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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覆故人書

    2016-05-12 02:15:34南子
    花火A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姐

    作者有話說:南子一直想寫一個名為“顧伯兮”的角色,想象中,他優(yōu)雅紳士,把笑隱于低低帽檐的陰影中,看起來既神秘又充滿誘惑,可寫著寫著,越寫越背離初衷。故事里誰都有錯,他們的愛與年華,也在這錯處里,寂然凋零。(新浪微博:@w南子w)

    (一)那大抵,是我最后一次見她

    一九二五年冬,我前往上海監(jiān)獄醫(yī)院探望顧伯兮。他臉上肉已瘦盡了,轉(zhuǎn)頭望向我,呆滯的神情微微詫異,卻不說話。

    我將那方染血的手帕交予他,他顫抖著接過,目光有瞬間的怔忡,良久后,才啞聲道:“你……見過書兒。”語氣篤定。

    我點(diǎn)頭,他便突兀一笑。這笑撕扯他的胸腔,惹得他不??人?,咳到最后,終于漲紅了臉:“你見過她,她……”

    顧伯兮忽然問不下去了,眼淚從眼角滑下來。我有些動容,走過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是的,我見過尹書小姐,在不久前,寶成裕記銀樓門口。

    那大抵,是我最后一次見她。

    (二)遲早有一日,她將展翅飛離我卑微的國度

    印象中,尹書小姐總是優(yōu)雅尊貴的。

    她七歲時(shí),隨父親從遙遠(yuǎn)的澳洲回國,當(dāng)即便住進(jìn)了大東門洋式的大房子里。而我,則隨父親進(jìn)入尹家,學(xué)習(xí)做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下人。

    父親熟知尹家瑣碎事務(wù),平日里負(fù)責(zé)照顧尹書小姐的生活起居??伤隁q漸漸大了,少不得把我拎出來。

    那年的冬日格外冷,我拿著笤帚打掃庭院,掃著掃著,身后灰中摻白的雪已堆得老高。我環(huán)顧四望,瞧見沒人,頓時(shí)玩心大起,蹲下身堆雪人。

    雪人并未堆成,我的手倒被凍得通紅。

    我憤憤不平地捧起那不成形的“頭”,順勢朝遠(yuǎn)處一扔,竟砸到一個人。她很小,戴著復(fù)古的圓頂毛呢帽,軟軟的黑發(fā)披散在肩上,眼神明亮。

    我從沒見過她,但直覺提醒我,我闖禍了。

    球形的雪在她衣領(lǐng)處碎落,不少冰碴子化水滲進(jìn)米色的毛衣,凍得她打了個哆嗦。我慌忙跑過去,想在父親發(fā)現(xiàn)這事之前息事寧人。

    可出乎我的意料,想象中高傲的斥責(zé)并未落下,她只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領(lǐng)口,聲音緩慢而悅耳:“這就是雪嗎?”

    這聲音帶著些許激動和欣喜,仿佛先前的鬧劇不過是大自然溫柔的親吻。

    我定在原地,不自然道:“是的?!?/p>

    “我長到七歲,從沒見過雪。”她忽然蹲下,小心翼翼地將一只手從手套里滑出來,飛速碰了碰地上殘存的幾片潔白,“真好看。”

    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似的贊嘆語氣,卻不叫人覺得違和。我杵在那兒,徹底忘了自己原先的打算,直到父親氣喘吁吁跑來,既慌張又恭敬地喚她:“佩妮小姐,快起來,要凍到了。”

    我猛然醒悟,她便是我今后的主人。

    尹書小姐原沒有中文名字,所以父親在“卸任”前,一直稱呼她為“佩妮”。

    尹書小姐在那以后果真感染了風(fēng)寒,不得不臥床半個月。她醒來那日陽光正好,我拎著熱水壺路過她靜坐的落地窗前,金色漫灑將玻璃上的花紋一同帶到木地板上,將她映襯得宛如一只開屏孔雀。

