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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諾坎普

    2016-05-06 20:32陳鵬
    北京文學 2016年5期
    關鍵詞:迭戈弗洛坎普

    當紅球星梅西與退役球星菲戈在諾坎普旁的咖啡廳邂逅,他們的對話直指忠誠與背叛這個令人困惑的嚴肅主題。是做諾坎普之王?還是做諾坎普猶大?看似簡單,實則是個艱難的選擇。

    上周五,西班牙《馬卡報》記者喬萬尼飛抵北京采訪足協(xié)主席蔡振華,當晚向我披露了知情者不超過十人的“梅西事件”。喬萬尼是信得過的朋友,他于2015年6月1日對此作了記錄。我們在北四環(huán)一家小酒吧待到凌晨,喬萬尼向我展示了他寫在手工筆記本上(而非電腦上)的這篇永遠不會發(fā)表的作品,它讀起來真像一部小說。他這么做,大概是為了感謝我輾轉通過當年武漢體院同學,幫他找到體育總局領導,最終敲定蔡振華專訪的緣故吧。何況,他知道我是巴薩擁躉,更是梅西的粉絲。

    嗯,這是一只淺綠封皮、純手工紅絲絨番石榴花勾勒的筆記本,頁碼不算厚,很多地方出現(xiàn)磨損。喬萬尼小心翼翼交給我,被人偷看的擔憂大可不必,我敢保證這家小酒吧只有我和他說西班牙語,當然也就無人能讀懂他潦草的記錄。下面,我將把“梅西事件”重寫一遍。不過,我可不能確定我寫下的東西與喬萬尼的記述百分之百吻合,時間、地點和少量細節(jié)都有改動。畢竟我使用的是中文,并且距離喬萬尼向我展示筆記本的9月9日,都過去了這么久。

    那就開始吧。

    2015年5月24日晚,最后一個走出更衣室的梅西被人攔在諾坎普(巴塞羅那隊的主場)的弧形陰影中。他以為是苦等他的球迷。此人湊近了,竟是魯伊斯·菲戈——葡萄牙黃金一代的7號隊長。諾坎普之王。諾坎普猶大。

    梅西的心怦怦跳。差不多每年都碰見菲戈,最近一次是2014年世界杯決賽,他們在馬拉卡納球員通道打了照面。作為應邀觀戰(zhàn)的嘉賓,菲戈大聲祝福他,還拍了拍他的臉。

    現(xiàn)在,菲戈面帶微笑:“你好,小子?!?/p>

    “魯伊斯,你怎么會在這里?”

    “來見證奇跡。諾坎普奇跡。”

    “哈維?”

    “哈維和你。你又進兩個?!?/p>

    梅西羞赧地搖頭:“哈維邀請你來的?”

    菲戈沒說話。

    對,不可能。菲戈極少返回諾坎普。2001年他突然轉投皇馬,從此成為諾坎普猶大,加泰羅尼亞叛徒,一輩子別想擺脫了。當年的菲戈多牛啊,右路過人如麻,梅西無數(shù)次坐在巴薩青訓營的諾坎普C區(qū)目睹他上演奇跡。1999年對陣塞維利亞關鍵之戰(zhàn),菲戈連過3人怒射破網(wǎng),觀眾瘋狂了——一個女人痛哭著,像吞奶酪一樣將巴薩圍巾塞進嘴巴;一個壯漢脫得只剩一條繪有菲戈頭像的三角褲頭,在狹窄的過道狂奔;另有一撥老球迷一面呼喚菲戈,一面跪拜行禮。他當然記得菲戈代表皇馬首次回到諾坎普之夜——只要魯伊斯觸球,加泰羅尼亞人“猶大猶大猶大”的謾罵,幾乎掀翻巴塞羅那城;他主罰角球的時候更慘,拖鞋、手冊、礦泉水瓶、硬幣甚至小刀子像蝗蟲一般砸下來;有人還扔下一只血淋淋的豬頭;比賽中斷了20多分鐘。菲戈的臉色比死還難看。你很難想象,曾經(jīng)為他癲狂的球迷轉眼成為死敵。人生不就充滿匪夷所思的逆轉?銀河戰(zhàn)艦10號仍然很棒,但比起巴薩右路王總是缺少了什么。

    到底缺了什么?

