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正灼燒我們

吳大

1

在很遙遠的一些年月里，在那些被人稱為年少無知或者年少懵懂的時光里，在我們還不知道悲傷是什么的時候，我們總在悲傷著些什么。

比如許多年前的一個尋常的傍晚，我們坐在一片丘陵的草地上看著西邊的樹林和夕陽，深深地努力地感到悲傷著。我們大概是在為未來或者別的什么在感到悲傷。我們?yōu)楸瘋湴?，只是我們從來不知道未來的事情?/p>

這種似乎需要而又模糊不清的感覺。就像一團獨屬于那個年紀的火，以不高不低的溫度，一點點灼燒著我們的肌膚、我們的眼神，以及一次次試圖穿過歲月悲傷的心情。

我們始終不明白，世界上那么多悲傷的事情，卻沒有一件與我們有關，這怎么成呢？你看書上，哪些人沒有悲傷？他們都是因為有了悲傷，才寫出文章來，才上了書。而我們壓根兒沒想過要成為書上沒有的人。

后來我們小學來了一位老師，叫李莉。她年輕漂亮，有長長的頭發(fā)，穿的是時髦的牛仔褲。她像大姐姐一樣，給我們講許許多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我們常常跑到她房間里玩，去聽好聽的歌。那歌兒真好聽，我們聽著聽著也跟著唱了起來。我們猜想，唱歌的人一定也是悲傷的吧。我們唱著唱著，就把書上的事情忘記了。

李莉老師給我們講許許多多的事情，她念大學時候的事，以及她怎么來到我們小學里……外面的世界應該很大很大吧，有天我們也會像她一樣，去許多地方，干許多事情?？墒牵覀儠ツ睦铮鲂┦裁茨?？我們不知道。

上四年級的時候，校長告訴我們，我們班的華雄同學不肯來念書了，讓我們去勸勸他。我們從小學的后門走出去，穿過陰森森的林子，來到華雄的家里找他，叫他來上學?？墒撬灰姷轿覀兙团?。我們追，追了幾個嶺頭，后來在一片樹林里找不到他了。我們喊他，卻不見回應。他大概是藏起來了。

我們走回來的時候碰見鬼帶。鬼帶說，不要走西邊的巷子，土泉的奶奶死了。鬼帶說著，臉上浮起了一層慌恐。鬼帶也是我們班的同學，但沒有人喜歡她，也沒有人跟她玩，而且常常有人罵她。她總是穿著一件繡著花的舊的大紅衣來學校。我們看得出那是大人的衣服，大概是她一個什么親戚姐姐給的。

我們不喜歡她，但我們不罵人。我們多么驕傲啊，驕傲使我們不隨便地罵人。

鬼帶說，她家隔壁也有一個很老的老婆婆，老到快要死了。鬼帶說她給老婆婆提水倒到水缸里過。我們說，你以后要天天給老婆婆提水，否則她死后會變成鬼來找你的！鬼帶慌了，連忙點點頭。一會兒她又說，你們等等我。我也回學校。

鬼帶跑進家里，說拿什么錢去交——全班就剩下她一個沒交了。我們也走了進去。她家沒有人。她拿來一根長長的竹竿，用它去弄掛在天花板的鐵鉤上的手提袋。那是一個很舊的大人用的手提袋，大概也是她的什么親戚給的。她取了些錢后，又用竹竿把手提袋掛了回去。她為什么要把錢袋掛在這么高的地方呢？

后來的事我們都不知道了。不知道鬼帶每天給那老婆婆提水沒有，也不知道那老婆婆死去了沒有。我們并不關心那些事情。

2

我們關心什么呢？在那個我們自以為比以前長大了許多卻依然被人視作小屁股的年紀，我們有莫名的悲傷和焦慮，卻依然像所有大多數年少的人一樣，轉身就能繞過某個被輕輕灼傷的瞬間?？鞓坊蛘卟豢鞓罚瑥膩頉]有明晰的界線。