    我忽而有種錯覺,遲早有一日,她也將如這樣的鳥兒一般,展翅飛離我卑微的國度。

    不久之后,她告訴我,她有中文名字了,但還是不想讀書。她的父親極寵愛她,很快便花高價(jià)錢送她入了歷史悠久的美國基督教中學(xué)。

    而我,終于擔(dān)任起接送她出行的任務(wù)。

    (三)我深知,這是一場博弈

    中學(xué)時(shí)代的她十分活潑,似是十分適應(yīng)洋式教學(xué)。但當(dāng)我打下車窗,看見那穿著一襲白色婚紗的少女如縹緲的薄霧向我奔來時(shí),神經(jīng)仍是難以遏制地跳了一下。

    尹書小姐長大了,亭亭玉立,姿態(tài)優(yōu)雅。

    她動作嫻熟地上車后,我正想關(guān)門,卻見到不遠(yuǎn)處拎著大包小包的男生氣喘吁吁地朝這邊趕。我轉(zhuǎn)頭,等她示意,她卻狡黠地彎了嘴角:“快走?!?/p>

    我不免朝那邊望了眼,都是身材頎長、容貌俊朗的青年,可惜氣質(zhì)差了許多。其中一人身上負(fù)擔(dān)最重,目光更是熾熱。

    我深吸一口氣,踩下油門。

    回到家,尹書小姐笑了許久。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里,我才大約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尹書小姐的父親準(zhǔn)備給她訂婚了。

    時(shí)下,富人家的女孩子,中學(xué)畢業(yè)后不去外國留學(xué),便要結(jié)婚。她還沒做好出國深造的準(zhǔn)備,只能被迫訂婚。

    在學(xué)校里,像她這樣美麗的貴女,自然備受男生追捧,何況那之中,還有她的未婚夫,同樣是富家子弟的艾伯德。她不過上演一出話劇,他也要鞍前馬后地跟著她。

    我想起那日他的狼狽,心中不免歡喜。

    但……也難免失落。

    爾后,車子的后座便多了一人。艾伯德身上有種法式浪漫,總喜歡極盡所能地討尹書小姐歡心,他也如愿以償,常能使小姐開懷。

    我隨他們?nèi)ヌ暨x婚紗,一身雪白的小姐從試衣間里出來時(shí),艾伯德的眸子霎時(shí)亮得驚人。

    小姐微微撇嘴,忽然在走到半途時(shí)崴了腳。

    我還未及趕過去,艾伯德便早已慌里慌張地來到她跟前,蹲下身為她檢查,甚至為她系好鞋帶。她自始至終沒有說什么,只是低頭看他,目光微寒。

    他們的關(guān)系在那一瞬間仿佛被什么無形的鴻溝硬生生撕裂。我不明白為什么,但我知道,這場訂婚儀式將無疾而終。

    很快,尹書小姐開始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絕食以示抗議。我透過雕刻著精美花紋的藍(lán)綠色玻璃,還能瞧見她越發(fā)憂郁的側(cè)影。

    我想去找她父親說情,可我失敗了。

    無論從身份地位,還是人才品貌,艾伯德都是位百里挑一的好夫婿,尹書小姐沒有理由拒絕。

    冷戰(zhàn)進(jìn)入白熱化狀態(tài),我偷偷在外面買了可口小吃準(zhǔn)備“暗度陳倉”,但我沒想到,還不等我爬上那座小洋樓的窗臺,她卻自己打開了窗戶。

    尹書小姐低頭看見我,憔悴的神色一掃而空,她道:“裴深,我知道你不會跟父親說。你讓開些。”

