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抑與反抗

摘 要：美狄亞和杜十娘以其堅強勇敢的品質(zhì)成為中外文學史上兩個典型的女性形象，雖遭遇挫折但都為理想中的愛情堅定地努力著，終因遭受背叛而不得不選擇了復仇。本文主要從她們復仇內(nèi)容和方式兩方面來探討中西方不同社會文化背景和不同思想價值觀。

關(guān)鍵詞：美狄亞；杜十娘；壓抑；反抗

作者簡介：徐敬文（1991-），女，漢族，河南信陽人，現(xiàn)為西藏民族學院2014級在讀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1-0-02

《美狄亞》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從不同的角度反映了受壓抑女性的反抗與復仇。她們堅強而獨立，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勇敢、果斷，但終究都遭遇了男子的拋棄，演繹了一段“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故事。本文主要從內(nèi)容和方式兩方面淺析中西方不同社會文化背景和思想價值觀念影響下美狄亞和杜十娘復仇的異同。

一、美狄亞殺子復仇與杜十娘怒沉寶箱

悲劇大師歐里庇得斯取自古希臘神話的同名悲劇中的女主人公美狄亞，為了愛情設計幫助前來奪寶的伊阿宋，殘忍殺害兄弟后雙雙流亡科任托斯。她的百依百順換來的卻是被背棄，當?shù)弥涟⑺蜗胍⒖迫瓮兴雇醯呐畠焊駝诳耍劭匆或?qū)逐出境而無法挽回他的心，于是假裝和解。浸泡過魔藥的新衣使新娘連同前來救火的克瑞翁國王一起被活活燒死。美狄亞在赫拉神廟親手殺害兩個孩子后帶著尸體逃到雅典。

歐里庇得斯最擅長的女性心理描寫在劇中得到出色表現(xiàn)，通過語言、動作、心理刻畫等技巧再現(xiàn)一個敢愛敢恨的女性形象。殘忍的復仇手段根源于內(nèi)心深處的真摯愛情?？駸岬母星槭姑赖襾啿幌П撑迅赣H和祖國、殘忍殺害兄弟。這沉重的愛情背負壓抑著她對理想愛情的渴望。“愛之愈深，恨之愈切”，當生命中只剩丈夫和孩子，而這苦心經(jīng)營的愛又將被摧毀的時候，愛情至上的她幾近崩潰，與此同時科爾喀斯國王還下了逐客令。突如其來的打擊使原本理想的愛情頃刻化為灰燼，美狄亞悲痛欲絕、痛苦哀嘆：“在一切有理智有靈性的生物當中，我們女人算是最不幸的。”[1]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壓抑著內(nèi)心，怒火激發(fā)了最殘忍的復仇——用喪子之痛來徹底懲罰負心男人。但是難以抵擋身為母親對孩子的疼愛。“我怎么辦呢？朋友們，我如今看到他們這樣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就軟了！……這一定不行，我得打掉我的計劃?！币恍南胍獜统鸬拿赖襾喆丝滩恢欠裨摲艞壴杏媱?。但是隨即而來的想法更加強烈地沖擊著腦海，深化了決心，“我到底是怎么的？難道我想饒了我的仇人？反遭受他們的嘲笑嗎？我得勇敢一些！”愛恨情仇撕扯著這位年輕母親和妻子的心，美狄亞最終選擇殺子復仇，使伊阿宋失去一切的同時也為自己理想主義的性格付出慘痛代價，反倒陷入更為痛苦的境地。