    “偉大的哈維,偉大的告別?!狈聘暾f。頭頂上方,巴塞羅那的群星神秘溫柔。

    “他配得上這樣的告別。”

    梅西不止一次幻想過自己的告別禮——像哈維這樣?看臺上拉起巨幅照片,觀眾山呼海嘯,高舉冠軍獎杯,淚灑諾坎普?不,他很清楚他在巴薩的分量,更清楚四屆世界足球先生的分量。他的告別將媲美羅納爾多、齊達內甚至馬拉多納的告別。在此之前才是最難的吶,本賽季,哈維已很難進入23人大名單。

    “和他踢球是莫大的享受?!狈聘暾f。

    “為我傳了數(shù)不清的好球,他才是諾坎普之王?!泵肺髡f。

    “喝一杯?”

    “算啦,今晚還取消了哈維的晚宴,因為6月7日的柏林決戰(zhàn)?!?/p>

    “巴薩捧杯是鐵定的。尤文圖斯強弩之末。誰也防不住你。”

    “謝謝。”

    “走吧,街角有一家不錯的咖啡館?!?/p>

    “我擔心球迷?!?/p>

    “我已經(jīng)把它包下來了?!?/p>

    咖啡館也叫諾坎普,極簡主義的白色落地窗,深藍色墻面上張貼著每周更換的巴薩戰(zhàn)報。生意很不錯,但梅西哈維內馬爾等人不會光顧的。它僅僅屬于球迷。進去時,梅西下意識低下腦袋。好在店里果然空蕩蕩的,除了吧臺后面一個蓄著八字胡、長相酷似葡萄牙前主帥奧利維拉的老板兼服務生,沒有多余的人。店面狹長整潔,檸檬色燈光充滿夢幻感。菲戈沖老板揮揮手,挑一張靠窗的橡木桌子坐下來。

    老板走近他們,問喝點什么。此時,門被推開,一個光頭大家伙拎著一只大提琴盒走進來。他很高,1米9以上的樣子。他徑直走上馬蹄形的表演區(qū),打開琴盒,像取出烤面包一樣取出大提琴。他開始演奏,曲子大約是《四季》或《恰隆巴》,他不太懂。他熱衷流行樂,比如美國的寇比·凱雷。皮克的老婆夏奇拉也不錯,皮克曾經(jīng)挨個兒向隊友們贈送夏奇拉簽名的CD。她多性感啊。菲戈要了卡布奇諾,梅西要了蘇打水。大胡子老板不卑不亢,微笑著沖他伸出手,梅西和他握了握。歡迎來到諾坎普。老板說,就像接待兩個普普通通的球迷??Х群吞K打水很快被端上來。

    “魯伊斯,你還好嗎?”梅西說。

    “很好?!狈聘暾f,“一直是葡萄牙和歐足聯(lián)的親善大使,去了很多國家,阿爾及爾、中國、緬甸……在韓國差點感染猩紅熱?!?/p>

    菲戈一點不顯老,也沒有發(fā)福,一直是很多女粉絲眼中最性感的男人。窗外,晚9點的巴塞羅那燈火暗淡,街道寬寬的。老板在吧臺后面端坐,電視開著,是今夜巴薩加冕聯(lián)賽冠軍、揮別哈維的實況??磥硭麤]去現(xiàn)場,也錯過了直播。

    “說正事吧,魯伊斯?!?/p>

    菲戈攤開兩手,指關節(jié)粗大多毛。燈光灑下來。它們很白,像刷過油漆。

    “你在巴薩過得很好?”

    “你知道,我14歲就來到青訓營。諾坎普就像我的家?!?

