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建華
一
這一處不起眼的草舍,坐落在田野間的土墩上,舍是住所,草是稻草,就地取自杭州鄉(xiāng)下的稻田。
晨起,草舍醒來。晴天,太陽從東側(cè)打光,一點一點,調(diào)整到直角,再擺渡過去,從西側(cè)打光,萬年不變,不多不少180度。雨天,水汽凝聚在大陸上空,化云作雨,傾盆倒下,沖沖洗洗,想刷多久刷多久。
日照雨淋,蟲咬鼠嚙,草舍經(jīng)年,稻草由綿軟金黃,糜腐蝕爛,轉(zhuǎn)作灰白,間雜棕褐色。麻雀鉆進(jìn)穿出,共草舍一色,教人難以分辨。我把這種顏色叫雀白。
雀白,是古中國文明的遺產(chǎn),它使鳥類的至少一個物種,將它作了保護(hù)色。雀白之下,庇護(hù)先民,繁衍種族,承傳文化。這雀白,是這片大陸的本色。
母親生我,在這雀白草舍。我的兄弟,降生在雀白草舍。這雀白草舍,是童年的搖籃、金貴的家園。
二
草舍骨架所用毛竹,取自外婆家后山。山上石頭多、墓地多,往上走,毛竹乘勢拔節(jié)成林,把山包抄起來,淺山沙土沖刷堆積,爬滿蔓枝繁葉,疊堆成雜本篷林,遮天蔽日、郁郁蔥蔥。
竹林清幽,百鳥鳴聲此起彼伏。認(rèn)準(zhǔn)一棵碗口粗的竹子,看好倒的方向,掄起柴刀,猛砍幾刀,毛竹抖幾抖,喊一嗓子,就順勢往地上躺。削枝去梢,光光的一枝毛竹,沿著山坡,就勢往下順。
春分之后、清明之前,竹鞭鉆石挖土蓄滿竹能,漫山潛行拱土露臉,一枝枝彪悍有力地?fù)P起來。母親摸摸這枝,拍拍那根,挑嫩的,相好的,拿起鋤頭,一鎬下去,毛筍跳起來,圓嘟嘟的,像初生嬰兒的小屁股。
山上澗澗急流,湍了萬年,合了脾性,涓涓叮咚,圓潤動聽。攀急了,歇一歇,掬第一捧水洗手,掬第二捧水解渴。水清冽而甜,從喉嚨到胃底,仿佛冰刀劃過,驚起一個寒戰(zhàn)。舅舅將細(xì)竹劈兩半,敲掉竹肚,貫通上下,一片搭一片,把一泓山泉引入大水缸。
砍一通毛竹,趁間歇時,母親攀到遠(yuǎn)處,揪下幾枝映山紅。石墓村后山上的映山紅,野得像一頭狼,餓極了,死死地盯著你,你的心一下被它抓住了,你的魂早飛上了花萼,去聞映山紅的清香。
我抱一把紅花小蠻枝,帶著歡暢,往下滑,往下蹚,鳥兒撲棱飛揚(yáng)起來。順到山腳的毛竹,也已積了十來根。我們往身上斜搭了繩套,抬起板車杠,拉著、推著、護(hù)著毛竹,往袁浦吱吱呀呀歡笑著歡實地出發(fā)了。
三
母親是山民,也是力士,能扛起谷袋,一袋120到140斤。
讀中學(xué)前,我做母親的助手,揪住谷袋兩頭,半蹲以膝頂袋,拔起麻袋,借腰和肩的力量抱起。母親把身子彎下,我把谷袋架母親背上。6畝地、40多袋稻谷,一麻袋一麻袋往路口背,裝上板車。母親是大牛,我是小牛,拖著板車往家邁。
我第一次自個兒背起谷袋,是1986年秋天。這一天,母親笑得多么不同,她就這樣,坐在收割后青黃相間的稻草堆上,笑呀笑,背著谷袋笑,拉著板車笑,只是笑。這一天,天空是湛藍(lán)的,云彩就像抽出的一團(tuán)一團(tuán)棉絮。南下的雁陣,瞰著這片收獲的稻田,擺出一個人字。
