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菜的五哥

桑園

眼瞅著兒子的婚期就要到了，雖說地里的菜已賣了一大半，但園子里紅艷艷的果子還都在樹上掛著。錢沒湊齊。五哥說，咋辦？老伴兒說，咋辦？我不管，你想辦法，娃的事要緊，說哪天就哪天。逼得五哥火燒火燎，活脫脫就是只熱鍋上的螞蟻。

一大早，天還暗著，五哥駕著那輛農(nóng)用三輪車，拉著滿當當?shù)囊卉嚥?，在公路上奔馳著。翻過一道梁，又過了一條河，太陽才露出半張臉。

早點攤兒上，爐火正旺，大嫂從翻滾的油鍋里撈出張黃燦燦的油餅。端了碗冒著熱氣的豆?jié){，吃得五哥活泛了起來。粗壯的手指夾了張餐巾紙，往大嘴上一抹，扯起嗓子就吆喝起來：“剛從自家地里拉來的菜──自產(chǎn)自銷──便宜賣了！”

菜市場在工業(yè)園區(qū)，這里大大小小的廠子幾十個，買菜的都是上班族。不一會兒，買菜的、賣菜的越來越多，熙熙攘攘，像海水在漲潮。人流里，一位大媽指著一堆鮮嫩的菜問：“這菜多少錢一斤？”五哥伸出五根手指，狡黠地說：“咱這是系列產(chǎn)品，一律不二價，一斤一塊五，五斤五塊！”即刻，五哥的菜攤兒就被買菜的圍得密匝匝的。

人多了，手就雜，急得五哥脖子的青筋都暴了起來，他彎腰用手護住自己的菜，瞪著小眼珠子，擰著腦袋說：“不準挑，齊著抓，挑的揀的不賣！”

太陽剛有點兒偏西，五哥的菜就賣了個精光。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掏出一堆錢來，有五毛的，有一塊的，還有五十一百的。他用心地分揀著、整理著，用小皮筋兒一摞摞扎好，手指頭從嘴邊沾點唾沫星子，仰起臉來，一張張數(shù)。手機鈴聲響了。兒子在電話里問，辦婚事得用多少錢？五哥說，多少錢？蓋座房子不算，彩禮連同“五金”不下十萬，穿的戴的、鋪的蓋的，還有酒席少說也得四五萬，要是再買輛車，你說得多少錢？這還是咱柳樹溝的規(guī)矩。你又找了個碩士，人家娃的爹也不容易，誰知道人家給咱要多少錢？話沒說完，五哥想起了一句老話：娶媳婦蓋廈，提起害怕。他還記得，爹給他娶孩子娘那會兒，媒人在家里坐著，爹蹲在屋角邊，滿臉發(fā)愁的樣子，不由就重重地摁了一下，把手機掛了。

從菜市場回到家，不料未過門的兒媳叫了聲爹，把五哥厚厚的臉上那雙小眼睛叫得就有點兒傻。他暗暗地思忖著，咋這么快，說回來就回來了呢？──這回可真是馬踩住車了，他一臉的苦愁。未婚的兒媳趕緊說：“爹，你把事兒想得有點兒忒大了?！蔽甯缵s忙說：“不要彩禮？”兒媳兩頰紅紅地說：“我媽說，結(jié)了親，就是一家人，不要彩禮。”“小車不買？”兒媳說：“爹不容易，咱不買?！薄暗垡磺袕暮?！”看到兒媳認真的樣子，五哥差點兒蹦了起來，一拍大腿高興地說：“他媽，這盤棋咱算是走活了。辦！給娃風風光光地辦！你說哪天就哪天。”

五哥請村委會主任當總管，主任說：“五哥，不要鋪張浪費?！蔽甯缱院赖卣f：“那當然──咱一切從簡！菜是咱地里長的，殺豬就殺咱圈里養(yǎng)的?！?/p>

兒子結(jié)婚那天，五哥的院子里張燈結(jié)彩，那棵老桐樹上也貼了張紅鮮鮮的斗方，寫著“鳳落梧桐”金燦燦四個大字。七姑八姨，近親遠戚，巷里的，本村的，親朋好友，左右四鄰，都到五哥的院子里來賀喜。這個說，嘖嘖！看人家五哥，給娃娶的媳婦，有文化又長得俊，說話辦事就是不一樣，五哥兩口子好福氣。那個說，五哥這家伙，種了一輩子菜，倒娶回個碩士來，娃多出息。老桐樹下樂得五哥合不上嘴，挺了挺腰桿子，把大拇哥一豎：“是啊，幾輩子了，咱柳樹溝誰家娶過碩士？也就我五哥家一個！”心頭這一得瑟，就有點忘乎所以，脫口就喊了聲：

“鳴炮奏樂──！”

“上菜──！”五哥扯著脖子又亮亮地喊了一聲。

聽見院子里吹吹打打，門口炮聲噼里啪啦地響，村委會主任急忙從屋子里跑了出來，瞪了五哥一眼：“忙啥？你是總管還是我是總管？”五哥把胸脯一挺，卻顯出一副委屈的樣子：“你都忙了好些天了，都這會兒了，還不興讓我也吆喝一聲？”大伙兒都樂了。五哥的院子里喜氣洋洋。

五哥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都種了一輩子莊稼。在他們的遺像前，五哥默默地站著。他把杯中的酒輕輕地往地上灑。然后，滿滿地斟了一杯，一仰脖兒，咕嘟自個兒喝了。又斟滿一杯，往頭頂舉了舉，喃喃地自語著：

“現(xiàn)在咱不像過去碗里沒有，也不是咱舍不得，是娃的媳婦看得遠、做得對……賢惠！”

說著，一仰脖兒，又喝了一杯。

月亮上來了，如水的月光灑滿了柳樹溝。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