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帥
三四年前的十年間,我們家住在近郊的一所租來的小院內(nèi),兩間房子連著一個小倉庫,剩余的就是寬不到一米的院子了。
小院對面是條小水渠,水渠邊立著一排齊刷刷的白楊樹。夏天的時候,午后的陽光從凌亂繁密的樹葉中鉆進來,照的院子里樹影斑駁,清風吹過,樹葉颯颯婆娑。我的書桌在陰涼的后屋窗前,那是漆紅色的木桌,寬大結(jié)實,上面擺滿了從小到大翻過數(shù)遍的舊書,簡陋的相框和不知從哪里收來的小玩意。
小城的春天,沙塵漫天,毫無春色可言,稍微能令人欣喜的,只有柳樹抽芽的鵝黃,杏花的淡粉。最動心的莫過于桃之夭夭了。每到此時,我會折些花枝插在水瓶中,把粉紅帶回家。
母親也會幫我照看些時日。只是沒過多久,便已被春風吹干,滿桌都是散落的花瓣。我在這后屋窗前的木桌上,寫滿了“此夜曲中聞?wù)哿?,誰人不起故園情”的多情文字,度過了我的整個中學時代。如今小院連同周遭的村院都已經(jīng)被城市的洪流所侵蝕,只剩下殘垣斷壁幾處,雖已近大學畢業(yè),可在這里生活過得記憶與烙印卻深深地刻在了腦海里。封塵的記憶之鎖被現(xiàn)實的鑰匙一次次地鉆動搖晃,裝滿往事的箱子像溪水一樣流動,交融……
這幾年每次回家,和父母聊天。母親總會絮絮地說起過去的日子。過往的那些艱澀就像刀傷一樣,一條一條的留在她記憶的身體里。只是,記憶中苦澀的堅冰已融化為如今的平靜的言語……她說那時候賣菜,滿滿一三輪車,一早上只賣了五毛錢。晌午的時候餓的厲害,看見一個人端著一個餅在吃,口水在嘴里打轉(zhuǎn),可一想到只買了五毛錢,餓意頓失。母親笑著說,那時你爸爸倒是特別能賣,一車菜連賣帶吆喝,一天下來,車筐總是空空的。言語里倒是有些許的甜蜜。
可自己只記得,那時每天中午放學回來,一車綠油油的青菜被母親用塑料布蓋住,太陽曬得水珠顫顫。她還要趕忙為我們做飯。姐姐常會搭把手,我倒好,除了把火生好之外,就到隔壁房子里睡覺去了。一覺醒來,飯已經(jīng)做好了。后來自責自己,父母辛苦,姐姐懂事,自己倒是很會偷懶。兄妹三人中,自己最小,得到的偏愛也最多,考的也最好,或許這算是一種報答吧。
每年冬天的時候,生火是一件極其麻煩的事。晚上九、十點,母親把飯做好后,將剛做完飯的爐火夾到我們仨睡覺寫字的房子里。在困頓與寒冷中,我們時常披著被子寫作業(yè),困意沉沉地和衣而睡,醒來已是凌晨三四點。母親常常把表鈴放在她枕旁,時間差不多時,她便隔著屋子催喊我們起床。這一喊就是六七年,一喊我們仨的整個中學。有時冬天的凌晨凍的厲害,窗戶上結(jié)著厚厚的密密匝匝的冰花,她翻起身披著被子,要給我們做吃的?,F(xiàn)在,開了一家果蔬店,她仍要半夜四五點起床,擔心去遲了,擔心批不到新鮮菜。鬧鈴依舊放在枕旁,每到半夜就睡不好,反復地看著表,一直到起床。她說,你們在的時候是這樣,你們不在的時候也是這樣,這怕是命呀。我在一旁,悵然良久,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上中學的六七年間,新擺的果攤生意還不錯,收入漸好,可也剛到了我們?nèi)齻€孩子最能花錢,也最關(guān)鍵的時候。我們接二連三的考高中,考大學,推著他們像陀螺似的難以停歇。每每早上忙完,回來還要趕緊給我們仨做飯,擔心我們中午上學遲到;稀里糊涂地吃完后又要趕回果攤換父親吃飯。母親埋怨著說,你爸爸那個瞌睡啊,咋睡都睡不醒。從三點睡到六點了,還不來換我。困得我在站在果攤上都直點頭。晚上的時候,母親把飯做好后,要給父親送過去吃。那時父親還在大街上賣水果,要到半夜才收攤。端過去的飯,沒有保溫盒,就是普通的飯盒,冬天的時候,到果攤上時已是溫涼。父親后來說,他一嘗溫吞吞的飯菜,恨不得連碗扔了,又一想,你媽媽做飯也不容易,才忍著囫圇吃了??粗赣H咬牙切齒的表情,我和母親都呵呵呵地笑起來……
現(xiàn)在想來,跋山涉水的日子不知道是怎樣走過來的。有一次過年,我們夜半收完攤,在回家的石子路上,母親騎著三輪車,我在一旁幫她拉著,叮叮當當?shù)穆曇粝窈锿哆M的石子,吠聲清遠,打破了寂靜的夜晚。從城市歸來,鄉(xiāng)間晴朗的夏夜,皓月當空,大片大片的云朵在墨藍色的天上漂泊,母親問我,啥時候我們會不用這么辛苦了呢?我說,那得等我們長大了……
那時,自己只知道學習,暗戀。還好考了個一本,即使很一般,卻足以使父母感到驕傲。母親說,我的精神自從你考上大學那一年猛然好了許多。你看,連照的相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呢?;蛟S是哥哥姐姐的高考令父母倍感缺憾。自己并不多好的成績已給父母長足了精神。