稻子曬干裝袋,交公糧的時候到了。一麻袋一麻袋的稻谷,往板車上壘,壓力作用下,芒尖輕屑從麻袋里激揚(yáng)出來,甩起一陣稻谷香塵,在陽光下飛舞,鉆進(jìn)你的脖子、你的鼻子、你的眼晴。
谷袋壘好碼齊,拿兩根粗繩,壓住抽緊,抬起車杠,把重心調(diào)校到輪上,受力均勻了,兩根繩左歸左右歸右,牢牢系緊車杠。母親輕抬車杠,往前頭拉,我在后頭推。
我抬得起、壓得住車杠的時侯,母親斜拉一根繩,一手護(hù)杠,一手用肩膀的力量拉車。滿載稻谷的車,一路扭蕩著往糧站走。從農(nóng)舍中、泥路上拖出的稻谷車,三三兩兩接入大路,車與車相接,人與人相引,甩出去幾里地。地舞谷浪,路飄谷香,杭州鄉(xiāng)下沉浸在繁榮的歡笑里。
糧站,站一群連綿的大谷倉,倉壁刷了字——深挖洞廣積糧。解糧的車一到,先驗糧,著公家制服的操一根鐵扦,任性一刺,抽拉出一索稻谷,我的心懸起。驗糧官摸出兩枚稻谷來,往嘴里拋,舌尖接了,推給門牙,咔嘣兩下,眉頭一展,驗過了。我的心垂直落進(jìn)深井,歡實像一股暖流從井里緊著逸出。
把谷袋拖將過去,一袋一袋碼起來,全部力氣,也都化掉了。從谷袋山上跳下來,汗珠從背脊?jié)B出,連成一串珠,沿脊柱滑過,就像一縷清泉,灑出的水霧,遇到山巖,化作一汩涼水不經(jīng)意地淌下來。撐實稻谷的麻袋,在谷倉里山一樣豎立著,稻勢宏偉,不同谷響。
領(lǐng)了數(shù)目字,就往糧站會計室跑,取出早先備下的戶主章,哈口氣,對準(zhǔn)窄而長的框,豎直戳下去,一筆零而整的錢從窗口伸將出來。趕緊抽出兩手在褲上蹭一蹭,在歡喜中接下來,和母親對著點一遍,數(shù)目席整,對著窗口舉起錢揚(yáng)一揚(yáng),喊一聲——糧錢席(齊結(jié))得!
交夠公糧,余下是自已的。地頭收成好,谷柜盛滿,草舍一角再起一個谷堆。有了糧,家境慢慢殷實了。
四
水稻收起,脫粒分家,稻與草各奔前程。稻草一草多能,做牧草,收了去,成了牛馬的食料。做墊料,踩爛了;做燃料、燒成灰,都回歸田野成了肥料。
柴鍋炒菜做飯,用的是稻草。母親抽出一束稻草,手腕般粗,擰一圈壓緊了,兩頭一拗成橢圓,頭尾相架,拿兩根稻草繞幾圈,擰一擰,別住了,一條“稻草魚”就卷好了。
把“稻草魚”塞進(jìn)灶肚,溫暖的火苗,輕輕撫摸稻草,炊煙升起來,起初是一團(tuán)灰煙,然后是一朵朵泡泡云,漫無邊際地接起來,給晚霞掛上了一簾輕紗。
田野換完衣裳,鄉(xiāng)民們由農(nóng)忙轉(zhuǎn)農(nóng)閑,母親從地里騰出手。
杭州鄉(xiāng)下時興織草包。草包十八道麻筋、三十六個麻陀,架在雙杠上,雙杠間距兩厘米,對刻十八道坎,杠頭各縛一繩,掛將起來。其實是秋千的變種,蕩秋千供人娛情,織草包卻是拴人勞作。
母親抽出一小束稻草,三兩根,左手摁稻草,右手翻麻陀,翻一隔一,連翻三個。又抽一束草,再抽一束草,照例各翻三個。從左到右翻過的,從右到左隔過。左來右去,一邊抽稻草,往草包架上嵌;一邊翻麻陀,架子下垂直吐出齊整密匝的稻草席。
陀線短了,提起放一段。線陀是雜木做的,拍打新生草席,就像朋友見面輕拍你肩。如同長程遠(yuǎn)行用耳塞填實耳、用被子蒙住頭,你聽到的火車行進(jìn)聲。這連綿不絕、一韻到底的聲音,是草舍不眠的夜曲。