    窗臺離地面不算低,下面是綠油油的草坪。

    我猛然反應(yīng)過來她要做什么,卻來不及阻止。我只能眼睜睜看她一躍而下,飛揚(yáng)的白色裙擺猶如墜落天際的云朵。

    她落地,就勢一滾,血色便蔓延開來。

    我嚇得扔掉手中的東西,拼命喊救人。

    我深知,這是一場博弈??扇粢运男悦鼮榇鷥r(jià),我一定不能原諒自己。好在上天垂憐,她贏了。

    醒來的時(shí)候,我瞥見她眼底靈動的光彩。

    尹書小姐的父親終歸愛她,厚著臉皮悔婚。只是,她也不得不做出讓步,前往美國深造。

    我以為我不過會少見她些許年頭,但我沒想到,將我們隔開的,不僅僅是時(shí)間與空間的距離而已。

    (四)我為尹書小姐可惜,總覺得他并非良人

    尹書小姐學(xué)成歸國,身邊多了個不速之客。

    我向來不憚以惡意揣度她身旁的人,尤其是顧伯兮,這位初見時(shí)西裝革履,戴一副鑲金邊眼鏡和一頂灰色禮帽,貌似斯文的先生。

    顧伯兮對人很友好,并未因我身份低下而對我輕蔑不屑。我從前覺得那是他有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可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過來,對一個完全不值得自己重視的人表示禮貌,是件很簡單的事情。

    與尹書小姐相反,我自始至終,都無法對他產(chǎn)生任何好感。

    小姐的父親同我一樣,并不看好這個高學(xué)歷卻城府頗深的上門女婿,再一次和她鬧僵了。我還沒有說上話,小姐便挽著顧伯兮的胳膊奪門而出。等我趕到,大廳只剩一片狼藉。

    她的父親氣得暈倒,連日臥床不起。

    我則十分不情愿地載著他們在上海灘到處閑逛。從尹書小姐字里行間可以聽出,他們要結(jié)婚了。我透過后視鏡望見她滿臉幸福的模樣,和與艾伯德在一起時(shí)是完全不同的。

    尹書小姐很熱情,對婚禮上任何細(xì)節(jié)都精心擘畫,包括選哪一家銀樓訂制器皿和首飾,怎樣化妝才能達(dá)到更好的上鏡效果,甚至連裙擺曳地掃起的灰塵,也要算準(zhǔn)它飄飛的方向。

    顧伯兮的臉掩在低低的帽檐下,他薄唇微抿,笑起來有微微涼意,對此既不說好,也不見不耐煩。

    我為尹書小姐可惜,總覺得他并非良人。

    我的想法很快便得到證實(shí)。那日,顧伯兮沒有陪她,我開車駛過延安路,透過白色車簾,竟然瞧見他摟著一位戴巴黎貴婦帽、膚色白皙的婦人。

    他們的熟稔程度,比起尹書小姐同顧伯兮的熟稔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腦子發(fā)熱,車子在街上打了兩轉(zhuǎn),才煩悶地驅(qū)車返回。

    尹書小姐早早換了新裝,見我時(shí)嫣紅的嘴不自覺彎起:“裴深,你快點(diǎn),伯兮還在老鳳祥等我呢?!?/p>

    鳳祥也是老字號銀樓,他們的結(jié)婚鉆戒就在那兒訂制。我只覺腦門血?dú)馍嫌浚p手緊緊握著方向盤,卻不想有所動作。

    她不免又催促道:“裴深,你干什么?父親最近態(tài)度好不容易轉(zhuǎn)變,你可不許使什么小性子?!?/p>

    她以為我是她父親的人。

    我哂笑一聲,為她拉開車門,油門一踩,早已確定要去的方向。她心情愉悅,并不曉得我會抄近道,帶她去看一幕她不敢想象的畫面。

    “裴深,你停一下?!?/p>

    果然,車窗打下,車簾撥開,尹書小姐的目光霎時(shí)被遠(yuǎn)處的兩人吸引住。她戴白手套的雙手微微顫抖,我把玩自己的懷表,開始坐等好戲。

    時(shí)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坐在我身后,沉重地呼吸,卻遲遲沒有動作。我疑惑,轉(zhuǎn)頭望見她淡漠的神色,一時(shí)噤聲。

    良久,她終于盡可能用平靜的口吻吩咐:“回去吧,裴深。”