    菲戈望著他?!澳阍诎退_創(chuàng)造了這么多的奇跡——當然,我的C羅也很優(yōu)秀,是他督促你不斷進步——你認為,必須把自己獻給巴薩?就像——”

    “勞爾?”

    “對對,勞爾。他為皇馬踢了十多個賽季,后來還去了德國,還幫助沙爾克04打進歐冠四強。了不起的勞爾!他是我的好兄弟?!?/p>

    “三十六七再走,太晚了!”

    “是太晚了?!?/p>

    “如果不走呢?”

    “你想好了?”

    “從沒想過。”

    “向薩內蒂學習?他是你老大哥吧,在國米干了一輩子?!?/p>

    “忠誠是阿根廷人的最大優(yōu)點?!泵肺髡f。

    “我知道你怎么想。大家庭般的感情。你、哈維、伊涅斯塔、皮克,包括后來的內馬爾、蘇亞雷斯……你好像跟每一個人關系都不錯?!?/p>

    “不是每一個人?!?/p>

    “是嗎?”

    梅西沒吭聲。

    “主場半決賽屠殺拜仁(注:2015賽季歐冠半決賽首回合,巴薩3∶0大勝拜仁慕尼黑,占據(jù)絕對主動,梅西在諾坎普連入兩球)。小子,你太偉大了?!狈聘暾f。

    梅西有些窘。得到前輩大師的褒獎就像做錯事一樣。馬拉多納也經(jīng)常把他掛在嘴邊——梅西是我的接班人。上帝欽點的梅西。哎,雖然拿了那么多冠軍,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紀錄,但距離偉大的迭戈·馬拉多納還是那么遙不可及。去年巴西決戰(zhàn)差一點成就了他——一點點,就差那么一點點。偉大與準偉大的窗戶紙不是誰都能捅破的,正如魯伊斯·菲戈。

    “第二粒進球比探戈還漂亮,你晃過博阿滕,用你一點也不常用的右腳挑射破網(wǎng)。小子,你怎么做到的?”

    “真的沒什么……當年,你不也為巴薩打進了很多偉大的進球?”

    菲戈笑了。

    角落里,光頭琴師閉著眼睛,動作嫻熟優(yōu)美,簡直像撫摸琴弦。你再難找到與之媲美的畫面,除了進球。

    “魯伊斯,我累了。我剛踢完最后一場聯(lián)賽?!?/p>

    “好吧,”菲戈說,“好吧。弗洛(即弗洛倫蒂諾,現(xiàn)任皇馬俱樂部主席)最近找到我,希望我出面,說服偉大的梅西加盟皇馬?!?/p>

    雖然隱約猜到他要說什么,梅西仍被他說出口的話嚇住了。一個叛徒,猶大,還有膽勸降他曾經(jīng)背叛的盟友?菲戈轉投皇馬那天,梅西像初到西班牙的11歲阿根廷男孩一樣哭了。他多熱愛羅尼(即羅納爾多)和菲戈啊。葡萄牙人一定忘了追在他后面索要簽名的小子,這小子漸漸長大,在瓜迪奧拉手上練就一身絕學。現(xiàn)在,他真為他尷尬而難過。他何必說出來呢?

    “10億。”菲戈豎起蒼白的手。低沉的大提琴環(huán)繞它們,像環(huán)繞10個叛軍首級?!案ヂ逭f,你能拿走3億。絕對是當今世界足壇最高身價。就算迭戈重返28歲也拿不到這么多。”

    梅西輕輕搖頭。

    “少嗎?”

    梅西開始習慣性地啃指甲。大胡子老板突然拍響巴掌——為了梅西的進球。嗯,沒什么難度,接內馬爾助攻推射空門。巴西人可以自己得分的,卻無私傳給了他。老板回頭朝他們看,沖梅西豎起大拇指。

    “弗洛說了,價錢好商量。畢竟是梅西啊?!?/p>

    “就像當年的你?”

    “我沒法跟你比?!?/p>

    “50萬就把你搞定了?”

    “30萬?!狈聘暾f,“只有30萬。”

    “偉大的菲戈為了30萬就背叛巴薩?”

