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寶
浙江衛(wèi)視曾經(jīng)舉辦過一場《中國首屆原生態(tài)南北民歌擂臺賽》,一位名叫石占明的羊倌成為了歌王。主持人亞妮聽了石占明的歌聲后,想給他做一期專訪。
不久后,亞妮帶著攝制組來到石占明的家鄉(xiāng)——山西省左權(quán)縣石匣鄉(xiāng)紅都村。采訪隊剛走進(jìn)村子,突然傳來一陣嘹亮高亢的歌聲,只見村口舊祠堂的戲臺上,十多個男人吹著嗩吶、拉著二胡、打著鼓坐在鋪蓋上仰頭唱歌。雖然聽不懂歌詞,但唱的都不比石占明差。這種獨特的聲音、歡快的旋律,引人入勝,極富激情和感染力。
原來,這是一群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沒眼人”的流浪藝人群體,由11個人組成,平時他們背著鋪蓋,拄著拐杖,以走村串鄉(xiāng)賣唱為生。根據(jù)老輩人的記憶,在抗戰(zhàn)時期,他們其實是一支八路軍情報隊伍,但他們沒有編制、沒有檔案、沒有記錄,只存在于老鄉(xiāng)們的記憶和口口相傳中。如今,這些盲藝人的生活方式卻被保留下來,同時保留下來的還有左權(quán)縣民歌最全的曲牌、曲目和原生態(tài)的演唱方式。
這是亞妮與這支盲宣隊的第一次見面,未曾想到,這次際遇竟改變了她之后的時光。“我聽過真正的蒙古長調(diào),是在20世紀(jì)30年代一個英國人帶著錄音機走遍草原時錄的。為什么中國人要找自己的原生藝術(shù)反而得靠外國人呢?為什么我就不能做這件事?”恰逢浙江電視臺節(jié)目改版,亞妮主動提出停辦《亞妮專訪》。她想跟著盲宣隊流浪,拍攝他們的生活。一位同行語重心長地勸她:“你去做這件事,第一年,大家會說你好;第二年,大家就會慢慢地把你遺忘;第三年,再也沒有人會提起你。你做好思想準(zhǔn)備了嗎?”亞妮覺得,工作的意義不在于能帶給自己怎樣的光彩,而是最終能留下什么?!暗鹊?0歲的時候回頭看,你會發(fā)現(xiàn),主持過的那些晚會都是留不下來的。我不知道拍紀(jì)錄片這個泥沼有多深,但這可能是唯一能讓我留下一點東西的方式。”那年,亞妮拍攝的30分鐘紀(jì)錄片《向天而歌》獲得了廣電總局的“星光獎”,亞妮本人也獲得了浙江省“五個一人才獎”,兩個獎項共拿到了36萬元獎金,她又向母親借了10萬元,按照自己的想法一頭扎進(jìn)了太行山中——她要拍一部“盲宣隊”的紀(jì)錄電影。
盲人們跟部隊行軍一樣走山串村,尿壺、水壺、衣服等所有家當(dāng),都隨鋪蓋綁著,生怕一撒手就被人拿走了。隊里掙的錢,三成留給退休隊員,七成按月采取記分制統(tǒng)一分配:唱100句記1分,吹拉彈唱都會記1分,隊齡超過40年記1分……亞妮聽人說,盲人們都是在夜里躺下后訴說心里話。于是,她開始和盲人們同睡一張鋪炕。第一個晚上,亞妮整宿沒合眼,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亞妮心里卻很坦然,通過接觸和了解這些盲人,亞妮發(fā)現(xiàn)他們心地單純,與世無爭,而且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受過不少苦,都有一段心酸的過往,有的連親人也沒有。就在這樣一群人中,亞妮卻從沒有在他們身上看到抱怨和仇恨,反而是他們燦爛的笑臉和激情的歌唱,讓人感動落淚。
漸漸地,盲人們把亞妮當(dāng)成了自己人,他們從不在有陌生人在場時卸下背上的鋪蓋,但亞妮在時卻沒事,他們甚至聞得出亞妮的味道。財力讓亞妮吃緊,有半年時間,她只做了一件事:找錢。她開始參加一些企業(yè)活動,還幫人主持婚禮,哪怕只賺幾萬元她也去。對此,她以前都是排斥的。缺錢的時候,她市值五百多萬元的房子只賣了三百八十萬元,條件是:付現(xiàn)款。朋友們都說她瘋了,但亞妮從不向任何人傾訴自己的苦。她曾經(jīng)問過這些盲人歌者:“生活這么苦,為什么你們還能這么高興?”一人答:“眼盲了,心就亮了?!眮喣萁K于明白了自己堅持的原因:她希望能讓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普通人的心也亮起來,找回那些已經(jīng)丟掉的東西,那些最原始的快樂。
2015年大年初一,亞妮從杭州趕往了太行山,幾千里地,她只為和11位流浪賣唱的盲藝人吃個團(tuán)圓飯,這已經(jīng)是她和他們吃團(tuán)圓飯的第十個年頭。前幾年,她都是帶著上百號人的攝制組,這次,她孤身一人,因為電影拍到末了,身兼編劇、導(dǎo)演、制片人的她,幾近傾家蕩產(chǎn)。2016年6月24日,在公眾面前消失了10年的亞妮帶著新書《沒眼人》和書中“沒眼人”的原型——10名太行山盲藝人(一人已經(jīng)離世)走進(jìn)了北京大學(xué),不僅講述了11位“沒眼人”愛、恨、死的故事,還帶來了一場原生態(tài)的精彩演出,在場所有人的心靈都受到了強烈震撼。受邀嘉賓崔永元的一番話發(fā)人深?。骸爸袊苏f一件事情好壞都是以‘有用、沒用來衡量。馮驥才先生記載中國鄉(xiāng)村消失的速度大概是每天100個,有一天,‘沒眼人的這些藝術(shù)也會消失。這些東西有什么用?我覺得它是整個民族文化機體的組成部分,如果今天少一個指甲,明天少一根指頭,后天掉一縷頭發(fā),似乎無關(guān)痛癢,但這會讓一個民族顯得丑陋不堪。有一天,經(jīng)過一絲一縷的掉落,我們終會很難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