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雨帆
在我長達十八年的生命里,還從未遇見過這樣的天氣——像江南潮濕的梅雨季節(jié),卻生長在了北方大風的冬天里;冷冽中蘊含著豐盛的濕潤感,因此便少了一分寒意。這讓自小生活在南方的我產(chǎn)生了一種薩城的冬天極其短暫的幻覺。十一月底才微微顯露出變冷的跡象,即使是十二月里洶涌而至的寒冷,也被圣誕節(jié)的鮮亮紅色蒸發(fā)殆盡。長長的假期一直延續(xù)到一月的三王節(jié)過完才會結(jié)束,完全符合西班牙人慵懶的性子。
其間,大大小小的店鋪掛上大降價的標語,人們?yōu)樾履甏笏敛少彙?粗且惠v輛堆得滿滿的購物車,總是想起在國內(nèi)時陪母親置辦年貨的情景。我喜歡逛超市,非常喜歡。如今我穿梭在西班牙的不同城市,也逛過大大小小的超市,卻始終是一個人在思考、挑選。我也早已習慣了獨自在各種時間段,一身邋遢地提著購物袋回到租的房子里。自由來得格外豐滿,因為絕不會有人在屋里等我。那不是家,沒有人給我留燈,沒有人早早為我準備好了飯菜。
哪里才是家呢?我們又如何才能回家呢?有時我會產(chǎn)生疑惑:我的家鄉(xiāng)是不是只是在過去出現(xiàn)過的一座海市蜃樓?在給過人美好之后,便再也不見。
就如同歌里唱到過的那樣,我是南國來的孩子。從出生的那一刻,血液里就被注滿了古老的故事,并兼有不能被縛的性子,因此一直向往要去他人難以到達的遠方。從作出選擇的那一天起,就無法回頭了。便是這樣簡單就把自己適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到不了遠地,回不到家鄉(xiāng)。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蔽覐奈醋x過這樣悲傷的詩。曾經(jīng)幼年時代脫口而出的唐詩,從來都是被冠以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如今卻是小心翼翼地想起李白來,也許順便就惦念起了故鄉(xiāng)的月亮。而我只是太過害怕突然涌出的眼淚,會迅速打濕物體表面上那層薄薄的并不明亮的白月霜。
此時的我終于開始相信,只有遠離了家鄉(xiāng)的人才能看得懂月亮。那從卉至今一直有條不紊變化的月兒,早已看盡了世間多少蒼黃,卻仍能透出一絲絲的憐憫,將那柔柔如同煉乳股絲滑的細微光亮,送進那些在黑夜里獨自停留的人的窗戶。即使是那些更愿意封閉自己的人,也會走到窗邊,仿佛走到了故鄉(xiāng)的邊緣。從抬眼到低頭的剎那,就好似完成了一首同月光溫度一樣涼的詩歌,卻喪失了再次將它吟誦的力氣。不是不懷念,而是不敢想。
頃刻一生鑼鼓歇,不知何處是家鄉(xiāng)。安妮的句子。當初讀出的悲愴感,此時此刻也能重重深壓于無人可及之處。無需打擾,更是害怕他人的觸碰。有時候僅僅因為某一個簡單的漢字,一聲短暫的嘆息,抑或是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悄悄封存的東西便瞬間爆出。適你四處逃竄,卻無處可躲。這便是記憶在很久之前為我們埋下的伏筆,它像一個帶著戲謔表情的看戲人,只為了欣賞我們那一刻的慌亂。真是殘忍。
歸期未定。這其實是我自己的選擇。從來都是游子的人,奈何去當歸人?何況我從來都只是獨身一人,甚至連相伴的清瘦馬兒都未曾有過一匹。
原來此時此刻我的肉身與靈魂,都不需要安定與歸宿。也許那個你從出生到成長一直所待的地方,僅僅只是代表人生路途上一個小小的起點。你還要路過更多的風景,聽更多的故事,遇見更多的人,卻每一次都能感到陌生而熟悉。你不斷地獲得與拋棄,不斷整理而更新自己。你逐漸對這些行為與思緒產(chǎn)生了依賴感,甚至是愛上了這種沉默無言并飄零無定的生活方式。以至于往后都能把每一次出發(fā)的地方當作故鄉(xiāng),從不認為去遠方是一種個人的流放。
流浪其實并不是一種青春病,只是我們的骨子里或多或少都埋葬著一些不甘于平庸的東西。它們吵鬧,它們叫囂。于是我想趁著年少,不放棄任性,對自己放縱。從此開始漫長的路途,馬不停蹄。
將來會不會有一天,我們的身體終會變得同這片天地一樣,一樣干冷,再難起波瀾,如同被北方的大雪覆蓋?太過慘白的顏色,便能輕易謀殺人的雙眼,迅速冰凍了那顆曾經(jīng)還在蠢蠢欲動的心臟。
無數(shù)個夜晚我守著巨大的孤獨感,固定地聽國內(nèi)某個電臺的廣播。一不小心又聽到那首《殘酷月光》,我一直都在流浪,可我不曾見過海洋?,F(xiàn)在的我停留在這個三面被大海圍住的伊比利亞半島,這座與大陸海洋起始終結(jié)之地的葡萄牙接壤的小城,我卻并不期待見到那大片大片的深藍淺藍了。巴塞羅那的海,瓦倫西亞的海,馬拉加的海,都不是真正能屬于我的海。我還想要繼續(xù)流浪,我還需要繼續(xù)流浪,我無法停留。我不要這么早這么快就見到大海,我不要。我要繼續(xù)快點快點走。
于是在最后,只能是選擇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躲在這座小城里,懷抱一顆柔軟的心。悄悄溫一壺鄉(xiāng)愁,喝個夠。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