    菲戈看了看大胡子老板。

    “小子,我可以告訴你?!彼f,“當年我向努涅斯(巴薩俱樂部前主席)提出加薪。上賽季我們戰(zhàn)績太好了,拿下聯(lián)賽冠軍,拿下超級杯,拿下歐冠。我為巴薩流汗流血。歐冠決賽如果沒有我的右路傳中,哪有普約爾驚世駭俗的頭球?我真想活活跑死、累死,只要拿下對手。加薪不過分吧?但是,努涅斯只會舉著刀子要你賣命。羅尼后來去了國際米蘭,莫拉蒂就像待兒子一樣待他。努涅斯呢?羅尼重傷,立即掛牌拋售,身價是原來的一百倍!球員在他眼里和毛驢有什么區(qū)別?一旦離開,立馬有人頂替你。努涅斯的字典里沒有挽留,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溫情,是冰碴。就算梅西的巴薩拿下這么多冠軍也沒用,否則瓜迪奧拉就不會遠走拜仁。”

    “可是巴薩也給了你那么多?!?/p>

    “我給巴薩的不夠多?”

    “我覺得,球員就應該像勞爾,像薩內蒂,像托蒂,為一支球隊踢一輩子。”

    “就像婚姻,小子。義務和責任是雙方的。很多人就想一輩子守著一個女人,結果呢?”

    “自己的原因呢?”

    “我不該要求加薪?”

    “就算努涅斯不給你加薪,你也應該——”

    “留下來?是啊,就算當年努涅斯不同意加薪我就不能留下來?……沒有如果。小子。努涅斯把我的加薪申請無限期擱置了。也就是說,他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太傷人了?!?/p>

    “所以你找了弗洛?”

    “是他找的我?!?/p>

    “他主動找你?你沒想過叛逃,他怎么可能找你?”

    “小子,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狈聘暾f。

    “叛逃,就是叛逃?!泵肺髡f,“加泰羅尼亞人至今還在罵你……你根本不懂忠誠對一個球員的意義。”

    “忠誠?”菲戈搖搖頭,“我在巴薩五年,不下半打球隊開出三倍的工資。羅馬、尤文圖斯、塞維利亞、大巴黎。忠誠,我比你們所有人加起來都他媽的忠誠?!?/p>

    “可你離開了。魯伊斯·菲戈,還是穿了皇馬10號?!?/p>

    “努涅斯死也不給我加五分之二的薪水!都是我的錯?”

    “你離開了。你去了皇馬?!?/p>

    “我不得不去。”

    “你永遠離開了,魯伊斯?!?/p>

    “去他媽的努涅斯,去他媽的弗洛!”

    他們互相望著,仿佛筋疲力盡。大提琴的節(jié)奏變快又變慢,旋律凝重哀婉。大胡子老板坐著沒動。比賽在繼續(xù),梅西無法看清畫面,直覺告訴他,離他第二粒進球不遠了。

    “你聽我說,小子,”菲戈垂下手,“弗洛希望我加盟皇馬那天,我比你還震驚。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投靠他?我們是死敵,一直是,永遠是。可他說服我草簽了一份合同,聲稱有了它就能向努涅斯施壓了。”菲戈的聲音低下去,“合同這么規(guī)定的:先付我30萬,一旦弗洛競選皇馬主席成功,我就轉會皇馬——當時他只是俱樂部的副主席呢。否則,我將賠他3000萬?!?/p>

    “3000萬?”

    “當時誰要覺得弗洛能競選成功誰就是瘋子。桑斯才是馬德里大佬。我想都沒想就簽了它,凈掙30萬。后來,弗洛的票數(shù)居然過半!我傻啦。只有三條路可走。1.答應弗洛,去馬德里。2.留在巴薩,賠償3000萬。3.退役。換了你,小子,你怎么選?”

