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
叔叔,我心安慰的是,在您離開這個世界前一天,我去看過您。
當(dāng)時,您盡管已經(jīng)深度昏迷,盡管根本不會知道有誰去到您身邊,可想去的人們還是希望能看您最后一眼。何況那個時候,誰都不知道您第二天就撒手離去,盡管,您已經(jīng)奄奄一息。
我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認(rèn)識您,是因為您的一個兒子是我們的朋友。那些年,我們無聊到隔三岔五要玩半天麻將,大部分時候是去您居住的院子里。那時候,您的小孫子還在牙牙學(xué)語。我們對壘的時候,這小子總是會驚喜地大叫:小雞!小雞!周圍一陣大笑,被曝光有“小雞(一條)”的那位便會在孩子的屁股上拍一巴掌,再在臉蛋上狠狠親一口。
那時候,您總是抱著他,坐在我們某一個人的身邊。您極愛麻將,然而我們邀您一起玩時,您總是說著不,卻總是站在我們身邊一步也不離去。我們知道,您是擔(dān)心口袋里的“銀子”,更擔(dān)心家里的嬸嬸看到后吼您,于是總是克制著自己的玩心,在旁邊看我們玩到面紅耳赤。
沒幾年,突然傳來您住院要動手術(shù)的消息,還說您已是肺癌晚期。我們這些與您無比熟識了的后輩一個個先后跑到醫(yī)院里,為您加油打氣。病床上,您竟呵呵笑著,說,不怕不怕,回去繼續(xù)抱著孫子看你們玩“小雞”。
我們感嘆您的好心態(tài),病房里一時充滿歡喜。
果然,手術(shù)成功。您出院,回家,偶爾看我們玩一會兒。慢慢地,那個叫喚著“小雞”的孩子已經(jīng)上了幼兒園。再有不舍,每天下午您還是會果斷離開我們玩耍的場地,去接孫子。常常,我們會問您恢復(fù)得怎樣。您總是笑著說,死不了死不了,非常好。我們也覺得您非常好,覺得您一貫的好心態(tài)幫了您。您的兒子有時也憂傷地說,您看起來樂觀,其實并沒有完全恢復(fù)。是啊,畢竟是一個肺部大手術(shù),畢竟您已經(jīng)是近六十歲的老人。每逢天陰下雨,您的傷口便隱隱作痛。您不說,不能說明不痛。這一場手術(shù)還剝奪了您一身的好力氣,您從此不能下地勞作。您的院子盡管緊挨著城市,卻屬于郊區(qū)。您的生活來源,大多靠的還是土地。然而一個手術(shù)困住了您。每一天,您只是在院子里進進出出,幫助家里做一些不費力氣的小事。看著嬸嬸一趟趟從地頭來去,您總是笑著罵自己成了沒用的拖累。
好在,那時候嬸嬸身體很好,兒女們也極孝。您在院子里,大部分時候心情愉快,就這樣一直堅持了十多年。
我們盡管好久不再玩麻將,卻也會時時去到您的院子,與您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說地。我們嘻嘻哈哈,為您的堅強叫著好,助著威。
然而愉快著愉快著,這叫好聲就斷了。
突然有一天,聽說您又病了。這次與肺癌無關(guān),而是變成腦梗。您再次住院。然而這一次,您卻沒有了第一次的樂觀。不僅行動受了影響,語言功能有了退縮,更重要的是,腦梗后遺癥讓您看上去充滿小孩子的童稚。您常常用無法控制的憨笑,含糊不清的言語,表達(dá)著屬于您的喜怒。后來,聽說您的脾氣越來越壞,甚至對起早貪黑照顧您的嬸嬸發(fā)飆撒氣。
我們聽說后,去看您,也勸您。希望您把精力放在鍛煉恢復(fù)上,希望您與嬸嬸和睦過日子。然而您依舊是嘿嘿一笑,讓嬸嬸一邊愛憐一邊嘆氣。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兩三年,最后直到您完全進入癡呆狀態(tài)。我們都嘆,可怕的癌癥都挺過來了,卻輸在腦梗手里。
春節(jié)前,您再一次入院。這一次,一去就是深度昏迷。這一次之后,您再也沒能醒過來,用氧氣維持著一口氣。這一次,更是引發(fā)了您本就脆弱的肺,炎癥讓您的呼吸像風(fēng)箱一樣讓人不忍卒聽。
醫(yī)生搖著頭,于是您就以這樣的狀態(tài),從醫(yī)院又回到家里。當(dāng)年那個叫喚著“小雞”的孫子,已是十六七歲風(fēng)華正茂的英俊少年。他一反往日的淘氣與叛逆,回家就守在您的身邊,隔一陣淚眼婆娑喊一聲爺爺。有些不懂事的同學(xué)喊他外出玩耍,被他一一怒拒。他堅持,從小把他抱大的爺爺會醒過來,像當(dāng)年一樣摟著他,看“小雞”在面前飛來飛去。
然而一直把他捧在手心里的爺爺卻不再疼惜這個孫兒。您的心,是不是已經(jīng)游蕩在另一個世界?