明代馮夢龍《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杜十娘是一位長期受封建腐朽思想毒害、“三從四德”深植腦海的女子，因身世不幸只能淪落風塵、任受凌辱。像所有的同齡姑娘一樣，她也渴望從良過上正常生活?！爸液裰菊\”的官宦子弟李甲的出現(xiàn)使杜十娘“甚有心向他”，把他當做“從良”的對象，甚至對方錢財散盡陷入困境時毅然不離不棄。然而李甲心中她始終是個沒有尊嚴、沒有人格的存在，就連初遇時大把花錢也不過是為滿足肉體歡愉玩玩而已，并未設身處地為將來著想。區(qū)區(qū)“三百金”的贖金他竟搪塞推辭說“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一邊是感情真摯的杜十娘，一邊是羞于接受的李甲，僅僅如此還不至引發(fā)悲劇效果。更讓人憤怒的是返京途中，當孫富問尋“何人”時，李甲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边@就暴露了他的真實內(nèi)心：姬仍是姬，永遠也不可能擺脫低人一等的地位。等級尊卑觀念下婦女早已抑化成男人的附屬品，李甲甚至在返京途中還不停地考慮“老父盛怒之下，若娶妓而歸，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輾轉(zhuǎn)尋思，尚未有萬全之策?！遍T第差異成了李甲心中無法打開的死結(jié)，然而“恩人”孫富的出現(xiàn)似乎解決了這個天大的難題。陌生商人的一面之詞竟能夠動搖所謂真情實意，只能說明：李甲心中的杜十娘充其量是用來炫耀的談資，或可以轉(zhuǎn)贈的私物。這并不是平等、尊重的愛。慘遭背棄、瀕臨崩潰的杜十娘滿腔憤恨，只好和寶物一起縱身投入波浪翻騰的江水中。

周旋于顯貴之間的杜十娘應該相當具有洞察力，可全然不顧地對感情的厚望使其和大多數(shù)封建女人一樣陷入悲慘結(jié)局。她想要“一份生死無憾的真情”，可不料千挑萬選的如意郎君竟從沒真心對待過自己。就這樣杜十娘一位明代青樓女子費心經(jīng)營的從良計劃最后落空，失去了追求美好生活的機會。這些無時無刻不在壓抑著她脆弱的內(nèi)心，得不到“生死無憾的真情”就只能通過銷毀自己生命換來世人對負心漢的聲討來完成復仇！杜十娘的忠貞不渝與李甲的負心形成鮮明對比。同樣，《美狄亞》一文也存在美狄亞勇敢忠貞與伊阿宋喜新厭舊的對照。不同國度不同時間上演著如出一轍的愛情悲劇。男權(quán)思想的泛濫壓抑著癡心女子對愛的執(zhí)著，負心漢的出現(xiàn)使她們縱然勇敢追求最終還是別無選擇只能用復仇來懲戒。

二、不同復仇方式及其原由探尋

在這兩個故事中，兩個鐘于愛情的復仇女人最終選擇不同方式——美狄亞“殺子懲夫”、杜十娘“沉江自殺”，從主觀方面來說，離不開主人公的性格和境遇，但對于兩個處境極其相似的女性來說，更是由以下幾個原因造成的：

（一）社會歷史背景不同

《美狄亞》的故事發(fā)生在BC6-BC5希臘奴隸主民主制的漸衰期，傳統(tǒng)宗教道德觀趨于瓦解，社會正逐步過渡到父權(quán)制時代，婦女降低到與奴隸同等的境地。土地立法使家庭私有財產(chǎn)確認并鞏固，“一夫一妻制”規(guī)定女子必須嚴守貞操，不得參加公共活動和享有政治權(quán)利，而男子則不受約束?！罢煞蛟诩抑姓莆樟藱?quán)柄，而妻子則被貶低，被奴役……變成生孩子的簡單工具了”[3]甚至在丈夫另覓新歡時也不得不忍氣吞聲。美狄亞出身“蠻夷之邦”帶有原人氣質(zhì)，加之西方文化強調(diào)個人主義，在追求自由愛情的過程中更加維護個體尊嚴及個人價值。她敢愛敢恨從不虛偽造作。當發(fā)現(xiàn)理想愛情被人毀壞踐踏而絕望悲愴、用極端復仇的方法來實現(xiàn)心中幻想是個人主義的表現(xiàn)和對絕對自由的追求。少了些許心理上的負擔，反抗起來更為直接犀利.類似悲劇情節(jié)還如現(xiàn)代主義大師哈代筆下的苔絲和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中的娜塔莉亞等等。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杜十娘是眾多中國封建女性的典型。占有絕對崇高地位的儒家思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百善孝為先”使得李甲不得不首先考慮如何答復家中的老父。封建綱常要求女子“三從四德”、“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 ”（《程氏遺書》）。知書達理、溫柔善良，即便面臨被拋棄的屈辱也只能采用最傳統(tǒng)的反抗——自殺來保全名節(jié)和進行反抗，而封建倫理思想和家長制度是這一結(jié)局的雙重推動。宗法倫理規(guī)范更是牽制了個體自由和健康發(fā)展，造就了一個個犧牲品，如秦香蓮（清戲《秦香蓮》）、劉蘭芝（《孔雀東南飛》）、曹七巧《金鎖記》）。多年的青樓生活使杜十娘銘記一個道理：不論什么人，一旦背離了社會宗法倫理，等待她的只能是痛苦的生活。甚至可以說對李甲的愛不是她從良的唯一目的和追求，更是為了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融入這個社會。只是李甲的負心使這最后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在那個社會她無力做出什么感天動地的時間來抗擊有著幾千年歷史的封建壓抑，只能用自己的死來表達對這個社會和李甲的憤恨與反抗！