    我不甘心,還想勸說,她卻又補(bǔ)充道,“今天你什么也沒看見,知道嗎?對父親不能說,對他……”她頓了一下,“對他,更不能說?!?/p>

    我神經(jīng)突兀一跳,霎時(shí)猶如墜入寒潭般僵在座位上,無法回過神來。

    (五)如果他和你一樣平凡,我現(xiàn)在會不會很快樂

    第二天,尹書小姐第一次爽了顧伯兮的約。她早早囑咐我,要不遺余力地查到那人的消息。

    我心情玩味地載著她轉(zhuǎn)了七八條街巷,才找到那風(fēng)韻猶存的寡婦。

    她的確有尹書小姐難以匹敵的風(fēng)致,可是在尹書小姐眼里,她不過是一個畏畏縮縮的窮人。小姐優(yōu)雅高傲地下車,用雨傘杵地,連屋前臺階上的灰塵也不自覺跟著抖了三抖。

    那婦人低頭,坐在她前面,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

    尹書小姐從我手中取過一箱錢,攤開,居高臨下道:“我知道,無論生在哪個時(shí)代,你都活得比我蜷縮。我有套住他的資本,而你,”她嫣紅的唇猶如毒蛇吐信,眼尾微微挑起,一副凌厲模樣,“連給我擦鞋,都不配?!?/p>

    語罷,她也不等那婦人回復(fù),便冷冷吩咐我:“走吧,裴深。老鳳祥的沈老板還等著呢。”

    我看見她極為矜貴地出門,雪色高跟鞋踩在地上發(fā)出的聲音富有節(jié)奏感,仿佛一首宣判窮人死刑的葬歌,一點(diǎn)點(diǎn)敲在那婦人漸漸蒼白的面上。

    她自始至終,沒有說話。

    尹書小姐走出那陳舊老屋,陽光打下來,她下意識用手去擋。那一刻,她的身體輕薄如紙,仿佛一陣風(fēng)也能吹走。

    我看見她隱藏的軟肋錯了位,將她的心戳得鮮血淋淋??赡切┨郏瑳]有人知道。至少,顧伯兮不會知道。

    尹書小姐自然沒有去老鳳祥,而是硬拉著我去了附近的歌舞廳。

    她看著大廳里身段妖嬈的女子不停跳舞,手中香檳、紅酒一杯杯入肚,怎么勸也勸不住。最后,她醉得兩頰酡紅,走路打飄。

    我將她扶進(jìn)后座,心里一直盤算,該怎么才能在她父親趕回來之前將她收拾干凈??上乱幻?,她的手臂忽然如潮水般覆上來,她目光迷離,吐息溫?zé)帷?/p>

    我沒了動作,任她逾距地抱著,即便背朝車外寒風(fēng)凜凜,胸腔依舊被焐得火熱。

    “裴深……”她聲音喑啞,卻明明白白認(rèn)得我,“裴深啊……”

    她重復(fù)我的名字,良久后才嗚咽起來:“你說,如果,有沒有這樣的如果,如果他是你……他和你一樣平凡,我現(xiàn)在會不會很快樂?”

    我身上的溫度隨她的問題一同冷卻,終于,我掰開她環(huán)著我的手,溫聲道:“顧先生與我怎么可能一樣?小姐,您喝醉了?!?/p>

    我哄孩子似的將她哄到睡熟,才默默將車開回尹家。

    (六)有些人,即便在旁人眼里連渣滓也不如,在她眼里,也是無上瑰寶

    尹書小姐醒后,發(fā)生了兩件事情。第一件是她的父親知曉了顧伯兮的劣跡,更加反對這門婚事;第二件是,小姐同她父親鬧翻,徹底離開了尹家。

    我還沒來得及勸阻,她便不聲不響走掉了。她沒有向我告別,因?yàn)槟菦]有必要。

    我在街上重逢他們,顧伯兮的臉依然被低低的帽檐遮住,目光既沉靜又溫良。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是這場鬧劇的導(dǎo)火索,又好像什么都知道卻又什么都不在乎。