就在我們到家看望您之后的第二天,聽說您走了。我們有準(zhǔn)備,然而第一時間還是無法接受的訝異。
那一天,是春節(jié)過后的第四天。那個瞬間,我心里一陣潮濕。畢竟,十多年間我們常常相見;畢竟,昨天還在家里呼吸的您,突然去了另一個世界。
出殯那天,元宵節(jié)還沒過,前一天的大雪還未來得及融化。但親朋的心都在您這里。尤其是您的家人、您的孫子,完全忘記了這個年。
一個一個,親戚朋友踏雪而至。而您,早已經(jīng)穿戴整齊,躺進那口質(zhì)量很好的木質(zhì)棺材里。靈棚搭在院子中間,忙碌的人們穿梭在院中的各個角落。盡管寒冷一陣又一陣,人們卻慶幸著今日終于停了雪,太陽也露出笑臉。
由于村里有人家辦喜事,所以村里唯一的餐廳不能承攬您這邊的喪事。只好,家里找來專業(yè)班子,在院子外面搭起幾個棚,燒火做飯的工作人員忙碌地分散在棚的周圍。
除了有工作的人們,前去參加喪禮的人們都擠在各個屋子里。人們起初聊的,都是關(guān)于您的一些事,一通惋惜,一番想念,再一陣人生嘆息。然而聊著聊著,話題就轉(zhuǎn)了味。屋子里,很快響起笑聲一片。
直到下一個人進來,再把話題扯到您那里,然而也總是很快過去。
這個時候,我不由得一遍遍想,此時,您的心里在想什么?能否聽到我們說話?能否聽到你的至親冒著寒風(fēng)在您身邊哭泣?能否聽到這些遠(yuǎn)親在離您不遠(yuǎn)處大笑?或者,您對塵世間的一些人、一些事,可有記憶?或者留戀?
這時候,您的兒子兒媳相繼進來,忙著給我們這些無所事事的人端茶倒水。看著他們單薄的衣飾,凍得通紅的手臉,大家都勸他們也坐一坐,暖一暖。然而他們說,怎么可能啊,這要是真坐下來,還不得被人罵死?
是啊,今天,他們是“孝子孝女”,除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哀傷,他們是有任務(wù)的,他們的任務(wù)就是守靈棚,不時在您身邊大聲哭泣。盡管,誰都知道在您漫長的生病日子里,他們其實早已經(jīng)作好您離去的準(zhǔn)備,也早已經(jīng)哭干了淚。
我突然間明白,今天,已經(jīng)成為一個程序。我們所有的人,都是流程上的棋子。長眠地下的您,很多時候已經(jīng)被我們忽視。我們甚至大聲說,走了,您就不痛苦了。我們甚至替您的家人欣慰,他們終于解脫了。甚至,我覺得他們臉上并沒有太多的悲傷,他們不自覺地就會與前來吊唁的人一樣談笑風(fēng)生。他們甚至再也流不出您當(dāng)初剛剛生病時痛徹心脾的一顆眼淚。
叔叔,您不必悲傷,您絕對不能因此而悲傷。突然想起,母親前幾天在嘆息村里一個青年人意外死亡時竟然說:你說他媽病那么久了,不能吃不能喝不省人事,怎么不替兒子走了呢?
母親嘴里滿滿地都是替死去年輕人的痛惜,而沒了之前還常常替長久躺在病床上他那母親的陣陣同情。甚至,母親的語氣里竟生著對那位不能吃不能喝的母親的怨恨,她怎么還活著?死去的怎么不是她,而是她正當(dāng)年的兒子?
我知道,如母親一樣想法的人很多。細(xì)細(xì)想來,母親并非不同情那位生病的老人,母親的話里更沒有一絲詛咒。母親的意思是,那位長久地躺在床上的母親,除了剩下一口氣,除了自己痛苦家人也痛苦之外,還有什么呢?