五
勞動的手生出金子。鄉(xiāng)下頭腦活絡(luò)的,相中這一點,從城里包了活,轉(zhuǎn)給鄉(xiāng)民做,按件付酬。
母親學(xué)起編織,端坐著,把藤、木、竹合制的框架,調(diào)至入手處,左手握架,摁住藤篾的一頭,抽緊了一圈一圈扣緊了繞,上半身弓著,像是給孩子洗澡。用完一根藤篾,三兩下扣緊,和下一根接上,這是力氣活,也是技巧活。母親做藤藝,每個動作都使了實勁,出來時像是女孩穿上旗袍,小清新,討人喜。
母親起早拖黑,活不多時,又進(jìn)了“線廠”(棉紡廠)上班,接起一個又一個棉線頭。大紗錠架上織機(jī),分流到線陀,成千上萬個永動陀轉(zhuǎn)起來,母親和她的姐妹們?nèi)嗟?,守在織機(jī)前,用線頭拼出新世界,標(biāo)準(zhǔn)名稱是中國制造。
我給母親送飯,站在車間門口,連喊帶比畫,找到母親。母親照例笑一笑,接過飯盒,擦把臉,坐一紗箱上,大口吃起來。放眼看去,紗廠里地上堆的,織機(jī)上轉(zhuǎn)的,都是白色的紗線圈,隆隆的織機(jī)聲充滿耳朵,淡淡的機(jī)油味滲透鼻孔.我震撼了,文明工業(yè)將席卷草舍、摧毀菜園,把我們丟進(jìn)同一個村。
母親把空空的飯盒遞給我,在100瓦的熾燈下,我第一次注意到母親的手。
母親的手,是鄉(xiāng)下常見的勞作的手,厚實有力,手指張揚(yáng)開來,每一根潮潤飽綻,帶著麻絨蟹腿的澤芒。老繭密布在掌和指的接合處,不規(guī)則的劃痕,經(jīng)了年,是雀白的;新添的,是赭紅的;還有一些黑的紋,是沾了機(jī)油之類褪不掉。
這些時尚之紋和初始掌紋一起,進(jìn)了高中作文。葉老師在語文課上,念了我的一段話,至今記得皸裂二字。杭州高級中學(xué)(貢院),在我少年時代,肯定了我母親的雙手,熱烈地?fù)肀Я宋乙幌隆_@一天,我和新伙伴們近了,因為母親的手。
六
雀白草舍,何時立舍,其間翻新,已不確記了。
我住草舍也不長,如雀兒鉆進(jìn)穿出,五六年光景。我素以為草舍頂上有一塊玻璃,光就從這里透射開來。母親說,她二十二歲遇到父親,舍內(nèi)白天也是昏暗的,屋頂沒有玻璃,是我的想象吧。
從外婆家后山伐的一車毛竹抵達(dá),木工上手,立起骨架,外圍用碎稻草拌黃泥夯墻,舍內(nèi)用竹篾編的立壁隔出房間,草柵自墻頂?shù)轿蓓攲訉痈采稀?/p>
新屋立起,柴鍋點火,歡慶上梁。一個灶炒瓜子、花生、番薯片,一個灶豆泡燉豬肉,盛桶自釀米酒,開壇封泥老酒。站屋頂上,把舅舅挑的“擔(dān)角”——蘋果、橘子、荔枝、大棗、桂圓、甘蔗、水果糖、饅頭——往人群中扔,大家搶著、笑著,在春暖花開的土墩上。
我把這說給母親聽,母親卻這樣說:
三間草舍,父親、堂哥、堂姐各一間。爺爺奶奶、父親母親、我和弟弟共用一間。前半間,一張桌子一張床,后半間置爺爺奶奶的床。前后間用絡(luò)麻稈隔開。草舍后身,搭一小草篷,用泥坯壘起一杠杠架,把柴鍋擱上頭,這便是我印象里的三間草舍,其實為一間。