有一段時間，我們開始在竹林里蓋房子玩。我們不知道為什么要在林子里蓋草房子，可能是因為很好玩的緣故。蓋了許多天，每天都去，但總好像蓋不完。

我們是在竹林里碰見志偉的。他獨自一人鬼祟地走在林子里。我們跟蹤他。原來他來竹林里捕鳥。他有幾只捕鳥用的奇怪的器具，鳥一進去就出不來了。志偉也發(fā)現了我們。他把剛剛捉到的小鳥給了我們。小鳥真可憐，我們帶它回來，它不肯吃東西，也不肯叫。鳥兒是益蟲，我們喜歡它，但不能殺害它。我們把它胸前的羽毛涂上紅色，拿到山坡上把它放了。我們像書上的人那樣，將小鳥拋上空中。它一眨眼就飛走了。

真的是一眨眼就飛走了。

只是那時候的我們，還不會說，鳥兒就像我們身邊來了又去的人，又或者是常常覺得漫長結果轉眼即逝的年少時光。我說過，彼時的我們，試圖憂傷，卻不懂得如何憂傷。

后來志偉常常給我們鳥兒，我們都一一把它們放了。有的還綁上小鈴鐺，這樣我們再見到它就能認出它來?；蛟S它也能認出我們來。我們不想那么多的鳥兒落到志偉的手里，但又希望志偉能給我們鳥兒。

后來聽說志偉的媽媽瘋掉了。小梅家就在志偉家隔壁，小梅說，夜里常聽到志偉媽媽大叫或和神說話，嚇得不敢睡覺。但志偉看起來也不怎么悲傷，他捕了鳥還是會給我們。大人說志偉他爸爸在外面喜歡上了別的女人，不要他媽媽了，她才瘋掉的。但是他在外面哪兒有了別的女人呢？廣州吧，小梅說，他去廣州好多年了，很少回來。

廣州，我想，那應該是個很大的地方吧。

我們商量著不要志偉的鳥兒了，他多么可憐。他爸爸不要他們了，他媽媽瘋了，他還不知道悲傷。但是小鳥死在他手里也好可憐，我們做不了決定。后來志偉不捕鳥了，他捉別的東西，捉別的可以賣錢的東西，他買零食的錢和交學校的錢都是他自己掙來的。

沒有鳥兒放了，我們仍會常常到山坡上玩。那里像歌兒里唱的一樣，有池塘和榕樹。小路的兩邊有著白色的蒲公英，有的被風吹得飛了起來，有的沒有。遠處是高地和樹林。遠遠望去，樹林是黑幽幽的，像一個巨大的安靜的怪物。

在山坡上可以望見我們小學，它被一大圈蕉林包圍著。像綠色的荷葉中間立著一朵荷花。我們的小學像荷花。我們好高興，但我們不笑出聲來，我們只是遠遠看著我們的荷花。

3

后來小學又來了一位老師，叫老幾。我們都不喜歡她。老幾很兇，比鬼帶的媽媽還兇。她的眼睛好像有一團火，那火好像要把我們燒焦了。我們懼怕她，遠遠躲著她。她不罵我們，但那火好像要把我們燒焦。我們提心吊膽，我們說話的時候不敢讓她聽見。我們只有等她午睡了才偷偷跑到山坡去玩。我們白天偷偷地說話，生怕她躲在墻根后面偷偷地聽。

有一次，我夢見老幾變成了一只丑陋的怪獸，要把我們吃掉。我們四處躲著。她追上來了。她一追上來，我就跑不動了。我怎么用力也跑不動。我一腳打在床上便醒了。我們很悲傷，把老幾畫在黑板上用粉筆擦砸，又把它擦掉。我們多希望老幾就這么消失不見，或者死掉。那時候當我們無力反抗別人的時候只能希望他死掉。