死去,對一些人而言,真的是解脫。
叔叔,聽了這些,您會不會失落?或許您早已受夠紅塵的苦,才超然西去。
想到這些我便很釋然。然而隔窗看到您的孫子眼淚汪汪一聲聲叫著爺爺,我還是忍不住跟著他落淚。然而叔叔,我哭的不是您,而是對那孩子傷心的疼惜。
屋里的人依舊在聊著各類新聞八卦,或者埋頭玩手機。
我們很無聊地等待著中午時刻的到來,其實是等待著把您徹底送出這個家。這期間,我甚至一遍又一遍暗暗埋怨老公,不該這么早地來無聊地坐著。然而正如老公所說,辦事情,要的就是人氣,沒有這么多無聊的人,辦事的人家豈不是冷清到讓人笑話?
瞧,我又忘記,這一天,是個程序。
屋子里大部分人都只是偶然見過一次半次,所以大家除了胡亂聊天外,就是各自埋頭玩手機。玩累了,抬頭不小心碰到誰的眼光,就找個話題搭上一句半句。偶爾有個愛熱鬧的說上幾句粗話笑話,活躍一下無聊的空氣。有時,挺想到外面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伸伸腿,卻又擔(dān)心著回來后被人擠占了位置。
樂隊隔一陣吹奏一陣,此時傳過來的是歡快的《走進新時代》,讓人一時間忘記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個人邊低頭玩游戲邊自語:這下真是走進新時代了。一屋子的人瞬間反應(yīng)過來,大笑。
叔叔,您說我們塵世間的人,是不是無聊得難以言喻?
我來送別您的一顆心是真的,而此刻無聊得想早早結(jié)束回家的一顆心也是真的。
叔叔,感謝您的不計較。
快出來吧,要走了!
有人掀開門簾探身喊。人們像得到赦免令一樣,一哄而起,沖到院子里。靈棚周圍有序地雜亂著。所有該到靈前的親戚都被總管一一叫過去,或跪或拜或趴在靈棚里哭。淚水,在這樣的氛圍里或多或少又漸漸涌出來。您的兒子、女婿、孫子們,則被管事的指揮著,一次次從靈棚起來,再到離靈棚幾米處的地上跪下,叩頭,痛哭,往返一次又一次。問及為何要這樣重復(fù)時,有人說吃飯時間到了,這是模擬給死者傳菜。
這支隊伍里,依舊是孫子哭得最厲害,最實在。這行淚剛流下來,馬上就被下一行覆蓋,冷風(fēng)一吹凝在臉上,長長的,厚厚的。
一看就心疼。
轉(zhuǎn)了臉。
雇來抬棺的人們穿著紅黃相間的統(tǒng)一服裝,頭上系一條白毛巾,手上一雙白手套。他們散布在靈棚周圍,準(zhǔn)備著,也相互責(zé)怪著,嘻罵著。一些位置的人暫時無事,便偷閑把眼睛掃在院中觀看的人群。有一個,還大膽盯了我們這邊的女士,長久地、肆無忌憚地,令人生厭又難以回避。
樂隊的人并不集中,各自在自己覺得舒服的方位擺弄著手里的樂器。有一個小伙子,懶洋洋地拍著一副镲。我可以清晰地判斷,他的腦子里一定在想著心事。想什么呢?在這么重要的事情面前。我一度十分好奇,以至于想向前與他聊幾句。然而他絲毫不亂節(jié)奏,兩只镲一直恰到好處地配合著樂隊的大旋律。
靈棚被拆除了。
模糊中聽到抬棺的人里有人喊了一聲準(zhǔn)備。所有抬棺人都停止了嬉鬧,聽話地舉起了杵在地上的抬桿,迅速對應(yīng)自己的位置。
下蹲,抬桿上肩,起!整齊得像一場比賽盛事。有人數(shù)了,抬棺者竟有32人。起步,竟出奇地統(tǒng)一。我才意識到,就這樣一件看似簡單的活計,也需要技巧,需要訓(xùn)練,更需要給人以視覺上的沖擊。
看著他們整齊劃一出了院門,我以為這場盛事就此完畢。沒想到剛剛呼朋引伴在院子外面的飯棚內(nèi)搶占好有利位置,有人卻喊快來看好戲。
旁邊有本村老人說,去吧,有趣的才剛剛開始。
人們再一次一哄而起,相擁著跑上旁邊橫穿村里大道的鐵道邊。這個位置處在大道上方,正好看到出殯隊伍剛剛拐了幾個胡同出了大街。遠(yuǎn)遠(yuǎn)地,紅黃白相間的龐大隊伍,棺木上方還站著兩只張著大口的獅子,陣勢壯觀逶迤而來。我驚異他們?yōu)楹巫叩萌绱司徛赃呌腥苏f這是他們的套路,從院子里起身往墳地的路上會停頓多次,有表演,其實是向主家、主要是女婿討要小費。
果然,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們在路中間停下來不再向前,只原地踏著統(tǒng)一的節(jié)拍像秧歌隊伍一樣扭來扭去。村里的街道本不算寬敞,所以不管是后面的出殯車輛還是過往車輛,通通被攔下來無法向前。有些車迅速掉頭繞行,有些倒饒有興趣下來觀看。
這一次,唱的曲子竟是《千里之外》。
風(fēng)格既不像費玉清,也不像周杰倫。有些人嘻嘻哈哈,我卻突然涌上一陣傷悲。
送你離開,千里之外,你是否還在?