就在哥哥姐姐高考的前夕,父母親半夜收攤回家,出了一場事故,導致父親視網(wǎng)膜再度脫落。母親帶著父親去省城診療,我們?nèi)齻€自己做飯,生活。這或許對于姐姐的高考有些微的影響吧??赏滤龔牟惶?。在每年只有十來天和她見面的日子里,除了古怪的玩笑和嬉鬧,再就是對我的嫌棄了。記得那年母親陪父親看病,臨走時坐在床頭數(shù)錢,數(shù)著數(shù)著就失聲痛哭起來,她說,自己的命怎么這么苦……姐姐抱著母親也哭了。那時父母的電話里都是讓我們好好學習,他們那邊一切都順利,讓我們不要擔心。今年夏天,自己一個人陪奶奶看病,偌大的醫(yī)院里,花花綠綠的人流,自己跑上跑下,心里有萬千的不可承受之重。過年的時候給母親訴說。母親說,你都不知道,我陪你爸爸看病的時候,那有多折騰人。一句話已讓往事洶涌澎湃。
父親的眼睛自此之后,便幾近失明。手腳也不大利索。有一次,他摸索著趴在地上找一個東西,我?guī)退麚炱饋?,他意味深長地問我,你說人為什么會摸不見東西呢?我想了想說,或許是因為找不到目標吧。他嘆了口氣,也對,看不見了就啥也不行了。因為他眼睛不好,賣菜稱東西時臉貼在秤上,好多人嘲笑他;從別人手里接東西,卻摸著了別人的手,別人惱怒,他尷尬。時間久了,他也默然不語,或者一笑了之。只是每早凌晨上市場批菜,因為手腳不利索,有時候找不到母親,或和母親意見分歧而大發(fā)脾氣。這些父親從來不說,只有母親,才向我講起他眼睛不好引起的種種艱澀遭遇。
今年冬天,奶奶重病后去世了。父母親趕回鄉(xiāng)里侍候守喪。離開故土已近二十年,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即使是發(fā)小相見都已陌不相識。鄰里鄉(xiāng)親們的冷漠與富足深深地刺痛著父親因疾病而敏感的心。他說,現(xiàn)在我們回去是離鄉(xiāng)人,回來是流浪人,到哪里都不被待見……現(xiàn)在就靠你們嘍,我半輩子的希望和成就就是你們仨了……聽得我萬般惆悵。
在小院里,每逢暑假父親就會掛起一塊薄木板,刷上墨汁,給我們補課,其實他也并不懂得多少。有時只好是哥哥給姐姐交,我在旁邊隨聽。對我們的教育他傾注了極大的心血。初中的時候,他半夜從果攤上回來,首先要到我們的房間里檢查作業(yè),如有不如他意的地方,就會叫起熟睡的我醒來,怒聲痛斥,甚至大打出手。在恨鐵不成鋼的痛罵中離去;考上大學后,一次他滿懷歉意的說,唉,那幾年把你收拾的太厲害了??僧斔X得我們稍有不上心時,他又會無奈的說,要是我的眼睛還和那幾年一樣,我還能督促督促你們呢。他花費心思從舊書攤上買來過時的輔導書,常常一買就是一大堆,買復讀機,DVD,總之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對我們學習的不知奢侈的投入。只是,我們辜負了他的殷殷期望。
現(xiàn)在他看不成書了,可還想著要學點什么。給他推薦“懶人聽書”,他如獲至寶。常常聽《紅樓夢》聽得忘乎所以,沉迷其中,聽完還要發(fā)表一下融入自己通俗哲學的見解,有時盡管并不認同,也不忍心反對。常常看到他聽書因為耽擱生意而被母親打斷,心里莫名的酸楚與可憐。他渴望我能做官,那樣就可以不受別人歧視和壓制。然而現(xiàn)實卻又無法滿足他的愿望。
我高三的那年春天,父親要去省城復查,我和母親兩人相依為命。母親一個人重操舊業(yè),烤起了紅薯。每每放學上學,都要去母親那里。即使有時不去,也要很遠的喊著揮揮手。深夜里我騎著自行車穿過的離家很近的石子路,叮叮當當?shù)穆曇舨艜鼓赣H安心。胃口不好不愛吃飯,母親自己學著熬八寶粥,里面摻著點開胃的藥。那段日子她對我很依順,沒有脾氣。凌晨一兩點,她常跑來我的房子看看我是不是睡著了,或是在窗口前晃幾次。這次回去,因為要拆遷,陪伴母親十幾年的那個紅薯爐和陪伴我們六七年的果架被我們買了廢品。母親把果架上鑲著的“四季鮮果”的小木橫額留了下來。我說要不放在在紅薯爐上,你們倆一左一右,合個影吧。父母親都姍姍地笑起來。
高三畢業(yè)后的夏天,果攤不讓擺了。我們挪到路口,路口也不允許,又挪到下一個的路口,沒過多久,依然讓不允許擺。直到搬到了上一個路口,擠在前三個果攤后面。那年長達三個月的暑假,我們像喪家之犬一樣在和城管的嚷罵、爭吵以及在不時的搬移中度過。彼時果攤的生意黯淡極了。還會遇見各式各樣的同窗故友。傍晚的時候,紫紅色的殘陽掛在遙遠的樓群前,同學的母親看見我們一家子圍在一個三輪車支起的果攤前,笑道,你看,這一家子多幸福。只是,個中的艱澀滋味又有誰知呢?
