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意

鄒金燦++鄭廷鑫

七雄雄雌猶未分，攻城殺將何紛紛。秦兵益圍邯鄲急，魏王不救平原君。公子為嬴停駟馬，執(zhí)轡愈恭意愈下。亥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門抱關者。非但慷慨獻奇謀，意氣兼將身命酬。向風刎頸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王維《夷門歌》

常見的文學史談起王維，一般將之與孟浩然并舉，貼上“山水田園詩人”標簽。其實，王維詩集里有相當數(shù)量的豪健之作。北京大學龔鵬程教授在《中國詩歌史論》一書中說，“王維作品里，山水田園詩僅占四分之一，其述豪俠、詠邊塞、陳閨怨者，無論質與量，均不遜于山水田園。比諸岑參、高適，亦無愧色。豪健佚蕩，豈曠淡清逸云云所能局限？”

這首《夷門歌》，就是王維的豪健之作，所詠的是侯嬴與信陵君一事。戰(zhàn)國時期，秦兵攻趙，趙公子平原君向魏國求救。魏王本來已經(jīng)發(fā)兵，但受到秦國威脅，于是命令軍隊止步，持兩端而觀望，這實際上是坐視趙國滅亡。在趙國危在旦夕之時，魏公子信陵君采納門客侯嬴的計謀，奔赴魏兵大營，殺死不同意救趙的將軍晉鄙，奪取了兵權，最終退卻秦兵，趙國得救。

侯嬴是魏國都城大梁夷門（東門）的看門人，信陵君聽聞他的名聲，就去結識他，贈送了厚重的財物。侯嬴不接受，理由是：“臣修身潔行數(shù)十年，終不以監(jiān)門困故而受公子財?！逼浜?，侯嬴帶信陵君去認識自己的朋友朱亥，其間故意與朱亥長時間立談，偷看在一旁執(zhí)轡等待的信陵君，只見他氣色溫和，態(tài)度恭謹，沒有半點不耐煩的意態(tài)。侯嬴向信陵君介紹，朱亥雖然是一個屠夫，但“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信陵君于是數(shù)次拜訪朱亥，而朱亥并不酬謝，信陵君頗以為怪。

當其時，信陵君名重天下，是各國權貴與游士爭相結交的對象。侯嬴與朱亥卻在與信陵君的交往中獨標一格，看似很無禮，但其實他們看重的是大禮相報。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是：侯嬴為信陵君獻出救趙奇計后，估計信陵君已經(jīng)到達軍營，北向自殺；而朱亥則與信陵君一起出發(fā)，為他奪取兵權立下大功。

侯嬴與朱亥的行跡，與春秋戰(zhàn)國之交的豫讓相近。豫讓是晉國人，曾在晉國六卿之中的范氏、中行氏門下做過事，不受重用，于是改而投奔智伯，頗受賞識。不久后，智伯被趙、魏、韓三家合力滅掉，其中趙襄子最恨智伯，將智伯的頭拿來盛酒。豫讓于是發(fā)愿刺殺趙襄子，為智伯報仇。

第一次刺殺，豫讓非但沒有成功，反而被趙襄子擒獲。趙襄子認為，這是一個義士，不能殺，將他放了。其后，豫讓吞炭漆身以改變容貌與聲音，再度行刺趙襄子，又被趙襄子擒獲。趙襄子責備豫讓：你不是曾經(jīng)為范氏和中行氏做過事嗎，他們被智伯滅了，你不替他們報仇，為何反而替智伯報仇？

豫讓告訴趙襄子：“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壁w襄子聞言，流淚嘆息，但明確表示這次不會再放過他了。豫讓請求趙襄子脫下衣服讓他擊刺幾下，然后伏劍自殺，以圖有面目到地下見智伯。趙國志士聞之，無不流涕。

和豫讓一樣，侯嬴、朱亥都以國士之禮回報信陵君。這種風氣，盛行于戰(zhàn)國，這其實是彼時重視禮義的表現(xiàn)?！抖Y記》說：“禮也者，報也?！笔苋硕Y遇，當思回報，這就是所謂的禮尚往來。關于侯嬴自殺的原因，后世論說紛紛，其實《史記》已經(jīng)點出。信陵君出發(fā)去救趙的時候，侯嬴說：“臣宜從，老不能。請數(shù)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向自剄，以送公子?！毙帕昃诵锌芍^吉兇難料，作為深受公子禮遇的人，侯嬴認為自己應該與公子共赴艱危，然而自己老了，做不了事情，于是自殺以為報。這個“宜”字很重要?！吨杏埂罚骸傲x者，宜也?！币粋€人臨事每自問“應該做什么”，這是尚義；如果總是問“做什么最有好處”，那是趨利。對于侯嬴來說，七十老翁何所求，求的不過是“禮義”兩字而已。

朱子評價戰(zhàn)國文章時說，亂世之文有英偉氣?！坝ァ币彩菓?zhàn)國人物的氣象，而支撐起這種氣象的，則是守禮重義的精神。人說戰(zhàn)國禮崩樂壞，其實那時崩壞的是制度，人心尚知禮義。如果一個時代以利為尚，恥笑禮義，那才是徹底的禮崩樂壞。