杭州鄉(xiāng)下雨水多,草舍是泥地,雨連綿三日,生起苔蘚,地濕而滑。草舍墻下部是泥墻,上部是絡(luò)麻稈,透風(fēng),雨常飄進(jìn)來,直灑倒漏。沒有像樣的鞋穿,更沒有套(雨)鞋,多數(shù)時候穿腳叉(草鞋),腳上手上凍瘡不少。洋油燈芯是棉紗,火勢微弱時,拿剪刀鉸住拔出一節(jié),這光明瞬間照亮稻草屋。
母親說,草舍到了我心里,是一個童話。童話里的情節(jié),也都是發(fā)生了的,我見過,母親見過,就在袁浦,在杭州鄉(xiāng)下,把印象串起來,這就是故鄉(xiāng)了。
新近三十年,文明中興、材料革新,這片大陸模樣一新。草舍在杭州鄉(xiāng)下,近乎絕跡了。但雀白草舍,念念想想常在心里。
田野父親
東方第一縷陽光出地平線,杭州鄉(xiāng)下種田人已干完活。
種田人清晨踏進(jìn)田畈,公雞還在昏睡。起得大早,把秧子從秧板起出,浣洗干凈,苗青根白,握攏縛緊,像敦實的孩子,背起手,呆笑著,成群站起。
太陽舉起來,光線射在水田里,映出父親身影。我的父親,高我一頭,發(fā)黑而密,額高而寬,顴骨突起,鼻子朗挺,面頰清癯。翻連環(huán)畫時,我曾想,父親剛毅,可做古代將軍帳中的持戈軍士。
父親教我中規(guī)中矩,做個專注的種田人。父親不在了,我想做杭州鄉(xiāng)下的種田人。每逢清明,長跪墳頭,想想淘氣和頑皮,把錯認(rèn)了。
一
杭州鄉(xiāng)下分田,父親不要菜地要水田。人均八分,一家六口,兩塊號子田,四畝八分。一畝雜地,父親把表土鏟了,蓄水做水田,這樣置地五畝八分,號稱六畝田。
擁有土地,就是這片大陸純正的農(nóng)民家庭,父親是戶主。龍生龍,鳳生鳳,農(nóng)民生農(nóng)民。填身份表,我虔誠地寫下農(nóng)民二字。
六畝地,種兩季稻、一季麥。農(nóng)忙時節(jié),刻不得息。
長腿紅冠高頭大公雞,向東方肅立,拖一口南宋王朝官腔,用五言、二二一結(jié)構(gòu),悠長地咯五聲,太陽抖擻精神慢慢升起。這個時候,秧子拔起,落腳水田,離它抽苗勁長的窩不遠(yuǎn)了。
秧子終其一生,只此一次壯麗的旅行。這一段出走,秧板到水田,通常在人們晨起前完成。父親擔(dān)著秧,一腳一腳踩實了,鄭重邁出小腿,腳趾抓地,一手護(hù)扁擔(dān),一手抓秧捆,對準(zhǔn)了拋出去,秧子井然而立。拋的動作劃過半空,優(yōu)美的秧姿拉起一道水簾,激射到水田,濺起一陣鼓點雨,這便是谷物世界的成年禮。
插好秧,攏繩線,蓄水、耘田、除草,就等開花結(jié)谷了。
稻谷長成,黃燦燦、沉甸甸、顫巍巍,令我想起南朝后宮妃子的步搖。抽穗、孕育、飽綻、堅殼,嫰翠青轉(zhuǎn)琉璃黃,同太陽輕舞,同月亮吟唱,由一個燦爛走向另一個燦爛。
父親彎腰,左肩高聳,體側(cè)右前傾,耕牛般雍容沉靜前行。左手反抓兩窩稻,右手用新磨鐮刃一掃,稻子齊茬下挫,往左形成倒勢,不待稻頭貼上下一窩,左手輕輕一攏,稻腳并攏,鐮刀補(bǔ)緊一勾。重復(fù)這一動作,左手腕旋轉(zhuǎn)下壓90度,手和小臂形成側(cè)弧彎,呈耙狀,將這六窩稻勾至左前側(cè),沖外碼齊,兩串動作行云流水,兩行十二窩稻安然落位。在這渾厚稠密的稻海里,辟出筆直的稻帶線,水青透金黃,父親背影從右到左,輕輕搖擺著,勻而堅定地挺進(jìn)。