    他或許也從來沒有喜歡過那個面色蒼白的寡婦。

    人們多喜歡用“風(fēng)流瀟灑”來形容如他一樣的公子哥,永遠(yuǎn)有魅力,永遠(yuǎn)如致命卻美味的毒藥吸引著尹書小姐。

    他摟著她,一如從前對待其他青春美貌的女孩一樣。

    可是尹書小姐的父親為此氣垮了身體,很快,竟突發(fā)心臟病死去。那日,尹書小姐正同顧伯兮舉辦小型婚禮,完全沒有從喜慶的氣氛里抽身而出。

    等她趕回家,仆人便毫不留情地將她轟出去了。

    我站在黑色豪車旁,眼睜睜看她如同落水狗似的等著顧伯兮過來,將她罩進(jìn)寬大風(fēng)衣里,灰溜溜地走掉。

    小姐的父親把大部分財(cái)產(chǎn)留給了她的哥哥,連房子,也被她所謂的姨媽們瓜分殆盡。

    我很久都沒有她的消息。但我知道,顧伯兮還有自己的事業(yè),所以他們的生活能暫保優(yōu)渥。

    我每天都在上海灘閑逛,這里充斥著幫會、各色皮膚的外國人、間諜、軍人……我坐在茶樓上,猶如看一場一場免費(fèi)戲劇,亂哄哄的,你方唱罷我登場。

    我終于再見到她。

    可我沒想到,她竟然在墻上貼廣告。那是中醫(yī)雜志廣告,貼完那一摞,收入還不夠買她從前穿的一雙鞋子。

    我沖下樓,在出現(xiàn)時(shí),又極盡所能地掩飾自己的刻意。

    “裴深?”她見到我時(shí)卻沒表現(xiàn)出任何窘迫的姿態(tài),反而如從前一樣大方優(yōu)雅,“你怎么來了?”

    “我出門采辦,恰巧遇到小姐。小姐你……”我欲言又止。

    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下的糨糊,了然道:“伯兮不愿與日本人共事,丟了工作。你知道,他比較理想化,不愿做這些活,可飯還是要吃的……”

    我聞言,幾乎脫口而出:“那你呢?!”

    我怕自己情緒外露讓她不自在,只能盡量壓抑道:“小姐不覺得辛苦嗎?夫人心里還是惦念小姐的,只要小姐回去認(rèn)個錯……”

    “裴深,”她很調(diào)皮地白了我一眼,“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p>

    我仍想勸說,她眼底忽然又漾出光彩,聲音糯糯的,充滿幸福:“再說,伯兮他很快就要有錢了,有人給他介紹了一份酬勞不菲的工作?!?/p>

    我不得不繳械投降。

    有些人,即便在旁人眼里連渣滓也不如,在她眼里,也是無上瑰寶。我沒有立場說什么肉麻的話,只是心口微疼。

    她不能懂我,有時(shí)我也不能懂我。所以我走了。我躲在車?yán)铮h(yuǎn)遠(yuǎn)地看著顧伯兮紳士地出現(xiàn),將兩塊廉價(jià)糕點(diǎn)塞進(jìn)她懷里,她笑得如同蜜一般甜。

