。

“更”是一個相對論者，否定有一個絕對的東西，把一切都印上“隨時下架、隨時替換”的標(biāo)簽，但我們的生命需要一個絕對的東西、一個永恒的東西?！案笔且粋€天生的旅行者（或者叫流浪者），它永遠(yuǎn)在旅途中，一刻也停歇不下來，否定有一個叫作“家”的、可以安住的地方，但我們的心靈需要一個叫作“家”的可以安住的地方。

五

世界上有了“道”，就會有徑；有了自性，也就會有“更性”。徑、更性，來源于我們那不知足的“人心”?！懊窈脧健?，當(dāng)然也“好更”。莊子說：“小惑易方，大惑易性?！盵2]又說，“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3]?！案浴?，是一種人為即“偽”的作用，源于人心永不知足的需求、多多益善的沖動。如果我們沒有足夠的智慧來覺知它，反思它，它就可能是“大惑”，出大問題。

“更性”會出什么大問題？老子說：“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雹?“不自生”，就是處處循道而行，不自作主張，不貪圖便利，不生非分之想。但是，恰如老子所說：“大道甚夷，而民好徑?！雹?徑是小路，已經(jīng)不是道了，但不懂道理的人們就是喜歡它，爭相趨往，為什么？有利可圖。這就是“更性”所帶來的自生的問題。自生會離“道”越來越遠(yuǎn)，以致背道而馳。

如果“更性”自生自長，自行其是，那么它會向何處去？人類的發(fā)展史表明，它有兩個去向：“我執(zhí)”和“物執(zhí)”。我執(zhí)，就是執(zhí)著于我，一切以我為中心；物執(zhí)，就是執(zhí)著于物，物質(zhì)至上，享樂主義。我執(zhí)，是“道”的分裂，分裂成孤立的個體；物執(zhí)，是“道”的囚禁，囚禁于欲望之獄。當(dāng)今社會出現(xiàn)的個人主義、物質(zhì)主義、享樂主義，諸種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病態(tài)、丑態(tài)，都在提醒我們離道自生的后果。對此，老子說得更嚴(yán)重，“強(qiáng)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② 。不斷地“更”下去，不斷地自生求強(qiáng)，就會“不得其死”。譬如，人類本來可以在地球上生存一百萬年，結(jié)果一味地自生求強(qiáng)，可能中途夭折，活不到應(yīng)有的天命，過幾十萬年就消失了，還不如恐龍在地球上活的時間的零頭長。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而是有的，而且是很大的。歸根到底，人心使然，“更性”使然。

千萬不要忘記：如同無為法跟有為法是母子關(guān)系的道理一樣，徑是從“道”出來的，“更性”是從自性出來的，它們并不是世界的另一個本原，另一種神秘力量，而是同一個本原的自我分裂、自我復(fù)制。“更性”必須統(tǒng)一于“道”，以“道”（自性）為皈依、根據(jù)，接受“道”的指導(dǎo)和約束。

如果說“更性”是比較級，而“道”（自性）則是最高級，準(zhǔn)確地說，“道”（自性）是“無比較級”，唯一本體，沒有什么可與之比較的，沒有對象，沒有對手。但是在這個“無比較級”的唯一本體里，因為人心的攀援作用（顛倒妄想），硬是生出一個比較級。這樣，本來沒有對象、沒有對手的“道”（自性），就有了對象和對手。只不過這個對象和對手，是人為構(gòu)造的，因此具有虛構(gòu)性、虛幻性。從本體論來講，它存在，卻是虛幻不實的，因為它建立在人心攀援、相互比較的相對性的基礎(chǔ)上，沒有究竟意義。

參考文獻(xiàn)：

[1][2][3]安繼民，高秀昌注釋. 莊子[M]. 鄭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333、118、58.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育學(xué)部教授，教育學(xué)博士，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

責(zé)任編輯：孫建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