    梅西喘不上氣來。

    菲戈舉起杯子。

    光頭大提琴師暫停演奏,老板為他送去一聽可樂或蘇打水。大提琴師腰板挺得筆直,始終沒看他們一眼。梅西突然喜歡上了他,此人一身斗牛士的酷勁兒。他有點可憐菲戈了——他在努涅斯、弗洛手里栽跟頭再正常不過。他是球場硬漢,走下球場呢?

    “說你吧,小子。說說你?!狈聘暾f。

    “我不想去皇馬,不想做C羅的隊友?!?/p>

    “13億。你拿5億,稅后,一次付清?!?/p>

    “不是錢的問題。”梅西說,“絕對不是錢的問題。就像你抱著全世界的錢找到迭戈,讓他背叛阿根廷一樣?!?/p>

    這時大提琴師去了洗手間,幾分鐘后走回來,坐好,操起琴弓。仍然沒往這邊看上一眼。琴聲復又響起,旋律像一群金色蜂鳥飛入梅西的耳朵。是他熟悉的《上帝之城巴塞羅那》。真美啊。

    “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就剩下錢的問題了。”菲戈扭頭往外看,百米之遙的諾坎普就像一個偉大的夢。今晚最后一戰(zhàn)也不太像真的,巴薩又拿了聯(lián)賽冠軍,加泰羅尼亞人嗨翻了。梅西的大理石雕像出現(xiàn)在市政廣場,和畢加索作伴是遲早的。幾百年來,能在廣場立像的人物只有5位——堂·吉訶德、畢加索、達利、伊涅斯與巴勃羅,后兩者是斗牛士和政治家。梅西的最大爭議是,他來自阿根廷。但只要像薩內蒂呆在國米一樣呆在巴薩,一切都不是問題。

    “你還不明白?我掙的錢夠多了。我只想和我的兄弟們并肩作戰(zhàn)?!?/p>

    “你會老。你們都會老,會離開足球。沒什么東西是永恒的?!?/p>

    “足球是永恒的?!?/p>

    “你從不厭倦?”

    “厭倦什么?”

    “足球也會讓人厭倦的。你呆得夠久了。你不覺得,換個環(huán)境能讓梅西獲得更大成功?”

    梅西望著他。

    “小子,你知道我在說什么。”

    梅西的心怦怦跳。

    “對,就是大力神(注:世界杯)。”菲戈說。“弗洛和布拉特的關系就像鐵打的,去年他四處游說才確保葡萄牙附加賽干掉瑞典挺進巴西——白癡都能看出來那只葡萄牙的成色,C羅差不多以一己之力挽救球隊。難道,僅僅是C羅一個人的功勞?”

    菲戈滿臉苦笑。

    “弗洛,我,我們想盡辦法才幫了我的葡萄牙。只要你投奔馬德里,弗洛可以幫你搞定俄羅斯的決賽入場券,力推阿根廷拿到冠軍。一旦你加冕,梅西,偉大的梅西,能與你比肩的只剩下馬拉多納、羅尼和貝利了,就連齊達內也比不上你?!?/p>

    梅西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一粒子彈來回飛竄,大提琴也跟不上它。他招手讓老板上了一瓶礦泉水。他從不喝碳酸飲料,也不喝咖啡。必須為6月7日之戰(zhàn)集中精力。他忽然覺得什么地方不太對勁——菲戈為什么挑了決戰(zhàn)前幾天來見他?為什么不在柏林?為什么不推后幾天?

    “是意大利人讓你來找我?”

    菲戈搖頭,“我打心眼里希望巴薩捧杯。是弗洛的意思,他很著急,希望你下賽季就穿上白色戰(zhàn)袍。除了大力神杯,弗洛還將在你退役后聘請你擔任皇馬終身顧問。年薪500萬。任期從你退役,直至墳墓。”

    “他瘋了!”

    “他是瘋了。他是全世界最精明的瘋子?!?/p>

    “他真他媽瘋了!”