到了五年級，我們再也沒有時間為老幾的事情煩惱了，因為我們最好的伙伴國大要走了，他爸爸要送他到小城里去念書。到城里念書有什么好呢，沒有池塘，也沒有山坡。但他爸爸不這樣想。國大是我們最要好的伙伴之一，我們舍不得他走。我們來到榕樹下，像電視里的人那樣，打著勾勾說以后要一同回到這里。我們很悲傷。像電視里的人離別時那樣的悲傷。

國大說他一定會回來的。我們從教室的窗子向北望，他家就在那里，我們看他回來了沒有。但過了很久，國大還沒回來，我們也漸漸不那么悲傷了?；蛟S有了別的悲傷。

五年級過后。李莉老師要走了。她說，要到外面走走。于是離開了我們小學。再也沒有回來。她要到哪兒走走呢？她會走多久呢？可能會是廣州吧。她會不會遇見志偉的爸爸呢？從此再也沒有人給我們講那些事了。但我們把錄音機拿來，自己唱起了歌。我們一首一首唱著，仿佛忘記了悲傷。后來再也沒有人提起李莉老師了，他們好像忘了她是我們最喜歡的老師，給我們講過許多事情。我想提醒他們，但提醒他們些什么呢？我說不出來。

好像有越來越多的悲傷來臨了，但我們都漸漸把悲傷忘記了。我有些恐懼，我覺得國大和李莉老師都不會再回來了。

后來我們都認真讀書寫字，不到山坡那邊亂逛了，因為老幾天天看著我們。她用眼睛里的火畫了一個圈，我們只得待在里面。沒有人提起書上的事情，我們好像都不需要悲傷了。

校園里的杧果花開了，花多得落滿地面。有蒼蠅來吃死掉的花。低年級的同學在捉蒼蠅。他們把手掌用力蓋在地上。一只也沒有捉到。其實活捉蒼蠅不是這樣的，應該把手往蒼蠅上方一拍才能捉住它，因為蒼蠅受了驚嚇是先往上飛的。以前我們也捉蒼蠅，但現在不了。

后來我們不害怕老幾了，因為我們要畢業(yè)了。我們比她高出一截啦。

4

離開小學那天我獨自走到山坡那邊去。我在榕樹下坐啊坐。像在等著些什么。至于等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今后要離開小學，到外面去啦。不僅是我，我們都一樣。但往后我們會去哪兒，去干些什么呢？可能會是廣州，也可能不是。也許有一天我還會碰見李莉老師。如果碰見她了我要對她說些什么呢？我想不出來。我有點心急。

我等啊等。我站在榕樹的樹根上。如果國大回來了我們不在怎么辦？外面那么大。他去什么地方找我們呢？或許我也會在外面碰見國大吧。我遠遠望見了我們的小學。它不像荷花了，像別的東西。別的東西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等了好久。我開始往回走。我突然覺得多年以后，我們都會走出年少，掙脫那種像液體一樣涂抹在我們身上的灼燒，然后我們都會長成平凡的大人。我們不再悲傷。我們沒有成為書上的人……我驚訝極了。我突然覺得往后我們再也不能在一起了，畢竟世界那么大。也許我們將來各自都會遇見別的一些人。我們都會有別的一些更要好的伙伴。我驚訝極了！

其實我們從來都不知道未來的事情。甚至，對于過去我們也給不出答案。種種想要而不得的悲傷，經歷卻不自知的悲傷，似乎從來都沒有清晰的面目。那些被年少灼燒過的日子，我們并不是毫無感覺，但是，沒有大塊大塊的傷口，一個也沒有。留下些許不為人知的疼痛，也僅僅是說明我們長大了些。

長大，總是要有痕跡的，就像留在墻上的身高標記。

我不去想這些，我加快了腳步往回走。只是走著走著我突然想到我們放飛的那么多鳥兒中，其實一只也沒有回來過。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