父親帶我們早四時起,菜泡飯?zhí)疃?,連續(xù)割8小時,中間略歇,吃飯喝水,兩塊號子田的稻谷,把這個生命的季節(jié)收起。
公雞唱詩前,父親布完電纜,架好稻機(jī),支起機(jī)篷,合閘開機(jī),稻輥散布筷子粗、鐵冂字,自下而上、由近向遠(yuǎn),飛轉(zhuǎn)起來、歡叫開去。
公雞們被這熱鬧聲響驚醒,找不見太陽,不知誰家雞清一下嗓子,東西南北雞鳴一片,牽引出更大嗓門的犬吠聲。太陽初升,露水睜開眼,田野晶晶亮,天空的清澄,遠(yuǎn)處的朝霞,一起呼應(yīng)起來,把鄉(xiāng)下動物世界喚醒了。小青蛙揉揉眼,把了方向,飛躍而起,勁射出去。螞蚱一蹦老高,像個皮球,連彈幾下,終于停住。菜花蛇動動腦袋,吐下舌頭,昂首伸頸,找好去路,一溜小跑,游蕩開去。老鼠拍拍手,東跑西顛,聞這聞那,自己嚇自己,吱的一聲閃沒影了。一眾生靈,各持己見,競相發(fā)聲,碌碌有為起來。
稻輥的震蕩聲,動物世界的歡騰,用暖色渲染雙搶大忙。每人抱一大攏、約摸八九窩稻,壓住捏緊,往稻輥扣,稻谷歡跳起來,彈射到機(jī)篷上、機(jī)柜里,集滿一袋,連拔帶推將稻機(jī)往前送。
新收稻子潤而潮,尋平整透氣見光處,把篾席卷推展開來,攤了稻谷來曬,一塊塊谷子地,面向天空,綻放純美笑顏。
父親持一大竹耙,待表層稻谷稍干一些,給谷子地一遍遍梳頭,見得陽光、讓風(fēng)吹到,稻葉逐漸抽水變枯,再持大笤帚掃,去大長葉。架起風(fēng)車,鼓起風(fēng)輪,殘葉和芒尖由風(fēng)洞呼嘯而去,稻粒輕輕下落,收入谷袋。
一年三季糧,季季得籌謀。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齊整,一年不暢快。秧子拔晚,日頭一高就蔫,種下活不好;秧子拔多,不落根活不成。抽穗、綻漿時雨水多,不成谷,稻稈不硬,倒伏了,或是得了紋枯病之類,都會影響收成。最愁收割后太陽不舉、雨水滔天,稻谷發(fā)熱生霉,糧站不收。
我的父親,小心地伺他心愛的禾苗,每天到地頭轉(zhuǎn),看看稻勢,摸摸稻頭,點藥放水,維持了好收成。天有不時,地有不測,人有不虞,著急過、憂慮過,也終于做了一個本色地道的種田人。
二
家中有谷,心也歡起。收起兩季稻,就到種麥時。父親大步地在田溝里走著,左肩扛布袋,右手抓麥種,且走且撒。麥粒接了地氣,找好位子,趕緊鉆被窩、扎下根、深呼吸,等待嚴(yán)冬和冷雪的到來。
霜冷袁浦,年糕冒蒸汽。糕姓了年,就是盛事。打年糕須壯勞力,父親喚上小弟兄家,蒸熟稻米粉,端放石臼,高舉木槌,一下一下夯,一刻鐘工夫,一蒸年糕打出來攤平、壓齊,像放大的孩子的笑臉。
年糕氣味,由草舍間隙浮游出去,升騰起來,這是粗壯的木頭和禾苗的貢果熱烈相擁,石頭作證,千年歡愛的體香。
切一小塊,扭一扭,玩一會兒,才舍得放嘴里,慢慢地嚼動,米香和稻乳一起甜蜜了舌、撐暖了胃。我家大黃狗,睜著兩眼看我,想說,給我咬一口!