    “巴薩能給你這些?答案絕對是NO?!狈聘暾f,“年薪1200萬、三年合同,僅此而已。偉大的梅西,努涅斯能給你的,僅此而已?!狈聘晁浪蓝⒅澳闩涞蒙细ヂ宕饝愕乃袟l件。前無古人的條件,小子。2018的俄羅斯,你31歲了!”

    “是啊,我們本該在巴西奪冠的?!?/p>

    “迭戈在你這個年紀做到了。如果錯過俄羅斯,你認為你還有機會?”

    梅西繼續(xù)啃著指甲。

    “我在等你說YES.”菲戈說。

    梅西啃指甲的頻率明顯加快,就像啃一只螃蟹。

    “為什么?”他問。

    “什么為什么?”菲戈說。

    “為什么找我?”

    “這還用問嗎?”

    “能相信弗洛?當初你不就輕信了他?”

    “可他的承諾,全部兌現(xiàn)了?!?/p>

    “你承認了,”梅西說,“承認是你的問題。”

    “哎,實話說吧。這么些年來,我每次走近諾坎普都嚇得發(fā)抖。我怕他們認出我,更怕什么人跳出來對我捅刀子。我告誡自己都過去了,是他媽的命運開了一個卑劣的玩笑。憑什么魯伊斯·菲戈被釘上十字架?我在巴薩、皇馬奉獻了足夠多的經(jīng)典,還不夠嗎?如果跳出狹隘的馬德里和巴塞羅那之爭呢?抬頭看看世界,我們流血流汗都為了什么?除了足球,還能為了什么?”

    他凝視著梅西。

    “弗洛會為了你的大力神拼上老命,我也會。我喜歡你、崇拜你。如果能為你贏得一次大力神,是我畢生的榮耀?!?/p>

    “球隊是11個人的,你們怎么可能主宰一支球隊的命運?”

    “場上11個人,場下遠不止11個人。場下的人當然能主宰場上的人。否則就不會有法國1998年奪冠,2002年韓國人也進不了四強?!?/p>

    “就算主宰幾場比賽,總不能主宰全部的比賽。”

    “小子,阿根廷會進入最后決戰(zhàn),然后捧杯?!?/p>

    “……”

    “機不可失。迭戈、羅尼之后,球王需要接班人?!?/p>

    他扭頭往外看,街口的紅綠燈孤獨地亮著。大提琴聲若有若無。

    “我們曾經(jīng)都夢想自己成為迭戈,成為貝利,結果呢?”菲戈說,“人們等得太久太久了?!彼^續(xù)凝望著他,“小子,你還等什么?”

    梅西回過頭。

    菲戈掏出手機,撥了一串長長的號碼,然后遞給他。當那個略顯沙啞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他差點熱淚盈眶。迭戈,偉大的迭戈。

    “是我,”梅西說,“是我,魯伊斯就在我對面呢。迭戈,我剛踢完最后一場聯(lián)賽。”

    遠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馬拉多納問候他們,嗓音充滿倦意,“這邊凌晨3點。魯伊斯瘋了嗎?”電話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馬拉多納似乎穿著一雙特大號拖鞋走來走去。“嘿,萊奧,半決賽我看電視了,你真棒,比我當年還棒。祝你6月7號捧起大耳朵杯。”

    梅西大步走出去,外面星光低垂,夜風涼颼颼的。

    “迭戈,抱歉,很長時間沒給你電話了。哎,接連不斷的比賽,比賽……”

    “我永遠支持你。”馬拉多納說,“媽的,最近累壞了,陪著約旦王子到處游說,必須把布拉特那條老狗弄下臺。太黑了。實在太黑了。你怎么能容忍一個黑手黨老大繼續(xù)連任?足球快死啦!”

    “你聽我說,迭戈。如果魯伊斯、布拉特、弗洛承諾幫助阿根廷在俄羅斯捧杯,你信嗎?”