    (七)那些心思埋在我身體里,隨年月悄然滋長

    我一直不知道,尹書小姐口中的高薪工作是什么,直到我在長街上看到顧伯兮和一個高鼻外國人被抓。

    買賣非法物品,無異于把腦袋往槍口上湊,何況在如今這個風(fēng)聲鶴唳的年代。

    我想那一刻我一定是瘋了,忍不住瘋狂踩油門跑到她的家。公寓前還有警署的車子,他們在等人。

    我調(diào)轉(zhuǎn)方向,在路上四處尋找,見她正一臉無辜地采購回來。我沒給她開口打招呼的機(jī)會,便將她硬塞進(jìn)車?yán)铩?/p>

    我沿著碼頭的方向一路狂飆,飆到天色漸暗,瓢潑大雨傾盆而下也不停歇。

    尹書小姐一定覺得我精神錯亂,只管瘋狂敲車窗,瘋狂地呼喊。她的聲音,除了我,沒有人能聽到。

    可是我將車開到無人的泥濘中,忽然覺得累了。

    我驟然剎車,便見她砰地一下敲碎車窗,然后不管不顧地推門朝外跑,雨聲混著玻璃碎裂聲清清楚楚地傳入我耳里。

    我跑上去,攔住她,她終于怒不可遏,甩了我一巴掌:“裴深!你吃錯藥了嗎?!”

    雨水將她頭發(fā)打濕,蒼白的臉在夜色下更顯可憐,我不禁冷笑道:“小姐,你知不知道,顧先生他犯法了?!警察很快也會將你抓去問話的,到時(shí)候,你能不能走出來就是問題了!”

    她聽了我的話似乎受了當(dāng)頭一棒,焦躁的步子霎時(shí)定在原地,愣愣地望我:“你說……什么?”

    “顧先生他被抓了?!比绻@劑強(qiáng)心針還不夠勁,我不介意再加些料,“小姐,你還不明白嗎?你喜歡上的不過是一只臭蟲,他什么也干不了,卻滿嘴甜言蜜語。你淪落至此,全是拜他所賜……”

    “夠了!”她果然再難維持風(fēng)度,反手又給我一巴掌,然后便趁機(jī)朝前跑。

    夜雨的冷意冰寒刺骨,她跑掉了鞋子,被扎破了雙足,卻不舍得停下。

    可她終歸是個弱女子,沒跑多久就摔在地上,濺起的泥水在漆黑的夜晚發(fā)出絕望的聲響,她只能閉上眼,任我趕上來,將她緊緊箍住。

    “我從沒有想過,你對我懷有這樣的心思?!彼谋〈轿⑽㈩澏?,“裴深,你告訴我,為什么?”

    若是知道原因,我愿意將那些因果剔除一千次一萬次??晌也恢馈D切┬乃悸裨谖疑眢w里,隨年月悄然滋長。

    我也控制不了。

    我只能猛然低頭狠狠吻她的唇,涼薄,柔軟。

    她瞳孔霎時(shí)放大,猶如將要溺斃之人,雙手不自覺地想要抓開我的背,尋找呼吸的罅隙,可我一點(diǎn)機(jī)會也不給。

    我不知道還能跟她說什么,我只能這樣做。

    我拼命索取,直到她連拍我的力氣也沒有,才漸漸消停。

    雨越發(fā)大了,她終于掙脫我,擦了擦嘴:“裴深,很好,很好!”她站起來,踉蹌地往后退,“不過就算你這樣,我也……”

    涼薄而篤定的語氣,讓我絲毫不敢動彈??伤捨凑f完,忽然眼前一黑,軟了下去。

    (八)她的眸子光華流轉(zhuǎn),唯剩我的倒影

    這場高燒來得恰是時(shí)候,尹書小姐為此臥床不起,整整一個星期,一切都塵埃落定。

    我從沒有以這樣尷尬的身份照顧過她,她一開始并不順從,直到我松口答應(yīng)讓她回去看看顧伯兮,她才勉強(qiáng)吃藥。

    中藥雖苦,她吃得卻安靜。我渴望她和我說什么,可她總不言語。

    預(yù)備去探望顧伯兮那日,我們在原先他們居住的舊房子下重逢那個膚色蒼白的寡婦。她和我們初見時(shí)一般,只是眼角眉梢多了些底氣。

    “尹小姐,真巧?!彼穆曇舯任蚁胂蟮母瘫?,“你來這兒做什么?”

    尹書小姐不想與她周旋,便淡漠走過,肩膀卻被她捏了一道:“先前警署的人還在找您,您與顧先生關(guān)系親厚,他落難,您還敢堂而皇之來這里?”