谷倉滿滿,搶一簸箕,近處稻谷失了靠背,一順跑過來,把倉抹平了。我想起豬,有豬在圈里跑,世界是圓的。
喂豬不難,難的是從小到大養(yǎng)成一頭豬。父親抱兩頭小豬,一手一個,豬嬰兒般你啼我喚。豬一日三餐,和人一樣。人吃米,豬食糠,共享一枚稻谷。人吃,豬餓,就叫。人吃,豬吃,還叫。和豬處熟了,豬會逗你,用眼直勾勾眺你,不時甩過耳朵遮了眼,一下兩下三五下,你就樂了。豬把你當(dāng)朋友,就有了犬的精神,你一出現(xiàn),豬就起立,走攏來拱身子蹭木欄,蹭幾下看看你,和氣地、癡癡地看著你,和你一起打發(fā)這有涯之生。
父親把喂豬這事交給我。上小學(xué),一日三餐,我喂它,列學(xué)生守則第一條。把糠放木桶加開水,糠出谷殼,與米一室,營養(yǎng)豐富,澆了開水,相當(dāng)于煮咖啡、泡藕粉,逸出濃烈谷殼香,和蒸飯香,我便有一種舀一勺喝的沖動。
放學(xué)回家,挎一竹籃割草去。杭州鄉(xiāng)下的青草,種類繁多,把籃放下,一手捏草莖,一手拿鐮刀,由外而內(nèi)一抄,一株株青草完美落籃。一籃青草拎一程,歇一歇,回到豬欄,一把一把遞給豬。豬咬草,我不放;豬用力拉,我才放。豬很開心地玩著吃著哼著。
我家的豬,是我童年、少年的伴。到年關(guān),賣一頭、宰一頭。賣豬時,豬頭挨尾、尾接頭,擠在一角打轉(zhuǎn),誰也不肯走。兩個壯年,一把豬耳,一提豬尾,推推搡搡上了路。殺豬的上門來,我總是站屋里,不忍看這豬的下場。豬被生提起來,架倆長凳上,大聲地嚎叫著,把年根也叫醒了。
三
我六七歲離開雀白草舍,遷離土墩3公里。新辟瓦房地基130平,西側(cè)開一條浦(河),對接錢江水,橫承田溝水。挖出浦土,墊高做了路。雨或雪天,泥濘成灣,水汪塘連片,深一腳、淺一腳,不小心摔一跤,成了漿泥人。
紅星大隊社員,陸續(xù)往六號浦兩岸集結(jié)。父親想法造房子,走進(jìn)瓦房時代。夯地鎮(zhèn)宅,砍樹伐竹,架梁起墻,木匠、泥水匠上陣,隔出三間兩弄。正面和主隔用沙灰壘長城磚(黑色煤渣磚)。東西下墻用黃泥拌紙襟(碎稻草段)的厚墻,上身壘鵝卵石和雜色石塊。北墻夾板套夯黃泥,抹了石灰,窗兩個一大一小,西窗略大,廚房需要大光明。瓦房閣層木頭架,堆放稻草用。
北身三間,東間貼墻擺大谷柜,近北墻放我和弟弟的床。中間爺爺奶奶的床。西間廚房,鐵鍋兩口,水鍋兩頭,大水缸一只,碗櫥一個,盆架一個,搭了毛巾。南身三間,左間貼墻擱一具棺材,兼作工作間。中間堂屋,方桌一張,長凳四條,方凳兩個,正中貼虎嘯松林圖,滿堂正氣。右間是父親和母親的臥室。
屋頂蓋灰泥瓦,安了一塊玻璃,透過美妙的光,我們有了亮而大的房子。
瓦房正面居中兩開大門,左右齊腰高各一木框,框里裝十根鋼筆粗的圓木棍,外開式窗門,釘了塑料布。
蓋房時從地基跑出一只大鱉來,教父親逮個正著,專進(jìn)了趟城,換回些糖果。
瓦房是我中學(xué)和大學(xué)的家,擋風(fēng)避雨十三年,爺爺奶奶均故于此。南墻廚房一側(cè)墻根浸水,臺風(fēng)天,喂完豬臨進(jìn)門,后腳剛收回屋里,墻轟一聲攤倒出去,我躲過一劫。