    “去他媽的。誰跟你打包票?魯伊斯?他就是個勢利小人——等一下,等一下。他什么意思?他不知道我力挺約旦王子競選國際足聯(lián)主席?”馬拉多納停下來。耳麥里傳來他急促的呼吸。梅西呆站著。一輛白色寶來呼嘯而過。諾坎普球場大得像阿爾卑斯山?!懊靼琢耍 瘪R拉多納喊道,“答應他,答應魯伊斯。答應他?!?/p>

    “答應他?”

    “傻小子。一旦你得到他的支持就為國家隊上了雙保險。無論布拉特還是約旦王子,你都能捧回大力神?!?/p>

    “可是,迭戈——”

    “你還猶豫什么?”

    “迭戈,足球高于一切,還是國家隊高于一切?”

    “這是一枚硬幣的兩面?!?/p>

    “但是——”

    “生或者死,嗯,我選擇忠誠?!?/p>

    “1986年,有人這么勸你嗎?”

    “你覺得,那時候的足球像現(xiàn)在一樣骯臟?”

    “你能發(fā)誓嗎?”

    “當然。我對圣母瑪利亞發(fā)誓?!?/p>

    “謝謝你,迭戈。”

    “答應魯伊斯。為了阿根廷,也為了我?!?/p>

    他掛了電話,推開門,走回來。

    “別著急回答?!狈聘暾f,“如果草簽協(xié)議,你可以拿走300萬。我原來的10倍。這大概,”他誠懇地說,“就是我和你的差距。”

    “魯伊斯,沒有可比性。你永遠是我的偶像。”

    “這些奉承話就不用從偉大的梅西口中說出來了。歐冠結束后再答復我?”

    梅西沒吭聲。

    “我是認真的。今晚的每一個字,都是認真的。我能猜到迭戈說了什么。聽他的。他才是你永遠的偶像,也是我的偶像。我算什么?叛徒,猶大?!彼α耍半y道我沒把最好的我獻給諾坎普?”

    他沒法回答。

    “我有答案了。”梅西說。

    菲戈看著他。

    光頭大提琴師忽然放下琴,大步走來。

    老板側過身——他見證了錄像里的四粒進球,除了梅西打進兩個,拉科魯尼亞也扳回兩個。2∶2是一個完美比分,既確保巴薩奪冠,又為哈維舉行了道別禮。大提琴師逼近了,此人光禿的腦袋閃閃發(fā)亮,黑西服里面的白襯衫打著黑色領結。標準樂師打扮,彬彬有禮又矜持倨傲。

    “能簽個名嗎?”他望著梅西。

    “嘿,我在哪兒見過你?”菲戈說。

    大提琴師笑了笑。

    “行,簽哪里?”

    大提琴師掏出筆,又抽出一張一百歐元的鈔票,“就這里吧。”他說,“只有它了?!崩习遄哌^來,小心呆在他們身后,像保鏢似的提防著什么。梅西簽了名,把鈔票遞還他。大提琴師小心翼翼將它貼胸塞入西裝,然后用他修長的右手來回撫摸,似乎擔心它飛走。

    “謝謝?!贝筇崆賻熣f,“你是最偉大的。最最偉大的!加泰羅尼亞為你驕傲!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他望著梅西。后者由于仰視,像等待判決一樣突然有些緊張。他以為他要說的是大力神杯。不料,對方搖搖頭,“唯一的美中不足,你不是西班牙人?!?/p>

    他們笑了。

    “這位,魯伊斯,你一定認識,他才是真正的偉大呢?!泵肺髡f。

    菲戈笑著搖頭。

    “誰不認識這張臉?引無數(shù)女人瘋狂的臉啊。魯伊斯·菲戈,葡萄牙黃金一代的英雄,巴薩右路王,皇馬銀河戰(zhàn)艦10號?!贝筇崆賻熣f,“勞煩偉大的魯伊斯也給我簽個名,好嗎?”

    “當然?!?/p>

    大提琴師遞上簽名筆。但沒有東西為之簽名了。大提琴師的手伸向桌上的紙巾。老板笑著說,“羅塔,要我借你一百歐元嗎?”大提琴師并未理睬,他展開紙巾,遞向菲戈,“可以嗎?”