    我不免用眼色示意:“夫人,請您注意措辭?!?/p>

    她驀然哂笑一聲:“其實(shí)那猶太人是我介紹給顧先生的。他不過一個徹頭徹尾的浪蕩子,落魄至此,任何人都能成為他的救命稻草。即便不是我,以后也會有其他人,將他推入深淵。而您……您不覺得您現(xiàn)在,比我更可憐嗎?”

    尹書小姐勉強(qiáng)克制的情緒終于爆發(fā),憤怒回瞪質(zhì)問道:“你為什么要害他?”

    “您說呢?當(dāng)初我什么都給了他,他卻棄我而去,我送他這份厚禮作為回報(bào),有何不可?”她竟又一笑,轉(zhuǎn)身走了。

    尹書小姐被晾在原地,久久無言。我躊躇半晌,才敢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小姐,您還去嗎?”

    她沒有即刻回我,只是壓抑地嗚咽,半晌后,方緩慢抬起頭,神色微寒地盯著我:“裴深,以前我總不明白。直到你把我塞進(jìn)車?yán)铮钡絼偛?,我忽然明白了。?/p>

    她說這話時(shí)竟然在笑,笑得讓我喉嚨發(fā)干。

    “伯兮偷腥,父親怎么會知道?她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寡婦,又怎么會認(rèn)識猶太人?是你,一直是你……對不對?你喜歡我,她恨顧伯兮,所以你們都不想讓顧伯兮繼續(xù)活著!”她笑得很甜美,話語卻冰冷,冷到我的身體也跟著失去溫度。

    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不想承認(rèn),我怕我無論怎樣開口都要失去她??伤龥]說錯什么。是我忌妒顧伯兮,是我看不起顧伯兮,是我要害他。

    “裴深,你終歸,忘了自己的身份?!彼髅饕鲆曃遥烧Z氣依然高傲。

    我怕她說完便轉(zhuǎn)身離開,忍不住上前一步,誰知她也上前一步,定定地望著我:“你做這么多,無非是想告訴我,伯兮不值得我托付……”

    最后的審判猝不及防落下,我與她四目交接,耳邊車水馬龍聲驀然遠(yuǎn)去,眼前花開絢爛,她的眸子光華流轉(zhuǎn),唯剩我的倒影。

    (九)漫長到我?guī)缀蹩梢曰厮菟形覀冊?jīng)相遇的時(shí)光

    尹書小姐再沒提看望顧伯兮的事情,而是答應(yīng)了要隨我逃往香港。

    在出發(fā)前,她一直臥床將養(yǎng),時(shí)不時(shí)靠著枕頭就著清晨薄光看書。我為她熬粥,還能瞧見她被曬得微微泛黃的頭發(fā)垂落肩膀的模樣,這是我期待的歲月靜好。

    她的話漸漸多起來,偶爾談及國外留學(xué)生活,以及對未來的憧憬。

    等她身體大好了,我開始著急買船票和食物。她常說喜歡吃的東西,我都要一一買來,仔細(xì)包好。我從來都足夠耐心,急不得的事情愿待來日方長。

    我以為她會在家里一直等我,可是臨到出發(fā)那日,她忽然不見了。

    我一人游走在大街小巷,希望能在她所有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找到她,但等我終于看見她時(shí),她卻陷入了一場暴亂的洪流中。變化突然,我無所適從。

    喊口號的人很多,鎮(zhèn)壓的武裝力量,讓人群騷動不已。

    我看見有武警在混亂中用棍子打她,她沒有動彈,隨后一聲槍響,她才不甘心地倒地。那一瞬似乎很漫長,漫長到我?guī)缀蹩梢曰厮菟形覀冊?jīng)相遇的時(shí)光。