瓦房正門,我每日開合,是最熟悉的了。時隔三十年,問起時,母親告,原是錢塘江上游發(fā)洪水漂下,小弟兄家們撈起無主的棺材板。
我的父親,一個杭州鄉(xiāng)下的種田人,三十年前營屋匠意,竟是使盡了全部的氣力。
四
子曰:父母在,不遠(yuǎn)游,游必有方。有一年十一月,我從東半球顛到西半球,跑得匆忙,未稟告父親,遠(yuǎn)在萬里知悉父親病危。一路惶恐不安,坐大巴從柏林到巴黎,坐出租由戴高樂機(jī)場乘機(jī)回京轉(zhuǎn)杭,重癥監(jiān)護(hù)室見到父親。兩天后,父親在杭州鄉(xiāng)下的家逝世。
霧鎖冬浦,父親七時出殯。六號浦兩岸水杉植有二十年,三層樓高,是日霧濃不見枝葉,沒有陽光。
站在斑痕大地,我聽見父親的心跳,強(qiáng)壯而有力的,響徹在出喪路上。
我在左一杠,弟在右一杠,紙棺八人抬。表哥赴云舉幡,只見手握一節(jié)長竹,不見幡動。撒紙錢,只見手臂揮舞,不見錢飄。經(jīng)事長者,喊起號子,我跟著吼。只記了腳踏實地這四字。
一通凌烈莊嚴(yán)前行,四步四步向前開,一氣呵成,一貫到村口,才發(fā)現(xiàn)后面除了家眷,父親的小兄弟家們都來了。
一個杭州鄉(xiāng)下的清苦種田人,就這樣出了村,踏上來時的光明路。
父親火化時,我跪在爐膛前。透過風(fēng)洞,我見到愛撫的火苗。我腦袋叩地,把最后一句話稟告父親:一路走好,下輩子還做父親的兒子。
爐工取出父親的化物,骨大出奇,我怕父親疼,請將過來,小心地把骨一點一點輕揉成末,屏了呼吸,輕輕捧起,端安于室。
我把父親送上山,不到二十年,我抱爺爺、抱奶奶、抱父親,同歸了浮山去。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我的父親叫華金,1946年農(nóng)歷十月初十生。若健在,今年六十九。父親離我,已十一年矣。
五
我持有最早一張家庭合影,1990年一位高中同學(xué)拍。父親在左,母親在右,我和弟蹲前。瓦房臺階側(cè)臥板車,鄉(xiāng)下叫鋼絲車。
照片人齊的最后一秋,我們在一起。
這生命絢爛的秋天,父親一直陪伴我。
大學(xué)開學(xué),父親每月寄生活費(fèi),讀了一些書,沒打一天工。父親說,打工,回杭州下鄉(xiāng)種田來。
高中開學(xué),父親去杭州高級中學(xué)(貢院),見過班主任葉老師、姚老師,領(lǐng)了心法。父親高小畢業(yè),無常師,請教了,施行于我。
初中秋游,父親怕我餓,跑到黃沙橋,車動前塞進(jìn)四個腌菜豆干餡的青團(tuán)子。但凡變天起雨,父親早早地把油傘送到袁浦中學(xué),托老師交我手。
小學(xué)放學(xué),父親怕我挨揍,在半道坐沙墻上,遠(yuǎn)遠(yuǎn)地迎我回家。
從浮山東眺,是平靜地舒卷而去的稻田,父親的田野,田野父親。面向稻田,華枝秋滿。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