    菲戈簽了名。令人驚詫的一幕發(fā)生了——大提琴師接過紙巾扔在地上,伸出右腳,用亮閃閃的黑色漆皮鞋狠狠踩它,很快踩個稀爛。他抬起腳,用冷漠至極的口吻一字一頓地說,“叛徒!”

    菲戈目瞪口呆。

    大提琴師微微俯身——他真高啊,看起來足足兩米?!斑€記得我嗎?”他盯著菲戈那張通紅的臉,“14年前,角球區(qū),是我扔的豬頭。那天我要帶一把手槍也沒人攔得住。我一定會沖你開槍的?!?/p>

    “羅塔!”老板大聲說。

    大提琴師高傲地走向舞臺,收起大提琴,向門外走去。

    “嘿,你站??!”菲戈說。

    他頭也不回地去了。

    老板攤開兩手,“對不起,我從來不知道羅塔——”

    菲戈坐下來。店里似乎仍縈繞著大提琴聲。十點剛過,偶爾出現(xiàn)的汽車馬達聲穿透玻璃門。電視里反復播放最后一場聯(lián)賽。本賽季梅西的進球數(shù)落后C羅7個,歐冠半決賽卻讓人們忘了C羅。

    “我該走了?!泵肺髡f。

    菲戈望著自己蒼白的手。

    梅西伸出手,菲戈敷衍地握了握,然后放下。梅西走向門口。四周靜得可怕。解說員的語速太快了,像機關槍一樣。

    大胡子老板低聲問他,“魯伊斯說了什么?”梅西沒有回答。“我知道他說了什么?!崩习逭f,“我用腳趾頭也能猜出來他說了什么。當年弗洛倫蒂諾就坐在你今天的位置?!?/p>

    菲戈高聲喊道,“你剛才說,你有答案了?”

    梅西回望他,“是的?!?/p>

    然后他推開門,走出去。

    外面,黑暗的最深處,諾坎普就在那里。遼闊,宏偉,像上帝遺落的王冠。他深深呼吸夜晚十點的巴薩氣息,它帶著梔子花、圣誕樹、青草和露珠的香氣。他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大力神杯,也比任何時候都討厭它。黑色寶馬7就趴在停車場上。該回家了。

    菲戈仍坐在咖啡館里。

    “丹尼斯,謝謝?!彼麤_老板說。

    “羅塔的表演堪稱完美?!钡つ崴拐f。

    “他說他有答案了。我猜到他的答案了。”菲戈笑著說,“真好。絕不能讓魯伊斯·菲戈的悲劇再演一遍。他真是偉大的小子?!彼麑⒁晦n票輕輕擱在橡木桌上,“一半給羅塔?!彼f。表情嚴峻、自豪卻又帶著無限悲哀。

    “幾點了?”他又說。

    “十點一刻。”

    他靜靜地看著丹尼斯。

    “給我來點吃的?!?/p>

    “只有咖啡?!?/p>

    他望向外面。諾坎普的月牙形輪廓是看不見的,何況這么晚了。

    “我餓啊?!?/p>

    “冰箱里只有吃剩下的一點意大利面。要我熱熱嗎?”

    “算了,算了。我坐一會兒,就走?!?/p>

    補記:2015年6月2日,剛剛競選成功的新一屆FIFA主席布拉特宣布辭職,或與國際足聯(lián)出現(xiàn)的大面積腐敗有關。約旦王子阿里立即表態(tài),他將參加新一輪競選。

    6月7日,2015年歐冠決戰(zhàn)在柏林奧林匹克球場打響,最終巴薩3∶1擊敗尤文圖斯奪得歐冠。梅西本場未能取得進球,但三粒進球都與他的策動有關。

    作者簡介

    陳鵬,男,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17歲開始發(fā)表小說。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員。近年來主要作品散見《北京文學》《十月》《當代》《青年文學》《鐘山》《大家》《江南》等各大文學期刊。曾獲《十月》文學獎等多種獎項?,F(xiàn)居昆明。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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