叔叔,您永遠(yuǎn),不會“還在”我們身邊。潮起潮落,風(fēng)起風(fēng)停,與您再沒了關(guān)系。即使是家人,也只會在每年清明時節(jié)去那個土堆旁看您一眼,送一些不清楚您是否吃得到的食物,以及您平生都沒掙到過的那么多、據(jù)說是那個世界用的錢。
其實我很懷疑,我們的人,怎么可以制造出你們那個世界消費的錢?
不管怎樣,這片土地與您而言全部畫了句號,再也沒有需要用一生去等待的事。
說話間,隊伍結(jié)束了那邊的表演,走向我們這邊。村里的看客大多集中在這里,包括來參加葬禮的親朋。于是不等隊伍停下來,這邊人群里已經(jīng)有人在喊:再來一次!
這龐大的看客一定激起抬棺人更高的興致,他們一邊回應(yīng)著“好嘞”,一邊愉快地開始了更加賣力的表演。他們的步伐專業(yè)得讓人目不轉(zhuǎn)睛,他們的動作漂亮得讓人毫不懷疑這是一場演出。有人帶頭,《北京的金山上》嘹亮地響起。叔叔,我有些好笑他們自如地把這些風(fēng)格完全不搭調(diào)的歌曲扭合在一起,卻忍著沒有笑出來,人群中卻早已有小孩哈哈地前仰后合著,家長也不去制止。有些大人也笑著喊:聲音大點!
一紅一綠兩只獅子隨著他們的“舞步”有節(jié)奏地來回擺動著,讓人想起小時候正月十五走村串戶的“鬧紅火”,心情瞬間游移到從前,跑回火紅的大年里。
身后,鐵道橋的那邊,就是村里唯一的餐廳。門口是巨型充氣大喜字拱門,周圍被紅色包圍。另一家辦喜事的就在這里。此時,出殯隊伍只要越過腳下這個橋洞,就會與喜字相遇。
思緒正飛時,《北京的金山上》已經(jīng)結(jié)束。領(lǐng)頭的高聲喊出一句:女婿子!道喜了!
我以為聽錯了,因為這畢竟是一個出殯的悲傷日子,怎么可以“道喜”?然而身邊的老人說:老人兒孫滿堂,也算壽終正寢,自然是喜事。
叔叔,不知是否同意?
總之,您的女婿應(yīng)聲從后面跑出來,把看不清是多少的“喜錢”放在討要的人手里。
隊伍再次起了身??纯蛡儏s完全沉浸在歡樂里,一位蹲得很舒服看似預(yù)備長久看下去的老者大喊:這就結(jié)束了?
下面的接話:老哥,再來一次你掏錢?
“那等我死了吧!”老者倒也幽默。
“還是多活幾年吧,到時候有你歡樂的時候!”下面的依然笑著。
叔叔,我擔(dān)心他們抬著您,喜洋洋地走過那個餐廳,與真正的喜事遭遇。沒想到隊伍過了橋洞,竟知趣地轉(zhuǎn)彎上了旁邊的小路,晃悠悠走向您的目的地。
我舒了一口氣,替那邊的大紅喜字。
啪啪啪!餐廳門口的鞭炮聲,震耳欲聾地響起。一看表,正是中午12點!
開飯了!這邊也進入下一道程序。人們吆喝著,招呼著各自熟識的人圍坐在一起,開酒,遞煙,打聽著彼此想知道的事。此后的話題里,再也不會涉及您。
叔叔,您就這樣,成了過去時。您居住過幾十年的院子內(nèi)外,再也聞不到一絲憂傷的氣息,全部變成歡歡喜喜。
您,就這樣永久地走出我們的視線。
保重吧,在那個世界里。我這樣一個外人,以后不知什么時候才會很偶爾地想起您。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