大一我去省城上學。秋天的時候,想起小院里應(yīng)該已是落葉繽紛了。打電話給母親,問她小院里是不是積滿了落葉,母親說沒有,你爸爸全掃了……以往每年,父母做生意忙,門前那排瘦高粗糙的楊樹,秋風吹過,嘩嘩啦啦地全都吹到了院子里,我們仨念書也忙,也沒人清掃。過一些時日,樹葉鋪滿了院子里,踩上去能蓋住鞋幫,脆生生的,都已經(jīng)干了。
今年暑假里給母親照相,套間里光線暗沉,閃光燈刺得母親格外憔悴。她端詳著照片上眼角兩邊厚密的魚尾紋,嘆氣道,唉,我老了還多。她的樣子讓我難過了許久。臨走的幾天,她說:去了好好學,趁我還能干動,給你好好打基礎(chǔ),不然像我這樣的身體,說不行就不行了……她還說等你念完書了,我也就干不動了,也就不干了。諸如此類的話,不一而足,父親亦如是。
她曾說長久的站著,腳跟疼的厲害,我給她買了一雙水紅色的高跟拖鞋,底子十分軟和,她樂呵呵的說,沒想到在兒子手里,竟然打扮成了姑娘。寒假再回家時,看她的腳,已經(jīng)腫的看不見腳踝骨。又給她買了一雙棉拖鞋,擔心她嫌貴,少說了些錢數(shù)。穿著倒也好,只是樣式太老氣。年輕時沒穿過幾件好衣服,現(xiàn)在條件稍好,要么買來的衣服舍不得穿,擔心在菜點弄臟了。要么就不讓我們再買覺得浪費錢。從困頓中走過來的母親依舊格外細心節(jié)儉,倒是我們,長時間在外,已學的大手大腳,稍有不順心的東西便棄之如敝屣。
她親手扎的拖把,拖得店里亮堂堂的。我說要不買個馬桶墊子吧,她說不用,多花十來塊錢,她自己做一個。早上從市場回來,她胃里餓的難受,這次寒假,見她總是用大餅泡一碗奶粉喝,臨上學的時候我說,奶粉沒什么營養(yǎng),要不給你買幾包黑芝麻糊,你早上喝。她又說算了,門前有時候會有賣手工磨的,自己可以配料還比較便宜。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地刺眼,來買菜的同齡女人各個打扮的花枝招展,可自己的母親卻理所當然地被別人叫奶奶,老婆婆。想到此處,除了啞然苦笑,悵然良久之外,一無所有。寒假的日子里,幾乎每天都熬黑米粥給她喝,想著能讓她的頭發(fā)轉(zhuǎn)色,恐怕也只是一廂情愿了。
夏天的時候哥哥姐姐都工作了,過年哥哥不回來。姐姐也只呆了十幾天,相隔一天,我們都走了。母親絮叨這著,唉,這一走就是兩個。她說我們剛走的那幾天,套間里空蕩蕩,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她一點都不想進去。想起第一年我離家上學的時候,從有三個孩子吵吵鬧鬧的家一下子只有兩個孤單的大人,父母親不知道是怎樣適應(yīng)過來的。
在那個小院里我們一住就是十年,十年間,我從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長成了一個小伙子。前年寒假,回去的時候,父母把那所小院退了。這次寒假回家,昔日的故院早已被夷為平地,踩在頹墻圮磚上,傍晚冬日曛曛,大片大片灰暗的云彩被風吹扯的像是梵高筆下涂抹上去的油畫,那排落光了葉子的蒼白干枯的瘦楊樹,依舊還在。我站在曾是故院的廢墟上,思緒萬千……
昨早起來,看著窗戶外清冷的城市和密密麻麻的高樓車流,倒是不見了許多年前窗子上的冰花。今在外地,卻十分想趁早學業(yè)歸來,回到父母身邊,不再遠走他處。
(摘自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