（二）思想觀念差異

《美狄亞》一文父權(quán)社會中的美狄亞深知毒殺新娘和國王遠遠不夠，在希臘“真正的生育者被認為是父親，母親則被認為只是父親的種子的培養(yǎng)者和保護者，”[4]因此只有親手殺死伊阿宋的子女才能斬斷維系父親和兒子的血緣紐帶，才算是完全的復仇。事發(fā)后趕到的伊阿宋絕望到了頂點：一瞬間斷絕成為皇室的可能，又沒了子嗣，此時的他不再是個英雄，甚至不像個男人。正像亞里士多德所指出的，歐里庇得斯“按照人本來的面貌來描寫”[5]是當時希臘社會的思想觀念使她選擇了殺子懲夫。

與西方偏重復仇形象主體精神世界的沖突不同，明代末年人們更關(guān)注復仇事件本身及其所產(chǎn)生的效果。自古以來獨特的復仇方式就是死后用社會輿論來迫使官府治仇人的罪以此來索命復仇。杜十娘性格成熟縝密，不僅沉掉財寶讓只認錢的“負心漢”心疼不已，而且還要以死用輿論迫使官府追究李甲的責任和罪證，這便是她不同于美狄亞的暴力復仇而選擇自殺的原因?！版獧持杏杏?，恨郎眼內(nèi)無珠……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2]傳統(tǒng)的婦道觀念已深深植根于她的意念中并最終導致其選擇投江自殺。

另外，中國文化注重集體不同于西方文化的強調(diào)個人本位。美狄亞為愛而不顧一切地追求或復仇使得個人價值和本位主義得到最為徹底的體現(xiàn)。然而在集體價值觀影響較重的中國，只能是愛而不敢、恨卻不能?！岸攀铩笔降呐灾缓靡誀奚约耗贻p生命的沉重代價來換取世人對負心者的報復與懲罰，或是借助清官明斷，或是借助超現(xiàn)實的鬼魂力量。長期的封建專制下文化對個體的壓抑使社會民主性蛻化，女性因而更被歧視，缺乏社會地位，長期遭受不平等待遇，根本沒有機會和權(quán)利去爭取原本屬于自己的自由。這些也是中國許多“杜十娘”式的復仇女性不得不選擇異于西方美狄亞的復仇方式的重要原因。由此可見不同的思想文化觀念在女性復仇方式的選擇上的確影響很大。

結(jié)語：

綜上所述，美狄亞和杜十娘在性格特點和命運遭際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她們都追求理想化的感情，都曾寄希望于一個后來背叛自己的男子。當理想與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愛情遭受破壞，都義無反顧地選擇復仇，報復那個不能信守諾言的負心漢。這些不僅是因為她們有著堅強的性格，還受到了她們所生活的社會背景的影響，和不同思想觀念的潛移默化。雖然兩部作品都以悲劇結(jié)尾，但是她們對待感情的矢志不渝，真實而不做作，給我們帶來了強烈的心靈沖擊，也增強了作品的表現(xiàn)力，提升了作品的價值！

參考文獻：

[1]歐里庇得斯.悲劇二種[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以下引用均出自此書.

[2]馮夢龍.警世通言[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

[3]恩格斯.家庭、私有制 和國家起源[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52.

[4]謝·伊·拉茨格.對歐里庇得斯的《美狄亞》進行歷史——文學分析的嘗試[A].陳洪文，水建馥.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研究[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

[5]亞里士多德.詩學[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