    我想起她七歲那年坐在落地窗前,陽光透過薄雪,透過窗扉,在她身后映出一片藍(lán)綠色的幻影,猶如孔雀開屏般美麗。

    她果然猝不及防地凋零枯萎,甚至來不及收起自己的羽翼。

    我瘋魔似的撥開人群,勉強(qiáng)擠到她身旁,想即刻帶她就醫(yī)。她卻打開我的手,硬塞給我一方手帕,手帕染血,上面歪歪斜斜寫著什么,是我看不懂的暗語。

    “伯兮……伯兮……”她的嘴一開一合,說的一直是這兩個字。

    最后,我還是沒有能把她帶走,暴亂的人群再度把我們沖散。我悲哀地看著遠(yuǎn)處的她陷入一片密密麻麻里,如同大雨沖刷過的土地,終于沒了痕跡。

    “伯兮……伯兮……”

    尹書小姐到死都惦念著顧伯兮,所以,一九二五年冬,我前往上海監(jiān)獄醫(yī)院探望顧伯兮。

    (十)即便死亡逼近,她也從未回我以深情

    他臉上肉已瘦盡了,轉(zhuǎn)頭望我,呆滯的神情微微詫異,卻不說話。

    我將那方染血的手帕交予他,他顫抖著接過,目光有瞬間的怔忡,良久后,才啞聲道:“你……見過書兒?!闭Z氣篤定。

    我點(diǎn)頭,他便突兀一笑。這笑撕扯他的胸腔,惹得他不??人?,咳到最后,終于漲紅了臉:“你見過她,她……”

    顧伯兮忽然問不下去了,眼淚從眼角滑下來。我有些動容,走過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或許他也是喜歡尹書小姐的,只是那份愛同我的比起來,不知遜色多少。

    等到他容色緩和,我才將尹書小姐最后的境遇告訴他。他并沒有顯得驚訝,似乎那方手帕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我將他扶坐起來,他才淡淡道:“手帕上寫的是一個地址。我想她的父親不會不為她留后手,所以落魄時(shí)一直勸她把那份遺產(chǎn)交給我?!?/p>

    “她沒有這么做?”我明知故問。

    “嗯……我原來不理解,現(xiàn)在想想,我確實(shí)不夠格讓她孤注一擲?!鳖櫜獾目谖菐е胍猓澳菚r(shí),她應(yīng)該著急告訴你地址,想跟你走。你知道,這個時(shí)代,真金白銀最實(shí)在,有了錢,你們在香港更能站穩(wěn)腳跟……可她沒想到會遇上這場暴亂,只能胡亂在隨身手帕上寫兩個字,把信息傳遞給你……她沒想到,自己匆忙寫下的,卻是我們以前開玩笑用的暗語……”他抬頭望著我輕輕笑了一聲,“你說,她是不是很傻?”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索性勉強(qiáng)讓嘴角扯了一個弧度:“顧先生,您真會開玩笑。”

    屋外有點(diǎn)冷,我瞧見窗簾被吹起來,便站起來去關(guān)窗。

    不知為什么,那一刻我的步子有點(diǎn)顫。許是風(fēng)實(shí)在太凍人了。

    尹書小姐曾說,當(dāng)年艾伯德向她求婚,她覺得很麻木,既不高興也不想反對。直到他卑微地為她系鞋帶,她才覺得這個人無趣透頂。她不需要別人做一個卑微的囚徒,只需要人與她并肩而立。

    顧伯兮太了解她,不動聲色就能將她打回原形。即便她知道他是毒藥,仍甘之如飴。

    那我又算什么?

    顧伯兮說,她最后是想取出遺產(chǎn)隨我逃亡,慌亂中只能呼喊他的名字,好讓我找到那筆遺產(chǎn)。他已經(jīng)病入膏肓,要不要錢已經(jīng)無所謂了。但他的說法永遠(yuǎn)沒有人可以證實(shí),我不知道她倒下的那一刻,口中呼喚伯兮時(shí)帶著幾分真心。

    我只是遺憾,即便死亡逼近,她也從未回我以深情。我設(shè)想的與她所有美好的未來,終究成了夢幻泡影。

    編輯/小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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